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克
兽装(Fursuit ),顾名思义就是具有兽人、动物或传说动物外形的服装,它属于兽圈的特定装束。毫无疑问,若想理解兽装,对与之共生的兽圈展开解析必不可少。作为小众的亚文化圈层,兽圈聚拢着兽迷族群(Furry ),英文单词Fur原义指“毛皮”,它的派生词Furry最初也仅有“毛茸茸的”一种解读,后来才逐渐延展出“ 兽迷”等相关意思。
兽迷打扮森罗万象,拟人化动物角色是其中的最大公约数。这个抽象概念乍听陌生,但其实具体案例并不罕见。能被划归为拟人化动物的角色,通常兼具动物的身体特征和人类的行为模式(包括但不仅限于听说读写、双足行走和穿着衣物),这类角色在动漫中比比皆是,从米老鼠唐老鸭,到汤姆杰瑞,再到喜羊羊灰太狼等。有观点认为,拟人化动物起源于近代欧美儿童文学中的“风趣动物”(Funny Animal ),19世纪后,创作者尝试在作品中为动物赋予高度拟人化的特征,由于市场反响不俗,“风趣动物”迅速成为热门的创作主题。
偏好拟人化动物是兽迷族群的共同底色,若想在这底色之上构建个体辨识度,则需通过兽设的打造。兽设之于兽圈,犹如身份之于现实社会,是社交的前提,因此兽设也如身份一般囊括诸多要素,细微至瞳色,宏大到角色小传。别有意味的是,兽迷择选的兽设通常与现实身份大相径庭,像校园霸凌的亲历者会下意识倾向性格坚毅、英勇善战的飞龙。国外兽迷研究组织Furscience通过调研发现,兽设选用狩猎者物种(例如狼、龙、虎、豹、狐狸、狗、猫)的兽迷数量几乎是选用猎物物种(例如兔子、马、鹿)的五倍,因为狩猎者物种往往自信勇敢,属于更具掌控力的强者角色。显而易见,兽设是对兽迷心理愿景的承接,正因在现实中难以成为理想自我,兽迷才会选择转换赛道,借助兽设曲线圆梦。
要让兽设从悬浮概念转化成可感存在,文字、图片和兽装是三种常见路径,而工艺考究、样式复杂的兽装自然高居鄙视链的顶端。根据国际拟人化研究项目IARP提供的2020年调研数据,全球高达三分之一的兽迷拥有兽装,而具体到国内,有资深圈内人士估算,约有一半兽迷都拥有或者正在准备自己的兽装。每季领唱的时尚趋势并不相似,选择变装的兽迷们,各自青睐的扮相也不相同。兽装流派丰富,依据完整程度可分为单头、半装和全身等类型,少则为一条尾巴或一对耳朵,多则为包覆全身的整套服装。而从画风这个维度上看,兽装则主要有日系、美系和写实三种。外界常将兽装与Cosplay服并为一谈,认为皆是角色扮演的装备,但其实两者在穿着的深层动机上截然不同,Cosplay服让扮演者快速代入一个既有角色,而兽迷则是先从无到有构思出专属兽设,然后寻觅契合装扮进行细节深描。
在中文互联网语境里,JK制服、Lolita裙和汉服被冠以“破产三姐妹”之名,这些服饰制作难度大、产量稀少,销售价格因而节节攀升。兽装虽未在姐妹团中拥有姓名,但其碎钞效果亦不容小觑。有报道指出,兽装全装仅材料成本便已高达两三千元,而且兽圈倡导高度原创,为使兽设独一无二,兽迷在构思蓝图时总有许多天马行空的想象。因此,为使这些奇思妙想落地,兽装大多采用定制形式,难以批量化生产。在国内,如果找个人兽装制作师打造全身獸装,费用基本落在8000元这个价格带,而若是委托知名工作室,如日本的天邪鬼工作室和Kemono-Line等操办造型,要价可以直逼3万。对于兽装的高昂造价,业内人士解释称,兽装的制作标准远高于玩偶服,从设定到装饰均是个性化需求,而且定制依赖手工艺,导致兽装的生产周期被拉长,独立装师要耗费半个月才能完成一套全装。以淘宝造物节收录的人气兽装店铺Gentle Fur为例,2020年录得40万兽装经营收入,但实际上全年仅生产了18套兽装,相当于一个月不到两套。
收到心仪的兽装后,兽迷不会选择孤芳自赏,而是到线下兽聚盛装登场,与天南地北的同好互动交流。兽聚,隐秘而盛大,它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80年代,RodneyStansfield和他的朋友Mark Merlino在参观科幻展时发现,兽装爱好者并非寥寥无几。于是,他们便决定在加登格罗夫的假日酒店组织一次名为“ConFurence Zero”的集会,这被后人视为首个聚焦兽装文化的线下活动。虽然最终仅有65人出席,但“ConFurence Zero”成功令兽聚开始逐渐流行,让小众爱好不再囿于方寸的私密空间。时至今日,Anthrocon作为全球规模最大的兽聚之一,每年6月或7月固定在美国匹兹堡举行,在刚刚过去的2022年,Anthrocon吸引了一万名兽迷参与。而在国内,声量较高的兽聚则有饭兽会、极兽聚、兽夏祭这三个,据兽迷描述,近年来参加兽聚的成员数量在陡峭增长,以极兽聚为例,第一年举办时便有上千兽迷麇集,到了第二年,人数直接翻了一番。
在国内,兽圈的扩容离不开社交媒体的推波助澜。时针拨回至二十一世纪初,彼时的兽迷活跃于百度贴吧。此后,血脉里自带二次元基因的B站迅速成长,让兽圈相关内容进入发展快车道。到了近几年,随着大众审美愈发多元,兽迷当中的意见领袖能见度骤升,并出现破圈之势,去年兽圈博主@银碳Gintan成功打开流量阀门,依靠一条舞蹈视频在B站收获超过300万播放量,火速跃升为兽圈顶流。
据统计,全国大约有三四十万年轻人混迹兽圈,有兽迷经过调查发现,圈内人集中在18至24岁这个年龄段,主要分布在沿海一带文化更为开放的城市,其中男性占比稍高。当被问及如何入圈,不少兽迷都提到在2016年上映的美国动画电影《疯狂动物城》,该片讲述了兔子朱迪通过努力奋斗成为动物警察的故事。《疯狂动物城》之所以能成为刻在兽迷心中的名字,是因为它传递着这样一个观点——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尽管身边的动物们都觉得兔子朱迪不可能实现梦想,但她还是凭借个人努力成功跻身到了全是大块头动物的警察局,这与兽圈宣扬的忠于真实自我不谋而合。
大多数生活场景里,兽迷鲜少会以兽装形态现身,但他们会根据一些符码识别同好之人,像是毛绒挂件或是动物形象的勋章。值得强调的是,有兽迷指出,验证一个人是否同好,其实只有一个标准:当被问及“你是兽迷吗”这个问题时,这个人会做出肯定回答。换言之,兽圈更看重个体在心理层面的身份认同,而兽装等外在装备其实并非必选项。兽迷互相确认过眼神后,便会交换名片,上面通常印着兽设的名字、形象和二维码,用于事后建立联系。跟广普人群使用微信交流不同,兽迷的互动自成一派,偏爱借助QQ和B站通讯。交流过程中,双方会有不言自明的默契,对年龄、性别和职业等作为现实人类的信息不问不提,进入兽圈后,每个人的社交面孔就是他所创造的兽设,任何社交活动都只围绕这个主体展开。因为无须以真面目示人,防设被一概卸下,许多平日里稍显出格的行径在兽圈成为常态,像兽迷问候对方时,会采用一系列被命名为“面点大师”的表达——贴贴、摸摸、揉揉、捏捏和抱抱等。
谈及兽迷穿着兽装的行为,“恋物”是屡屡涌来的标签。但若是深入了解变装背后的动因,便会发现上述解读稍有偏颇。用毛茸茸的服装将自己包裹,与其称为“恋物”,倒不如说是“恋我”。正如艺术家葛以斋所言,“将幻想穿起来,我将拥有非凡的能量,独自强大,不再孤独,也不会脆弱。”大多数兽迷选择穿上兽装只是为了逃离现实、获得情感慰藉,有研究表明,兽迷通过与志趣相投的人互动,收获了更高程度的自尊和生活满意度。进入兽装里,看似困在局促空间,但实际上对兽迷而言,他们解锁的是无边无尽的自由,将现实中的自己抛诸脑后,挣脱重重限制与束缚,哪怕片刻过后他们需要重归生活轨道。兽装品牌GentleFur的主理人石翔文曾在采访中表示,比起伪装,兽装其实更像是种掩护,被兽装包裹后反而更能做自己。“每个人在拥有自己的第一套毛(兽装)的时候,不是把它当商品看待的,”石翔文说,“它是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虽然兽装严格来说被归为小众服饰,但其能见度从来不在低位,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迪士尼密麻深远的文化输出。现实中,兽装几乎隐入尘烟,因为离经叛道的装扮容易招惹异样眼光。用兽迷群体的话来说,若是兽装形象被暴露在三次元世界里的人类面前,这相当于破次元,后果非同小可。然而,在迪士尼,兽装打扮成为合理化存在,分属不同次元的兽装与人类并存不悖,游客没有兽装加身,同样能从那些动物角色身上获得绵长抚慰。
为什么在其他现实空间難以发生之事,能够成为迪士尼的常态?答案或许是这个童话世界的创造方式。从宏伟城堡,到古老小镇,再到丛林岛屿,迪士尼利用样态丰茂的景观堆叠出如梦似幻的主题乐园,同时配有专门的音效与气味装置,以沉浸式体验全方位占领游客感官,带领他们开启奇幻之旅,与灵动角色邂逅谱写专属故事。有报道指出,迪士尼总是会向人偶扮演者们不断强调,所有角色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为将这样的信念种子播撒进游客脑海,迪士尼总会在角色塑造上绞尽脑汁、一丝不苟。据为迪士尼设计人偶服的人士透露,萌是标准的审美模板,因此在为角色打造服装时,一般倾向采用短短肥肥的版型,而非更具成熟气息的长款。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以可爱为先的导向并非自迪士尼诞生之初便已确立,而是经过反复试错调整才被校准到贴合广普人群的喜好。2020年,“早期的米老鼠人偶服”这个词条一度登上热搜榜,点进该词条后,数张古老照片浮现眼前,相中的米老鼠形象与如今大相径庭——彼时的米老鼠头部窄小、四肢纤细,“人 ”的形态占比更高,搭配空洞眼神与狡黠笑容,散发出些许阴森气息。
迪士尼让角色鲜活的秘诀不仅只有一套精雕细琢的人偶服,还会通过创设诸多细节动作来注入灵魂,例如玲娜贝儿的摸耳朵和狐尼克的捂嘴笑。而且为避免出戏,人偶不允许有任何悖论时代设定的行为,比如要假装不认识手机,当发现游客在开闪光灯拍照时,人偶要将手机称作“盒子”。此外,人偶还被禁止展现出具有人类特征的一面。人偶扮演者解释道,人偶做出任何表达都要提供一个实际的指向,以进食为例,人偶会说要去“吃一根香蕉”,而不能使用“吃饭”这种笼统抽象、具有人类社会色彩的词汇。当有人偶因行为失误触犯红线时,扮演者会迎来口头警告,若是情节严重还需要写检讨书。
2019年夏天,香港迪士尼乐园在进行花车巡游时,小熊雪莉玫的扮演者中暑晕倒,工作人员搀扶她离场,却没有第一时间为她摘下头套,这一度让迪士尼遭受舆论子弹的狙击。外界指责,迪士尼不顾玩偶扮演者安全,但在其他扮演者看来,这个做法也并非完全无法理解。归根结底,没有当众摘下头套是为了保护神奇,以免击碎外界对迪士尼的幻想。扮演者坦言,他们大多也不愿意让自己摘头套的模样被游客目睹,会选择坚持回到幕后再去做。但兽装褪下后,这些扮演者与兽迷却拥有截然不同的生活走向。对兽迷来说,穿起兽装便投入彻底,脱去时离开得迅疾,不会让兽设与身份形成暧昧的交叠。相形之下,扮演者即便没有玩偶服,一些角色的习性还是会在现实中不经意显露,像平时拍照摆出角色动作和讲话时升高八度等。
时尚与文化素来紧密相连,若说文化是内涵,那么时尚则为外显,在将前者转化为后者的过程中,设计师往往会发挥主观能动性,对文化解构重塑,使其无缝接入自身作品。回顾这几年的时装周秀场,其实不难发现兽装文化的痕迹,但鲜少会有设计师将全套装备原封不动地送上伸展台。精准搬用所需元素,使其成为系列中的妙笔,才是更为普遍的创作方式。在设计师的丰沛灵思下,兽装文化也不再只有可爱这一种打开方式,焕发出丰富多元的面向。
在Balenciaga的2023夏季系列发布秀上,创意总监Demna展示了朋克味十足的小熊包,造型破旧脏损,与彰显着品牌末世情节的泥坑秀场彼此呼应。同一季,擅长旁征博引的Alessandro Michele选中了暗黑喜剧片《小魔怪》角色Gizmo,并让其附着于各种新款手袋上,宣扬着奇特诡异的氛围。作为2023春夏伦敦时装周上备受瞩目的新面孔,S.S Daley为看客描绘了一幅犹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的奇幻画卷,模特们头戴高耸的兔耳朵装饰,脸上画着诙谐的胡须,浪漫与野性同在。视角切换至Prada的2022秋冬男装大秀,Miuccia Prada和Raf Simons围绕“Body of Work”这一主题,摒弃自由且随兴的穿衣形式,专注打造由西装、飞行员夹克和连体衣等工作服构成的衣橱组合,毛绒作为装饰性元素点缀于下摆和袖子上,成为该季极具辨识度的一个细节。更早时候,设计鬼才JeremyScott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Moschino的2022春夏系列发布秀打造成怀旧与新奇共存的时尚牧场,拥有粉色鬃毛的三维版小马驹用作连身裙肩带,形态可掬的象头被制成礼服袖子,丰富的兽装元素与缤纷的糖果色系碰撞,甜美可爱又俏皮趣味。2018年,由Bertrand Guyon负责的最后一场高定秀在Schiaparelli总部Garnier举行,秀上Bertrand Guyon为响应歌剧主题而设计的豹子、兔耳和粉红火烈鸟等面具造型华丽而荒诞,是这场时装盛宴上必不可少的绝美点缀。
个别设计师更是持续以兽装文化为支点,构建出独特的创作语系。沿着“野性之美”这条主线,AlexanderMcQueen将兽类元素嫁接至人体之上,打造出独一无二的惊世时装。在众多飞禽走兽中,Alexander McQueen对鸟格外钟情,他热衷于收集羽毛,并将其转化成浓墨重彩的美丽。2001春夏系列名为“沃斯”,这个名字源自挪威一个以赏鸟闻名的小镇,斑斓羽毛贯穿整个系列,聚合成出乎意料的廓形与体量,闭秀造型由英国名模ErinO'Connor演绎,她头缠绷带,身穿红黑相间的鸵鸟羽毛裙缓缓走来,构成神秘又充满灵性的时装奇观。挚友IsabellaBlow去世后,Alexander McQueen特意用2008年春夏大秀“幽兰女士”以表缅怀。在轻盈的薄纱上,在蓬大的外套上,斑斓的羽毛肆意铺展,没有固定规律、没有空间拘束,犹如飞鸟自由翱翔在广阔蓝天。对于Alexander McQueen的鸟类情结,他的朋友Alexander Mark Hanson在一次采访中给出了解答:“他容易被鸟类学中充满诗意的故事所吸引,又被鸟类注定寿命短暂的悲剧命运所吸引。”
Alexander McQueen之后,Thom Browne对兽装文化的巧妙引用也频繁引发热议。自2001年创立同名品牌以来,Thom Browne已孵化出一系列极具辨识度的视觉符号,除破圈刷屏的短版灰西装、横条纹和红白蓝三色罗缎之外,动物装扮其实也是秀场中的常见元素。2020秋冬系列发布秀是常被提及的一场,Thom Browne将男女装合并展示, 模特戴着长颈鹿、犀牛、河马等动物造型的头套面具亮相,以成双入对的方式展现当季新品,形成翻空出奇的视觉景观。当被问及为什么会频繁使用动物意象时,Thom Browne回答:“这从来不是出于商业考虑而作的决定,我们总是要增加幽默、幻想和乐趣。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任何好的设计都会有一个纯净而真实的起点,而动物身上有种真正的纯净。”
近几年,与兽圈持续扩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兽装尚未撕去“小众兴趣”标签的事实。但有趣的是,如果从兽装所能提供的价值来看,它又与那些能让人短暂回避现实以获得情绪提振的热门爱好异曲同工。有句话说:“勇敢的人,不是不落泪的人,而是愿意含着泪继续奔跑的人。”然而,并非任何人都能轻易将奔跑练成含泪的条件反射,对一些个体而言,在情緒泛起波澜之后,他们需要先躲进兽装里自我舔伤、抱团取暖,才能再次出发为生活狂奔。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