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南,刘书勇
(哈尔滨师范大学 体育科学学院,哈尔滨 150025)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社会发展至文明转型期才衍生的概念和观念[1],保护和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有重要作用[2]。2005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提出要切实加强传统文化遗产保护传承,舞龙与舞狮等传统民俗项目也纳入到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当中[3]。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一种活态文化遗产,相较有形的文化遗产,对于依附传承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更为紧迫。在新时期如何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仍是学界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全堂狮灯诞生和传习井冈山市东上乡虎爪坪村,该村因常有老虎等野兽出没而得名。为抵御猛兽和强盗袭击,虎爪坪村村民世代习武,武术套路吸收杂糅周边地域传统文化,演变成为现在的全堂狮灯。虎爪坪村位于井冈山市西南部,东与龙市镇毗邻,南与睦村乡相连,西与湖南省茶陵县交界,北与坳里乡及永新县三湾乡接壤,有“郴衡湘赣之交,千里罗霄之腹”的美称,主要居民为林氏客家人。全堂狮灯通常出现在节庆习俗中,对虎爪坪村的村民来说,不仅是一个热闹非凡的社会活动,也是一个极为庄严的对祖先神灵的祭祀礼仪仪式,更有周边地域村民的广泛、积极、集体的社会参与。当前,全堂狮灯因其独特的民俗文化展现形式已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对全堂狮灯文化现象的研究有助于全堂狮灯的传承发展。
井冈山全堂狮灯传承至今已有200多年历史。《宁冈县志》中记载,虎爪坪村在清康熙年间(1662—1722年)就开始盛行盾牌舞,还记录了虎爪坪村习武之俗始于清道光三年(1823年),少林俗家弟子卢能昌落难来到虎爪坪村的深山老林里,以烧木炭和采草药谋生,被村民偶然间撞见后,在村民数次热情的盛情邀请下,卢能昌才出山收徒,传授以少林功夫为主的各路武术,始成全堂狮灯[4]。现代的全堂狮灯以少林武术作为依托,在继承了客家民俗活动舞龙与舞狮等项目的基础上,先后吸收了井冈山地区的传统民俗活动盾牌舞及民间吹打乐等民间民俗文化,是集民间体育项目与游艺项目于一体的民俗活动。全堂狮灯的仪式流程涵盖了舞龙灯(舞龙)、舞狮、拳术套路表演、棍术套路表演、对练项目、器械项目及盾牌舞7大类的仪式架构,仪式常伴锣鼓、唢呐,喜庆热烈。
正式表演前,师傅会带领狮灯班子手持表演器具,声势浩大地进行出龙灯与耍狮子,并燃放烟花爆竹。在锣鼓、唢呐声中,去拜访村中的族老与长辈,进祠堂进行祭拜,之后开始全堂狮灯的表演。表演的首个项目是舞龙灯,龙灯分为三节龙与九节龙,常见为三节龙,由3位表演者分别控制龙灯的龙头、龙身及龙尾。在锣鼓声中3位表演者迈着八字步控制着龙灯入场,先向师傅作揖示意,紧接着朝东南西北4个方位依次以独有的龙灯步来舞龙灯。舞龙灯结束后是舞狮,舞狮表演包含双人狮和单人手摇狮,常见为单人手摇狮,表演者借助狮头、方桌,演绎各种类似狮子腾、扑、挪、闪等的步法步形。随后拳术套路、棍术套路、对练、器械及盾牌舞同场表演:拳术套路表演丰富,腿法较少,有大开大合之势;棍术套路以柳桐棍为器具;对练套路通常以棍或徒手进行,展现着表演者高超的武术技艺;器械表演中展现关刀、双刀、铁尺、铁鞭、勾链等武艺;盾牌舞以两军对垒为题材,由10人分为2组以互攻互守的形式表演,阵势恢宏,将整个全堂狮灯表演推向高潮。
相较其他民间民俗文化活动,全堂狮灯传承时间较短、传承地域也较狭窄,但一直都以表演样式丰富、场面宏大与演绎精彩而为观众津津乐道。在实现嬉戏娱乐功能的同时,我们不应该忽视其厚重的民间民俗文化内涵。
全堂狮灯最早出现于元宵节中,仪式要先进祠堂祭拜祖先神灵后,才可以在村头、场院及各户厅堂进行表演。通过全堂狮灯表演,表达先民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祈福来年丰收。舞龙活动祈求能得到龙的庇佑,祈求风调雨顺及作物丰收;舞狮最初的原意是驱祟逐鬼,狮头的样式与狻猊的贴合,是祥瑞的神兽,也是治鬼的猛兽。虎爪坪村的祭祀文化与舞龙舞狮的精神寄托、物质祈求和祛邪避害等功能都息息相关。
全堂狮灯仪式流程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拜访村中长辈老者及去祠堂祭拜,全堂狮灯成了村民与祖先连通的纽带,显现了后人的崇祖的孝意与对祖先的追悼和怀念。客家人热衷建祠修谱,祭拜祖先、慎终追远的重要活动场所便是祠堂,祠堂是崇祖观念的重要物质载体,在研究全堂狮灯的过程中,总能发现全堂狮灯常常是伴随岁时节庆出现在祠堂的崇祖文化当中,表现出“祭如在”,饮水思源、尊祖敬宗的气氛。
农是中华文明的立根之基,农耕文明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底色。鉴于井冈山的地理环境,交流较为闭塞,虎爪坪村是典型的农业生产自给自足、聚族而居的客家村落。虎爪坪村的全堂狮灯活动,实质是一种农业文化的集中显现。全堂狮灯构成的舞龙灯、舞狮、拳术、棍术、对练、器械及盾牌舞,甚至是表演过程中常伴的锣鼓、唢呐,都能看到农耕文化的身影。例如,拳术保家卫舍,舞龙灯、舞狮祈求风调雨顺。
马林诺夫斯基指出:“风俗一种依传统力量而使社区分子遵守的标准化的行为方式,是能作用的或能发生功能的。”[5]全堂狮灯作为虎爪坪村独有的民间民俗活动,仪式与演绎过程融合客家人独特的祭祀、祈福、娱乐等多项内容,这既是虎爪坪村林氏宗族生产生活实践所需,也是虎爪坪村社会经济发展产物,故而全堂狮灯对于虎爪坪的林氏宗族有着特殊的功能。
虎爪坪村的林氏宗族拥有着客家人共同的集体记忆和祖源信仰,并始终将两者交织在一起。全堂狮灯仪式及演绎作为虎爪坪村林氏宗族独有的文化符号,肩负着对客家文化的文化记忆传承与强化族群认同的双重责任。全堂狮灯仪式不同于其他地区的客家民俗仪式,崇祖习俗表现突出,复现族群的文化记忆,并溯源与族群集体记忆相堆叠的自我认同与自我归属[6],强化家族自豪感,彰显长幼尊卑,巩固族群认同,形成强大的凝聚力。此外,全堂狮灯的仪式与演绎建构已经固化,在林氏宗族的不断展演过程中体现出高度的集体参与性。柯林斯认为“集体活动是互为主体性形成的标志,集体关注提高共有情感的表达,而共有情感反过来会进一步增强集体活动和互为主体性的感受”[7]。仪式中的祠堂祭拜及表演前先向师傅示意作揖等,都是固化后的文本显现,这也是林氏宗族的族群认同与集体记忆的文化符号。
全堂狮灯由7个具体项目组成,具备很高的娱乐价值,目前已经普及到了井冈山周边地区的县市。例如,在出龙灯环节,林氏宗族、周边村落村民与游客都会积极地参与其中,将周边村落村民、游客等不同群体的“他者”放置在特定的客家文化空间中,不同群体互动呈现出“共同在场”的娱乐特征[8]。随着虎爪坪村的城镇化变迁,生活生产方式的革新,也赋予了全堂狮灯更多的娱乐功能。例如,舞龙灯与舞狮项目,初学者在初步练习后,能够较快地掌握基础动作,这在一定程度上能调动观众的参与热情,从而提升全堂狮灯的互动性,让观众跃跃欲试,娱乐功能不断得到强化。
在研究与梳理全堂狮灯时,总能发现其蕴含着客家文化的“宗族内涵”或“教化意识”。拉德克利夫·布朗在《原始社会的结构与功能》中提到“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是由‘制度’支配的,所谓制度是指某些原则、社会公认的规范体系或关于社会生活的行为模式;社会规范和行为模式则是对某种关系中人的正常行为的固定。”[9]全堂狮灯的传习讲究缘分、情感和武德,不恃强凌弱。因此,全堂狮灯参与者在村民心中一直是行侠仗义、乐于助人的形象。在全堂狮灯传习过程中,有一套严格的流程,即要先拜师,在得到师傅的认可后,师傅通过言传身教,叙说着全堂狮灯的历史变迁及传承,通过运动实践传习技艺的代际教育,实际是师傅对于徒弟的一种教化与族群精神延续,可以看到其映射客家文化中的“教化意识”。传习使得教化功能得到加强,而教化功能也可看作客家文化传承延续的一个显著特征。
全堂狮灯的传承面临的困境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其一,人口基数小与人口流动。传统文化是民族的纽带,它不仅连通了过去与现在,还逐渐衍变成乡村与城市沟通的桥梁。全堂狮灯是虎爪坪村独有的民俗活动,虽然被纳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但仍受限于地域,导致传承与发展的人口基数较小。其二,传承人断层。作为衍生于村落的民俗文化,现代社会的经济、人文环境给全堂狮灯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全堂狮灯最初的传承也是以血缘为枢纽的父子相传,但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村落原生传承环境的自我调控能力就不再适应外部“势差”的冲击,导致全堂狮灯以父子相传的形式不再符合发展的需要,以血缘为枢纽的父子相传在冲击过程中趋于肢解。大量林氏族人离开乡土谋求发展,再伴随城镇化的演进,全堂狮灯赖以存在的原始场域也在逐渐“空心化”。全堂狮灯被纳入国家非遗保护名录后,具备传承与发展的官方、民间与传承人等多重主体,但值得注意的是非遗传承人老龄化、全堂狮灯研究文化人才断层和年轻的受承者对传承发展的意向有待提高,都导致全堂狮灯的文化传承断层。其三,主流文化冲击。现代流行的大众文化给传统文化带来了冲击,使得林氏宗族在文化认同上也出现淡化,给全堂狮灯的传承与发展带来巨大的难题。全堂狮灯在被纳入国家非遗名录后,主要是在官方主导下进行传承与发展的行动与实践。然而,官方主导下民俗文化传承发展的惯用逻辑为“去俗还雅”,常用主流文化来审视民俗文化,这在某种程度上会导致民俗文化趋同化和空壳化,进而丧失其“粗、野、俗”等外在气质,导致林氏宗族对全堂狮灯产生疏离感。加之,在流量时代的全民狂欢中,全堂狮灯被放置于主流文化的舆论情景内使其得到了巨大曝光度,但现实情况是主流文化通过媒体运作,放大了地方文化与主流文化的矛盾,给全堂狮灯赖以传承与发展的环境带来了尖锐的冲击,致使全堂狮灯传承与发展乏力,逐渐步入竞技化和商业化,使得全堂狮灯的民族民俗特色遗失,导致其失根断流。在与当前主流社会文化的碰撞中,如何在保持全堂狮灯文化特色的基础上,进行更好的传承与发展,是林氏宗族所面临的现实困境。
非遗保护视角下的全堂狮灯,一方面受虎爪坪村林氏宗族群独有的客家文化的影响和制约,另一方面则是来自社会主流文化的冲击。基于此,全堂狮灯未来发展急需解决3个变革,即从民间到课堂的传承变革、从村落到舞台的审美变革与从传统到现代的角色变革。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个突出特征是需要依托人而存在,是一种“活态”的文化样式,传承人不仅承担技艺传承的重任,同时还是官方与民间的连接者。全堂狮灯的传承与发展必须积极推动传承人的培养,变革传承路径,打破以往家庭内部子承父业的传承局限,深入挖掘学校传承的途径。学校传承是传承传统体育文化的有效手段之一,学校传承较家庭、师徒及社会传承具有地缘、受众基数及学习资源的优势。在学校开设全堂狮灯相关体育课程,不仅可以激发学生学习积极性,还能增加全堂狮灯的受众人口,扩大传承人的数量,提升传承人综合素质。如当前在井冈山市东上中学初次进行全堂狮灯教学尝试后,形成了小学到中学再到中专最后到大专的推广,但实际效果有待提升,这需要传承人外的体育工作者、教育工作者及相关人员树立以传承为己任,探索全堂狮灯的训练价值、学校价值与课程价值,挖掘新颖独特的客家文化体育课程。
伴随着社会现代化进程,全堂狮灯作为体育项目与游艺项目的综合体,在剥离了生产生活实践功能后转变成“艺术”登上了舞台,在现代大众审美的视野中,实现了从村落到舞台的华丽转变。要想真正渗入进主流舞台,就必须摆脱仪式与演绎固化的困境,要在村落到舞台的传统传承及审美转向中寻索结合点,实现村落到舞台审美变革的有机统一。从村落到舞台的审美变革,其核心要义是体育与游艺项目在演绎过程中的表演、规范、组合的变换。全堂狮灯从村落民俗活动走向舞台演绎,要适当弱化其民俗仪式中的民规俗约及精简项目类别,运用体育项目与游艺项目的观赏性,通过精简的全堂狮灯演绎,展示全堂狮灯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寓意。
全堂狮灯呈现了虎爪坪村林氏宗族传统的公序良俗,展示出浓烈的客家文化风情。社会经济的发展促使全堂狮灯不断进行角色调整,由最初的实用需求转变为了精神需求,这是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社会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的见证,让全堂狮灯由地方性的民俗活动走向了普通民众。而以村落为载体呈现出客家文化与地方文化交融的繁荣场景,可以看成是全堂狮灯传统融入现代的一次民俗文化的当代书写,削弱了礼俗教化的特征,以更符合普通民众口味的体育与游艺项目演绎客家文化的历史蕴意,以更为生动的形象给普通民众提供解读客家民俗文化的契机。从传统到现代的角色调整,既要对客家文化内涵进行重构与升华,又要注意对客家民俗文化的风格与特点进行传承,这也才能使得全堂狮灯成功由传统融入时代。
全堂狮灯作为虎爪坪村林氏客家人独有的客家文化,蕴含着丰富的客家族群的文化内涵,不仅与祭祀、崇祖、农耕文化关联,更多时候体现了客家族群在历史变迁过程中的艰苦奋斗,反映客家文化讲求孝道仁义、敬畏自然、崇拜神灵,是客家族群道德规范价值观念的集中体现。因此,在全堂狮灯的现代发展过程中,要聚焦其原生态性和本真性,才能在新时期更好地传承、发展与普及,同时也能满足虎爪坪村林氏宗族的情感诉求与观众的审美需求,赋予客家族群全新的族群精神价值及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