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琳 卢梓堋 马利军
(广州中医药大学心理学系,广州 510006)
惯用语是汉语语汇的一种(温端政,2006)。作为一种概括化的语言形式,它从深层次反映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是人类真实意义的隐含性表达,同时具备字面义和比喻义的双层性(马利军,张积家,2011)。惯用语的比喻义需要结合文化和习俗才能理解,而字面义通常不具有理解性,比喻义是惯用语的语用义(马利军,张积家,2014)。当前惯用语的研究主题在于探索字面义和比喻义是如何被处理的,即惯用语表征和通达的机制。非建构的观点认为,惯用语类似于长单词,语义不可预测,句法不可分析,在心理词典中是整词表征,对其存储提取相当于其他词汇(Caillies,Stéphanie,& Butcher,2007)。而建构观点认为惯用语不是独立词条,是以词素或词汇节点的方式表征,是自下而上的信息激活(Nunberg,Sag,& Wasow,1994)。建构观点中,结构假说认为加工惯用语是提取其中的特殊结构如惯用语键(Cacciari &Tabossi,1988);概念隐喻假说表示惯用语的意义和预存在心理词典里的概念隐喻相联系,通过图式和概念映射形成(Gibbs,1992)。而Sprenger,Levelt和Kempen(2006)在Cutting和Bank(1997)的混合模型基础上提出了Superlemma模型。该模型认为惯用语存在着整语表征和语素表征,它们互相制约,表征和通达优势取决于语料的性质和实验任务的要求。
目前,对惯用语的研究大多是基于英文“idiom”,对汉语惯用语的研究较少,两者在结构、表达意义、组成方式上区别较大。例如,英文中存在大量动宾结构的惯用语,多为“动词-定冠词-名词”结构,其中间成分多为无意义表达,但汉语惯用语中每一个词素都能发挥作用。同时,和英语相比,汉语具有独特的表征机制。因此,对汉语惯用语的研究是对人类比喻性语言认知的补充(马利军,张静宇,张积家,2010)。通常,惯用语的字面义(词素义)和比喻义(整词义)是并行且快速加工,比喻义不能单独从词素中得出,因此,也较难分离在通达过程中字面义和比喻义的加工差异。Coane,Sánchez-Gutiérrez,Stillman和Corriveau(2014)认为,通过诱发错误记忆范式,能有效地觉察字面义和比喻义激活的路径。
错误记忆指的是人有时候会回忆起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或者回忆与真实发生的事实有差别,它是人类记忆中存在的一种错误构造,是较为普遍的记忆扭曲现象。DRM范式是错误记忆研究的经典范式,一般分为学习阶段和测试阶段(Deese,1959;Roediger &McDermott,1995)。在学习阶段,向被试呈现若干组具有词义关联的词表进行记忆,每个词表由一个关键诱饵和其具有语义关联的项目组成,但是关键诱饵并不会出现在学习阶段。在测试阶段时,需要被试对项目进行再认,项目通常由关键诱饵、学习过的材料、填充材料三类组成。不同的测试材料,能诱发不同的错误记忆效果。一系列的研究结果发现,被试在测试阶段,对从未学习过的关键诱饵产生明显的错误再认,由于学习材料与关键诱饵具有语义关联性的缘故,这种由DRM范式诱导出来的错误记忆称为关联性错误记忆(Roediger &Gallo,2004)。对关联性错误记忆现象的解释,Underwood和Benton(1965)提出内隐联想反应理论。该理论认为,被试在进行学习的时候,由于内隐联想反应,激活了与学习材料具有内隐联系的关键诱饵表征,在完成再认任务时,会错把关键诱饵当成学习过的材料。DRM范式在错误记忆研究领域运用广泛,研究结果支持记忆的扩散激活作用。Coane等(2014)采用英语动宾结构惯用语为实验材料,替换宾语构成新材料,利用DRM范式探究“idiom”的激活存储模式。由于汉语惯用语的结构和英语惯用语不一样,汉语中单个词素也具有意义。本研究拟采用DRM范式,分别采用中字替换和尾字替换方式,探讨汉语惯用语的字面义和比喻义能否通过激活扩散得到错误诱发,揭示其储存激活机制。
大学生被试27人(男12人,女15人),年龄范围在19~24岁,所有被试视力或矫正视力正常,均为右利手,实验结束后得到一定报酬。
从《汉语惯用语词典》(周宏溟,1990),《汉语惯用语词典》(施宝义等,1985)中选取熟悉度高的60个三字格惯用语(熟悉度在3.5以上),并将每一个惯用语的中字换成具有相同或相似字面意思的另一个字,如(抱佛脚-抱仙脚),产生了60对替换字,如(佛-仙),由不参与实验的60名大学生对60对替换字进行相似度测评,选取前48对相似度高的替换字对作为实验材料,形成了48对“惯用语-等价词”,等价词保留了与惯用语相同或相似的字面意义,但不再具有比喻意义。
实验所需两种材料,一种是学习材料,另一种是测试材料。学习材料包括16个惯用语和16个等价词,被试需要对学习材料进行记忆学习。测试材料共48个项目,分为三个模块:(1)学习过的8个惯用语和8个等价词,是与学习材料一样的材料,对这些项目的正确反应是“旧词”;(2)关键诱饵,是剩下的学习材料的另一种表达。学习材料中是某一个惯用语,则关键诱饵则是该惯用语的等价词,相反也如此。比如学习材料是“抱佛脚”,测试材料中的关键诱饵是“抱仙脚”,共16个关键诱饵,分为8个惯用语,8个等价词,对这些项目的正确反应是“新词”;(3)再从实验材料中提供未学习过的8个惯用语和8个等价词来作为填充词,提供基线误报率。实验材料举例见表1。
表1 中字替换材料举例
采用3(类型:学习过的材料,关键诱饵,填充词)×2(短语类型:惯用语,替代词)被试内的设计,因变量为反应时和正确命中率。
采用E-prime程序设计,每个被试坐在电脑前,分别进行学习阶段、干扰阶段以及测试阶段。实验结束后对材料的48个惯用语进行熟悉度评分。在学习阶段,告知被试将进行32个短语的记忆任务。实验开始后,屏幕中央逐个呈现学习材料中的32个项目,每个项目呈现时间为4S,间隔为500ms。被试需要尽可能地记住这32个项目,包括16个惯用语和16个等价词。在干扰阶段,被试需要运算加减乘除数学题15道,以防止被试对材料复述影响记忆效果。在测试阶段告知被试将进行再认任务,向被试强调只有与学习材料一模一样的项目才应判断为旧词。实验开始后,随机向被试展示48个测试项目,当被试判断为从未出现过的新词,按J键,若认为该项目曾经在学习阶段出现过就判断为旧词,按F键。测试阶段自定进度。测试结束后,被试对48个项目熟悉度进行5点评价,若是惯用语,对惯用语进行评定;若呈现的是等价词,则对等价词对应的惯用语进行评定。
数据分析时删除错误反应和反应时上下三个标准差以外的数据。结果见表2。
表2 中字替换各种类型判断的正确命中率和反应时(标准差)
同时,“等价词-惯用语”命中率显著低于“惯用语-等价词”以及其它类型的测试材料,F(1,26)=6.71,p<0.05,这表明“等价词-惯用语”同样会诱发错误记忆,且效果更加强烈。两种关键诱饵诱发的错误记忆效果不同,原因是词汇/语义网络激活发生,学习惯用语后,会因为词汇/语义网络的激活,导致等价词的激活。反过来,学习等价词后,不仅仅激活了惯用语的字面义,同样激活了惯用语的比喻义,使得等价词对应的惯用语在记忆中留下更深的痕迹,被试对关键诱饵“等价词-惯用语”进行判断时,更有可能将其判断为旧词,正确命中率显著下降。
实验1探讨中字替换后形成的错误记忆线索,由于惯用语每个词素均有意义,为了使研究更加完整,实验2将对尾字进行替换,探究在经过尾字替换后,汉语惯用语是否会出现同样的结果,并与中字替换结果进行对比。
大学生被试32人(男13人,女19人),年龄范围在19~24岁,所有被试视力或矫正视力正常,均为右利手。实验结束后均获得一定报酬。
从《汉语惯用语词典》中选取熟悉度高的60个三字格惯用语,并将每一个惯用语的尾字换成具有相同或相似字面意思的另一个字,如(露马脚-露马足)。这样就产生了60对替换字,如(脚-足),由不参与实验的60名大学生对60对替换字进行相似度评测,选取前48对相似度高的替换字对作为实验材料,形成了48对(惯用语-等价词)材料,等价词保留了与惯用语相同或相似的字面意义,但不再具有比喻意义。
实验所需两种材料,一种是学习材料,另一种是测试材料。学习材料包括了16个惯用语和16个等价词,被试需要对学习材料进行记忆学习。测试材料共48个项目,分为三个模块:(1)学习过的8个惯用语和8个等价词,是与学习材料一模一样的项目,对这些项目的正确反应是“旧词”;(2)关键诱饵,是剩下的学习材料的另一种表达,比如学习材料中是某一个惯用语,则关键诱饵则是该惯用语的等价词,相反也如此。即若学习材料是“露马脚”,则测试材料中的关键诱饵是“露马足”,共16个关键诱饵,分为8个惯用语,8个等价词,对这些项目的正确反应是“新词”;(3)再从实验材料中提供未学习过的8个惯用语和8个等价词作为填充词,提供基线误报率。实验材料举例见表3。
表3 尾字替换材料举例
同实验1。
数据分析时,删除错误反应和反应时在三个标准差以外的数据后,结果见表4。
表4 尾字替换各种类型判断的正确命中率和反应时(标准差)
表5中字、尾字关键诱饵的正确命中率和反应时(标准差)
实验2结果表明尾字替换也和中字替换存在同样的趋势,被试在记忆惯用语时,会受词汇/语义激活网络的影响,激活语义相关的词汇单元,从而顺利激活与其字面义相似的等价词,导致错误记忆的发生,使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的正确命中率显著降低。同时,在学习惯用语的等价词后,也会通过词汇/语义网络的激活导致错误记忆,激活与其对应的惯用语。可以推测,若只是简单的相邻语义激活,则两种关键诱饵的情况应该相同,但结果并非如此,说明在简单的相邻语义激活以外,还存在另外的原因导致关键诱饵“等价词-惯用语”的错误再认率更高,可能的原因是比喻义间接激活导致惯用语在记忆中留下更深的痕迹。
将“中字替换”条件数据和“尾字替换”条件数据进行对比分析,对关键诱饵之间的正确率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后发现,中字替换和尾字替换的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之间未达显著水平,t(57)=0.88,p>0.05。同时,对中字替换和尾字替换的关键诱饵“等价词-惯用语”之间并未达显著水平,t(57)=0.48,p>0.05。结果表明无论是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还是关键诱饵“等价词-惯用语”都没有因为替换字的位置不同而出现不同结果。
同时,对“中字替换”和“尾字替换”两组反应时的数据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表明,被试在判断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时,尾字替换的反应时更长,t(57)=-2.95,p<0.05,d=0.32。其它中字替换和尾字替换各类型的反应时均无显著差异。
本研究采用DRM范式,以替换词素的方式探究惯用语的存储激活机制,结果表明关键诱饵会诱发错误记忆,且两种关键诱饵的错误率出现显著差异。这一结果与Coane和Mcbride(2006)的研究结果一致,表明词素替换会诱发对惯用语记忆的错误反应。
在本研究中,实验1和实验2得到相同结果,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的正确命中率显著低于“等价词-等价词”以及“无关等价词”,而且关键诱饵“等价词-惯用语”正确命中率显著低于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在DRM范式中,关键诱饵会导致错误记忆,被试认为该项目曾经在学习阶段出现过。激活扩散理论认为,学习项目的语义激活通过语义网络激活扩散到与其语义关联的关键诱饵上,出现错误记忆。错误证实激活扩散的发生,但激活扩散理论又不能完整解释实验结果,这是因为惯用语有其独特的性质。惯用语的字面义通常不具有理解性,比喻义才是语用义。在本研究中,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的正确命中率显著低于“等价词-等价词”和“无关等价词”,在学习惯用语时,由于语义发生激活扩散,导致字面义相似的等价词得到激活,发生了错误记忆。若是以同样性质的激活扩散,两种关键诱饵的正确命中率应该相似,但实验结果表明关键诱饵“等价词-惯用语”的正确命中率显著低于另一关键诱饵,表明两者语义激活扩散的内容不同。两种关键诱饵之间的显著差异可能是由于比喻义被具有相同字面义的等价词激活了,而且激活效果更为显著,被试在学习等价词时,会激活相应惯用语的字面义和比喻义。当等价词中的词素发生扩散激活的时候,增加了惯用语的可理解性并且存储了比喻义,在测试阶段,“等价词-惯用语”的错误率变化显著。相反,在学习惯用语时,相应的等价词未能提升可访问度并发生语义激活。因此,相较于字面义,惯用语更可能是通过比喻义加工处理,而且比喻义能通过等价词的字面义间接激活。
本研究结果表明惯用语同时经历了字面义和比喻义的激活,若语义直接提取,则对于“惯用语-等价词”和“无关等价词”的正确命中率应该无差异,实验结果并非如此。若学习惯用语时不仅储存了比喻义,同时储存了字面义,那么“惯用语-等价词”的错误率会显著高于“无关等价词”和“等价词-等价词”,实验结果证实该结论。因此,惯用语在进行记忆时,同时对字面义和比喻义进行了编码,该结论与顾蓓晔和缪小春(1995)的研究结果一致。
在反应时方面,无论是中字还是尾字,都表现为同样的趋势,关键诱饵项目的反应时显著长于其它两项目类型,被试在进行判断时更加犹豫,可能的原因是被试在编码过程中已经通过语义/词汇网络激活了语义相关单元,使关键诱饵项目提前在记忆中留下痕迹,当被试完成再认任务时,由于痕迹模糊不定而导致需要花更长时间进行判断,正确率显著低于其它两类型项目。同时,对两类词素替换条件下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进行反应时,尾字替换的反应时显著长于中字替换的反应时,可能的原因是不同词素替换形成语料的预测度不同。尾字替换打乱了被试已经形成的概念隐喻,如由“揭旧底”推断“揭老底”和由“抱佛足”推断“抱佛脚”,替换中字更不容易丢失惯用语的整体意义(比喻义)。因此,当被试在面对经过尾字替换的等价词时,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进行记忆搜索,确认其语义。
惯用语作为人们在日常交流中常见的语料,不仅能用更简洁的表达说明内容,更能给听者带来深刻的印象,比喻义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惯用语的字面义和比喻义存在着关系,字面义是比喻义的理据,但比喻义又并非是字面义的简单叠加(马利军,张积家,2011)。本研究的实验结果发现,在对中字和尾字进行同义替换后,被试依旧能根据等价词的字面义激活比喻义,可见,比喻义的激活,不单纯依赖汉语惯用语的固定组合。非构建观点认为,惯用语是长单词,语义不可分割,句法不能变换,在心理词典是整词表征。但是本研究结果发现,惯用语在进行处理时,会在记忆中留下字面义的痕迹,诱发与其字面义相似或相近的等价词的错误记忆,导致关键诱饵“惯用语-等价词”的正确命中率显著下降。这一结果证实,被试在记忆惯用语时,会进行字面义的编码加工,语义并非不可分解,实验结果不支持非构建观点。结构假说的核心观点是加工惯用语是提取其中的特殊结构如惯用语键(Cacciari &Tabossi,1988),若从结构假说的观点对本研究结果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在替换了中字和尾字后,惯用语亦能被间接激活,而且中字和尾字替换的结果并无显著差异,表明惯用语键在其中并未发挥效果。可能是因为惯用语键恰好为中字和尾字的结合,无论是哪个词素替换,都破坏了惯用语的关键节点,致使惯用语键未发挥作用。本研究的结果支持建构观点和混合加工观,惯用语不是独立词条,以词素或词汇节点的方式表征,存在自下而上的加工通道。被试在通达惯用语时,会进行字面义的加工,同时会相应地激活比喻义。
(1)汉语三字格惯用语在编码加工时,字面义和比喻义同时激活,且主要以比喻义为主,比喻义的加工痕迹更为深刻。比喻义可以通过与其相近的等价词的字面义激活,自动发生。
(2)汉语三字格惯用语的错误记忆研究支持建构建观点和混合加工观,通达存在自下而上的信息激活,中字替换和尾字替换对错误记忆的诱发并不存在显著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