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强助攻”来报到

文/本刊记者 刁雅琴

近年来，中国“世界工厂”的形象发生了巨大转变，工厂设备与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技术紧密融合。在此背景之下，现代化企业逐渐摆脱了人们固有认知里流水线、拧螺丝钉、环境脏乱差等刻板印象。

在企业迈向数字化、智能化的过程中，多层次人才的引入是关键。一方面普工/操作工为代表的一线基础技能岗位的招聘需求正逐渐被高技能型人才需求所替代，另一方面智能制造的人才需求与高科技企业越来越重叠。不少985、211高校的毕业生和海归人才开始向高端制造业（工厂）“回流”，这些多元化、复合型人才正在成为现代化企业转型升级中的“超强助攻”。

参加奔驰暑期实习的谢思伟（第一排，右一）

工科人的浪漫

毕业求职“躺”和“卷”选哪个？谢思伟给出了第三种答案——回家。在北京交通大学读了7年书，家乡广东仍是他就业的首选地。研究生学的载运工具运用工程专业，求职重点自然锁定在轨道行业。但看了一圈招聘信息后，谢思伟发现广东地区对轨道行业的人才需求量不大，倒有不少车企提供了就业机会，那就调整一下求职方向吧！

想应聘车企，最好能有相关实习经历。从本科到研究生，谢思伟科研比赛参加了不少，实习经验却几乎为零。2021年6月的一天，他刷着朋友圈忽然看到有人转发北京奔驰汽车招聘暑假实习生的链接。

虽然只是暑期实习，但门槛一点也不低。第一关是学历筛查，本、硕至少是“211大学”的学生。面试分两轮，第一轮HR总面，因为是合资企业，需要用英语作自我介绍。通过后的第二轮面试由企业中层面。工作人员透露，他们收到了超过4000份简历，两轮面试后留下其中的75人，谢思伟是之一，他被分到发动机总装厂流水线。如果说学校所学的专业知识只相当于读了车辆的通识课，那流水线则有助于他详细了解发动机生产中的每个环节。

第一天进车间，谢思伟就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感。眼前的一切跟他平时在短视频里看到工业生产中机械手臂抓取的景象是如此相似。唯一的区别，并非所有岗位都被机器人替代，这里人工和机器人的结合很科学。一些危险系数较大且重复的笨重工作由机械机或机械手操作，零部件的运输基本是AGV（无人运输小车）完成，一些复杂的需要操控机械手才能在相应位置进行抓取的工作由人完成。他一边看，一边感叹工业生产的智能化不仅大大解放了人力，优化了资源，更保证了产品质量和提高生产效率。就拿最简单的拧螺丝来说，如果是人工拧，因为力道不同，拧出来的螺丝松紧度也不同。但如果全部换成扭矩枪，只要对准了扭，用多大的力气，保持多大的扭矩，都是系统预先设定好的，其工作效率和精准程度比人工高很多。

流水线上的工作人员分为蓝领工人和白领工程师。蓝领工人每20人一组，分三班倒。白领工程师的职责各不相同，工人们在安装零件前会检查是否缺部件，质量有没有问题？拿不准的零件会放到车间一张红桌子（Red table）上，等待质量工程师的确认。工人生产时的操作手册和每日生产计划则由生产工艺工程师制定。

由于去的是一条刚铺不久尚在实验阶段的生产线，工程师们在逐步调整它的容错率和生产效率。作为实习生，谢思伟每天要在生产线100多个工位间巡查，统计工人的操作耗时和步骤的准确性，再以此绘制价值流图。从他提供的价值流图，工程师将分析出整条生产线上存在问题的地方和工位并改进。谢思伟得出经验：同一条流水线，最好每个工位耗时相同，只要有一个工位耗时太短或太长，都会影响到整体节奏。刚进厂时，整条线的生产效率还不到70%，到他离职时，效率已被提高到75% ～80%。

谢思伟的师傅陈冰珂，是个海归的95后质量工程师，虽然年龄相仿，但经过一年多职场锤炼，陈学长已经成长为成熟的职场人，从他身上，谢思伟感受到职业对人的塑造。“他总是很悉心地指导我，给我分配的都是很合理的任务。遇到问题，会耐心同我分析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流水线实习的日子里，不仅天天见到自己喜爱的机械手，还能将多年所学运用到实际中，谢思伟认为那是属于工科人的浪漫。

实习结束前，谢思伟小组取得考核第一名，小组的12人中有11位同学拿到奔驰的offer。就在谢思伟摇摆不定之际，他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告知妈妈病了。后虽经检查并无大碍，但这场虚惊让谢思伟回到原点——找广州的车企，毕竟只要两小时车程，就能回到父母身边呀。2021年10月底，他如愿入职广州小鹏汽车科技有限公司制造工程中心智能制造培训生。

北控集团新人的雏鹰训练

归零

李文亮应该算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他大学就读于河北环境工程大学的环境工程专业。在当时的国际环境领域里，这是一所专业性很强并能得到了国际权威组织公认的学院。读书期间，学校引进荷兰的环保设备和教授、讲师，对学生进行分组式的一对一教学，虽然在国内读的大学，但他学的是国际领先技术。出于对专业的追求，李文亮萌生出国读研的想法。相较欧美国家，无论地理位置还是生活习惯，日本都是更优的选择。2016年3月，他只身前往东京求学。

2020年4月，李文亮从东京工科大学企业管理专业环境管理方向取得硕士学位。当时正值国内疫情最严重时，他不是没考虑过留在日本，曾经他也准备和丰田公司签劳务合同，做的是他感兴趣的能源转换和环境保护，但李文亮始终觉得自己的根不在那里。跨越重重困难，他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在家乡山西的对外交流中心做了3个月日语老师，李文亮等来了北控集团一家垃圾焚烧厂招聘环保专工的机会。北控是国内500强企业之一，环保专工和自己专业匹配度很高，他毫不犹豫发去简历，接下来的线上电话面试和线下面谈进行顺畅，2020年9月，李文亮入职北京高安屯垃圾焚烧有限公司。

几乎是同一时间，河北工业大学大四毕业生李壮壮也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与北上的李文亮不同，读材料成型及控制工程专业的他，纵观身边已经拿到offer的同学，不是去了汽车主机厂就是汽车零部件生产厂，还有做车轮毂的，反正都是围绕汽车制造业相关的产业。徐工集团来学校招聘了，专业对口，又是大型国企，河北小伙李壮壮决定逆流南下。

奔驰发动机流水线的实习让谢思伟见识了现代化企业的魅力，而李壮壮却是在入职后的一段段实习中真正了解到一辆汽车完整的生产流程。作为一家有红色基因的国企，李壮壮来徐工集团上的第一课是军训，之后是历时五周的分厂实习。

传统的燃油重卡要经过四道工艺（分别是冲压、焊装、涂装和总装）的制造。一块铁板首先要经过冲压工艺才能生产出车身外覆盖冲压件，包含四门、两盖、翼子板左右、侧围左右、顶盖等。焊接车间再把冲压生产的车身大件，通过自动化焊接线焊接成车身和驾驶室。经过第三道涂装车间的清理、雾化再喷漆等，车架、底盘等被转移到总装车间等。发动机、变速箱、传动轴、车桥和驾驶室里的内饰全部组装好，一辆重卡才算制造完成。四大车间，李壮壮逐一实习、了解，很是过瘾。分厂实习后，他选择了与自己专业最接近的焊接工艺工程师岗，开始新一轮岗位实习。为了帮新人快速适应岗位，集团办公室挑选了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和一名从生产一线找的同辈朋友，与新人组建三人师友团项目小组，共同完成任务考核。

李壮壮小组的任务是对100多种起重机车型的焊接零件柱状图进行梳理，再对梳理出的常见车型的焊接工序进行部分改制和优化，以此减少工人在文件传递过程中出现的安装失误。光筛选100多种车型的所有零部件，他就足足整理了300多页文件。比对现场焊接参数、电流电压、焊接时间及一些关键部位的焊点是否和工艺文件上的要求一致，又花费了三个多月时间。2021年8月，经过答辩考核，李壮壮小组获得了优秀师友团的称号。在从理论到实践一整年的学习后，他迎来了转正。

北控集团为人才培训赋能

游戏or竞赛

转正之后，李壮壮的主要工作是完成重卡的焊接工艺，并对焊接工艺文件进行编制。接手的第一件工作是参与公司矿用卡车驾驶室的资质项目。驾驶室的零部件一开模，李壮壮就到现场进行焊接，并根据工装夹具测量焊接尺寸是否符合要求，验证其结构的合理性。矿卡小批量完成试装后，他要进行跟踪验证。矿卡所有部件焊好后，他要装配好螺栓孔和螺母，这一步骤相当于在总装驾驶室跟踪车辆存在的问题。焊接车底板要根据车底板梁、门皮以及每根梁对应的符号找到对应的量并放入合适的位置，整个过程像极了拼乐高游戏。

2021年国庆节后返岗，集团通知有个工信部主办的全国性大赛，比赛有三大主题，分别是工业大数据、电子设计自动化和工业机器人。因为负责焊接工艺，接触过点焊机器人和弧焊机器人，加上对工业机器人的兴趣，李壮壮与一名同事组队报名了。

比赛在报名的两周后进行，时间之紧迫，可想而知。形式分理论和实操两部分，理论只占20%，但涉及8本书的内容。那些天只要有点空隙，李壮壮和小伙伴就赶紧看书，消化总结完知识点后，再运用到实操中。实操占80%，任务是通过编写程序，用AGV（无人运输小车）把原料搬运到工作站后，再通过一台七轴的协作机器人进行抓取，一台六轴的工业机器人进行打磨，最后由视觉监测系统进行检测。判定合格的，会被协作机器人放到合格产品区等待出库；不合格的需进行再次打磨直至合格。

这部分最考验组员间的协作和配合，队友负责PLC（可编程序控制器）程序编写，李壮壮完成机器人程序和视觉程序编写，各自完成后，再进行联调，两个人相当于建立了一个简单的自动化工作站。其间小问题不断，信号编制常常无法建立联系，只能一遍遍再调试。有几天忙到飞起，两个人直接把床铺搬进了实验室。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江苏省选拔赛中，他们一举获得一等奖。获奖后，江苏省团委为他颁发了青年岗位能手的称号，江苏省总工会还授予他江苏省五一劳动奖章。

领先

工作后的第一次比赛，李壮壮体会到工业机器人广阔的发展前景。目前，国内像京东、菜鸟这样的中转站已经在用AGV（无人运输小车）实现无人运营了，很多大型港口采用AIV（无人纯电智能平板车）搬运大型集装箱。汽车的焊装技术中，焊接单纯靠人工，工人劳动强度大生产效率低不说，有些人工焊点还会产生焊缝，影响产品质量。如果使用焊接机器人（主要是两种：弧焊机器人和点焊机器人）不但能提高生产效率，还能提高产品质量和美观度。因为在焊接中人容易出现手抖，但机器人就平稳多了，焊道成型好。此外，工业机器人能和PLC（可编程序控制器）实现实时通信，当焊件完成后，它能立刻给PLC发出信号，PLC再传信号到下一个工位，机器人会进行下一环节的焊接，实现自动化。李壮壮参观过一家自主研发口罩机的自动化设备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熔喷布放在机器上，只要三秒左右就能生产出一只口罩。

在日本参加学校践闻学习（类似于国内大学的社会实践）时，李文亮也参观过一家垃圾厂。日本人对垃圾车的管理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仅车体一尘不染，周围还没有一丝跑冒滴漏的现象。后来他了解到日本水果价格昂贵，再加上他们食物中汤类不多，所以产生的湿垃圾不多。而中国是美食大国，会产生比较多瓜果、汤类的湿垃圾，国内的垃圾焚烧厂会不会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到厂后，整洁又现代化的厂区打消了他的顾虑，更让他惊喜的是，面对难处理的湿垃圾，厂里已有一套成熟的处理办法先通过排水、发酵提高垃圾热值，这样焚烧就容易多了。

李文亮每天5点10分准时起床，一番洗漱后，他会坐在桌前复盘前一天的工作，并做好当天的工作安排，这是去日本后养成的习惯。到公司食堂吃完早饭，时间还不到8点，比上班时间提前了半小时。早点到是为了赶在师傅下夜班前，询问他们的工作进度，了解当班情况。

在环保领域，尤其是垃圾焚烧行业里，主要涉及水、气、声、渣、环境空气这五大类污染，我国出台了严格的执行标准。为达到排放标准，工厂要对焚烧过程中产生的有害烟气进行脱酸处理。比如排放的酸性气体(二氧化硫)，通常要利用风机的压能，将石灰粉这类碱性物质喷射到焚烧炉烟道的出口中，让消石灰与烟道里废气中的含有酸性成分的气体发生中和反应，从而去除酸性气体，使环保排放指标下降。由此，每吨垃圾消耗的石灰，就会有一条消耗曲线。每小时排放的二氧化硫指标，就会产生一个均值曲线。通过长时间石灰消耗曲线与排放均值曲线分析，就会得出一条最经济又降低环保排放的基准线。

作为环保专工，通过中央控制系统，李文亮每天要密切关注消耗曲线与均值曲线的运行趋势，再与基准线进行对比分析，对实时环保生产信息进行监控。如果排放指标在基准线下方，说明运行人员有效的控制了环保指标排放，达到既要降低运行成本，也要把对环境的影响程度降到最低。反之若基准线上扬，他就得分析，是石灰质量没达到要求，还是操作员注意力不集中了？这些有可能影响的因素，要逐一逐项排查找原因。即便上扬线还没超过国家及地方执行要求，李文亮也得想办法把环保风险关口前移，进一步遏制超标风险，守住这条环保红线。与此同时，他每天还要把检测到的数据同步更新到生态环境部的网站上，接受公众监督，避免企业收到环保举报。

垃圾焚烧和污水处理有天然的关联。焚烧所产生的废水排放绝不能超标，废水的 PH 值、氨氮和悬浮物等各项废水环保指标，都需要定期检测。但这些废水指标是随着生产的运行变换而变化的，所以巡厂也是他一项重要的工作。他不仅要及时采集各种指标的数据信息，检查各项指标仪器是否存在故障。一旦发现问题，还要立即联系厂里的专业人员维修，以确保监测数据的准确性。

无领导小组面试

变与不变

2012年，刚读大学那会儿，李文亮周围有很多人不看好环保专业，觉得偏冷门，没人读。但这些年，环保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从我们国家举办的夏奥会、冬奥会口号中也能看出。”李文亮说。进厂两年多，他切实感受到国家围绕“绿水青山”做的工作扎扎实实。常常正在办公室电脑前监测着数据，就接到了生态环保部门的检查通知，他马上戴上安全帽，奔赴现场。检查频率之高基本是三天一小检，五天一大检，七天一常规检，还有各种不定期、不打招呼的检查。环保方面的规定和执行要求也不断更新。

省赛结束后，从2022年一开年，李壮壮就全身心投入到国赛备战中。省赛的难点是打磨，国赛则可能升级为完成汽车减速机的装配。为了提高减速机的装配精度，他们把识别程序的精度调到0.1毫米，考虑各种排列组合，总共编制了14种子程序。工业4.0时代，工匠精神正以另一种方式传承和发扬。

谢思伟始终相信个人的专业、职业选择，要与国家大的发展战略相契合。作为制造大国，实现中国制造业的高质量发展，必须得有自己的技术和人才。这样的大背景之下，这位工科生坦言自己足够幸运，以他们班为例，人均至少收获四五个offer，多的还有手拿十几个offer的。

在广州黄埔区小鹏制造基地花1500元租下的40平小屋里，谢思伟告诉记者，“其实，大学生进工厂也挺好的，不妨作为一个新的求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