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宇 武道房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王阳明去世后,其后学演化成若干派别,如浙中王门、江右王门、泰州学派和楚中王门等。其中,江右王门是阳明后学之重镇,该派在王学的发展与传播中有着重要的影响。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给予其较高的评价,谓:“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1]331因此,对江右王门的研究有助于深化对阳明心学的认识。
胡直,字正甫,号庐山,吉安泰和人,在《明儒学案》中被归入江右王门。胡直年少时性格豪放,酷爱词章之学,26岁时,始从学于欧阳德,30岁时,又尊罗洪先为师,他是江右王门中的重要一员。目前学界对胡直学术思想的研究并不充分,主要分散在部分著作及少数的几篇论文中,关注点主要集中于仁说、良知说和心体说等(1)参见张昭炜《胡庐山博约仁说》《阳明后学胡直的困学历程及其良知学宗旨》。。本文拟从胡直的博文约礼说,分析其对理学与心学矛盾的修正与调和。
博文约礼说是胡直学术内容的重要部分,观其朋友和弟子为他作的传记或祭文,无一不提及此说,可见其在胡直学说中的重要性。耿定向在为胡直作的墓志铭里云:“日夜默求,忽恍然有悟,遂著《博约说》,意谓儒先以穷物理为文,固非是。”[2]980耿定向被黄宗羲归为泰州学派,他与胡直同是嘉靖丙辰(1556)进士,遂为同年,二人关系较好,常在一起交流论学,对胡直的学术思想较为了解。胡直弟子郭子章在为先师作的行状里谓直:“因日夜默求孔颜宗旨,恍然有悟,遂自著《博约说》。”[2]989无论是耿定向,亦或是郭子章,都指出胡直的博文约礼说是其苦思求索、恍然大悟而来。
胡直日夜独自默求的孔颜之学,是孔子与颜回之圣学。秦汉以后,中国古代学人在阐发自己的学术思想时,很少自创体系,而是通过阐释经典著作表达出来。正所谓一部经学史就是一部不断训诂、不断阐释儒家经典著作的历史。学人依附经典再阐释的原因大致有二:其一,古人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被圣人解答并藏在经典里,只需要对经典进行正确的解读即可,因此,自创新说只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行为;其二,尊古、好古的历史传统使得经典著作的地位极高,如若与经典为异,学人则可能会遭受他人的口诛笔伐,使自己成为异物,更甚者会因此而丢掉性命。同时,借助经典著作表达新思想时,也能减少其自身所面临的阻力与压力。胡直为学归宗阳明,阳明心学也是通过对儒家经典的再解释而完成体系建构的,他体悟索求的孔颜之旨就是博文约礼说。
博文约礼语出《论语》。其一是“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篇·第六)此句亦同样出现在颜渊篇。其二是颜渊面对孔子学问之高而捉摸不透时感叹“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子罕篇·第九)。现代学者杨伯峻将其解释为“广泛地学习文献,再用礼节来加以约束”[3]62,其意基本是正确的。然古人却并非如此解释。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被孔子称为好学之人,当他英年早逝时,孔子更是发出“天丧予,天丧予”(先进篇·第十一)的哀痛。因此,孔颜之学就被后世学人高度重视,总能解释出微言大义,对其赋予新的意义。
胡直求博文约礼之说是有其自身原因的。他与王阳明颇为相像,其学也是历经三变,他自谓:“年二十六,始从欧阳先生问学,闻‘致良知’‘万物一体’之训。至年三十,复从学罗先生,罗先生训以‘无欲’,首严‘义利之辨’。然予苦质驳习深,壮闻而中驰,既皓,始戮力而犹无得也。”[2]676由酷嗜词章之学而转求心学,这是胡直一变其学。胡直虽求学于欧阳德和罗洪先,但并未深刻领悟二人的学说,然而二位老师已然在胡直的心中播下了心学的种子,必然会对其产生影响。随后,他又转求玄学,无所得,后又随邓钝峰问禅,学明心见性之学,忽有“洞见天地万物皆吾心体”的神秘体验,有飘飘然之意,身体病症也有好转,遂有忘世之意。由儒学转入禅学,此为他二变其学。之后胡直又转入仁学,请教于钱德洪,又闻王艮之学。一日游九成台,又“忽复悟天地万物果非外在”之体验。此时期,胡直虽学有所得,但学不深厚,再加上科举每每未遂,偶尔会“旧习大作,几自堕”。对胡直学问转变影响最大的事情是其老师欧阳德的离世:
时甲寅二月(1554),闻南野先生讣,已为位痛哭,因念师资既远,学业无就,始自悔数年驰放,自负生平,又负师门为痛恨。寻因作‘博文约礼’题,遂舍而思曰:‘孔、颜授受,莫此为切,故必出此,乃为圣人之学,而非此,必非圣人之学者也。’于是反覆而思之,平心而求之,不敢徇近儒,亦不敢参己见。久之,于先儒终不能强合,其疑有四;于近儒亦不能尽合,其疑有三。[2]897-898
可见,欧阳德去世是胡直学术转折的催化剂,如龙场之于阳明。其原因也不难理解,胡直首次访学于欧阳德,时年二十六(1542),欧阳德也是他第一位心学导师,是其步入心学的引渡人。然而,时光如流水飞逝,转眼间12年过去了,学问毫无建树的胡直突遭老师离世,遂使他认为自己“学业无就”,“既负生平,又负师门”。另外,从功利的角度观之,胡直在科举上屡考屡败,这对他内心的打击不容小觑。古代士人是极为重视科举的,这是他们进入统治层,去实现治国、平天下理想的唯一途径。况且,科举上榜在经济上的益处也是可观的。求学12载,胡直虽偶有所获,亦接触了不同学人,与他们互相论学,但他并没有真正地学有所得。然而,这些为学经历的量变,必然为其以后学术上的质变奠定基础。胡直默求的博文约礼说,与他12年的学养积累是分不开的,求得博文约礼说是他学问转变的分水岭,“公之学,至此盖三变云。”[4]1043胡直认为圣人之学就出自博文约礼之中,舍此而无它,孔子传授颜回的学问就是博文约礼。此后,他的学说基本是围绕博文约礼而展开的,并对此不断补充与完善,直至其离开人世。他在《与徐鲁元宪副书》中云:“夫学以孔子为至,盖某自甲寅因感博文约礼,始知从事……故学孔子者贵得其本。”[2]862该书信收在《太虚轩稿》中,据郭子章为胡直作的行状可知,此书作于万历乙酉年(1585),不多久,胡直便溘然长逝。
欧阳德离世,胡直深受刺激,心有不安,于是重新思考、体悟孔子之学,得益于自己多年的求学积累,遂建立了自己的博文约礼说。求得博文约礼说后,胡直又外出南京会友,“与何吉阳、谭二华二公游,又因唐荆川公枉顾衙舍,遂携晤赵大洲公。时见诸公论学,似于博学之旨多有异同。予虽未感辨难,然因是自信者多矣”[2]900-901。除了谭二华,其他三位均入《明儒学案》。何吉阳求学于湛若水,其学说以“知止为要……与江右主静归寂之旨,大略相同”[1]921。唐顺之位列南中王门,为学“以天机为宗,无欲为功夫”,其学“得之龙溪者为多”[1]598。赵大洲学属泰州学派,“李贽谓其得之徐波石”[1]747,徐波石又学于王艮,此派为学行事颇带几分侠气。胡直在与何吉阳、唐顺之、赵大洲等论学的过程中,虽觉自己的学说与他人略有差异,但这愈加使他相信自己的博文约礼说。大概是因为学有所成,两年后,他亦科举考上进士,进入到一个新的平台。之后,他的交友更加广泛,遂有机会与更多的人论学,在此过程中,他亦愈加自信其学矣。
总的来说,胡直求学历程坎坷波折,与不同学人论学,不拘一家,为学努力,长期积累,在心有所困时不徇别家意见,敢于质疑,独立思考,终于学有所得,解得博文约礼之旨。
如前所述,胡直在其求学困顿时思考博文约礼之旨,于独立思考后,遂认为自己与先儒不能强合,与近儒也不能尽合,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所谓的先儒是程朱理学派,近儒是阳明心学派。胡直所学虽然归宗于阳明,但是他并不是盲目地去信从阳明心学,而是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敢于大胆质疑。其实,这也是阳明心学的先天基因。王阳明早年笃信朱子之学,但在他真诚地参与到格物穷理中时,却发现此学并不通,最终因为格竹子用力过猛而病倒。于是,阳明调转方向去独立思考,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学有所得形成了自己的心学思想。阳明为学,极强调自得,他云:“夫求以自得,而后可与之言学圣人之道。”[5]231为学须有所得才行,不能完全笃信他人,要自己去思考和体悟。可见,胡直亦是继承了阳明心学的真精神。他四疑程朱理学,三疑阳明心学,敢于提出自己的为学见解,有着强烈的怀疑主义精神。这正有一种“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对真理的追求大于一切。
胡直为何要寻求博文约礼之旨呢?究其因,这与当时的学术环境有关。他自述四疑程朱之学,三疑阳明心学,可见他对程朱理学和当时流行的心学均有不满。
胡直云:“盖先儒以‘穷理’训‘博文’,其说要推极吾心之知,穷至事物之理。予所最不能无疑者,以先儒语理,专在物而不在人。盖理莫大乎五常之性,曰仁义礼智信是也。”[2]898朱熹解博文约礼为:“君子学欲其博,故于文无不考。欲守其要,故其动必以礼。”[6]88朱熹是欲让人通过广泛学习书本知识,提高自己学识,锻炼自己的思考与观察能力,在边格物边行动的过程中去体认天理,并不是说先格物穷理之后再去行,而是边格物穷理边行,“知与行须是齐头做,方能互相发”[7]2816,终有一天会恍然大悟而求得理。如人要孝敬父母,前提是要知道何为孝道才行,如此方能在行孝的时候合乎孝的原则。否则,行孝只是一种缺乏理论指导的盲目行为,不会长久地持续下去。朱子后学沉浸在支离琐碎的格物上,忽视了约礼,使得他们偏离了最终的目标。胡直最大的疑问就是先儒之学主理在物而不在人。如果学问舍弃了人,那么人就会变成虚器,学问的一切目的最终要落实到人上来,要归属到五常之性上来。此为一疑也。
其实,胡直此疑与心学传统是一脉相承的。当年,陆九渊就称朱熹的学问太过于支离破碎,遂用“简易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8]427来形容自己和朱熹学问的区别,目的是抑朱扬己。可见,朱熹为学路径的弊端在其尚在人世时就已经显现出来。朱熹认为天理是外在的,主张在事物上穷理,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在格物穷理的过程中体认天理,最终达到人与天理合一的境界。然而,此种学问的弊端是容易滑入将格物作为目的,整天沉浸在琐碎的知识求索中,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嵇文甫在《晚明思想论》中指出,朱熹的思想虽然伟大,但他那种繁琐支离的学风,实际是开后来道学八股化之渐。二百多年的因袭墨守,朱学的流弊已经十分显著。陈白沙和王阳明所反对的是记诵词章之习,其实就是八股化的道学。胡直尊崇阳明心学,始终坚持以心为本,倡导学习要由本达末。当然,胡直并非反对阅读书本,他认为小学学习的《诗》《书》《礼》《乐》《少仪》等,其目的“皆将以收摄其心,磨砻其性,禁于未然,而非专求其文义已也”[2]578。他把学习读书收归到养性中来,治学必须要贵本,以身心为本。古人为学讲求的是修身以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与现代人的学习有所不同,现代人学习是以探索、求真为主,求知在首位,其目的是为了获得社会积累下来的知识,以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继续探索世界。而胡直认为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尽性,为了成为圣人,为了明德于天下,为了将儒家的人伦物理扩充到天地万物。因此,修心养性在他这里就变得至关重要,心性修养到位,即是仁学,再将其扩充到社会,那么国家自然就会得到治理,变得大同和谐,这样即是学有所成。
再者,胡直亦认为如果先儒用礼,即“天理之节文”[6]125来约束博文,那么就会出现天理即在物也在心的二分现象,理岂能有二哉?此二疑也。胡直是主理在心而不在物的,“吾心者,所以造日月与天地万物者也”[2]566,“苟无人心,则恶睹所谓经络、地理、脉理、肤理云哉?”[2]645-646天地万物皆由心生,是心的外化,心的显现,这就是胡直著名的“心造天地万物说”。另外,天则,即良知,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若使人于物上穷理,恐怕“天子一日二日万机,庶人耕田凿井,皆有所不暇”[2]898,他们没有时间去格物穷理,又谈何去致良知哉?此三疑也。况且,先儒穷理,专以广泛阅读为功,多闻多见为事,这与孔子所称的好学是背道而驰的,因为孔子仅仅称“‘不迁怒,不贰过’,以此为好学之实而已”[2]898,此四疑也。
总之,胡直是反对先儒于物上穷理,反对他们以多闻多见、多读书为目的,这容易将人忽略。他的目的是“纠正朱学流演过程中外在化的趋势,使之免于支离(单方面强调博文之流弊),而有所归(约)。”[9]101-117
胡直对先儒之学提出四疑后,遂去阅读了王阳明的《博约说》,对其大概有所明白,但同时,他对王阳明此说也产生了怀疑,认为阳明“亦不免岐内外而观之,又以博文为约礼工夫,则令始学者茫无入”[2]610。胡直认为阳明也陷入了内外之分,他把博文作为约礼的功夫,最终是将博文与约礼二分开来。此一疑也。此外,胡直对王阳明解释的格物之意也产生了怀疑,阳明云:“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5]927胡直认为此“似与正心之意微有相涉”[2]899,阳明将格物解释成正意,其目的是为了证明理在心而不在物,这样就自然使得其义与正心之意重复。于是,胡直认为“知本即格物”[2]580,直接将格物等同于知本。此二疑也。
嵇文甫云:“当万历以后,有一种似儒非儒似禅非禅的‘狂禅’运动风靡一时。这个运动以李卓吾为中心,上溯至泰州派下的颜何一系,而其流波及于明末的一班文人。他们的特色是‘狂’,旁人骂他们‘狂’,而他们也以‘狂’自居。”[10]50其实,狂禅派是王学左派演化至极端的产物,“狂”本来也是阳明心学的特色。王阳明在讲学时曾说过:“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5]116由此可见,王阳明的狂者精神为以后的王学左派,乃至狂禅派埋下了伏笔。胡直所处的时期,并无狂禅派运动,但一些学人已经出现了流于空疏、虚寂,重内轻外,猖狂恣肆的现象。胡直交友较为广泛,他与泰州学派和王学左派等都有接触与交往,对这些学派的流弊也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对近儒的此种风气是持批评反对的态度的,因为这些人失去了天则(良知),空虚高蹈,甚至一些人错把内心的私欲也看作良知所发,他在文中多次批评近儒的这种现象。例如,在给老师罗洪先的书信中,胡直认为当今海内学者不少,大致可分为3类,但都有过不及的弊端:
“高者只自缮其性命,而一不恤于行迹;次者于斯道甚有发明,而或未能密检身之功;至于任气机为良知者,则又自凭其猖獗衒霍之资,以恣其寡廉鲜耻之习,此其罪浮于暴弃之人,又岂有志者所忍助之波也?此三者虽有间,皆不免于过不及之弊。[2]352
修养高的人只知道沉浸在性命修养中,而忘记了践履功夫,这样就纯粹变成了修心养性,与佛禅较为相似,殊不知,儒家之学强调内圣外王,是要修身以治天下。次一等的人,虽然于此学说颇有发明,但在修养功夫上会偶失偏颇,并未能完全做到密检其身。再次者就是那些任气机为良知的人,这里的气机是指气质之性,是与天命之性相对的,它并不是至善纯粹的,里面夹杂着人欲。这些人会把泛滥的人欲看作是良知的自然流露,会假借良知行一己之私,做出一些寡廉鲜耻的龌龊之事。胡直对以上3种学人都持批判的态度,他认为近儒的弊端就是重内轻外,虽以心为理,但失去了天则的约束。此三疑也。
总而言之,胡直无论是对程朱理学,亦或是阳明心学,都作出了质疑,并指出了二者的弊处,他要重新寻求博文约礼之旨,上推孔子圣学。
姜宝在《祭胡庐山》中称胡直所学“近推阳明,远宗濂洛。天则在心,见闻非博”[2]1011,“天则在心,见闻非博”就是他对博文约礼说内容的概括。胡直在怀疑先儒、近儒之学的基础上,经过思考求索,对博文约礼进行了新解。他既反对朱子的索物求理,认为博学不是多闻多见,避免其滑入支离琐碎之弊端,同时又将天则引入心内,这亦避免了心学重内轻外,无天则约束的流弊。胡直作《胡子衡齐》正是有集各学说而权衡之意图。在给弟子郭子章的书信中,他称作此书之目的是为了“直将此学尽头究竟,不敢仍为先儒顾惜门面,如昔人狐媚已取天下者之伦”[2]729。不为先儒、近儒顾惜门面,其目的是为了明此学。王世贞为《胡子衡齐》作序,解“衡者,平也,所以平低昂而使之当也;齐者,和也,所以和诸味而使之成也”,其目的是“皆为我用也”[2]921。“衡”“齐”二字正表明了胡直有折衷理学与心学之意。
最有力之证明是胡直曾亲述此意。弟子郭子章有意为师刻《横庐全集》,刻毕后上呈于胡直,胡直在回郭子章的书信中谓:“漫欲融汉宋为一冶,通古今为一辙,以为斯道传神,然力终不逮。虽然,欲取其略,窥古人绪余,少泽于道而已。”[2]985胡直称为文之目的是通过融汇汉宋之学,去为道学传神,最后是为了通道。汉学重视训诂考证,力求将文本知识最可能真实地还原出来,这就要求学者有丰富渊博的知识,必须要广泛地读书,查阅资料,力争做到多闻多见。清朝所谓的汉宋之争里的汉学正是指此,他们想要在经典里将圣学挖掘出来。宋学是宋明理学的泛称,广义的理学包括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以重新阐释儒家经典为目的,将圣学按自己的意图阐释出来。以现代学术观之,汉学者更多地被归入学者行列,而宋学者是归入思想家之列。胡直所谓的汉、宋与清代的汉、宋有所区别,他更多地是将朱子的索物穷理、理在物而非人的主张与阳明后学的重内轻外、内外二分之现象作比较,即二者都有其不足,所以他想“融汉宋于一冶”对其进行调和,以求通圣人之道。于是胡直对博文约礼给予了新解。弟子一问博文约礼,胡直曰:
文者,学之事也。至不一者也,故称博。莫非文也,则莫不有吾心不可损益之灵则以行乎其间者,礼是已。礼,至一者也,故称约。苟不约礼,则文失其则,虽博而非学矣。子知约之为博也,而后知孔门博学旨归也,此不可不辨也。[2]587
弟子二问博文约礼,胡直曰:
孔子教颜子若曰:夫今为学,不必求之高坚前后也,但日用事物变化云为,皆吾心之文也,而学之事在焉。事,至不一者也,故曰博文。是文也孰宰之哉?莫非文也,莫不有吾心不可损益之灵则以宰乎其间者,礼是也,而学之功在焉。功,至一者也,故曰约礼。有是文则有是礼,非文外而礼内也。博之文必约之礼,非博先而后约也,故博文为约礼之事,约礼为博文之功。[2]610-611
综合可知,胡直所谓的博文是指“学之事至不一者也”。此学非博物之学,非高坚前后之学,而是日用事物,即是日常酬应,洒扫应对皆是学。学就是学心中的文。然而,仅有文还不行,必须同时要有礼对其约束。礼是心中的灵则,即是天则,它是文的主宰,博文必须要约礼。这正是他对朱学和王学各自弊端的补救。
这里所谓的文(学),其实就是指儒家的礼学。礼学诞生的土壤是西周的宗法社会,礼学是为宗法政治服务的,其对不同层级的人进行规范与约束,强调等级之差,这样就会有利于社会的稳定。当然,礼学也包含着贵族君子的修身之学。孔子想要恢复的周公之学,就是宗法礼乐制度。如孔子述仁就是“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颜渊篇·第十二),“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子路篇·第十三)等等。春秋战国时期,宗法制的社会土壤渐渐发生了变化,诸侯的封邦建国制度逐渐瓦解,至秦汉时,则逐渐演变成中央集权制度。然而,由于历史的惯性,加之儒家之学的温情脉脉,历代统治者都会用儒学来统治社会,因此,它亦对之后的中国历史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理学家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儒家的世俗生活方式寻找到一个终极真理。礼本来是一种道德规范的外在约束,却被后世的理学家上升到了天理不容质疑的高度。程朱理学将理客观外在化,阳明心学将理纳入内心,称其为良知。然而,将规则纳入内心就会出现一个潜在问题,即每个人对良知的理解不同,内心都是主观的,无客观的评价机制,在行良知的过程中自然会出现偏差。有的人只是沉浸在良知的体悟中,思考通过何种功夫去验证良知本体的存在,将心学变成了修心养性之学,而忽略了生活实践,严重者成为顾炎武所谓的:“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11]402更恶劣的是有的人会任气机为良知,做一些违背社会伦理的事。胡直在此基础上,将天则,也就是博文约礼的礼纳入到心中来,“礼也者,理也,灵则著也”[2]608,将儒家的仁学等同于天则,天则的自然流露就是行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胡直认为符合天则的行为就是博文,博文非是博于物,只要是符合儒家道德伦理的日常应酬都可以称为博文,这样就将日常的践履与儒家的五常之性即仁、义、礼、智、信联系了起来。人不必附着在繁琐且沉重的博物上,这样就可以使每个人都能行儒家的仁学,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的黎民百姓,最理想的状态也就是人人都能学做圣人。另外,这也可以避免部分学人求学过于高深,而忽略其心性修养之流弊。这正是胡直对朱子后学那支离琐碎的博物之学的矫正。胡直认为博文就是天则的自然流露,就是符合儒家礼的方式,“夫尽视、听、言、动而皆出于灵则”,不符合礼的就是“人心一有昏蔽而灵则忒焉”[2]609,非礼就是灵则被遮蔽,不能得理,所以要非礼勿视、听、言、动。他将日用酬应与天则联系起来,其优点是为学“不必测度于渺茫”[2]900,这样用功就不会沦入空虚高渺。实际上,重功夫正是江右王门的一大特点,此派“是以注重功夫为特色。他们对浙中王门以及泰州等学派批评指责的根本之点,也即功夫问题”[12]341。
胡直亦反对将博文约礼进行二分,他认为博文与约礼无内外之分,无先后之分,他认为先儒“言内外先后者固非,而近儒涉于重内轻外者亦未尽”,双方都是不妥的,真实情况是“视听言动不在礼之外,勿非礼不在视听言动之后”[2]900。博文约礼是一体两面,是一非二,“博文为约礼之事,约礼为博文之功”。功夫与践履同时双向发力,这是他对朱、王之学的调和。他尤其重视行,“不躬行而云真知者,岂不误哉。”[2]651他说学问要立真志,只要是立真志,则必然会行,如去长安,须是动步前行,“以日计里”,才是真的去长安,而非思索着去长安,人却在家中,且无行期上的安排,无实际行动就不是立真志。他解释孔子十五岁立志为学,就是“以愤忘食、乐忘忧为功”,非是“以意之向慕为志”[2]673。观胡直为官经历,可知他是一个为学立真志的人,他亦将所学用于社会实践。无论在社会治理上,亦是军事上,他都有所成就。他夜出奇兵,平定麻阳内讧,为治区引水灌溉,所管辖地区无白莲教信徒等等。在《上陈抚院论倭寇》一文中,针对倭寇,他所提之建议亦并非书生之见,对现实颇有参考意义。这都是他所学即为所用的体现,所学必须于日常酬应中体现,二者是一体的。
胡直的博文约礼说既做到了不于物上穷理而失去五常之性,也避免了流于空疏、重内轻外、狂猖恣肆的弊端。这既纠正了朱子后学追求繁琐的穷物,将精力埋首于书籍之弊,也让心学中高蹈空虚之徒有了天则的约束。他是以日常酬应为博文,同时约之以礼,这个礼就是儒家所谓的五常之性,即仁、义、礼、智、信,日常酬应和礼是同时发生的,不符合礼的就是孔子所说的非礼勿视听言动。这样,修养与日用功夫是同时进行的,避免了二分,不会出现重内轻外、重先轻后的现象。胡直调和理学与心学的尝试,为理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为明末清初重实践、轻空谈的实学思想转向开了先导,在理学的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