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云朵

文|北音 图|浩子子

1

每一朵云出生时，都会有白鸟赶来唱祝福歌。纯白音符落在云朵上，云朵是纯白的。白云朵们总是快乐地挤着脑袋，从来都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云朵也会争吵。生气的、悲伤的、懊恼的话将纯白染成浅灰或者花灰色。白云变成了乌云。夜晚，乌云们乘着白鸟引路的歌声，到天上的溪流里梳洗。星星们举起白色的蜡烛，纯白的星光落在云朵上，乌云们又变成了纯白色。

可是，有一朵云却是蓝色的。

为它歌唱的白鸟悄悄收藏了一朵蓝雪花。歌唱时，蓝雪花落在云朵上，云朵被染成了蓝色。因此，它成了一朵蓝色的云。

白云朵飘在蓝的天空里，如同落在蓝绸布上的皎白花瓣，绵软又透亮。

蓝云朵飘在蓝的天空里，却像一捧清水汇入河流，像蓝画布上叠加了蓝，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

蓝云朵时常羡慕地看着伙伴们嬉笑着跑过。是啊，它们跑得太快了，总是看不清和蔚蓝天色融为一体“不起眼”的蓝云朵。它多想成为纯白的云啊。如果成为了白云，或许会交到很多白云朋友。如果成为了白云，就能被地上的溪流、枝头的鸟雀们看见。如果成为了白云，星星也会为它点起最亮的蜡烛。为此，每一个夜晚，蓝云朵都努力地沐浴银河，想要洗去蓝色，成为白云朵。

可是，太阳升起时，它依然是一朵蓝色的云。

2

毫无预兆地，风来了。

蓝云朵被风吹散了。风的利刃穿过蓝色身体，吹出一缕一缕云絮。蓝云朵一会儿低头独自抵御着风，一会儿又迎着风去追赶被吹散的云絮。

追着追着，蓝云朵飘出了很远。目之所及处，一朵白云也没有。它低下头，宽阔的大河正涓涓流淌。天空的蔚蓝和河水的湛蓝交融在一起，从倒影里看去，天上好似真的一朵云也没有。

忽然，“云”来了。水波漾起，映出一团又一团毛茸茸的“白云”。

是羊群！纯白的云朵般的羊群。羊群奔跑在绿莹莹的山头，像云团飘浮在绿莹莹的天上。

蓝云朵有了一个主意，它想落到羊群中去。“或许，和纯白的羊在一起，就会变成和它们一样的白色。”

可是，当蓝云朵降落时，蓝色的身体在阳光的照射中落下一大片影子。深深的影子从天而降，羊群以为是鹰来了，呼啦啦全都跑开了。

蓝云朵有些伤心。

有一只小羊没有躲开。它站在影子里，仰着头问：“你是谁？”

“我是云。”蓝云朵回答它。可是，小羊会相信蓝色的它也是云吗？

“你看起来和天上那些云不太一样。”果然，小羊发出了疑问。

“因为我是蓝色的。那些云都是白色的。”

“你是蓝色的云？是像天空一样蓝，像传说的大海一样蓝，像乌玛婆婆的头巾一样蓝吗？”小羊兴奋极了，它努力地抬起头，想要离蓝云朵更近一些。

没等蓝云朵回答，立刻它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那么，这是你的吗？它看起来也有点像云。”

蓝云朵飘得低了一些，向小羊看去。弯弯的羊角上，挂着一缕蓝色的云絮。云絮在微风里飘起，像温暖的蓝丝巾。

“是的，那是我的云絮！我就是要找云絮，才不知不觉飘到了这儿。”

“这是我在山顶上捡到的。”小羊顿了顿，又说道，“我可以请你把它送给我吗？”

蓝云朵很惊讶，从来没有谁问它要过云絮。明明这又不是纯白的云絮。

“我想把它送给乌玛婆婆。婆婆的头巾破了，可以用它新织一条蓝色头巾。”

“可是，羊毛本就可以编织，为什么你不用你的羊毛编织头巾送给她呢？”

“虽然我的毛色很威风，可并不是乌玛婆婆最喜欢的蓝色。她的头巾是蓝色的，披肩是蓝色的，裙子也是蓝色的。如果我是一只蓝色的小羊就好了。幸好，我遇到了这朵蓝云絮。我是乌玛婆婆最喜欢的小羊，我见过她拥有的所有蓝色，但她从未拥有过这样的蓝，蓝得像一片天空。你可以将它送给我吗？”小羊仰起头问，“你要是舍不得也没关系。天空那么大，一定还有别的蓝色的云，我或许还能等到另一朵蓝的云絮。”

没有另一朵蓝色的云了。蓝云朵默默地想。

它把云絮留给了小羊。

它第一次收到了感谢，来自一只黑色的小羊。

是的，黑色的羊。当小羊从云朵的影子跑到阳光下时，蓝云朵才发现，它竟然是黑色的，是山上的羊群里唯一一只黑色的羊。

黑羊矫健地奔跑着。蓝的云絮在羊角上高高扬起。

3

“请问，你看到一缕蓝色的云絮了吗？”

“请问你看到一对蓝色的羽毛了吗？咳咳。”

说话的是一只白鸟——给云朵们唱歌的白鸟。此刻，它站在岩石上，翅膀湿漉漉的。岩石布满海草和寄生槲，也湿漉漉的。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

蓝云朵刚发现白鸟时，就又萌生了一个主意：“如果让白鸟再为我唱一首祝福歌，收集了纯白的音符，我就可以变成白色了。”

可是白鸟却拒绝了它：“我……我唱不了。”

蓝云朵以为白鸟是不愿意歌唱才找了借口。软磨硬泡下，白鸟答应唱一唱试试。没想到，它一开口，发出的不是歌声，而是“咳咳，咳咳，咳咳”。

原来，白鸟们都很惧怕风雨。因为粗粝的风雨会割伤歌喉。“咳咳”白鸟出生时，正值暴雨倾盆，厚重的雨点砸破了蛋壳。因此，它刚出生就失去了歌唱的本领，只会“咳咳，咳咳，咳咳”。从此，在白鸟们歌唱的日子里，它只能独自站在云朵下、岩石上沉默着。

此刻，它也正独自站在云朵下、岩石上。不同的是，它在寻找羽毛。

“你的羽毛是怎么不见的？”蓝云朵想帮它找回羽毛，为自己要求歌唱的鲁莽表达歉意。

“穿過暴风雨时，雷电击中了我的翅膀，海风吹散了我的羽毛。尤其是一对蓝羽毛！”

“你不是白鸟吗？怎么会有一对蓝羽毛？”

那就要追溯到在飞行中第一次遇到暴风雨的时候。电闪雷鸣中，白鸟们慌张地扑作一团。“咳咳”白鸟看着风浪里躲闪的伙伴们，心中焦灼极了。它下定决心，猛然张开翅膀，高喊着“咳咳，咳咳”，迎着狂风飞去。它拼命挥动翅膀，努力用羽翼劈开雨幕，即使几次被闪电击中，也不退缩。在“咳咳”白鸟的保护下，白鸟们顺利地抵达晴朗的云头。阳光下，“咳咳”白鸟抖动着羽毛上的水珠。受伤的翅膀上竟然长出一对蓝羽毛，像卷浪一样长，像海水一样蓝。这是一对神奇的蓝羽毛。在下一场暴风雨中，挥舞着蓝羽毛的白鸟飞得比闪电更快。从雷鸣间穿过时，蓝羽毛像引路灯那般闪耀。

它在暴雨中失去了歌喉，却也在暴雨中获得了勋章。

可惜的是，不久前，为了保护一只体力不支的小白鸟，蓝羽毛不慎被闪电划破，被暴风卷走了。

蓝云朵告诉白鸟，如果能找到吹散的蓝色云絮，可以请乌玛婆婆将它编织成羽毛的样子。

“那是你辛苦寻找的云絮啊，你舍得让给我吗？”白鸟问。

“我愿意的。能将我的云絮送给勇敢的鸟儿，是我的荣幸。”蓝云朵迅速地、响亮地回答道。

很快，它们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发现了一缕蓝云絮，白鸟将云絮别在左侧的翅膀上。在纯白羽毛的映衬下，蓝云絮漂亮极了，宛如一根纤长的、蓝色的羽毛。

可还是缺一根蓝羽毛啊。

沙沙，沙沙，沙沙……

哗哗，哗哗，哗哗……

是树枝被摇晃的声音，是海浪被卷起的声音，是风的声音。

突然，蓝云朵越蓬越大，像一朵翻涌的浪花。它拼命地张开身体，从锋利的风中穿过。不，是风又一次穿破了它的身体。

空中落下一缕纤长的、蓝色的云絮，像是落下了一根蓝色的、纤长的羽毛。

4

蓝云朵飘到了小镇上空，落在一片屋顶上。窗边，年轻的妈妈正在给几个孩子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山坡上有许多白色小羊，它们喜欢在太阳底下奔跑。可是有一只小羊病了，被阳光灼伤了毛发，身上斑斑点点。因此，它总是躲在影子里。春天时，躲在树的影子里。秋天时，躲在山崖的影子里。天上飘来乌云时，就躲在乌云的影子里。躲在影子里的小羊，看不见蓝天，看见的只有黑色的影子。

“牧羊人的母亲是个善良的婆婆。她心疼这只小羊。给它换药时，婆婆总是穿戴蓝色的头巾、蓝色的披肩和蓝色的裙子。她想用满身的蓝色抚慰看不见蓝天的小羊。

“在婆婆的悉心照顾下，小羊长出了新的毛发。或许是躲在影子里的缘故，小羊的新毛发不再纯白，而是和影子一样的黑色。阳光下，每一只纯白小羊都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当黑色小羊和影子们挤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小羊，哪个是影子。”

角落里，男孩正低着头玩一颗旋转的小球。他似乎在听故事，又似乎没有。他并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快乐地围坐着，再向妈妈提出一串“为什么”。比如最小的女孩，正趴在妈妈膝头，问道：“那只黑小羊和别的小羊都不一样，它会难过吗？”

“是啊是啊，而且它的伙伴们都看不见它！”另一个女孩也高高举起手，补充道。

妈妈回答道：“小羊并不难过。因为婆婆告诉它，黑色是它经历过的黑夜的颜色，也是勇士的颜色。或许，它也有因为外表的不同而感到难过的时刻，但那只是短暂的，就像因为外表获得的快乐也是短暂的一样。”

“那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蓝云朵知道。黑色的小羊总是能找到阳光最充足、青草最甘甜的地方。它会像太阳一样热情地奔跑在山头，也会和影子们一起静静坐在坡上。当它系着蓝云絮奔跑时，纯白的羊群也跟着它奔跑了起来。从天上看下去，宛如黑夜勇士扬旗驰过，身后翻起宽阔的白河。

听到这里，男孩微微侧了侧耳朵。但他依然没有说话，望向前方的眼睛里看不清焦点。妈妈捕捉到他细微的小动作，放慢了语速，继续讲道：“在那座山上，有那么多纯白的羊。为什么就不能多一只黑色的羊呢？有那么多奔跑的、追逐太阳的羊，为什么就不能有一只坐在影子里的羊呢？它之所以能和影子们在一起，正是因为头顶上有明亮的太阳啊！”

这时，窗棂上飘来一缕蓝色的云絮。云絮像羽毛一样扬起，带来一阵轻轻的、轻轻的风的声音。

妈妈的讲述停了下来。她发现男孩正抬起头，转向窗外。妈妈走到他身边。男孩还是安静坐着，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他摸到了蓝云絮，是柔软的，像妈妈正抚摸着他头发的手。

蓝云朵也看到了那朵云絮。但此刻，它不再想追回散落的云絮，或许将它留给男孩，是个更好的选择。

“是啊！”蓝云朵舒服地展开身体，“这世上有那么多纯白的云，为什么我就一定也要是一朵纯白的云呢？”那些被吹散的蓝色的云絮们，慢慢会长成蓝色的云朵，或许还能成为紫色的、绿色的云朵。誰也不能规定云的颜色，只要它愿意，它可以是任何一种颜色的云。它可以是热爱追逐的快乐的云，也可以是静静飘在天上无声的云，是梦想成为一朵浪花的云，也可以是爱发呆的云、笨拙的云、有心事的云。

屋顶上，蓝云朵睡着了。

清晨，阳光照耀屋顶。

一整片蓝蓝的、宽阔的屋顶，像蓝的天空，像蓝的海面，像温暖的头巾，像舒展的羽毛。

像一朵蓝蓝的、蓝蓝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