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老班

文|胡蓉 图|王西振

一

老班是一辆老班车。它跑起来哆哆嗦嗦、呼哧带喘的，像个老头儿。它的搭档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老班天天和他闹别扭。比如，点火启动的时候，老班总要“咳咳咳”连喘带叫，然后喷出一股青烟；好不容易启动了，老班又慢吞吞的，要抖抖身体才肯动；等行驶在路上，小伙子把油门踩到底，也没见老班跑得有多快。

小伙子经常会把老班送進修理厂，但检查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大毛病。他不知道，老班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感到不开心——它就是不喜欢被人催着急急忙忙地在路上跑。

什么？你说一辆车怎么会有“心”？其实，只要你细心一点，就能发现每辆车都有一颗“心”。一辆车只有在开心的情况下，行驶才会顺畅。

这班车的脾气如此古怪，所以镇子上的人都认识它，还给它起了“老班”这个名字。要坐班车去县城上班的人了解老班的脾气，所以每天的口头禅就是：“快点跑啊老班，我上班要迟到了！”

天上飞的蝴蝶、地上爬的蚂蚁、想去城里的蒲公英种子，都喜欢找老班搭顺风车。它们喜欢说：“慢点开啊老班，我怕被风刮跑了。”

不管让它快，还是让它慢，老班都有自己的节奏，总是不快不慢地开着，它觉得日子这样过挺好。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天，有个人错过了上车的时间，在老班屁股后面边追边叫：“等等我呀！”

老班听出来了，开车的小伙子听出来了，挂在老班身上的动植物也都听出来了——追车的是镇上男孩古里的妈妈。

古里的爸爸是开大货车的，在一个雨夜出了事故。那之后，古里便只有妈妈了。为了挣钱养家，妈妈找了一份工作，送完古里上学，就要坐班车赶到县城去；下班后，她再赶回来接古里放学。

古里的妈妈太忙了，以至于天天迟到，天天都要老班等她。时间一长，大家就受不了了。

“你怎么天天迟到啊？”

“我们这么多人可不能老等你一个。”

“要不你想个别的法子上班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老班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它开始变得更加磨蹭了——启动之前“咳嗽”得更厉害，出发之前哆嗦的次数更多，跑起来慢得像个走不动路的老头子……可每次只要古里的妈妈一上车，它立刻就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二

很快，老班失业了。新的班车接替了它的工作。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谁受得了磨磨蹭蹭的“老头儿车”呢？

本来，小伙子打算把老班修一修，然后送到汽车博物馆去，也算给它的晚年生活一个交代。可好巧不巧，刚跑上通往县城的路，老班的轮胎就爆了两个，跑不动了。小伙子没办法，只好勉强把老班停在了离镇子不远的一片荒地里，想着找个时间再把它拖走。

“老班，我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吧？”小伙子刚离开，从轮胎上掉落的玻璃碴子就开始向老班邀功。

“谢谢你们，这下我终于可以在这个地方养老了。”

老班在这条通往县城的路上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但从没时间细细欣赏路两边的鲜花、远处连绵起伏的高山。现在，它有的是时间了。

当老班察觉到自己即将失业时，就物色好了这个“养老”的地方，并拜托路上的玻璃碴子在合适的时间把它的轮胎扎破。但是，老班能安排好自己，却没法安排别人，留下了不少遗憾——从今往后，班车恐怕不会再等古里妈妈了，镇上的动植物们想要出远门，坐顺风车的难度肯定也大大增加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老班就亲眼目睹了小伙子驾驶着新车，“嗖”的一下从它身边跑过的情景。

蝴蝶飞来告诉老班，古里妈妈没赶上班车。

“唉，我送不了她了。”老班叹了口气。

这时，一只蚂蚁爬上了老班的后视镜：“我刚想趴在新车上出发，就被大风吹跑了。它跑得好快啊！”

一颗蒲公英种子半开玩笑地说：“就算它跑得不快，也不会喜欢你趴在它身上的。它嫌你浑身都是土呢。”

突然，它们看到古里妈妈骑着一辆电动车经过，往县城的方向驶去。

“但愿她不要迟到。”老班担心地说。

蚂蚁却说：“她肯定得迟到。这个时候才骑电动车出发，不迟到才怪。”

“你们说人类怎么总是那么忙？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呢？”蒲公英种子很好奇。

就这样，它们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感觉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温柔的天地间。偶尔经过的，只有徐徐的微风和耳语般鸣叫的小鸟。

时间过得飞快，黄昏很快就降临了。这时，一个小男孩突然从远处跑来。

“嘿，是古里。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蚂蚁说。

“他在往路的尽头看呢。”蒲公英种子说。

老班也往路的尽头看去——那里偶尔会有几辆车通过，再远处便是连绵的群山了。古里到底在看什么呢？

还没等老班回过神，便听到古里欢快地叫道：“妈妈！”

这时，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是古里的妈妈骑着电动车回来了。看到儿子在路边等自己，她满脸喜悦，可又有些着急：“这里人少车多，你一个人跑来，多不安全啊！”

古里没想过这些，他冲过去抱住妈妈说：“我就想和您一起回家。”

妈妈轻轻抚摸着古里的头说：“以后妈妈要骑电动车上下班，来不及接你放学了，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古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抱紧了妈妈。

这温暖的一幕，让老班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化了，油缸里剩的油都变得滚烫起来。

三

古里每天都会准时出现。他特别乖巧，在等候妈妈时，要么从书包里拿出书本认认真真地读，要么蹲在地上看小虫和蚂蚁，从来不调皮，也不到处乱跑。

老班见过太多喜欢捣蛋的小男孩了，它的玻璃窗已经被他们用石头砸坏，身上也被他们用小刀划出了不少丑陋的疤痕。有一次，老班忍无可忍，就“轰隆隆”地让发动机叫唤了几声，还用力抖了几下身子。男孩们觉得这辆废弃的班车是个怪物，吓得再也不敢来了。

自从那些男孩不再靠近老班，动植物们就更加放心大胆地来找它玩了。有些植物甚至在老班这里安了家。它们在车厢里自由生长，还开出很多花来。

“看，那边有个小男孩，总打量你。别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一天，有朵新开出的小花警惕地提醒老班。但老班说不用担心，因为它知道古里是个好孩子。

老班的确不担心，古里却有点担心。因为他听镇上的男孩们说，老班会变形，还会发出恐怖的怪叫，是个怪物。尽管古里从来没见老班有任何动静，但心里还是有些怕，所以在路边等妈妈的时候，他不仅时刻留意老班，还特意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不是因为一场大雨，这个距离大概永远也不会缩短。

老班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本来阳光明媚，它听着树上的蝉鸣打了个盹。可还没睡多久，黄豆大的雨点就把它给砸醒了。

它一睁眼，就看到古里正双手抱着头往来的方向跑。本以为古里不会再冒雨回来了，没想到很快他就举着一把伞跑了回来。他站在路边等妈妈，风裹着雨斜斜地扫下来，很快就打湿了他的鞋和裤子。

“来我这里躲躲雨吧。”老班向古里发出了邀请。但它说话的声音在人类耳朵里就是生锈的机械发出的“嘎吱”声，古里根本听不懂。

听了老班的话，车厢里的动植物们开始了大讨论。

“真的要让他上来吗？”

“他会不会折断我的脖子、踩碎我的身体？”

“他會不会毁掉我们的家？”

这时，一只避雨的野猫说话了：“我经常在镇子里转，熟悉所有的孩子，古里是非常懂礼貌的。”

听了它的话，大家都不再出声了。

老班费了很大的劲，想打开车门。可是因为长时间不开，车门已经不灵活了。老班抖抖身体，重新使劲，甚至发出了低沉的“轰隆”声，就好像马上要启动似的。最终，在老班的不懈努力下，车门终于打开了，还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此时，古里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风一吹，冷得他直哆嗦。听到响声，他心里一惊，忙转头去看。只见老班车门大开，里面还有只野猫探头探脑地在看他。

“好可爱的猫……”古里被野猫吸引，忘记了恐惧，跑上了车。

四

是老班拜托野猫吸引古里上车的。它知道，古里可能会因为“怪物老班”的传闻不敢上车，但肯定拒绝不了可爱动物的诱惑。这招儿果然很奏效。

古里打量着车里的一切——植物覆盖了小半个车厢，蝴蝶停在上面休息；刚才探出头的野猫已经跳上座椅，正在舔毛；角落里还蹲着一只温顺的小黄狗……古里觉得，老班并没有镇上男孩说得那么可怕，反倒有种让他说不上来的奇妙感和亲切感。

古里从小就喜欢汽车玩具，总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开上真正的大汽车。他爬上了驾驶座，转了转方向盘，假装自己正在开车，开心的笑容爬上了他的脸颊。

雨慢慢停了，夜幕降临，镇上的灯火逐一点亮，但老班的四周变得很暗。

这时，玩得不亦乐乎的古里猛然间反应过来：妈妈怎么还没回来？他连忙下了车，焦急地盯着路的尽头。

“妈妈怎么了？”古里非常不安。

她会不会是找地方躲雨，所以晚了？或者是道路泥泞难走，所以走得慢了？该不会像爸爸那样……啊！古里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难过地蹲下来，蜷缩着抱紧自己，好像这样会让他多一些安全感。每当看到有车灯从远处照过来，他都会满怀希望地站起来，然后再失望地蹲下去。反反复复好几次后，古里开始小声抽泣。

听到古里的抽泣声，老班心里难受极了。

小黄狗不解地问：“人类不是有手机可以相互联系吗？”

野猫说：“古里还小，没有手机。他联系不上妈妈，得有多担心啊，真可怜！”

“我飞得快，帮他去看看吧。”蝴蝶自告奋勇。

蝴蝶飞啊飞，终于在路边发现了古里的妈妈。情况是有点糟糕——电动车没电了，她费力地推着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走得很慢。

蝴蝶赶紧飞回老班那里，汇报了这个情况。老班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来了精神：“走，我带古里去接他妈妈。”

很快，古里被老班一闪一闪的车灯吸引了注意力，野猫忙站到车门旁，冲他不停地叫唤。古里似乎明白了它们的意思，转身上了车。

五

老班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和古里如此默契。古里不但不害怕它的反常，还信任地坐在了驾驶座上。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表情激动而认真，就像个真正的司机。虽然古里的脚还够不着油门，但没关系，反正老班也不需要他来驾驶。

虽然老班的轮胎报废了两个，开起来不仅慢，还特别颠簸，但古里不嫌弃，一直鼓励老班，说它是世界上最棒的大汽车。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在温柔的月光下，他们一路前行。

“妈妈，我们来接您啦！”古里终于看到了妈妈。

古里妈妈早就远远地看到了晃动的车灯，但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在这辆车上。

“这是老班，您也认识的。”古里说。

老班响了两声喇叭，算是和古里的妈妈打了招呼。也许出于对儿子的信任，也许因为对老班的熟悉，古里的妈妈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恐惧，而是非常激动地向老班表示了感谢，还把电动车搬进了车厢。

老班拉着古里和他的妈妈，晃晃悠悠地往小镇的方向驶去。

在即将到达小镇，但又不太靠近人类居住区的地方，也就是老班给自己选择养老的地方，它缓缓地停下了。这时，油箱里的油已经差不多耗光，老班这下是要彻底地、真真正正地“退休”了。

大家目送古里母子离开后，蚂蚁提醒老班：“你的车灯忘关了。”

老班想了想，又看了看眼前的路，说道：“不关了，照个亮吧。”

“给谁照亮呢？”野猫不太明白。

老班也说不上来到底给谁照亮，只是觉得除了古里和他的妈妈，一定还会有人喜欢它带来的这一点点光明。

想着想着，老班觉得困意袭来，沉沉地坠入了梦乡。在梦里，老班还是和以前一样，慢吞吞得像个老头儿，可司机并不嫌弃它，还高高兴兴地开着它翻山越岭。那个司机，就是长大后的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