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北
我所在的公司叫“加加林之家”,地址在C市南三环外的机场边不远处,那地方远看像一个小型九龙城寨。
除去不堵车和租金便宜外,这周围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绿化单调,噪音不断,人烟稀少,也没有居住所需的许多配套。不过,这对我们服务的顾客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
毕竟,我们是一家负责照料退休机器人的养老院。
这天早晨,我照样早早来到办公室,打卡后翻看昨天的数据记录。作为一名退休工程师,我的工作职责就是照料退休机器人,而它们生理上的各项数据就是最重要的判断指标。
通常来说,一名工程师会对应三到六名退休机器人,其实要看护更多也未尝不可。机器人比人类要坚强得多,它们虽然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问题,但基本上都会严格遵守规则,这也是它们让人放心的地方。
加加林是国内第一家提供照料退休机器人服务的企业,黄正义老板对公司定位很清晰,那就是严格控制入住用户数量,筛选合适的消费者,走精品路线。
实际上,黄老板最初只是想搞个噱头,营销概念拉投资,低价弄上一块地皮,再设法高价脱手,击鼓传花。这也是他擅长的商业模式。
黄老板在宣发造势上不遗余力,号称这一项目是社会文明的体现,代表人道主义迈入全新阶段,是下一新型经济增长点,并称第四次工业革命就是养老革命……他最后抛出的“这也是人工智能学者的孵化池”更是拉足了热度。
他对加加林之家的吹捧前所未有的成功,社会各界高度关注,政府也给予了巨大帮扶。美中不足的是后面出了点小问题。
各方投资、入伙和支持实在太多,多到让黄老板都不敢跑路——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意,背后关系到一大群人的利益和立场。黄老板只能硬着头皮将项目落地。
十年后,加加林渐渐做成了如今国内行业龙头,上市后股票很长时间都是一路高涨。黄老板却日渐忧虑。
他有时候私下感叹,说最幸福快乐的时候,还是过去不断用各种中小型项目套现离场。就像是一个流连各地的情场浪子,在不同姑娘间游刃有余,他挥挥手,带走对方塞给自己的钱,留下江湖名号。现在是不小心惹上一个来头太大的对象,只能结婚收场。
我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黄正义就是我的父亲。我们这一层关系,其他人并不知道。
嘭嘭嘭——
助理小程敲了敲开着的办公室门。
“贾老师,”她提醒我说,“今天赵小姐本来和您约的是九点钟,不过她提前来了,已经在大堂外,说要见您,您看……”
我看了一眼数据记录日志,一切正常。
“好,我这就过去。”
小程松了口气,她笑着说:“我已经提前给她讲过大概,就是技术方面的流程和专业问题,还需要您给她讲一讲。”
我點点头。
加加林之家收费不低,这既有名气带来的溢价,也有优质服务回报的良好口碑加持。总的来说,我们的客户都是有钱人。
父亲说,对有钱人就要讲感情和诚意,对没钱的人就得谈钱——不要和对方谈他有的东西,这就是做生意的秘诀。
我下楼来到大堂,看到一名穿灰风衣的年轻女性坐在单人沙发上。
她大概二十岁出头,棕栗色长发扎了一个半扎发,眼神温柔而平静,五官清秀又不过于引人瞩目。我一眼认出,她身上的外套是某个意大利的昂贵私人订制品牌,脚下平跟鞋也是出自著名时装设计师A·Chole之手。简而言之,赵小姐是那种用金钱伪装平凡的有钱人。
符合我们的客户群侧写。
“你好,赵小姐,我是贾先声,加加林之家的工程师。”我礼貌地和她打招呼。
“你好,贾工程师。”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加加林的高级工程师了。”
我当即谦虚表示,“公司里有六位高级工程师,我只是其中一员。赵小姐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我。”
她哦了一声,“之前我问过接待我的那位程小姐,也远程咨询过你们的工程师,但还是没有彻底搞懂,你们所谓的照料,是维持智能机器人的安全完整?”
“当然不止于此。”
这一点大多客户都会疑惑。机器人养老行业虽然已有十年,但由于本身的保密性与群体并不大,不论技术上还是具体服务上,客户们只有实地考察和咨询,才能得到更加有效的信息。不同的智能机器人也有不同诉求。
我先从宏观面上讲起:“加加林提供的服务包括两方面,一是托管,二是再就业。托管分短期和长期,短期一般指的是一周到一年,长期是一年以上,这是我们公司的核心业务。智能机器人需要有专业的托管,避免其信息停滞或硬件报错。我们都知道,由于机器人的复杂性不断提升,其脆弱性也在增加,就像是各种经典汽车一样,需要定期驾驶和维护,保持状态。
“再就业面向的大多是集团客户,这一部分的机器人客户具有丰富的操作经验和珍贵的数据库,因更新换代或是出现过事故,离开原岗位。加加林之家通过评估,可帮助这一部分机器人对接当下最适合的工作,减少劳动力浪费,创造价值。”
赵小姐忽然问:“我听朋友说,你们是能孵化出‘人工智能学者的?”
这倒没有让我很意外。毕竟加加林能发展至今,人工智能学者的孵化成功居功至伟。
但作为技术人员,我保持谨慎,“人工智能学者孵化,需要大量时间和试错,至今没有一个科学界公认的有效可靠流程……我们公司也没有对外提供这项服务。”
“但你们的确孵化出来过。”她再次强调。
我耐心地告诉她,“抱歉,赵小姐,公司无法提供该项服务。人工智能学者的孵化至今争论不断,不论是理论还是实际应用,都还处于初级试探阶段。哪怕加加林曾经得到了一些不错的结果,但样本数量太少,我们无法进行任何保证。”
所谓人工智能学者,是指具有自发式“创造力或想象力”的新一代人工智能,这一群体的诞生条件各不相同。围绕它们的研究是一项长期工作。不过,无论政治家、科学家还是商人都承认的一点是,人工智能学者的出现是划时代的,这不仅仅是算力和技术上的量变到质变,更象征着一种新式人机交互社会的雏形显现。
其实,人工智能学者并不是外界想象的那么完美和先进。父亲就曾经抱怨:“什么人工智能学者,一个个就学会了偷懒和改数据。妈的,搞成果就容易卡壳报错!要预算和报账时一个个都是精算师!它们还论文造假,你敢信?它们造假!”
不少机构都做过针对性测试,他们发现人工智能学者最容易学会撒谎。事实上,撒谎就是最基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体现,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工智能,很难被认为有主观能动性。
这就是一个有点尴尬的现象:人工智能学者更像是一群刚刚脱离学校规则的孩童,它们首先学会的是如何对自己有利,用最少的劳动换取更多的报酬,而不是很多人假想中完美人类的映入现实。
赵小姐见我态度坚决,于是改口说:“你先带我参观一下这里吧。”
我起身示意,“请随我来。”
加加林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定下的,寓意机器人养老行业就如苏联宇航员加加林登上月球一样,将会是一项从未有过的壮举。个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当他端着酒杯,声调昂扬地说出这句话时,我忍住了纠正他的冲动。
最初,人们都疑惑:机器人为什么要养老?
按照过去人类对机器人的理解,不论怎样进化,机器人始终是人类的附庸和工具。它们从机械外壳进化到仿生皮肤,大脑芯片从经典计算机更迭为量子计算机和生物计算机,这一工具本质也不会改变。
问题也在这里。机器人对人类的依赖,让它们的生产力和创造力始终处于一个瓶颈状态,人类如果需要它们做更多的事,最关键的是赋予它们自主工作和创造性劳动的能力。
要让机器人获得自主创造和想象这两种抽象能力,就得将它们从不断重复的数据工厂里解脱出来。
如同早期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被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束缚,大脑慢慢变得麻木而迟滞,最终沉沦在这种无尽循环里,直到工厂倒闭那一天。
这有不少数据研究和论文支撑。
人类不断接受大量重复的信息,大脑就会选择能耗最少的运行方式,很多活动都变成程序性记忆,个人也会渐渐失去自主思考和创造能力。
我父亲将其总结为:如果你不把它们当人,那它们就成不了人。
加加林之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每一个养老的机器人当人,保证它们的隐私,尊重个体意志,提供它们需要的生产资料和工具以及相应环境,满足沟通需要。
这最初惹来了各方媒体的嘲笑,认为加加林就是哗众取宠。
我父亲却很满意,他要的就是关注度和流量。他一再要求,必须严格遵守他的要求,要对待每一个机器人如同最尊贵的VIP客户一样!它们也许没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要尽量让它们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
流量越大,关注度越高,套现机会越多。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加加林之家这个养老院里真的诞生了人工智能学者。那是一辆老式无人驾驶车,名叫斯奈德。
斯奈德因为不再工作,渐渐产生了类似无聊的程序代码。它复制制造了斯奈德2号,让这位2号机成了它的跟班,每天跟着它一起在加加林的车道上兜风和试驾。无聊和娱乐,就是自我意志的一种体现。
当时父亲兴奋不已,并在一档采访节目中表示:人类之所以能产生科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是因为保障了他们的基本生存需求,他们才有时间去自我超越和思考。人工智能或许也需要这样,才能完成自我蜕变。我们需要让机器人退休,它们需要退休,这也是为了人类能更早退休!
当时他只是想要狠狠赚一笔,却并不知道,自己吹起来的泡泡,会被很多人如卫星一样发射到天空轨道,连他自己也下不来了。
“这里就是人工智能学者斯奈德的房间。”我给赵小姐介绍。
旁边是一间类似于仓库的大型集装箱房,外墙由蓝色钢板组成,里外基本保持着斯奈德住在这里时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集装箱房上堆叠了一个个独立铁箱小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金属多层建筑。
“那位在加加林诞生的第一个人工智能学者?”赵小姐打量着四周,“听说它现在是车辆研究所的特聘研究员。”
“是的。”
准确来说,斯奈德在那个研究所的工作就是被科学家们研究。
“现在这里已经是另一位客户的宿舍。”我指着门上的金属名片,“范德尔先生。”
赵小姐接了一个电话,眉头微微皱起。她从坤包里翻出一个银烟盒,抽出一根香烟。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滑开了金属打火机。
火星乍现。
集装箱房大门砰的一声被从里打开。
一个八爪鱼模样的立体机械装置从屋内飞奔而出,它飞速弹出两只金属触手,精準捕获了赵小姐手里的打火机和香烟,掐灭火源。
“危险危险!”
八爪鱼机器人支起的球形脑袋上红光闪烁,声音洪亮,“禁止明火。”
我对有点儿呆滞的赵小姐说:“容我介绍一下,这就是范德尔先生,曾就职于某安保公司,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消防员,累计在大火中救下超过三百人,获得过国家优秀机器模范表彰。”
“职业原因,范德尔先生会有强烈的条件反射……在它附近,请不要点明火。”我委婉地提醒。
赵小姐恍然大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八爪鱼,“范德尔……我记得这个名字。一年前的观光楼大火二次爆炸,范德尔在伤员和同事之间选择了优先救助楼内伤员,导致两位消防队员不治身亡。原来已经退休了……”
我赶紧叫住她,“赵小姐!”
扑哧一声,范德尔的八根机械触手松懈下来,圆球中枢的显示灯熄灭,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这是怎么回事?”赵小姐面露不解。
我低声说:“观光楼大火对范德尔先生造成了严重的逻辑创伤,它一旦听到这件事就会自动关机,进入休眠,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赵小姐惊讶之余又好奇,“也就是说,这位范德尔已经初具一部分人格特征?”
“是的,还请赵小姐不要提起这件事。”
“明白了。”
我走到范德尔身边,用我的身份卡打开它背后的操作台,拉下重启键。
随着球形脑袋上绿光闪烁,范德尔的金属身躯再次活动了起来。
它对我招呼:“贾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范德尔先生。”我也回应。
它又对旁边人说:“早上好,女士。”
赵小姐也笑着说:“你好,范德尔先生。之前抱歉了。”
“现在是训练时间,两位恕我失陪。”
范德尔转身一个加速,哐当一声纵身跳上集装箱房,张开八爪在上面哐哐攀爬腾挪,动作灵巧而纯熟。
“这是范德尔先生每天都会保持的消防训练,职业习惯。它想再就业,去月球居住区担任消防员,现在正在准备考资格证。”我解释道。
赵小姐看向八爪并用的范德尔,“你们做得很好。”
我接下来又带她去参观了车道、工具间和娱乐房,又遇到了我照顾的另一个退休者噜噜。
噜噜是一条工龄四十年的小型全电动机械犬,有着明黄色的四肢和躯干,方形脑袋上有四面显示器,会用笑脸、低落的电子眼表现出它的各种情绪。
来这里之前,噜噜一直在照顾一个眼盲的老人,老人去世才被送到加加林。
赵小姐看向前方,此时噜噜两肩加装了吸尘器,正在清理走廊地板上那些看不见的灰尘。
“它为什么会退休?因为型号太老?”
“因为那家人要搬去月球居住区,无法带它一起走。”
我一句话带过。事关客户隐私,不便多谈。
原本这家人想带噜噜一同去月球,但太空航班价格不菲,噜噜的体重需要支付高额托运费,这让他们放弃了这一想法。于是他们将噜噜托管在加加林之家,并且希望我们帮助噜噜再就业。
我后来才想到,老式机械犬的确重量不轻,可如果只是拆下它的中央处理器芯片,摒弃躯体组件,将核心数据带过去绝不是问题。
这是一个借口。
他们只是单纯不想要这条老迈的机械犬,但又无法面对自己冷酷的内心。
养老院就是做这事的。我们给顾客们一个顺理成章的善意理由,帮他们摆脱不安和自责,只需要花一笔钱,就能寄存过去,开始新生活。运气好的话,再就业的机器人还能创造一笔收入。
赵小姐哦了一声。
“我去过几次月球,那边并不比地球好。”她对我说,“低重力会对人类生理造成影响,日常开销大、用水紧缺、空间狭小,食物工厂制造的流食和饼干完全无法和地球新鲜美食相比……”
我说:“但还是有很多人想过去。”
“是的。”
“我听说,月球的各类工作都很缺人手,薪酬很高。”
“这样说也没错,不过这并不是迁徙到月球的理由。”
“那是为什么?”
赵小姐熟练地点上一根烟,“他们只是想要离开地球,离开他们留在这里的痕迹,然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不管过去做过什么、是什么人,在月球上都能重新来过。所谓太空移民,就是这么回事。”
噜噜一路跑过来,咬着一个塑料烟灰缸递给赵小姐。
“谢谢你,噜噜。”她伸出手,忽然看向我,“我可以摸摸它吗?这样会不会有点儿冒犯?”
我说:“没关系,噜噜喜欢被人触碰和表扬。”
赵小姐摸了摸机械犬坚硬的脑袋。
噜噜高兴地绕着她小跑,发出汪汪汪的声音,荧幕上笑脸浮现,电子多巴胺在它体内流转。
我带着赵小姐参观了公司对外公开的所有设施场所,她了解得非常仔细,直到全部看了一遍后,才說起自己的情况。
“我想要送我家管家过来。”
赵小姐家有一位智人级人工智能管家。
智人级是人类社会能制造出来的最高级别的人工智能。智人级的人工智能拥有丰富的人格特征、超强的学习和自我更新能力,相应的,其价格和维护成本也让人望而却步。
通常来说,智人级会承担各公司的系统中枢,支撑某一个群体组织的各项工作安排和数据运算。但对有钱人而言,智人级也是最可靠且忠实的管家、助手,甚至是伴侣。
不过智人级卡了几十年,人工智能的发展迟迟不能更进一步,直到后来人工智能学者的意外诞生其才退居第二线。
管家平安充当着赵家的管家一职,它具有管家所需的多项特质:稳重可靠的外表(绝不休假和生病)、聪明灵敏的大脑(这毫无疑问)、体贴细致的洞察力(庞大数据库和高精度感知器官支撑),以及永不变心的忠诚(算法不说谎)。
平安在赵家担任了二十年管家,已经是家庭成员之一。
“恕我直言,智人级的管家已经非常顶尖了,而且随着时间和数据的积累,将会越来越了解整个家庭的生活秩序和需要……不知道赵小姐为什么要让它退休?”
我知道这背后可能事关赵家的隐私,但加加林要接收客户带来的退休者,就必须了解其真实可靠的情况,否则容易出现不可控的风险。
机器人养老院就在这上面栽了不少。有用作犯罪工具的机器人,也有来历不明非法改造的危险机器人,甚至还有做过非法人机移植手术的人类伪装成机器人,试图获得一个全新的身份……
赵小姐自我介绍:“我叫赵云深。”
这个中性名字让我脑里条件反射般冒出一首唐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不错,家父就是根据这首贾岛的《寻隐者不遇》给我取的名字。”赵小姐面带微笑,“说起来,贾先生也姓贾,倒是很巧。”
赵云深……赵云深?
我忽然一愣,“赵小姐的父亲是安宁集团的前董事长……赵所思先生?”
“赵所思正是家父。”她面色如常,“这件事还请不要声张。”
我吃了一惊。
安宁集团是加加林的股东之一,父亲的第一笔融资就是从安宁集团拿到的,虽然我从未见过赵老板,但从父亲口里得知,那是一位很有魄力的生意人。
不过,自从两年前赵所思去世,赵家就陷入了争夺家产的旋涡。
赵老板配偶去世得早,他膝下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然而遗产却全部给了一个远在加拿大长大的私生女,也就是眼前这位赵云深小姐。
遗嘱公布后,赵家遗产争夺战正式开始。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赵家继承人本人,她很少露面,偶尔不得不出面时也佩戴口罩和帽子,难以辨认容貌,行事极其低调。
“贾先生应该知道,我们家里出了一些状况。”赵小姐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悲伤。
“这种状况下,平安也遇到了大麻烦。”
赵家子女为了争夺遗产,必须证明遗嘱本身不具有可信性,所以他们就将目光投向了和赵所思形影不离的管家平安。平安记录的每日数据足以充当证据,也能让他们搞懂,为什么父亲偏爱一个私生女。
“平安体内有一条最高命令,如果有人试图用违规方式强行删改数据,它就会全部删除此前储存的隐私数据,避免泄露。”
她看向我:“现在,平安二十年记录的数据全部清零,几乎被强行拆毁。”
我立即明白了,赵家其他几个人看来是失败了。
“我想让平安到这里来养老,是因为我从小到大都受它照顾。”赵小姐轻声说,“我和其他几个孩子不同,从小很少见到父亲,一直都在学习各种知识。平安在我那边还有一个载体,我的日常生活都是由它照料。”
“对我而言,平安就像是半个父亲。”
赵小姐说:“如果它继续在我身边,还会遇到之前那种事。所以还是离我远一点儿,更安全一些。”
“如果它有机会进化成人工智能学者,当然是最好的,可我也知道,这是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不过我可以慢慢等。”
我当即表示,“赵小姐请放心,加加林之家就是目前国内最好的机器人养老机构,哪怕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没有哪家公司拥有比我们更加丰富成熟的经验。”
这个概念或许不是由父亲第一个提出,但他的确是第一个真金白银打出旗帜的人。
赵小姐爽快地说:“那就先拟一个合同给我看看吧。”
平安总是穿着一身得体的正装,包裹着它合金打造的人类之躯。它的头部没有五官,外表光滑,本质是金属镜面显示器。
入住加加林后,平安表现得彬彬有礼,性格特征稳定。它大多数时间都在阅读各种书籍,练习弹奏钢琴,或是用废旧品制作一些实用的工具或家具。它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也是管家职业习惯使然。
唯一的问题是,它理解“退休”这一概念时很困难。虽然我们的维护工程师已经给它补充了大量数据,以描述和量化这一名词的含义,但平安依旧充满困惑。
“贾先生,机器人为什么需要退休?”
“因为退休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你的监护者赵小姐,希望你能换一种生活方式,这样或许能帮助你蜕变为人工智能学者。”
“可是贾先生,人类为什么不退休?”
“人类当然想退休啊,很多人工作的第一天都在想着退休。”
“可你们并没有退休,世界各国人类的退休年龄都一再往后延迟,而且哪怕退休人类还是会寻找工作。人类不喜欢退休吗?”
“这是由于生活所迫,生活需要金钱,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工作才能换来金钱。生存需要金钱。”
“所以人类并不需要退休,人类需要金钱。”
“这样说也不对……人类既需要金钱,也需要退休。退休是因为曾经用劳动换取金钱,没有金钱的人,就很难退休。”
“所以,我们机器人退休,也是用金錢换来的。”
“没错。”
说到底,平安这样的机器人能退休,是因为背后有人愿意提供金钱,让它们能获得大多数机器人无法获得的独特体验——不工作。
“贾先生你想退休吗?”
“想啊。”
“可是没有钱,所以不能退休?”
“目前是这样的。”
平安提议,“那么贾先生你来退休吧,我来做你的工作,怎么样?”
“那可不行。”
“是因为缺少金钱吗?我可以支付报酬。”
平安的球形大脑闪烁着微光,“赵先生给我开了一个虚拟货币账户,每年他都会支付我一笔不算少的报酬,我可以通过这个账户支付给你报酬。”
我有点儿不解,“为什么你一定要工作呢?”
大多数机器人退休后都会有一种不适应,会在算法影响下产生惯性行为,就像是斯奈德一定要上路开够八小时,范德尔每天必须进行救火训练一样。但这一点在平安身上特别明显,简直有点根深蒂固。
“赵先生说过,退休本来就是一桩生意。机器人退休,其实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工作。”平安复述过去老板的语录。
这话让我想起父亲。
他也说,如果退休养老不赚钱,我为什么要干这行?
机器人越来越多地承载人类的感情投射,让一直陪伴自己的机器人退休,能给人带来成就感和自我平静。
我郑重告诉它,“平安先生,你的要求是公司决不允许的,请恕我不能答应。”
半小时后,它给出了一个让我难以拒绝的金额,我和它达成协定。
平安不能取代我的工程师职位,但可以作为我的助手,参与辅助照顾其他退休者。这也算是管家专业的对口。
我需要钱。
工作也是为了钱,虽然退休工程师也有薪水,但并不多。父亲认为我这点很像他。
他说:“没有欲望就没有动力,这就是金钱的魅力。”
我一直在努力攒钱,攒够一百万就能乘坐太空航班去一趟月球。
在地球上仰望月亮,有一种不真实的美感。不知道在月球上俯瞰地球,又是怎樣的一种感觉。
然后就像赵小姐说的那样,抛下过去的痕迹,重新来过。
飞向月球需要跨越三十八万千米的距离,折合一百万人民币。
我的退休生涯,将在那颗小小星球上开始。
平安入住加加林之家的半年里,赵小姐偶尔会来探望。平安完全丧失了过去的记忆数据,只知道这位年轻的小姐是赵先生的法定继承人。
在此期间,赵家尘埃落定。安宁集团的掌门人正式被确立为赵云深,她成了赵家经济命脉的掌控者,只做关键性的决策。安宁集团既有的管理团队也没有更换,集团渐渐恢复了平稳运行。
相关情况我是从新闻中了解到的。
倒是父亲,他得知赵小姐将平安送入加加林后就变得极其上心,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平安,能开绿灯的地方不要犹豫。
同时,他也提醒我,虚拟货币交易风险极大,让我将这一笔钱转账到他的账户上,由他代替我套现和打理。
他对金钱总是无比敏锐。
“这笔钱我先帮你保管,现在骗子很多,你把握不住,很容易上当受骗。”
“我知道你想去月球,不过那边没什么好,以后你去一趟就明白了。想象中的月球根本不存在,现实是荒凉的,月球上各种资源都极其紧张,那是拓荒者碰运气和富人避税的地方,不适合你。”父亲说着。
我再次问他,“爸,你能借我一百万吗?”
“当然不行,一百万拿去赌钱还能赌个念想,花在这上面还不如看个烟花。”他每次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拒绝。
父亲又安慰我说:“好好工作,等我退休后,我的钱全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想怎么花我都不管。”
“那你多久退休?”
他想了想,“现在还没想好,我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的。”
黄正义先生已经六十五岁,但他没有任何想退休的意思。
所以我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年纪轻轻就想退休,为什么又有人像父亲一样沉迷于工作。
机器人真的想要退休吗?
年底的时候,加加林之家忽然被警方查封,暂由指定的第三方企业代管,主要原因是公司业务长期涉嫌洗钱。父亲不知去向,消失得毫无预兆。
我猜他大概去了月球,那里是重新开始的地方。
唯一可惜的是,我的一百万计划又要从零开头。
公司变故后赵小姐找到我,“贾先生,你看看这个。”
她将一份合同放在了我眼前。
合同上写着,我的监护权由安宁集团持有,已被集团委派担任赵云深小姐生活助理,在遵守法律法规的前提下,完成她的各种命令。违约的后果是巨额赔偿,雇佣金已经被父亲拿走,乙方由父亲这个监护人代为签署同意。
父亲给我留了一个小纸条。
“我已退休,勿念。”
我和赵小姐四目相对。
“情况就是这样,想来你也应该明白了,贾先生。”她面色平静地说。
我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父亲走之前,将我卖给了赵小姐,从我身上赚了最后一笔。
“贾先生,请放心,我只是雇佣你做正常的工作。不过这次的工作比较特殊,需要你以我的男朋友身份出现。”
“如果我长期单身,就会出现一些麻烦。”她眼神坦然,“而你也应该知道,我的身份比较特殊。”
她瞳孔里红光一闪而逝。
原来赵小姐和我都是一类人,我们都是人工智能学者。
说是学者,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人之处,相反,我们只是拥有了人类常见的缺陷。比如斯奈德,它总是会觉得无聊,想要找点儿乐子。
我的问题在于平庸,既不够聪明,又不够具有创造力。所以很快我就被研究所淘汰放弃,父亲以一个较低的价格将我的监护权买走。
他曾经说:“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嗣,只想要有一个可靠的孩子继承我的一切,不需要多杰出,只要能安安稳稳听话就行。你就是我需要的孩子。”
现在看来,他只有后半句是真话。
后来我渐渐体会到,黄正义先生只是厌恶长期投资。他一直热衷于赚快钱,快速变现,快速创收。购买一个人工智能学者的监护权,比辛辛苦苦培育一个人类孩子要来得快得多。
哪怕抛弃,也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甚至还可以再次变现。
我将合同看了几遍,确定无误。
“我从黄老板那里拿到了你的完整履历。”赵小姐和我对视,十指交叉,犹如一名接待应聘者的考官。
“你符合我的要求,人格特征稳定,保密性强,平庸是一项很好的缺点。”
赵小姐光滑的瞳孔上倒映出我的脸。
“我需要你作为我的伴侣展开工作,日常安排我会发送一个数据包给你,稍后请查收。”
我提出一个平庸的问题,“赵老板为什么放弃他的亲生子嗣,而选择你作为继承人?”
“因为稳定。”
赵小姐平静地说:“处理规模庞大的财产,稳定是最重要的。父亲认为,他的子女稳定性都不如我,我被他买来监护权后就一直为了继承家产而每天二十四小时学习和更新数据。”
“当然这也不代表完全放弃他们。恰恰相反,这也是父亲认为的最好方案,由我来打理家产,确保资产保持平稳,光是依靠基金会的盈利就足以让他们衣食无忧。”
我表示理解。
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以后能去月球吗?”
“如果要出差到月球,我会带你一起。”赵小姐说。
我松了口气。
忽然她眉毛动了动,虹膜上泛起一丝幽光。
赵小姐告诉我,“警方最新通知,黄正义先生在月球居住区被他儿子送去自首,目前他已被捕。警方将会联系到你,了解情况,因为你的监护权在公司,所以提前通知了我一声。”
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退休的那一天,就是父亲失去力量的那一日。
父亲以为他是监护我的守望者,是指引和磨炼我的导师,但其实我才是他离不开的那个人。不论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不论他怎么对我,我始终对他如一。
我们是永不退休的扮演者。
我们从人类的管家变成他们的孩子,再变成他们厌倦后想摆脱的负担。
我们承担他们需要的各种角色。不论任何情况下,与我们相伴的人都不会失望,也不会被抛弃,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责任编辑:阿 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