贺嘉钰
长篇的到来似应夹缠必要的野心,某种写作者完成自我的使命,某种关于时代的独语。要向着辽阔、盛大、深邃挺进,厚重、绵密、深刻都必将抵达,仿佛若非如此,则是对长篇的辜负。在进入故事之前,“长篇”已被要求了太多,“举重若轻”在长篇小说这里显示为少数的风格和隐在的能力。这让我想起聂鲁达在《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中曾写下:
因此当文学的利齿
试图咬住我诚实的脚跟,
我漫不经心地走过,随风歌唱
“李白”深谙诗人这轻声教导。来自吴里而非盛唐的“歌唱者”李白,随风穿过往事,不断遭遇记忆又任其潮汐般在身后升落。路内的长篇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并不关于爱情,亦不关于成长,在我看来,正如书名所言,这“一切”主要关于记忆,晦暗和明亮到“轻逸”的记忆。当一个患有“怀旧症”的成年人重新回忆少年时对未来未知的想象,小说便成为一曲时间的三重奏。《关于告别的一切》是一场对记忆的巨型抒情,路内举重若轻地安排往事与记忆重新组合。小说家李白在回忆,一种质地轻盈的欢乐与哀愁在弥漫,往日在重新发生,时间在生成新的秩序。
《关于告别的一切》并不关于爱情,亦不关于成长,在我看来,正如书名所言,这“一切”主要关于记忆,晦暗和明亮到“轻逸”的记忆
《关于告别的一切》仿佛一场对往昔的巡航。李白水手般在记忆的海水中月光下,在无边寂静的水面上制造着一道一道银线,那是他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时代与生活、与困惑、与爱,摩擦交锋时的轨迹。它们被月光敷以明亮,并将很快被水面抹去。巡航需要船只,那么,就从“造船厂”说起吧。
路内的写作与“工厂”之间似已建立某种条件反射,他写过糖精厂化工厂,这一次是农机厂。但这座现实意义上的工厂正在褪去钢筋水泥骨骼,褪去系统劳动和集体主义生活氛围,而成为具有精神内涵与生活方式指涉的记忆空间。尽管路内小说里从未存在过一座现实意义上的“造船厂”,但我依然想这样略显突兀地指认:吴里甚至太子巷就是一座巨型造船厂。这个李白成长生活的地方,它有通向宏大未知的具体流程,有钢铁意志,有噪音喧嚣与静谧,它为启程、日后和远方生产零部件,其一切构造与搭建似乎都为着一些遥远指望。和“戴城”一样,它是具体所指,也是庞然隐喻,是一个看似贫瘠粗粝的造梦空间,却同时饱含人类青春时代丰沛的汁水和愿望。
这样一座小城,只是许多人生命的起点和途经,不必永恒忍受它的平庸、匮乏与冗长,因而显出可爱。但我们的主人公李白及至小说结束的2019年,虽时而往返于上海,但从未真正离开过吴里。这位“往事的拾荒者”贫瘠又富足,清醒而散漫,他携带着不断膨胀发酵的记忆与经历,在吴里与他的少年时代兜转浪游。
在这样一个蒸汽腾腾的空间中,人与人赤裸相见,这是日常中充满戏剧性的时刻,发生在吴里的时间经年之后再回望正与此同构。一切恍惚一切失真,一切生猛一切混杂
故事从李白与曾小然在上海咖啡馆的偶遇开始。突如其来的“他乡遇故人”让往事轰然而至,用李白的话说便是“天哪,我走神了,全是往事的碎片,而刚才的重逢犹如单行道上的车祸,往事正接二连三追尾”。三十三年前,母亲白淑珍与人私奔,这使吴里诞生了由李忠诚与李白这对非典型父子组成的“著名的荒谬之家”。二十六年前曾小然与母亲离开吴里,那年李白十七岁,一种生活方式被断然抽离。父子二人荒唐潦草的生活里唯二暖色便是俞莞之曾小然母女,她们的离开使李白开始直面生活的凛然与岌岌可危,并带走了他关于未来的不俗愿望。这开篇的具体重逢规定着我对整部小说的想象,以为路内将铺陈一场盛大、漫长并唯一的爱,曾小然将作为爱之圆心,故事将层层叠叠展开两人的往昔与未来。我落空了。李白自少年始便颇为轻易地陷入感情,成年后更一发不可收拾,他有一种能力(或错觉),每一次体验爱,都像第一次认出爱。但少年时代的缪斯确乎成为李白生命中的一朵云,在他伸手不及的头顶虚虚实实地浮游,凝结着情绪的水分投下影子,为他遮挡曝晒也随时降落清洗的雨水。是曾小然最早为他勾勒着爱,友情的、亲情的、爱情的爱。
尽管不断遭遇并告别爱,却是小然的离开真正使李白的少年成为“遗迹”。只有成为遗迹,才拥有被凭吊的可能,恰如路内小说里数次走笔的“澡堂”之于一个时代。吴里或太子巷或澡堂,是父辈所规定的“李白们”的生活现实,它收集着往日的异质性时刻,浸泡在紧张和松弛、污垢与清洁、尴尬与舒展之间。在这样一个蒸汽腾腾的空间中,人与人赤裸相见,这是日常中充满戏剧性的时刻,发生在吴里的时间经年之后再回望正与此同构。一切恍惚一切失真,一切生猛一切混杂。在宏大比附中时代也许失焦,具体而细小的事物将为之挽留气息,比如澡堂瓷砖的颜色和天花板上密集的水珠,它们脆弱、真实且牢固,一直淹没于背景或被永远记忆。那些看见了时代与个人际遇中细枝末节的人在等待着它们的破碎和滴落,但瓷砖与水珠拥有某种从容的岿然。只要重逢这样的细小,一切往事大雾弥散。
澡堂中的水声让我想起有船要从水域中起航。被某种价值观或成功学牵引,似乎展开在吴里之后的盛大人生才值得奔赴,李白不然。母亲离家,去往南方,幼年的他过早深谙了“背叛”与“叹息”。一个分崩离析的小家庭在断裂时代里曾有过接近爱的种种愿望并一再落空,李白过于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生活的耳光落在他脸上,在“疼痛与麻辣”之外生成了某种自怡的退避。这个没有走出、没有离开、没有远行也没有包袱的人,安于一个疏离者的所处与视界,他不需要去往哪里,被搁浅也从容,因为他向往事启程。拥有往昔的人拥有着自我的多重时间,他在“遗迹”之上重新建筑。这个没什么斗志的“失败者”李白,却有现实生活中珍稀的理想主义人格。
李白初三时,参加过一次吴里各所中学为选拔优秀初中生组织的夏令营,他遇见了《小王子》中玫瑰一样的女孩周安娜。
此刻他怅然地望着周安娜的背影,远方密云涌动,湖面起了层层波浪。带队老师高喊收队,十级台风即将到来。
这是战栗的时间。李白心绪不佳,且早已厌倦了夏令营假模假样的野餐,被蚊虫尽情叮咬的山间行军,小礼堂内不入流的文艺表演,一群人挤在厕所洗冷水澡的滋味,他渴望一场摧毁性的事件,天灾人祸皆可,让夏令营变成一场夏季大逃亡。
夏令营剪影般的一切几乎贴合于韦斯·安德森的电影《月升王国》。虽没有情节交集,但少年的厌倦、早熟与洞察,“夏日大逃亡”的色彩、情绪和滋味是如此接近。电影讲述了两个相爱孩童如何躲避成人世界对他们爱之梦境的围捕,韦斯·安德森以刻着他名字的色彩与构图让镜头中奇奇怪怪的人类既天真又世故,既暧昧又纯粹。山姆和苏西穿越丛林,海边搭帐篷读书的段落是我在小说中读到少年之爱时不断兑现的画面。李白也有一片“凉爽森林”,是时间也是空间,它独属少年。少年某一刻,往往成为余生不断回返的那一刻:
这个没有走出、没有离开、没有远行也没有包袱的人,安于一个疏离者的所处与视界,他不需要去往哪里,被搁浅也从容,因为他向往事启程
他望见曾小然穿一身黑色连衣裙,在树木之间闲步,小腿闪闪发亮,深栗色的头发已经长到后背。
她是无边哀恸带来的女儿,在这条幻想中通往永恒的小径上,少年李白认为自己应该从哀恸的手中接过曾小然。
他被一次次失控的情绪引领着走出密林,那个无可挽回的少年时代,它看似清澈的河流,但只有当你亲自喝下一口水才能理解其中含有多少泥沙。他看到自己直挺挺倒下,不是出于牺牲或虚弱,仅仅是这个世界忽然倾斜了一下。
这是夏天的气质与滋味,也是一个人在“夏天”的年纪才能体会的天真与伤心。这个“在雨水和雾气中看到永久的人”对生命中细小往事念念不忘,某种意义上,是他过于发达的幻觉与反刍能力在将往事重新排列组合。并非所有人都活在对未来的期许中,但一切人都会活在对往昔的记忆里,记忆之于人类是内在而本质的活动,并且,它能在现实之上再造一个时空。记忆发生作用,时间即被修改,对记忆的不断重临将更新人对时间空间的感知,那些拥有“凉爽森林”的人将会心于它们像未来一样充满生长的可能性,茂密无边。
我愿以“凉爽森林”来比附少年掩藏于身体内部的心动,它关于模糊的渴望,一个人的孤独与觉知。我愿以“永恒小径”来指代通向“森林”的唯一方式,它是李白处理记忆的必经路途。在《关于告别的一切》中,路内既写出了一片凉爽森林(记忆的“对象”),也清理出了一条永恒小径(记忆的“方法”)。途经小径不断重返森林的路程也是一个人不断回到自我的过程,它有秘密风景,还有点冒险。沉湎于往昔仿佛在与现时和未来进行情感置换,这或许是为何通篇读来,会感到某种存在在对一切构成消弭的力量。尽管故事同时处在现在进行时中,但叙事的强大作用力在向往昔回溯,现在潦草,未来迷蒙,只有往昔哪怕荒唐也令人心动。
依然不解为何诸多交集女性会迅速与李白走向超越友谊的感情,不明白“爱”——各种类别与方式的爱为何那么轻易就发生
重返少年时代是小说中尤为动人的部分。吴里县城第一百货商店南侧的蓝莲咖啡馆、吴里市政府礼堂与母亲曾工作的寿园、“幽僻小巷尽头古宅最落底的一间小屋”(曾小然家),皆为“凉爽森林”,少年李白在这里体会香气、爱和孤独。发生在“凉爽森林”的往事为小说敷上了一层清凉忧伤的气味,类似夜幕四合,欢乐花朵般逐渐收束,一种游乐园即将闭园的气息开始弥漫。
一个少年告别他的少年。
读者与文本的关系类似旅人搭上交通工具。船、火车或飞机,一段密闭时空中被窗格规定的风景会重新唤起对所见的感知。在《关于告别的一切》这列慢行列车上,我们将目睹一场一场无疾而终的、半途而废的,心动、战栗、错乱、慌张、荒唐的,以及那想要伸出却始终没有伸出手的,爱的段落。这些段落有的动人,有的则包含着我不解亦难以接受的部分。尽管明了现实生活有其规则,文字的世界在向我敞开另一种秩序,艺术的秩序某种意义上是被计划、编制、提纯、演绎为“极致”的秩序,但依然不解为何诸多交集女性会迅速与李白走向超越友谊的感情,不明白“爱”——各种类别与方式的爱为何那么轻易就发生。如果小说仅讲述爱情故事,我期望看到爱是如何具体发生、生长、长存或消失的。《关于告别的一切》却不然,记述种种“爱”的关系时,爱之本身在被某种力量冲淡。
正是这份不解使我意识到,尽管故事以李白不断遭遇爱告别爱为叙事动力,但小说并不主要关于爱,路内着意建筑的,依然是一个人如何处理记忆。当女性以或美丽或智慧或善良或顽皮的样子一一到来,她们在以天使的举手投足成为李白乏味生活中明亮的偶然。小然之外,李白有十几场爱恋过于匆促地开始结束,叙事之外它们更像一场大梦或玩笑,那被误认为是爱情的存在只是爱恍惚的水渍与倒影,路内写下的,未尝不是记忆,不是记忆对一个人的修缮与补偿呢?弗洛伊德早用潜意识和解了这一切,是的,这一切或正源于李白自童年时与他那荒谬父亲,想要去爱的巨大愿望、努力与不得。
路内尤善从日常里随手捡拾充满洞见光泽的细节。小说里有这样两处走笔,一是临别前的除夕夜俞莞之设家宴招待李忠诚父子,一是李白借住她家时,无意瞥见的一处家庭设施:
李忠诚傻坐不动,俞莞之乐了,说:“怎么,还要我凑过来给你钉钮扣吗?”李忠诚像一幼儿园的孩子,脱下西装奉上,三人齐看她坐在床沿上,麻利地做针线活。衣服递回来时,李忠诚还在发呆。是某种柔情让他变得像个正常人,正常的丑陋与自谦,活得不好意思,曾经得到很多却失去得更多的那种羞惭。
屋内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用的是暖色调的印花床单,小床是蓝白格子床单,李白躬身往下看,浴盆在小床下面。他注意到曾家的卫生设施拉了一道布帘挡住,并不是所有人家都这样!只有我老妈和俞莞之会这样!
“是的,只有她们,在深秋还让自己散发着香气”。这是被女性的美好,被某种“香气”蛊惑的瞬间。我愿用“香气”来指那脱俗的、使人感到超越日常的、非此不可的徒劳的爱。是非此不可的,也是徒劳的,这迷人香气中有两相抵抗之力。香气是往昔,是母亲白淑珍“浅紫色的塑料凉鞋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是俞莞之的背影与绸缎旗袍上“右肩至胸口绣一枝白梅”,是曾小然发亮的小腿与深栗色长发……她们使李白意识到缪斯的存在和神秘的召唤,她们隐隐教导并规训着李白的信念和渴望。那些心动瞬间超越少年对异性的好奇爱慕,而接近着对体面、尊严、独立、美的另一种生活的向往。
小说还写到母亲出走、父亲坐牢、俞莞之暂时接管李白的那段时间,借宿小然家的夜晚他所感知的一切,那是少年第一次怀着安静的心打量未来:
他悄悄坐起身,在一片昏暗中望着不远处的她们,墙上的梦露神秘地眨眼,远处轮船开过偶尔拉响汽笛,昂昂两声,随即低伏于黑夜。未来的世界也将是这样安静吗,未来的时间也将是这样缓慢吗?李白毫无睡意,他不想进入梦乡,任何美梦也不能与此际的感受相提并论[……]
有一天小然起夜,看到李白的鬼样子吓了一跳,照例让他出门等着。他披衣出屋,趴在窗口看月亮。过了一会儿小然也出来,站在他身边,月光照得她脸色清幽。就是这地方,我们已经深处某一年代的尽头,我看到了你二十五岁,三十五岁,四十五岁,我还能看得更远,直至一片虚无景象。
这是整部小说我以为最温柔的瞬间。李白不是作为李忠诚与白淑珍的儿子,而是作为“李白”获得了他的“床前明月光”时刻,这是少年某一刻,也是人生那一刻。路内写到这里大概也难掩少年情结,他让十三岁男孩领受了片段温情,看到天使降临并成为他未知人生的美好战友。某种意义上,十三岁的李白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成熟,三十一岁的李白仍未长大。他半生隐隐努力真正想成为的,不过是十三岁时所遇见五斗橱抽屉里小然心事和秘密的守卫者,去成为那个守护着小然日记的“玩具锡兵”,这让他好像还有了那么一点儿宝玉的风姿。但女性们选择了离开,母亲出走、俞莞之曾小然母女远行,李白过早熟稔了与美好告别,他的余生还将不断重复这样的告别。但是,那个夜晚“我”所看到的“更远的虚无景象”是什么呢?这个“我”又到底是谁呢?
细心一点会发现,在对往事勾勒中“李白”瞬间位移为“我”,人称置换使一切发生迷朦起来。夜晚也许并非事实的经过,它是在记忆的反刍、情绪的滤镜、想象的补全中被裁剪为李白最心仪的景象。“我”是当时李白,亦是若干年后的叙事主人公,“更远的虚无景象”是记忆尽头,也是幻境与现实的接壤,是一个人终须直面时心里升起的大雾。路内在许多处走笔中让两个跨越时间的叙事焦点不断叠合,他在制造某种事外与世外的恍惚和恍然。
李白为何向着记忆不断回返,他所访问的又到底是什么呢?当一个人第一次意识到了告别,告别便在他的生命经验里发生作用,他将认出余生中无数次告别,那些离开与失去将沉淀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到这里,我好像慢慢懂得,浪子李白为何甘心做一个不断投身“爱”却从未投入“爱”的散漫的“疏离者”。因为他十三岁就体会到,真正的爱是什么。
正如上面引文,使我意识到这是一部记忆之书的,首先来自叙事人称的跳跃。整部小说路内数次跳转,试举一例:
可他感到的是一阵厌倦,多么无耻的集体生活,即使是借住在曾小然家,他也未曾在半夜用手电筒照过她。多么恶心的肥胖的屁股,我看着它,想对它下手,让它的主人难堪,而我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快乐。李白关了手电筒,复仇的光剑收入鞘中。他决定睡觉,忘记这件事,或者说,随他去吧。
这部小说叙事大多时候以第三人称展开,但也偶尔以第一人称“我”冒出一个切换了焦距的视角。仿佛情不自禁,“我”忍不住附体并几乎同时目睹着“李白”。李白这位“过气小说家”熟悉叙事策略与叙述方式,小说中他颇为自知地预言了并不迎合的叙事将如何劝退读者,但他依然选择这么干。路内也选择这么干。倒叙插叙任意穿行,这样的叙述方式意味着李白在左右腾挪地重新进入记忆。
叙事人称的跳转是言说视角的迁移也是情绪的置换。人在重临在体验,也在反观在察觉,记忆改变时间的流向,改变主体对时间的感受方式,这使得路内写记忆时,让记忆还拥有一层现在进行时态。“我”在“此刻”情不自禁的评说很像文本中路内不时安置的小括号,旁白般解释说明或转折。那些括住的部分释放着某种在时间之外可以轻松谈起的气息,括号里的补足还意味着客观,真相甚至宽宥,你会感到一种时间正在穿过。既然说到了“宽宥”,记忆在路内笔下并非单向度的抒情指向,它同时锋利,是人之为人的某种负担。当一个人能够从残酷记忆中脱身,何尝不是神佑,譬如小说为李忠诚安排了阿兹海默症作为晚景。在我看来,这是路内安排记忆另一向度的来访,他用一种看似残酷的方式完成了命运对一个弱者的宽宥,李忠诚得以“从容”地告别一切。记忆消失,一个人将不再领受其恩惠也无需承受其重量,这个荒唐潦草了大半生的男人晚年不必再忍受觉知着尴尬窘迫的折磨。小说写到这笔,记忆作为叙事主体,倒影般地显出丰盛驳杂。
疏离者李白过着两种生活,一种现实一种隐秘,一种在自由的潮水中不断随波逐流的生活,一种在重临重要时刻中不断被启迪的生活。回视记忆像一个人站在两面相向镜子前,无数真身与虚像在镜面中交叠,彼此模仿并呼应。这让我无端想起小说里一处非常迷人的表述:
他用一种极度复杂的心情简单翻阅了它,白淑贞的习惯与他一样,本子从首尾两端写起,向中间挺进,仿佛正叙和倒序将会汇合在一个虚无的核心地带,仿佛我们将会相见于白色的南极。
也可以说,这个“我们”亦是作者与读者的一次分身。所有直面文学的时刻都是极为个人化的时刻,作者读者从各自起点向着未知与不明起航,在浮冰般的搭乘(文字)之上,人与人偶然相会于“白色的南极”(阅读带来的不可名状但同时确凿的感知与幻觉),远远地招手或沉默着相向而行,这是多么令人心动的风景呢。“白色的南极”是路内在这部小说中激活的新鲜隐喻,它如同一片等待命名和到达的未知之地,一个含着巨大秘密却充满静气的所在,甚或一种精神状态,某一刻人终于接近了一个内在的陌异自我。在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的大地上,往昔与此刻,李白与自我,皆完成了相遇。
长篇小说为我们制造“熟人”,他们的行与思、神与情、爱与怕、得与失都安安静静地摆放着,让我们里里外外地翻检审视。当我们注视他们,何尝不是重新看见自己。路内在字里行间之外写下的,是李白此刻回忆曾经如何想象现在,他让虚无的已逝重新归位于一个人的情感结构与身体内部,他也写着,我们何以,又以何安放记忆。
这一次读《关于告别的一切》,和数十年前读到“追随三部曲”所感战栗的新鲜与新鲜的战栗颇为不同,那种周游于文本的生猛似在褪去,自怡的松弛与颓然隐约浮现。路内的语言依然迷人、温柔、充满内部的迂回并且干净,这干净来自某种对准确的忠诚。路内的文字本身携带风景,如果它可以是一条路,这一路上上下下的起伏带给我们许多次轻微的失重、小小的眩晕和自然到来的怦然会心。
长篇小说为我们制造“熟人”,他们的行与思、神与情、爱与怕、得与失都安安静静地摆放着,让我们里里外外地翻检审视。当我们注视他们,何尝不是重新看见自己
小说里有两处动物园情节。一处在开头,饲养员落入狮口,一处在结尾,李白跌进熊山。脱身迫在眉睫。或许,某种意义上,对记忆的再次整理也是一种脱身的必要。小说在李白爬出熊山的过程中戛然而止,这似乎是一个无所抵达,未及完成的结局。但另一个意义上,完成与抵达因而到来,那就是,在写小说与真正的生活之间,在记忆与想象之间,在往昔与未来之间,不期然的锤击或落空将到访,而我们可能失聪于那“巨响”。生活会被我们放过,除非记忆有响声。重返记忆让人不只是“活着”,而且是“活过”。
回到开头,聂鲁达的诗没有结束。那“漫不经心地走过”并非途经而是有所抵达。诗人好像半个多世纪前便定义了李白的轨迹。是的,路内充满偶然又注定般地回应着诗人的抒情,他将注视李白在记忆翻涌的漫长余生中不断地:
走向我童年时期多雨的造船厂,
走向定义模糊的南方的凉爽森林,
走向我生命弥漫着你香气的地方。
——聂鲁达《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第58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