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佃水
苏轼这个人天生一副傲骨。当初神宗皇帝非常想起用他担大任,但当朝宰相王安石对神宗发誓赌咒地劝驾说,官家您若敢用这匹烈马,这宋室大好江山可能就会被他玩完之类的骇人听闻的雷语。神宗全程目瞪口呆地听罢,惊出浑身冷汗,几天都不敢再上朝议事。
“拗相公”王安石这话当然相当夸张,甚至有点荒唐,其实这话应该出自苏轼之口。历史已经验证,若任凭熙宁变法彻底推行开来,宋室大好河山真可能被王安石搞垮,而不是砸在人家苏子瞻苏大学士手里。
这厢神宗思来想去,觉得苏轼才华横溢,又敢做敢当,为人正派作风优良,且毫无贪腐之心;七品芝麻官也做了好多年了,况且在朝中用又用不了,那就外放他做个州官也罢,还能给他提提职,安抚一下苏学士受伤的心,但又怕遭到宰相王安石的阻拦而告吹。
一日上朝,神宗趁王大宰相高兴,招招手让他走近身旁,悄悄地把想法给宰相说了,并特意强调不是他个人意见,而是朝中众多大臣的力荐。王安石闻听,差点儿一蹦老高(他早就计划把苏轼赶出朝堂,只是没找到适合的理由),当即批准了皇上的请求。看这皇帝当得是否相当给力!没办法,这是有唐以来传下来的官场“陋习”。据说现代好多士人学者都想穿越回宋朝戏一把朝廷过过瘾。
春风又几度绿了江南岸,日子得过还得过。从熙宁四年(1071)起,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之后杭州、扬州又定州。苏知州用了十多年时间,在这些地方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圈,自己也从年青翘楚变作半老徐“叔”了。期间“乌台诗案”的爆发,更将他的人生境遇和艺术潜质迸然激活并按下了快进键。
“乌台诗案”前,虽然在京师遭受小人排挤而外放知州,但苏学士的生活还是巴适(安逸)得很。琴棋书画尤精,诗酒花茶更佳。有质朴贤淑、精于酿酒的妻子王氏(两任王氏,结发王弗,后续王弗堂妹王闰之),还有小儿绕膝的天伦之乐,丰衣足食的钟鼎殷实之家可恋。
正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经“乌案”一役,命不该绝的苏轼最终还是在朋友们死谏般的力争中,被神宗恩准留下条活口。甚至连政敌王安石(此时的王安石已被昔日好部下吕惠卿拉下了马,正赋闲在家悔过自新)都替他说好话,搬出“我朝不杀文臣”的祖训央求神宗。神宗其实也绝没有置苏轼于死地的意思,只是想借“乌案”挫挫他炸毛驴式的脾气。
心灰意冷的苏大学士茫茫然踏上赴黄州谪居之路。当然,他不会知道自己自此刻起,离锤炼成长为一名超级偶像“大V”仅剩一步之遥了。
彼时黄州的天也和汴京一样是晴朗的天,只是地广人稀,物产还算丰美。被降了大任的苏轼要开始作为“独立自由的农人自谋生路”(《苏东坡传》林语堂):头戴斗笠、手扶犁耙,行走在山边田间的躬耕者;时常醉卧修竹草地,待得暮色四合而归的流浪汉;晨时芒鞋竹杖而出,驾一叶扁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惆怅客。
昔日朋友杳无音信。偶尔还能与他有书信往来的只有李常、王巩等廖廖数人。尽管来黄州之初他给很多受他连累的前辈老友发去了忏悔信,誓如司马光、章惇等,表达了对他们的悔过和自己心中的不安。但这也成了东坡居士藏在心里永远的痛。
虽然作为贬谪之士人,苏东坡毕竟还任着团练副使(武装部副部长)的官儿,没有签单权也没啥,毕竟还有一笔微薄的俸禄可用。为了养活全家20多口人,征得古道热肠的知州徐君猷同意,苏轼还在居住的山坡东开垦了十几亩荒地,聊解了饥荒之忧。在居所雪堂之西,邻居老古家的巨竹园让东坡异常喜爱,常在此浓荫丛中流连忘返,和邻人新友们饮酒消磨,谈天说地吹牛皮,自是无比惬意。
也有不畏强权、毅然造访的知心友人。时任职长沙的“石痴”米芾就曾慕名来拜,“初见公(苏轼)酒酣曰:‘君贴此纸壁上。观音纸也,即起作两竹枝,一枯树,一怪石见与。”初次碰面,毫不见外。兄弟俩倒是推心置腹地谈了好几日书法之能事。以致米芾“始专学晋人,其书大进"。并由此走上了一条通向书法大家的光明大道。难说没有遇见苏轼就不会有书坛大家米芾;最起码没有苏轼,米芾可能就不是能创作出天下第一美帖《蜀素帖》的米芾了。
黄州虽小,风景独好,长江水滚滚东逝,赤壁山巍峨耸立。东坡先生怎会辜负了这青山秀水?每每泛舟夜游于江水之上,两岸怪石嶙峋,峰峦叠嶂,清风从江面徐徐而来,一轮明月出没于东山顶。东坡和朋友坐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小舟里,对酒当歌,击舷吟哦;瞬时雾起江面,小舟漂浮于白茫茫水汽中,人于仙境坐,船在雾里行。天水一色,空灵渺渺。
诗酒趁年华。壮美瑰丽的黄州山水给予了先生喷薄而出的创作激情。一曲《念奴娇·赤壁怀古》,写尽千古风流人物,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犹在眼前;绝卓无双的前后《赤壁赋》,令仇家因羡生妒,惭愧连连。明代散文家茅坤曾赞曰,“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妙文《记承天寺夜游》一出,传至朝堂举座皆惊。据说神宗阅罢此文,激情难耐,即有召回苏轼之意,任命他掌管史馆,怎奈又被左右所阻而罢。
躬耕东坡,吟诗雪堂,爬山采花煮茶饮乡酒。美食当然更不可辜负。东坡认为黄州的猪肉价格极其低廉,可惜“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便自创出醇酥滑润、入口即化,如今美誉全球的“东坡肉";又把连贩夫走卒皆鄙视的白菜、萝卜、油菜根及荠菜等混搭,烹调成色香齐备、营养丰富的“东坡汤”,赢得夫人王闰之的赞许不已。更兼黄州本地处之偏远,山珍野味数不胜数。东坡充分利用这丰沛的美食资源,相继推出杏酪蒸羊羔、酒煮蛤蜊糟蟹、青蒿凉饼和麻辣豆腐等东坡系菜谱。难怪余秋雨诙谐调侃道,“他,真正地成熟了。” (《苏东坡突围》)
可以说,黄州成就了苏东坡(一肚子不合时宜的那个苏轼不见了),苏东坡为黄州扬了美名(赤鼻矶一举名扬天下)。它是苏东坡的脱胎换骨之地,亦是他的荣光加冕地、屈辱生死地。
近20年后,漂泊半生的蘇轼终于遇赦北归。途径江苏镇江金山龙游寺,再一次看到10多年前挂于寺里的自身画像时,老苏回顾往昔,禁不住感慨万端。是日夙夜难寐,遂给自己写下了人生结业式般的评语:“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万事到头都是梦,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