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和玫瑰花蕾第七回

2023-03-06 04:48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秦可卿宝玉

徐皓峰

断脉秦可卿——伏线的接续技巧

第五回,宝玉梦中与秦可卿合欢。第七回接续,王熙凤去宁国府打牌,宝玉跟去玩。读者激动,要看他和秦可卿再见面。

入了宁国府,秦可卿婆婆尤氏觉着宝玉奇怪,大人们聊天打牌,没他玩的呀,评为“怪闷的,坐在这里做什么?”读者知道,宝玉在看可卿。

贾珍、贾蓉要去郊外道观,向修道的贾敬请安。尤氏建议宝玉不如跟着去,有的玩。对这建议,宝玉没反应。秦可卿的建议是,她弟弟秦钟正好在,不如找秦钟玩。

宝玉立刻下炕。尤氏、王熙凤反应大,急吩咐下人照顾宝玉,说明宝玉下炕下得猛,怕他在院子里走路也这样,会摔了。

先留在这里,比什么都好——宝玉心态,让读者莞尔。面对秦可卿,写宝玉如何看如何想,在读者预计里,便不容易写了。读者自己有想象,作者的笔丰富不过读者的脑子。

曹雪芹未写宝玉看一眼,而写他动作失常,这是电影导演的素质。拍微妙的感情戏,以俩演员近景切来切去,演员功力稍欠,便会贫乏虚假。此时,便要用曹雪芹方案,设计个动作代替表情。

脂砚斋赞《红楼梦》是“伏脉千里”。一个事被别的事取代,之后又出现,为伏线。因为断了,有接续问题。断在哪儿,就接在哪儿,读者会觉得无趣。

宝秦二人断在第五回,宝玉梦中喊秦可卿小名,秦可卿奇怪。到第七回接续,如果是秦可卿问宝玉“有个事,很是困扰我,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就是电视剧的剧作法了,话接话、细节接细节,生怕观众记忆差,接不上。

《红楼梦》接伏线,是电影的分寸,忽略具体的话和细节,以状态来接。第七回宝玉的日常动作变形,就接上了第五回的春梦。一九九三年,侯孝贤导演《戏梦人生》,告诉剪辑师廖庆松,情节衔接要“像云”,也是此意。

廖庆松发明了个词,叫“云块剪辑”,来纪念。其实俩人之前合作的《悲情城市》,已这么做了,只是没发明这词。

脂砚斋也有好词,叫“双歧岔路”,不要顺着接,要岔着接,错开旧有信息、读者惦记,为伏线的接续法。

第十一回,秦可卿病重,贾蓉带王熙凤、宝玉来看望。此处接续,电视剧写法了,宝玉上次来,屋里显眼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图》,这次他也看这画,明确写“不觉想起在这里睡午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

听到秦可卿说对治疗没信心,觉着要死,宝玉“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哭得没价值。见心仪女子要死,便伤心哭了,常人都如此。

对宝玉,也有人之常情的描写,没有常情,会失真。但在伏线接续处,不能常情,要有奇举。此处大跌水准,先接细节,后接回忆,再接常情,都太实在,不是“云块剪辑”,是“石块剪辑”了。

应不是曹雪芹原笔。原笔该是:

重进秦可卿寝室,宝玉垂眼,不看室内物件,避免引起心绪。没哭,听到秦可卿说要死,他就往外走,说去会芳园。尤氏、王夫人在那里看戏,怕他不知道路,贾蓉跟出。

无情胜有情,以宝玉突兀避走,写他深情。不动感情,因为承受不了。

判断不是作者原笔,因为书商没删干净,后面有残余。和秦可卿谈完话后,王熙凤往会芳园去,见宝玉跟一伙丫头在做游戏。

现在版本,在室内哭成那样,出去就找女孩们玩——宝玉的行为逻辑不通。室内避走,出门开玩,以玩乐压住悲伤,行为是一贯的。

第十三回,秦可卿病亡,宝玉被报丧云板声惊醒。曹雪芹不写“被惊醒”,写的是“从梦中听见”,一字千金,文学的高明。两人此生,梦中结缘,也在梦中了结。

宝玉的反应是吐了口血。脂砚斋批为:“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解释宝玉该吐血,因为他早看出秦可卿大才,唯有她能继承宁国府,她一死,宁国府将亡。

嗯——批书者不读书,便会出这种笑话。宝玉现阶段,连自己的家族使命都没搞清,哪能看清秦可卿的?

宝玉吐血后,笑说没事,不让袭人请大夫,急行去奔丧。脂砚斋批为“天性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是宝玉天生热心肠,不是因为暗恋秦可卿。

唉!就是暗恋。

吐血,是港台影视俗套,为强化情节,动不动就一口鲜血喷出,不知是不是受《红楼梦》影响。看烦了童年周星驰,长大后在一九九三年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恶搞了一段吐血,极尽嘲讽之能。

大陆也一样。美术院校画石膏像,是徐悲鸿从巴黎美术学院移植来的课目,顶点是画米开朗琪罗雕塑大卫头像。央美历届学生画大卫的顶点,是一九八四年喻红所画,用了四周。

我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上美术考前班,老师言之凿凿地说,到第三周,她吐了次血,坚持画完,成就经典。时代审美,不吐血,显不出作品价值。

宝玉对自己的吐血,处之泰然,阻止袭人通报贾母、找医生,说:“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后两句,太突兀,应是书商所加。书商觉得不加上这两句解释解释,袭人不管宝玉,说不通。

这两句加得拙劣,脂砚斋都看不下去,批为“为何自己说出来了?”加上也不通,只要是吐血,不管说什么,袭人都不会不管。

除非宝玉吐的不是血。

我小时候,胡同里常听闻有人吐血。那时肉类要凭票买,过年过节才有。长期米面,猛一吃肉,伤食管,老人和小孩赶上情绪激动,食管敏感,会吐。是透明液体,含一点紫色血丝。北京人管这个叫“嗓子血”,不碍健康。

幼儿园里,老师们闲聊天,云淡风轻地说哪几个小孩今天又吐血了。胡同里,靠墙根晒太阳的老头,见小孩过来,逗着玩,一口吐在掌心,指点其中紫色,说:“瞧见了吗?血!我要死啦!夜里变鬼找你。”

小孩说:“骗谁呢?我也行。”“哇”地吐一口,掌心捧着,臊老头。

清朝的成名文人和贵族,也常吐血。他们买得起肉,但选择不吃,认为吃大鱼大肉没品,吃点腌制的鱼膘,还有鹅肝——对,跟法国人一样。现今的北京菜基本是山东菜,能称得上北京本地菜的寥寥,鹅肝是一项。基本素食,食管脆弱。

总之,北京人爱吐血,有二三百年历史。记忆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彩色电视普及后绝了这事。

秦可卿过世,不少亲王、国公来探望问候。后世读者奇怪,秦可卿出身一般,还是小辈,何德何能,可以引来这么多高层,是否僭越,另有隐情?

他们是宁国府世交,秦可卿以孙媳妇身份主持家业,宁国府当家人死了,作为世交,当然得出面表态。看望,属于私人交情,与朝廷无关,不存在僭越。

同样,请多少僧道作法,也属于民间自理,钱的问题,没有身份匹配规模的问题。这两方面,宁国府随便。

但是出殡的仪仗,面向社会,就有关朝廷了,必须符合身份,不能僭越。秦可卿的丈夫贾蓉,血统高,官职低。他夫人出殡,仪仗只能小搞。

贾珍破费一千二百两,为贾蓉捐了个龙禁尉,出殡仪仗升级,勉强够看。贾珍很小心,不敢僭越。家有棺材铺生意的薛蟠,白送了一副亲王级别的棺材,作为亲戚赞助。棺材几寸厚度、设几层外套、上几层漆、勒几道线,都是等级制。如果是完成品,贾珍肯定不敢用。

但这是没配外套、没上漆的光板棺材,贾珍感恩收下,给薛蟠家铺子工匠赏钱,让他们赶工改造,外套和刷漆等规格符合秦可卿身份就行,没法改的是棺材板八寸的厚度。

贾政提醒了一句,别僭越了。贾珍不听,贾政也没坚持。因为棺木厚度,出殡时有外套遮挡,能混过去。明清两朝,京城设有检查礼仪的机关,对上大街的仪仗,一定观测,做纪录,但不会拦下开棺检验。事后证明,贾政判断得对,没遭举报,混了过去。

贾珍只会哭,说秦可卿一死,他这个长房家就灭绝了人才。作为族长,你家是全族榜样,怎么能说这种话?别人请他吩咐葬礼事宜,他又不负责任地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怎么可能?一场葬礼,要把家都败光啦?

这种话,让别人没法接,更不会当真。

老北京的生活经验,处理红白喜事,得让女人主持,女人能保持理智,男人会瞎激动。所以红白喜事上,男主人闭嘴,当个摆设,让女主人忙活,不会出错。

贾珍的夫人尤氏患胃病不能出面,贾珍自个出面,就瞎激动了。我们这代人上小学二三年级,蔬菜市场里卖港星小画片,也有黛安娜王妃的,女生买了贴在铅笔盒内。一九八一年,她大婚,记者问:“你是嫁给爱情了吗?”她说是,新郎想幽默一下,插话:“那要看是哪种爱情。”没人能嗨到幽默的点,场面尴尬。

贾珍也如此,“灭绝无人”“尽我所有”的话,是脑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部分学者,判定贾珍和儿媳秦可卿扒灰,以这两句话为依据,认为是私情流露,公公对儿媳,不该这么好。

贾珍夫人尤氏,是个傻白甜,跟王熙凤是闺蜜。有心机的女人都会有个傻白甜的闺蜜,跟她在一起,王熙凤也没心没肺的,跟她逗乐,自己能放松。

贾珍和秦可卿是否扒灰?尤氏是个试金石。真有,她的小孩脾气,肯定藏不住,而她和秦可卿相处自然,她没有婆婆架子,超过一般婆媳的亲近。

王熙凤跟秦可卿也是闺蜜,跟尤氏是没脸没皮,跟秦可卿是相知相重,两人间持婶侄之礼,但有说不完的话。尤氏一伙贵妇去看戏,王熙凤说好探望秦可卿后即来。期间,派人催了二三次,王熙凤才动身看戏。

两人聊了多久?

赶到时,已演了八九折戏了。摘出片段来演,为一折戏,长短不一,一般是二十分钟到四十分钟。八九折,减去王熙凤走过来的时间,算是八折吧,平均半小时一折,两人聊了两百四十分钟——四个小时。

这也太长了。所谓“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也有十一二分钟一折的袖珍版……就算八折戏都是袖珍版,两人也谈了九十多分钟,一部上世纪八十年代电影的标准时长。

秦可卿临终向王熙凤托梦,要她带领家族走好下坡路,将资产转移到祠堂和坟地名下,朝廷抄家,收缴房产、田产,不会动祠堂和坟地。

秦可卿的献计,晚清贵族真做了。他们以买坟的名义买庄稼地,以扩充祠堂的名义囤房,清朝一亡,民国政府收缴贵族资产,习俗使然,还是放过祠堂和坟地,果然得以留住了部分家底。

历史证明了秦可卿的韬略。

贾珍对秦可卿是何情感?

一个败家子对正经人的情感。败家子再混蛋,也明白家不能垮,没正经人撑着,自己没得逍遥。败家子最恨败家子,一个败家子,很快乐,所有人都救他;都是败家子,就死一块了。所以败家子对家里正经人最关注,期望最大,感情最深。

二〇〇一年剧集《大宅门》里,三爷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是个五毒俱全的人,不服二奶奶当家,处处害她。上了年纪,明白过来,二奶奶在,家业才不会垮,自己才能混吃混喝。他老了还是个无赖,嫖妓还赖账,但二奶奶有难,他最勇,要拼死相救。

贾珍痛心秦可卿过世,是此心态。

秦可卿本是弃婴,养父秦业为五品官,曾掌管公家建筑维修的肥差,竟没积蓄,退休后给儿子秦钟请不起私人教师,要到贾府学堂蹭课。学费免了,但碍于自己的旧官职,得给老师一份礼金,少于二十两没面子,凑得有些难。

说明秦业清廉,有人品。从托梦王熙凤的话,可知宁国府选秦可卿为孙媳妇,是看中她是个走下坡路的人才,她被如此培养,照此思考,所以拿得出方案。下坡路不好走,领头人要有人品,选了无德之人,会崩盘。

秦可卿死后,她的一位丫鬟撞柱而死。汉代观念,有奴随死,彰显的是主人品格,秦可卿有德,奴方会殉主。曹雪芹交待,清朝已罕闻这样的事了。但发生了,人们便是这个概念。

贾蓉照理该娶位贵族小姐,但家逢衰运,娶位清官之女,血统不高,素质高,更实用。

贾珍和秦可卿扒灰,正文无痕迹,是批书者们搞的。十三回篇首,甲戌本批为“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靖藏本批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揭示秦可卿在天香楼偷情,发生变故而死,是秦可卿人物原型的真事。曹雪芹纪实写,批书者作为曹雪芹的长辈,命他删除,足有四五页。

宁国府敲云板报丧,各家反应是“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甲戌本批为“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靖藏本上写此批语的人署名为“棠村”——是脂砚斋披露的曹雪芹弟弟,另有一位批书者署名笏叟,批为“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

原来四五页是他让曹雪芹删的,霸气!您是《海斯法典》执行局的吗?

一九三五年,嘉宝主演托翁名著《安娜·卡列尼娜》,执行局批示,要删除所有偷情信息,于是安娜和情人相敬如宾,从不凑近,更没住在一起。他俩如此无辜,却遭受亲友一致指责,指责里没有“偷情”一词,纯指责,安娜还自杀了。看呆美国观众,觉得俄国人太怪了。

执行局是民间组织,好莱坞自己设立,为避免政府审查电影,先行自我审查。一九三四年实行,一九六六年取消。

贾珍胡乱表态的“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一句,蒙府本批语“为媳妇是非礼之谈……吾不能为贾珍隐讳”坐实公媳扒灰。

一九八七版剧集《红楼梦》,没按小说正文,按这堆批语,拍出贾珍和秦可卿在闲房天香楼偷情,被丫鬟撞见。贾珍拿走秦可卿的一根簪子,也被尤氏发现,尤氏推断出乱伦,气得胃病发作。双重暴露,令秦可卿羞愧难当,在天香楼上吊自尽。

撞见偷情场面的丫鬟瑞珠,惧怕贾珍杀自己灭口,先撞柱自杀了,被宁国府来宾们误以为是为主殉死的义仆。

——很商业。

西方商业片的配方,是以阴谋取代人情世故,总要搞出个惊天大秘密。拍人情世故,层次多,耗片时,排挤动作场面的时长,而资方依据大数据,认为动作场面才赚钱。人情世故拍得深入,地域性会强,怕他国观众不易理解,妨碍世界发行。

阴谋好写,脱离了社会现实、文化背景,当然容易。

雨果名著《悲惨世界》,写冉阿让行善,收养一名孤女,千辛万苦养大,将她嫁入豪门。沉浸于幸福中的养女忘了他,直到他病危,才来相见。冉阿让认为遭冷遇,是行善的最后一环,无所求无所得,方是完成了善行——这太法国老派情调了,令资方不安。

二〇〇〇年,法国文艺片巨星德帕迪约主演同名剧集,英、法、美、西班牙、日本等多国联合投资,从资方构成看,可知是要适应世界各地。改成冉阿让对养女有不伦之爱,深藏内心,将她嫁入豪门后,多嘴向女婿坦白,女婿以为听错,冉阿让放声大吼:“是爱!我爱她!”引起女婿厌恶,所以才不理他。

这就打碎了文化壁垒,简单易懂,还是个惊天大秘密。对资方是妙不可言,对德帕迪约是终生耻辱。

多位批书者提出的天香楼扒灰事件,符合“惊天大秘密”原则。当电影导演,会面对许多阴谋化建议,此时要沉着,先查清这位资方到底有没有钱,再想法应对。

我的剧本《师父》讲的是师父为开武馆,遵行一切规矩,不料他的徒弟被规矩害死,于是他反了规矩,对决全武行——找投资的两年,得到过各种建议,比如:

决战时,徒弟复活,跟师父并肩作战,原来他是假死,要看师父会不会为自己报仇,最终师徒二人双双毙命,但徒弟验证了师徒真情,幸福地合上眼;或,师娘和徒弟偷情,师父离家出走,恰好躲过了武行追杀。徒弟被杀害,师娘受刺激,精神失常。为治好师娘,师父给徒弟报仇。决战时刻,师娘出现,替师父挡了一刀。挨了一刀后,师娘的精神病好了,也恢复了对师父的爱情;还有。徒弟的恋人茶汤女,在师父决战时出现,大喊“陈师傅别慌,有我”。她家传有一套刀法,可惜实践少,很快被武行高手击毙,她等于为男友殉情,观众一定感动。谁演茶汤女,谁会火;还有。师父打败武行全部高手,也打动了武行女老大的心,留宿一夜,放他南逃。师父北上扬名,未能留下武学,留下了一个孩子;还有。女老大没看上师父,看上了师娘,赶走师父后,将师娘囚禁在自己身边三十年。搞一点拉拉暧昧,显得时髦,可赢得更多观众;还有——

其实没法应对,不谈人情世故,导演不占优势。电影史显示,谈阴谋,资方都比艺人能侃。悬念大师希区柯克也应付不了,逼得他攒钱,自己当老板。

“淫丧天香楼”的情节,明显是个资方建议。曹雪芹是个倒霉的导演,不认识他们,谈都没谈过,就被这帮自称认识他的人把作品改了。

十三回,还有一处疑似书商添笔。

主持了几档事后,贾珍感到了自己不靠谱,葬礼要办一个月,于是装可怜,拄拐去荣国府求援,显得不堪重负,请王熙凤过来主持。贵族家的红白喜事规模大,对当家人是一道关,等于考英语六级。王熙凤还没经过,正可拿宁国府练手,于是欣然答应。

——写得精彩,但没写宝玉!怎能丢了主角?书商觉得必须添加,改成请王熙凤主持,是宝玉的主意。

只见宝玉附耳告之,贾珍大喜,赞为妙计,犹如诸葛亮和鲁肃。唉,这是《红楼》,不是《三国》。

之前章回,曹雪芹不怕丢主角,一直在丢。丢了还能找回来,方是本事。围棋里有“下不好,就不下”的口诀,在此处想不出高招,就不要再在此处下,转而去别处落子,以开发别处的价值,将此处的价值变小,损失也就可以承受。

一个事件有它自身的发展和重点,放不进宝玉,就放不进了,转到下一个事件再写宝玉,还能让读者惊喜。

当代某些电视剧制片和《红楼梦》书商一样思维,为了收视率,要保证明星在每集都有一定时长,写副线的一集,也要硬剪进主角,让他来段废话。

副线充分发展后,再回到主线,戏剧性更强。主角在副线瞎露脸,搞乱了副线,回到主线后,主线也会乱套。本来主线要写你深沉,你刚还在副线凑热闹,怎么深沉?

宝玉献计、贾珍称妙的一段废话,引起脂砚斋注意,批为“余正思如何高搁起玉兄了?”好久没见到宝玉,正奇怪,就写到了他,作者果然心思缜密。

脂砚斋转世,应在某电视台吧。

贾瑞的镜子——金庸的武功

秦可卿之死,既然不是扒灰的惊天大秘密,那是何因?

十回,医生说秦可卿的病起于思虑。十一回,秦可卿向王熙凤说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自己注定要死。王熙凤青春旺盛,对命数还没认知,俗口劝说:“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

王熙凤的俗口,当今医院病房区还能听到,病人郁闷时,亲友总是这话。误打误撞,点中了真相。

按朱元育理论,我们现有的生命就是永恒的,不需要改造,它养料足够,不需要再从外界摄取。像是打印机的墨盒,不良商家为赚钱,用到三分之一,打印机就停工,显示“墨水用光,需更换墨盒”。墨水还有,打不出墨,因为设置。

生命没完,是我们的头脑叫停了它。朱元育说人是想活就活、想死就死、想怎样就怎样,寿命和运气都是头脑的设置。

分析事物、制定计划的思维能力,让人避开危险、选择美好,在它的庇护下,我们才能长大。养成了依赖它的习惯,从没想过,可能我们从小到大遇上的危险,本是它制造,它的预警、怀疑、提供应急措施和补救方案,是贼喊捉贼,骗取信任。

几十年人生,高度信任头脑,所以当它要人死,人就死了。

头脑是个手游,明明扔掉手机,便可解脱。但我们忘了人在手机外,认为手机屏幕上的像素小人是自己。人在手机里,怎么扔得了?

贾瑞照镜子的故事,是曹雪芹给的出路,他的时代还没手机,只能拿镜子说事。

与秦可卿聊完,王熙凤跟尤氏、王夫人等相会,赶往会芳园,迎上繁花盛开,美得脑子飞了,不由得跟女仆们走散,赏起景来。

“美得脑子飞了”的情况,白人也有,当他们面对熊猫时。时有报道,抛妻弃子的歌星看了熊猫后,回归家庭,忏悔:“熊猫教给我怎么当一个父亲。”唐璜般的球星陪临时女友去动物园,中了熊猫的脑电波,迅速结婚,汇报心得:“熊猫让我成为了一个男人。”

熊猫一八六九年被法国人发现后,走向世界。之前,四川山民称之为“食铁兽”,因为会潜入人家啃坏铁锅,嫌它讨厌。明清皇帝的椅披是白熊皮,我这一代北京小孩去动物园,在北极熊前逗留的时间比熊猫长。

熊猫可爱,而北极熊代表“至高无上”,更合京城审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国产饮料第一品牌北冰洋,是家京城汽水厂,以北极熊为商标。

熊猫对白人大脑刺激特大,对华人有同等强度的,不是动物,是花。我小时候,胡同里的每一位老人都有至少十几盆花。冬季也要看花,中山公园每年办温室花卉展,是门外几百米长队,门内人贴人行进,容不得花前驻足三秒,如二〇〇九年故宫首次展览《千里江山图》的盛况。

“华”字的本意是花,“华人”本意是“与花同源的人种”——花开的时候,刺激了一伙猿的大脑,变成了人。喔,词根太美。

西方电影里,青春叛逆期极长,往往要拖到父母晚年、子女中年才解决,美国经典《金色池塘》、欧洲名作《秋日奏鸣曲》都是此情况。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开始心理西化,程度上剧烈,时长上还不行,最多两三年,叛逆期就过去了。有的更短,闷几周,像得个流感。

我父母一代,大部分人的回忆是“突然有一天,觉得心里敞亮,真高兴呀,觉得脑子长好了,能帮上爹妈了。”唉,完全对不起“青春”这词。可能跟从小养花有关吧。

爷爷奶奶一代,经过破除旧习俗、不让养花养鸟的年月,易病、面相恶,晚年又能养花,就身体也好了、面容也好了。

繁花嗨了王熙凤大脑,解脱探病秦可卿的抑郁。我这代人长大,忘了养花,下一代更熟悉养狗。所以要解释一下,别看成王熙凤一离开秦可卿便高兴起来,盘算可卿一死,自己能染指宁国府了——电视流行宫斗戏,年轻人惯性思维,便误会了。

她跟秦可卿是互补型知己,熙凤有手段、可卿有大略。她治理宁国府的一个月,能切中要害、找对人头,首先是信息准确,尤氏、贾蓉靠不上,他俩没这水平,是之前可卿向她交底。

赏花,是曲笔——情节逆反、情绪急转。赏花后,遇上贾瑞勾引。陪可卿是忧伤,对贾瑞是愤怒,两者间,插上赏花的怡然自得,经此曲折,读者感受里,忧伤和愤怒都效果翻倍。

女仆们有前有后,离着不远,贾瑞对王熙凤的勾引只是眼神。王熙凤拿话快速支走了他。应对轻松,心里发狠,要得机会惩治他。

十二回,贾瑞找上门来。秦可卿处理,会怎样?

根本不会有人上门,一贯严谨的名誉起保护作用。王熙凤平日玩粗鲁,惹来的事,令人推想她不严谨,起码可试试。

王熙凤动用了更夫、杂役、女佣,调来宁国府的贾蓉、贾蔷,设计整治他……手段厉害,输了大略。您是当家人,何必在小人物身上费神?该淡化处理。

很简单,不让进门,便行了。或让陪房平儿往门外泼盆水,贾瑞便明了,不会再来。泼水,不往人身上泼,冲人脚下,也不能真泼在鞋上,要算好距离。清朝旧有的赶人习俗,等于说“你脏了我这地方,滚!”

京城至今还沿用,遇到半夜楼下还跳广场舞,便一盆水泼下。泼身上,会吵架,没泼上人,人会退走。对贾瑞,一盆水,足够解决。

日本的小林光一、韩国的李昌镐,都有较长第一人统治期,他俩“简化局面”的能力,令同代高手组织不起攻势、施展不出才华——此为大略。

雄才是手段厉害,大略是有大局观。张学良晚年纪录片,说父亲张作霖是雄才,义兄蒋介石是大略,感慨雄才不如大略。蒋介石北伐,结束了张作霖执政时代。

王熙凤的雄才,是假意约会,放鸽子,将贾瑞困住,冻了一夜。贾瑞悟不出被下套,一厢情愿认为她是临时有事,耽误了赴约,上门再约。这次整治得狠,勒索钱财,泼了一身屎尿。

两次约会,是评书的“连环包袱”技巧,让同样事连续发生多次,一次比一次严重。可预见的严重性,令听众紧张。连环包袱有多种,这是其中一种。

贾瑞给折腾病了,医药无效。一位跛足道人上门,送上个双面镜,说照三日便能好,只能照反面,不能照正面。

反面照,镜里是个骷髅。

辽、金、南宋时期,骷髅是民间泥塑陶俑的常见题材。金庸《射雕英雄传》的故事发生在此时期,其中王重阳及弟子马钰、谭处端,在历史上确有其人。王重阳以画骷髅教弟子,画上题词,流传下的有《画骷髅警马钰》:“堪叹人人忧里愁,我今需画一骷髅。”谭处端出师后,教学也是画骷髅,作《骷髅歌》:“爱欲无涯身有限,至令今日作骷髅。”

题词留下了,画没流传下来。南宋流传下一幅李嵩的《骷髅幻戏图》,说明不单是民间泥塑陶俑,也是士绅绘画的题材。

曹雪芹所写,贾瑞照镜子映出骷髅,来源于此吧。

金庸笔下,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并列第二,四人之间大战一月半月分不出输赢,碰上王重阳,没得打,一击即溃。第一和第二,差的不是名次,是段位。

巨大差距,因为王重阳伪造了一部北宋武功秘籍《九阴真经》,以借阅、故意让偷走、共同研究的方式,散给四人,让他们沉迷于身体感受,那就一辈子打不过他。

——这是参考《射雕》姐妹篇《神雕侠侣》,得出的推论。《神雕》里的王重阳不练《九阴真经》,练的是破除身体感受,当自己死了,住在个坟里,立碑“活死人墓”。历史上真如此。

北方的民谚“若要人不死,先要死个人”,遇上灭顶之灾,拼死一搏,才有生存希望——很励志。也有另一种解释,人会死,因为有个身体,想不死,得忘掉身体。

活死人墓在陕西尚存,王重阳在北方民间影响力大,北京的白玉观亦是其弟子创建。或许这句民谚,来自他?

朱元育说我们这身体,是场误会。把手游屏幕上打游戏的像素小人,当成了自己,所有感受都困在里面。一旦破除了身体观念,我们注意力从屏幕上解放出来,发现原来是在玩手机,于是就可以扔掉手机了。

扔掉手机,不受常人寿命观约束,人可长生。跛足道人的看骷髅可治病之法,是此原理吧。

不料贾瑞不成器,照出自己是骷髅,登时吓坏,不敢再照。违反跛足道人嘱咐,看了镜子正面,发现镜中是王熙凤,于是魂魄入镜,日日狂欢,终于魂飞魄散而亡。

贾瑞祖父贾代儒,认为镜子害人,要烧毁它。镜子哭诉“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

《红楼梦》这段话落成民间俗口,“反着想想”“这事,您得从反面看”至今还在用。分析事物,表面逻辑是迷途,与表面逻辑相反,往往是真相。以此看国际新闻,百试百灵。

《射雕英雄传》中,王重阳说《九阴真经》的作者叫黄裳。历史上的黄裳比王重阳晚几代,是元朝人。据此又可证明《九阴真经》是王重阳伪造,他活着时还没这人。

黄裳据说活到清朝咸丰年间,一度在四川授徒,留下《乐育堂语录》。或许金庸写的《九阴真经》,依据是此书?我们这代人看到,是一九八四年中日围棋擂台赛引发的传统文化热,出版了一批老书,书店归为体育类,和聂卫平的棋谱摆在一起。

曾和一位武侠片导演晚餐,他又要拍金庸。我问:“想学《九阴真经》吗?我可以教给您。”其实就是想送本书。他回答:“很想学。但我老了,这个钟点得睡觉,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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