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人间消息》的弱小者文学书写

2023-02-23 22:25:01蓝国桥
河池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血性野马读书人

蓝国桥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对于底层百姓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细微想法,拥有并熟悉起来,是相对容易做得到的事。有过乡镇市场管理经历的小说家李约热对乡镇世界烂熟于胸。然而最难的事莫过于开掘潜藏在百姓生活中的亮光,并编织一张张细密的意义之网,从而将其灵动地展现出来。正因为其难,才显出小说家异于常人的地方。李约热作为小说家的才情与性灵,正是在这种超越性叙述中得以体现。他的中短篇小说集《人间消息》叙述的基点,是底层社会。笔者此前曾撰文指出,他的小说集在“套式”叙述上,表现得尤为抢眼,且作为“前套”“大套”的身份高贵者,如作家、医生、记者等,与作为“后套”“小套”的卑贱者,如智障者、失忆者、犯罪者等之间,构成了一种对比性关系,而其价值已在向后者倾斜[1]。对比甚至对立,是文本意义产生的机缘[2]397-414。底层眼光的拥有及其价值的倾斜,使得李约热的《人间消息》暗含着弱小者文学书写。

一、边缘的守望:发现“野马镇”

李约热对作为全球化“剩余者”的边缘地带,更加地情有独钟。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凭借技术和资本的强强联手,全球化极易导向同质化。对此小说这样写道:“这些年,除了走向‘走向世界’之外,还要‘做大做强’,打开电视,翻开报纸,这样的话语瘟疫一样蔓延。”[3]74对全球同质化的镜像反映中,流露出小说文本对此的不满,原因是上引文本视同质化为不断“蔓延”的“瘟疫”。既然面对“瘟疫”,就应该避开它,或者是消灭它。为此小说塑造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戏曲女演员形象。她取舍由心,独善其身,桀骜不驯。她对“走向世界”“做大做强”的言行,毫无兴趣,相反地,对野生的小草与柚子花,她却情有独钟。只有回归乡村及大地,小草才会疯长,柚子之花才会如期开放,因此她更感兴趣的,是边缘的野地。身为作家的“我”,更喜欢静谧、深层、麻木的小村庄。“我”感到“现在,我跟这个小村合二为一”[3]17,体验无比奇妙。营造出独特的想象性居所,是我们回应全球化的一种选择。“野马镇”的文学发现,便是如此选择的结果。

《人间消息》最为惹人注目的地方,是其更加自觉地构造了“野马镇”这一文学地理学新地。根据小说的叙述,野马镇因野马河而得名。野马河虽不为人所知,但确有其河,它的奔流并不狂野,而略微显得温顺。野马镇虽是经过虚构而得,却因其边缘的身份,变得格外醒目,终将广为人知。李约热精心打造的“野马镇”文学世界,标志着他的创作已走向成熟。他的前辈同行为他树立了典范。鲁迅、古华、莫言、陈忠实分别叙述了“鲁镇”“芙蓉镇”“高密‘东北乡’”“白鹿原”的故事,使得各自的小说别具一格、成就斐然。“野马镇”文学世界的倾心构筑,使得李约热的小说创作,在“入史”的道路上,迈开了相当坚实的步伐。

文学镜像中的“野马镇”,上演着一幕幕活剧,有生生死死,有爱爱恨恨。野马镇人,生得坚韧,死得悲壮;爱得果敢决绝,恨得“血性”淋漓。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爱是恨,野马镇的人事浮沉,无不显示着它的独一无二性。野马镇作为“地方”的存在,它的与众不同,体现在四个方面。小说叙述的独特性,得以呈现。

其一,野马镇有其“野性”的一面。从小说的叙述来看,野马镇地处偏远,它最早的居民,是太平天国的伤兵,因而现在的居民,多是那些伤兵的后代,民风彪悍,充满“血性”。《情种阿廖沙》中的政府工作人员刘小宝,碍于交通执法队的监督,不敢考虑乡里亲情,“铁面无私”地扣押了刘铁人货混装的车,颇觉得委屈的刘铁,一气之下,用摇把将其当场敲死。刘铁虽难逃法律制裁,但是他的行为,却展露了“野性”。《幸运的武松》中的韦海,原先是“我哥”的拜把兄弟,当上政府税务人员以后,私欲膨胀,“吃、喝、卡、要”无一不为,“我哥”冒犯他,他公报私仇,将“我哥”的半车鞭炮私吞私分,欺负“我哥”。“我哥”的“发小”世荣,平时少言寡语,为伸张正义,替“我哥”出口恶气,捅破了韦海的肚子。世荣虽犯了法,却也展示了“血性”。不用说刘铁、韦海,就连野马镇的蚊子,也都大而凶猛,嗜血成性。远古时期,遭受不公的解决办法就是复仇,血债血偿,是一种礼,颇显悲壮,康德就说,复仇显得崇高伟大[4]8;法律兴起,复仇方式就转变为法律,也就是说,法律会接替人间的复仇。越过法律必遭惩罚,刘铁被判了死刑,世荣获刑10年,原因就在这里。野马镇离市区最远,法律意识较为淡薄,有着强劲的原始复仇冲动,“血性”事件偶有发生,当是不足为奇。

其二,野马镇有自己的习俗。古语有云:“礼失而求诸野”。地处边远的野马镇,保留着探坟等一些丧葬风俗。刘铁被判死刑枪决以后,家人将其捡回入殓时便遵从当地习惯,往他的嘴巴里塞入几个硬币,意思是“身上有钱,到了那边,会大吉”,那是对死者的美好祝愿。下葬几年以后,野马镇这地方还有“探坟”的做法。所谓“探坟”说的就是,一个人死了以后,至少要安葬两次,探坟多发生在第二次。第一次是临时性的,目的是入土为安。待到几年后,将死者的坟墓挖开,将其骨头洗干净烘干,放进金坛里面,再找个好地方第二次安葬。第二次“算是永久性的安葬,也不算永久性的安葬,如果谁家诸事不顺,会被认为是亲人在那边过得不好,那就要去‘探坟’”,就是要看亲人的骨头是否安好,“如果干燥、泛黄甚至发红,那就没事,如果潮湿、惨白或者发黑,那就得重新找地方第三次安葬”[3]173-174。古人云:“祭神如神在”,逝者与生者连绵一体,血缘难以分割,生者会在逝者的庇佑下平安生活,诸事顺遂。如此这般的习俗,是野马镇的民间信仰,根源深厚,世代相传,绵延不绝。小说家李约热与生养他的大地同在。

其三,野马镇有浓烈的情感。“野性”流露和丧葬习俗,都偏重于死。方死方生,死生相对,有死就有生。野马镇的人,其死也天成,其生不枉然。前者说的是,野马镇认为人之死,是天在收人,以此减轻生者的压力;后者则是说,野马镇的人活着,重情重义,真情袒露。野马镇人历来好唱山歌,山歌已积淀为他们的集体无意识。别人家的妈妈,都是靠讲鬼故事哄孩子入睡,而“我”的妈妈,则会轻唱山歌,伴我入眠。连失忆的邱一声,都会唱流行于野马镇一带的山歌:“妹莫忙,妹莫忙,哥哥等你做新郎”[3]36,山歌已深入他的骨髓,挥之不去。“有月亮的晚上,野马镇的男人女人就聚集在镇上的大榕树下面,唱露骨的情歌,好像在野马镇,你不纵情歌唱,你就不算野马镇的人。”[3]87在野马镇,男女想结合,需经“诗性中介”的牵连,就是说男女结婚,需会唱山歌。山歌(苦歌)应是伏根深远的诗性智慧,是真情直接而强烈的迸发,更是一种“礼”或社会制度。孔子删诗,不删“淫奔之诗”,原因当然是他不敢违背这种制度(礼)[5]198。野马镇的山歌(情歌),是这种制度(礼)的活化石。受山歌氛围熏陶,“我”的领导阿哩哩,将“赶圩归来阿哩哩”,改成了“打X归来阿哩哩”的黄色调子;而阿廖沙则爱上了杀人犯刘铁的妻子夏如春,爱得死去活来。野马镇人以山歌对抗苦难。歌者,苦也!小说家深怀悲悯之情。

其四,野马镇有自己的语言。诗化的露骨山歌语言和野马镇的日常生活言语,生动而不失哲理,有时粗鄙而不失特色。前者如一些俗语,比如“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之间存在着差异,不能希望每个人对你都好)、“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夫妻之间形影不离)、“十个锅头九个盖”(入不敷出)等即是,简洁易懂,颇显智慧;后者如一些骂人的话,比如“野仔”(指私生子)等,说得赤裸,极易解恨,李约热小说的“野气横生”[6-7],由此可见一斑;再如一些称呼人的话,比如“后生仔”(年轻人)、“独龙仔”(家里唯一的儿子)、“红花仔”(处男)等,更是野马镇人挂在嘴边的话;还有一些行为用语,如“过早”(吃早餐)、“吃龙肉”(吃人世间最好的东西)、“修阴功”(为使阴间生活更好而在现世做好人好事)、“扫堂腿”(为了快速绊倒对方,一腿横扫过去)等,也极具野马镇风格。这些俗语方言的活化运用,使得小说传达出浓厚的底层生活气息。

野马镇人操持着自己的语言,情感狂热地唱着动人的山歌,这些能满足他们热烈的生(爱)本能。野马镇人充满“野性”“血性”,但也有他们自己的习俗和信仰,这些可使他们强大的死(恨)本能得到宣泄。野马镇人独具性格,爱恨交织,生死与共。发现并塑造鲜活而充满个性的“野马镇”,是小说家在边缘的坚强守望中取得的重大收获,这也是他以小说的方式,拒斥全球同质化的毅然姿态。李约热的叙述眼光,一路向下。

二、谦卑的认同:珍视“可怜人”

一般说来,小说家飞翔的高度和姿态,与他对生活融入的深度和体悟息息相关。小说家对生活,既需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他对生活的再表达,需要在飞升和变形中进行。下和上与内和外,彼此密不可分,而且还得构成正比例关系,李约热深谙此道。故而,他甘愿一路往下,将自身沉潜到生活的最底层,并以底层民众的目光观察自然的花开花落、社会的人事变迁,就具有了合法性。李约热小说叙述的这一走向,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拯救力量源自无助的个体。在李约热小说的叙述中,卑贱无助的个体,无论是低贱的动物,还是卑微的人物,都是社会救治的力量。这一点主要在两部小说中见到,一是《南山寺香客》,二是《幸运的武松》。前一部写道,相遇于“南山寺”的“香客”们,尽是些“可怜人”,他们在人世间,已觉得走投无路。李大为步入中年,岁月惨淡,身心皆病,事业平平,家庭破落,精神更无着落。因此小说中的“李大为”,就是反讽的修辞,说的就是“李小为”,甚至是“李无为”。一对陌生夫妇,原本只想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但因生了患脑积水的儿子,便遭受了从天而降的灾难。他们的梦想被彻底粉碎,因此陷入了绝望,走到了人生的低谷。为了免除灾难,陌生男子原先的计划,是借医生之手将孩子处理掉,医生不同意,于是待孩子长到一个月,夫妇俩便商量着把孩子扔到遥远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后来是一条狗救了他们的孩子。救了他们孩子的狗,是一条流浪狗,居无定所,跛足瘸腿,饥饿瘦小,最后被误杀。相比之下,狗乃最卑贱者,狗犹如此,人何以堪!受狗行为的触动,陌生夫妇后来还是决定抚养自己的孩子,而李大为也为他们的事迹深深感动。得救的力量不是寺庙里的和尚,而是四处流浪最可怜的狗。后一部是说,“我哥”被韦海欺负,有三种个体力量——“我”、“我”的朋友黄骥、世荣,都想充当“武松”,替他报仇雪恨。黄骥豪气干云,血脉偾张,恨不得干掉韦海,为民除害;而“我”则害怕会出人命,及时制止了黄骥的行为。后来是世荣捅伤了韦海的肚子。世荣平时在野马镇,独身,好酒,沉默寡言,乐于帮人,常受欺负,处于最底层,也活得最低贱。就“血性”与勇气来说,黄骥说而来不及做,他不及已付诸行动的世荣,而“我”又不及“人之生也直”的黄骥。弱小者的力量很容易被激活,并有其自身的价值。

其二,价值向更艰难的关系倾斜。个体与个体可组合成关系。从儒家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化就是五伦文化。五伦文化说穿了,就是五种关系: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五伦关系及其当代流变,是《人间消息》书写的重心。这里与论题相关的,是父子、夫妇关系,以及介于夫妇和朋友之间的新型男女朋友关系。之所以说是新型的男女朋友关系,是因为男女二人已是如朋友般相知。他们虽没结婚,但已如结婚一样同居,发生了性行为。或者是虽没生活在一起,但双方燃烧着超婚姻的爱。小说对此三者,都有所涉及。父子关系,如《龟龄老人邱一声》中的李永强和李谦、邱一声和邱阿牛就是。夫妇关系,如《二婚》中的刘处长和吴芳草、张强和董含馨、小文和小红,以及《美人风暴——致我亲爱的朋友》(下文称《美人风暴》)中的舞美师和芭蕾舞演员都是。新型男女朋友关系,如《人间消息》中的季天冬和周畅、唐俊和“我”妈,还有《美人风暴》中戏曲演员和男友、《二婚》中“我”与女友。他们关系的艰难性对比,一般只就同一篇小说而言。邱一声和邱阿牛父子相依为命,物质相对匮乏,而邱阿牛是智障者,怕给老父添加麻烦,跳河而死。儿子死后,邱一声失忆,他在95岁时,误把李谦当阿牛,为不增加“儿子”生活的负担,上吊而死。一个失忆,一个智障,他们父子活得沉重,活得卑贱,但都把父子之爱,演绎到了极致。李谦是“富二代”,养尊处优,无所事事,但他在很长时间里,都体会不到来自父亲李永强的爱。李谦通过照顾邱一声,扮演了其儿子阿牛,并了解了其父子俩的秘事,最后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父亲与自己之间的浓得化不开的血缘之爱。艰难的邱一声和邱阿牛父子,为李永强和李谦父子树立了榜样。戏曲演员和男友的有性之爱,远不及舞美师和芭蕾舞演员之间的无性之爱艰难,因为前者只有索取,而无平等,而后者则彼此独立,有尊重。两个人走进婚姻家庭,会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刘处长和吴芳草、张强和董含馨、小文和小红无不如此,对比之下,“我”与女友闹分手,就显得无足轻重。唐俊一直单身,孤独终老,后患抑郁症,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我”妈的心,始终与他紧紧偎依,他们超越婚姻之爱,成为“我”和周畅的楷模。动人的希望光芒,在更艰难的关系中绽放。小说家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点。

其三,由庙堂之高滑向江湖之远。关系的铺开就会形成群体。小说表面是叙述个体之间的关系,内里却是再现群体之间的交锋,换言之,是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逼视。刘铁和刘小宝、世荣和韦海、《龟龄老人邱一声》中的阿珍和老韦、《二婚》中的拆迁户和赵大河、小红爸爸和陆大安、《你要长寿,你要还钱》中的杜枫和黄精忠等,相互之间都存在着某种对视、冲突。民间有其自身的美。

无论是对个体生活和人际关系的顺畅还是艰险,无论是对身处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小说的叙述都紧紧围绕着人来展开。小说叙述的人形形色色,归纳起来有三类。第一类是高于一般人。他们的地位、学识等,相对要高,如“体制内”人员。第二类是一般人。他们是“体制外”的寻常百姓,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或得意或失意。第三类是低于一般人。他们偏离了正常生活的轨道,或是出于自己的原因,或是出于他人的原因。这三类人在小说的叙述中,体现出两个方面的特点。

其一,他们都是可怜人。小说虚构中的这三类人,无一不是可怜人。高于一般人的,如学者(李大为、吴可为、唐骏、季天冬)、医者(“我”)、记者(“我”、黄骥)、师者(杜枫、蓝小红、李师、摸骨师)、舞者(芭蕾舞演员与她的伴)、作家(李作家)、官员(赵大河、韦海、李副镇长、老韦)等都是,他们都遭遇了不幸,或是患有抑郁症,或是婚姻不幸福,或是人际关系不和谐。一般人如村民瑞明、瑞生、海民、美雪、冠远、忠发,如轮流照顾邱一声的张权、蓝伏龙、董志国、阿珍、阿香、阿亮、阿锦,再如“我哥”和杜松等,他们的生活都存在着难以启齿的一面,或是外力强加,或是自身缺陷所致。低于一般人的如迷途者(绍永)、失忆者(邱一声)、智障者(邱阿牛)、流浪者(流浪狗)、犯罪者(世荣、刘铁)、插足者(阿廖沙)、精神病患者(张强),他们不轻易为社会所接纳,他们遭受着更深的苦难。

其二,他们构成了价值序列。他们这三类人,构成了由低到高的价值序列。他们都是可怜人,“有多可怜,就有多有福”[3]162,意思是说,越是可怜,越是有福,越有价值。因此,其价值序列,由低往高排列,顺序依次是:高于一般人,一般人,低于一般人。具体来说就是,迷途者、失忆者、智障者、流浪者、插足者、精神病患者等低于一般人,价值在一般人之上。小说叙述的价值指针,向最谦卑者偏斜。高于一般人中,就包括了读书人。底层眼光的拥有,使得小说对读书人的审视,保持着较为谨慎的态度。

三、谨慎的审视:“人间”读书人

《人间消息》对读书人的审视,谨慎的地方就在于,小说世界中的读书人,面相较为复杂。小说既叙述了他们身上的诸多闪光点,同时又暴露了他们的若干问题,他们好坏并存,喜忧参半。小说对读书人的打量,之所以显得谨慎,是因为它叙述的出发点,不是强大者,而是弱小者。

小说首先给我们展现的,是读书人身上的优点。他们的优点,约而言之有三。其一是他们乐于助人,其二则是他们特立独行,其三是他们不乏“血性”。他们有时怀抱着的信念是,毋以善小而不为,认定帮助他人,能获得快乐。他们有时也有顽强的意志力,为实现目标,不断前行,一如既往。他们身上偶尔也流动着“血性”,在才气之外兼有勇气。他们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乐于助人、特立独行、不乏“血性”。小说对此三者,有着生动细致的叙述。

乐于助人见于《绍永,村庄和我》《南山寺香客》《人间消息》等篇目。大学毕业生绍永,幻想着一夜暴富,陷入传销迷途,梦想破灭以后,割腕自杀未遂,拒绝与人交流。下乡扶贫的作家“我”,面临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帮助解救绍永,使他迷途知返,重归生活常态。问题的关键是,“我”平时也很难与人将心比心地交流。绍永与“我”开始是零交流,“我”的工作归于失败。但后来有了转机,转机就是帮助他人。“我们”在帮助瑞生的孙子向医院送断指,以使他不至于残废这一件事情上,打破僵局,达成共识,开口交流。“我”和绍永都心存善意。大学学报编辑李大为,也从帮助他人那里获得了快乐:“李大为上一次帮助别人还是在五台山上帮助女同事背佛像,这一回在南山寺帮一个陌生女人扛木头,他突然变得快乐起来。”[3]149从事“玛沙”植物研究的季天冬,最终还是对从事灾难史研究的小陆施以援手,使他的研究持续下去。“我”更是心甘情愿地为阿廖沙忙前忙后。凡此种种,足以表明这一群体悲悯之心未泯。

特立独行可见于《美人风暴》《人间消息》等篇。戏曲演员敢说敢做,不媚俗,遵己意,尚独立,有自尊;舞美师为着纯粹的美和爱,一往无前,与芭蕾舞演员和她的伴侣组成家庭;而芭蕾舞女演员和她的伴侣则是同性相恋,她们需拥有的意志力更加坚韧无比。季天冬几十年如一日地从事“玛沙”植物研究,同样需要顽强的意志力,哪怕爱情受挫也不停歇。唐俊全身心地投入到光学、人类灾难史的研究中,终生未娶,患抑郁症,不言放弃,无怨无悔;而他的学生小陆,接过了他的棒,继续前进。他们特立独行,无不令人钦佩。仅凭这一点的书写,李约热的小说便不容小觑。

读书人身上有“血性”,可从《幸运的武松》一篇中看出。“我”和黄骥都是副刊编辑记者,“猛一看就像‘中产’”,衣食无忧,家庭安逸,“血性”沉埋。“我”上一次“显示文人的野性”,还是20年前在县城当记者时,“我”当时就用敲烂的啤酒瓶,抵住一个小混混的喉咙,异常凶猛。黄骥在写香艳的情诗中,让“血性”长期休眠。他们的“血性”被迅速唤醒的契机,是“我哥”被韦海欺负,“我”需返乡替“我哥”报仇雪恨。“我打起精神,怒火像头怪兽一样又驻扎在心里”,而“今天这件事情,突然点燃了他(黄骥)胸中的野火”[3]188。不过“我”因为害怕出事,故意拖延了返乡时间,制止了“血性”事件在“我”和黄骥身上的发生。如果不是这样,至少是黄骥身上沉睡的“野性”,应会得到释放。

黄骥身上的“野性”诚然可贵,但替“我哥”打抱不平、制造了“血性”事件的,不是黄骥,更不用说是“我”,而是来自底层的世荣。有些读书人,义无反顾地朝着目标前进,但他们的果敢决绝,远不及失忆智障的邱一声父子,他们父子为爱对方,双双都献出了生命。那条救了孩子的流浪狗,虽被打死,却唤醒了“高贵者”们的良知。底层百姓自带光亮,他们不需得到解救,需要得到解救的,倒是那些“有问题”的读书人。李约热与鲁迅一样,将批判的刀锋引向了自身。

其一,他们身体上存在着毛病。读书人的身体来路,有些真的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从事“玛沙”植物研究的季天冬,原本是个遗腹子。季天冬的生母即“我妈”倒是确切无比,但其生父则多少显得蹊跷。他也为此事揪心不已。“我爸我妈是患难夫妻,我爸熬不到头,‘文革’刚刚开始就走了,我正好在十个月后出生”,显然地“我”压根就没有“我”爸的丝毫印象。“我妈”后来又嫁给了“我”的继父刘飞。但是结婚之前,以及结婚、再婚之后,“我妈”与唐俊,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往来。别人也在背后议论,说“我的爸爸是唐俊”[3]126。“我妈”尽管一再解释说,她跟唐俊是清白的,但也很难消除唐俊是“我爸”的嫌疑。“我爸”到底是谁,终究是一个谜。社科联研究员小文,是在其父母洞房花烛夜,父亲张强精神病发作时“播的种”:“张强是新婚之夜发的病,他抱着含馨,先是笑,狂笑,然后哭,号啕大哭;之后就是发泄,他看含馨,跟看面团一样,他嘴巴里嘟哝着:我X死,我X死你……”[3]250董含馨正是在如此尴尬中怀的小文。除了身体来路不明、不正,读书人在生理上也有毛病。李大为身体内外皆病,罗锅样,有暗疾。小陆年纪不大,但显老,头发灰白,未老先衰。吴可为被人打断了腿,舞美师拄着拐杖,他们都拖着残腿,苟活于世。

其二,他们在精神上没有出路。与鲁迅小说中的读书人如孔乙己、魏连殳、涓生等的谋生的极端艰难情况不同,读书人在李约热的小说中,物质上已不再有困难。季天冬有项目经费的支持,李谦是个“非典型”的富二代,小文的养父是省政府的高官,“我”无论是作家还是编辑、医生,都生活优渥。他们在物质上虽很富足,但在精神上,却难有出路。原因在于他们的精神已经物质化,精神的物质化就是精神的末路。学术在他们那里,不是目的和信仰,只是谋生和物质的手段。李大为对此有清醒的意识,学术在他看来就“只是饭碗”而不是信仰,因为信仰都跟牺牲在一起,他就不能为学术献身,毕竟他研究的是日本文学,他是在“日本人”那里讨饭吃。小文等人从事学术研究,与众生一样都“渴望富贵”,学术也只是到达富贵的工具。读书人对佛教有诸多的揶揄,他们也不信仰佛教。他们除了精神上缺乏信仰支撑以外,还有就是他们在做人上的欠缺。李谦是野马镇第一闲人,靠读小说打发时间,冷漠无爱心,无怜悯之心,他的父亲李永强被枪毙,好像死的是别人的父亲。邱阿牛跳河而死,李谦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似乎那是一个智障者应有的结局,至少开始是这样。“我”的好朋友黄骥,对文人群体有着鞭辟入里的评说:“我们这个群体,是这个社会最没有用的群体,最没有活力,最没有创造力,最他妈势利、最他妈委曲求全的一个群体。”[3]186-187这一群体有才气,但缺乏勇气。他们有时还会像小文那样,喜好编造自己辉煌的历史,乐于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之中,在一般人眼中,他们就是患有“轻微的幻想症”的人。心灵缺乏支柱,做人存在污点,读书人在精神上陷入泥淖之中,有时难以自拔。知识分子的出路何在,这是小说提出的严肃问题。

其三,他们生活上陷入了困顿。小说家笔下的读书人,生活得并不总是称心如意。他们过得不舒坦,原因是他们在交流上出现了危机,人的危机就是交流的危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之所以艰难,原因是人与人彼此间沉淀着太多的文化污垢。它突出地体现在婚姻上、爱情上、一般的交往上。李大为步入中年,遭遇婚姻危机,家庭破裂;吴可为也中年离异,儿子自杀;季天冬在研究上过于投入,疏忽了女友周畅,她实在撑不下去了,离他远去;“我”作为医生不甚关心女友,她在与“我”相处八年以后,毫无征兆地离去了;唐俊拒绝与人交流;“我”身为作家,与他人掏心掏肺的交流也不太容易有。读书人与生活的幸福,距离总是那样遥远。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局限,是人真正得救的开始!现实中我们最需要这种精神[8]12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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