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
随着认识的变化,不同阶段我对于诗歌有不同的界定。二○一五年之后,我把诗歌定义为:诗是对“是”的一个理解和对于先验逻辑的纯粹映现。这句话是我目前对于诗歌的最基本的认识。它是从诗歌的形式与内容统一性上来理解的,也是从人的思维与意识以及语言的最基本之处来考量诗歌的。我尽量把诗歌从各种现象还原到它的最初之处,发现诗歌就是这个。
诗歌在试图理解存在之根,又同时通过语言的呼吸与节奏,呼应了意识之中先验逻辑的那一部分。所以,孔子有“诗言志”之说。至于好诗的标准,我个人觉得它取决于一首诗从诗歌中的“溢出物”,这个“溢出物”,就是作品所立足于“人类之人”所塑造的诗人自身的精神形象,同时也是作者关于“人”这个概念的一个诗学阐释。这其实是审美理性向实践理性、历史理性转变的事情,也是判断向推论、语词向指称的过渡。这个过渡,让诗歌的表达和历史普遍性以及人类社会对于“人”的渴望完成结合,然后深入到“人之为人”的历史美学中。
据我所看,我们的新诗还极不成熟。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目前中国诗人的思维方式基本还是处于空间性的形象化象征思维中,还没有建立起与目前的人的现代性时间意识相匹配的思维方式。辛亥革命和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时间解放、思维方式解放、语言解放、审美解放、制度解放、妇女解放等这六个“解放”,它们其实是一体的。目前来看,我们完成的只有“时间解放”和语言中的“语词解放”,我们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上三竿”这样的自然空间性时间解放为机械信息化的纯数字逻辑时间,但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却依然是空间性的,只不过是把表达链中的语词更换了。这样,我们就很难处理目前时间观念下,所产生的各种现实。这种错位无疑严重束缚了新诗的建设。但这个问题的解决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一个漫长的时期,需要一个以严格逻辑为核心的时间性思维方式的建立。这是变更民族思维基因的问题,时间的问题,还要靠时间来解决。
中国诗歌史上,有两件开天辟地的大事,一是孔子辑《诗》,二是胡适写“新诗”。这二位先贤,都是他们时代最卓越的经验主义与实用主义思想家。無独有偶的是,他们辑的诗和写的诗都是以两只动物开端,孔子的是“关关雎鸠”的两只水鸟,胡适的是忽忽飞的两只“黄蝴蝶”,但他们当时辑《诗》和写诗的根本目的却不是为了诗歌本身。孔子是为了建立他们那个时代的语言逻辑学,以为他心目中的那个理性社会的建立而提供更为规范的思维范式和语言逻辑工具,胡适则是为了语言的解放,为当时的新思想与新理性建立可用的语言工具。
可以说,他们“为诗”的目的都是双重的,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着眼于人的塑造和人类理性的发展。在经历数代之后,孔子的“诗”终于演变成了除少数诗人之外的单纯的诗之内的“唐诗宋词”,经过近百年的发展,“新诗”也走到了目前的这里。对于诗歌,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超出诗歌的历史性的整体把握,这样,我们才可能更好更科学地认识理解我们当下的诗歌。
江 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北京文学奖、丁玲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著有诗集《泥与土》《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