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逸诗 图|王西振
1
乔怡觉得奶奶对于写信这件事,认真得有点过了头。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对别的人和事记忆都不太好了,但唯独不会忘记每月中旬都要给她的老友芳兰寄一封信。
每次到了要写信的日子,她总要亲自去挪那张笨重的实木桌子到院子里。先是清理掉桌上所有的杂物,再用抹布仔仔细细擦一遍,最后郑重其事地放上一张舒展开的红条双行信纸,一张草稿纸,还有一支吸满了墨水的钢笔。
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奶奶就可以坐在摇椅上,手拿一把大蒲扇悠闲地扇。
接下来痛苦的,便是乔怡了。乔怡从四年级开始便从爸爸的手里接过为奶奶写信的工作,一开始她是出于自愿,毕竟爸爸工作忙得很,她想要分担一点爸爸的辛劳。其次嘛,奶奶实在太会笼络人心,每次写完信,总少不了给乔怡一些好东西。有亲戚从香港寄来的蛋卷,有姑姑们拎来的时令水果,有时甚至还有50块的大钞票。
可是人总是会长大的,现在已经念初二的乔怡,慢慢觉得每月替奶奶写一封信成了一种负担。
在奶奶的要求下,乔怡写一封信要经过三个步骤——奶奶口述一遍信的内容,乔怡在草稿纸上同步记下,完毕后念一遍给奶奶听,奶奶确认无误后才可以在信纸上正式誊写。
“院子里种的黄皮熟了,昨天分给了秀芬和凤莲一人一篮子,秀芬家的孙子觉得好吃,昨天还来我家里讨,我就让他自个儿爬树去摘。才7岁的男孩爬树爬得好厉害,自己在树上吃饱了还摘了一大篮子回家。”
“新辉和梅梅工作都顺利。乔怡学习也蛮好的,上次考试听说还考了班里第三名……”
乔怡正在写字的手顿了一顿,她皱着眉头回头对奶奶说:“您别说我的事。”
下午的日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奶奶含糊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只在耳边蹭了一下便飞走了。乔怡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想到她的同龄好友们此刻可能正在某个奶茶店聊着天,或者相约着一起去打球、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总之,不会有人像她一样,周末还要被困在家里,替一个老太太做这样无聊繁琐的事。
终于写好了!乔怡把信纸递给奶奶,趁着这个空当,她站起来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就算是个中场休息吧。因为她知道奶奶对信的“成品”把控颇为挑剔,有时候觉得哪个字写歪了,哪个错字涂抹过影响了整体美观,都是必须要重来的。
记得有一次,乔怡整整写了三遍还是没能过关,最后气得把几张信纸揉作一团扔在地上,哭声响彻整个院子。后来还是奶奶答应了给她买精品店里最新款的发卡,才平息了这场哭闹。
乔怡也曾问过奶奶为什么对写信这事这么执着和认真。没想到不识字的奶奶竟用了一个成语来回答她——见字如面。
“平时我们见个人都得收拾打扮一番,写信也是同一个理。收信的人见到我的字,就知道我过得怎么样,所以马虎不得呀。”
2
如果说写信只是让乔怡觉得繁琐的话,那么寄信就足以让她生厌了。
乔怡一家住在县城,奶奶的好友芳兰婆婆住在邻县的一个村落,其实开车的话路程也就一个多小时,乔怡不明白奶奶为什么非要选择写信这种古老的方式进行沟通。如果非要说老人家坐车不方便,微信也学不会的话,那打电话这么简单的事总会的吧,但奶奶偏不。
于是每一次,奶奶把信封交给乔怡,乔怡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脸上都写着一百个的不愿意。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让乔怡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奶奶的信并不是在邮局寄,而是放在一个书店的老板那里。这个书店就像是奶奶和芳兰婆婆的秘密据点,老板就是他们的“中间人”。每个月,乔怡会来送信取信,芳兰婆婆的儿子也会到县城里来拿药,顺道取走信。
这可太新鲜了,这样的联络方式,乔怡只在古装电视剧里看到过。
书店有时会有多嘴的客人。记得有次乔怡刚把信递给老板,就有位叔叔问:“哟,现在还有寄信交笔友的啊?我以为只有我们年轻的时候会这么做呢。”
乔怡脸上火辣辣的,小声回了句“我没有”就骑上车走了。
回到了家里,那位叔叔的话却还萦绕在她耳旁,她把门一关进了房间直到晚饭还没出来。
爸爸妈妈觉察到不对劲,敲门进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再帮奶奶写信和寄信了。”乔怡带着抽泣的声音,听着还怪委屈的。
乔怡知道,如果直接说自己觉得寄信这事很老土的话,爸爸妈妈可能不会认同。于是她迂回地说自己最近成绩有所下降,想要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帮奶奶写信寄信是不太抽得出时间了。
爸爸妈妈都很理解乔怡,尤其是妈妈,她压低了声音说:“妈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要和闺蜜写信,是,她倒新潮得很。可就是苦了她孙女,为了给她写信,三年级就开始练书法,四年级便风雨无阻地帮她每个月写信送信,现在连学习都给耽误了。”
爸爸没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也是,一边是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母亲一辈子对生活从无要求,唯独坚持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每月给好友寫封信,他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另一边是自己的妻女,站在她们的角度想,月复一月地做这样的事,确实也会感到有负担。
“要不这样,我喊雷雷来帮忙写吧。他年纪小,功课还不重。”爸爸终于想到个替代的人选。
雷雷是乔怡叔叔家的孩子,今年读二年级。
“他一天到晚屁股不沾板凳的,能行吗?”妈妈表示怀疑。乔怡也不太看好那个出了名调皮捣蛋的堂弟。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先试试吧。”爸爸最终拍板。
3
接下来给奶奶念信写信的差事就落到了雷雷的身上。雷雷帮奶奶写信有两个条件,一要好吃的,二要奶奶给他“刷脸”登录手机账号玩游戏。
于是到了要写信的日子,奶奶总要献宝似的在桌上摆满零食,雷雷最爱吃的玉米片、蟹香蚕豆、牛肉干、可乐,应有尽有。小家伙像个将军一样神气,觉得院子里太热,还要奶奶用大蒲扇给他扇风他才肯写。
而奶奶的规矩到了雷雷这里却全然形同虚设。他是断断不肯打草稿的,直接拿起钢笔就在那信纸上写两个大大的字:芳兰。
“奶奶您说吧,接下来要写什么?”雷雷很是着急,大概是迫不及待想要玩手机游戏。
“上次她寄给我的信,我还没有看呢,你给我念一念,我再回信。”桌上有个原本装曲奇饼干的大铁盒子,里面全是奶奶和芳兰婆婆的往来书信。奶奶在里面翻找了一下:“呐,这是最新日期的一封,你给念一下。”
二年级的雷雷认的字还不多,念起书信来也是连蒙带猜。
“周玉,来信已收到。”雷雷的第一句还算流畅,“昨天孙子齐齐去后山摘了点山捻子……奶奶,什么是山捻子啊?”
“就是上次你阿耀叔送来咱家的那种小野果。”
雷雷记起来了。护林员阿耀叔常去树林里巡护,上次他就从树林里摘了一草帽的野果子回来送给他们吃,那个小小的像是蓝莓一样的果子原来叫山捻子,真好吃。
“我也禁不住馋,吃了一些。想起以前和你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最常吃的就是这个。”
“前日夜里有人来我们家鸡窝偷走了三只鸡,养得好好的鸡就这么没了,我气得都吃不下饭。昨日儿媳看我难受,赶集时买回了十只,这次我可要好好看着了。”
“没了?”雷雷把信的背面翻过来看,不敢相信有人写信就那么三五句话。可背面的空白清清楚楚告诉他,这信确实就几行字。
“家里的鸡被偷了这点小事也要写,奶奶你们可真无聊。”乔怡在屋里写作业,窗户正好对着院子,此时听到雷雷这样一句吐槽她也忍不住笑出声。
雷雷可算是把她的心声给说了出来。奶奶和芳兰婆婆那些来往的信里写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各自家里的鸡生了多少个蛋,某某的孩子念了博士很有出息,或者哪个老人以前生了重病,后来用了一个什么土方子就给治好了。乔怡搞不懂这些有什么好写的,而且她们每次写信都像挤牙膏似的,一次只说几句话,多的还要留作下个月再说。
奶奶不理会雷雷的挖苦,她戴上老花镜,把那封信拿到跟前仔仔细细地看。明明不识字的老太太,却看着信自顾自地乐。
“你看这里,芳兰准是一边吃山捻子一边写的信,要不这紫色的水渍是什么哦。”
“她老了,可字写得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好看。以前我们一起玩得好的女孩有六个,她是唯一一个识文断字的。”
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奶奶又开始讲起那些老掉牙的往事,这回已经追溯到少年时期。
“我和芳兰是同一个村里年纪相仿的女孩,八岁起就一起割猪草、干农活,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小时候,我也有调皮闯祸被爸妈打骂得掉眼泪的时候,这时我就会躲到芳兰的家去。芳兰的爸妈人好,每次见我过来都百般安慰,晚上还让我留宿在家里,我和芳兰挤一个被窝,常常聊天到天光。”
雷雷聽完,托着腮问:“那你们怎么只写信不见面呢?好朋友不是就要经常见面的吗?”
奶奶闻言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似乎掺杂了许多的苦涩。
在屋里写作业的乔怡早就停下了笔,她和雷雷一样,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4
奶奶躺回了摇椅,手里的大蒲扇还在摇,速度却急促了许多。也许是这段回忆,有太多让她不想触碰的地方。
从奶奶断断续续的描述里,乔怡终于知道了她们这对姐妹花的故事。
奶奶和芳兰婆婆是同村的一对好姐妹,俩人年纪相当,那个年代大家的家境也都相差不大。唯一不同的便是芳兰婆婆家里重视教育,因此她成为那个年代少有的识字的女孩,而奶奶呢,就是常见的文盲了。
后来俩人长到十七八岁,镇上的供销社招人,最先确定的对象是识字的芳兰婆婆。
“供销社捧的是国家的饭碗,谁都想进。可是芳兰觉得这样的机会还多得是,她就推荐了我进去,还说等第二年她再进来,我们做工友。
“谁知道到了第二年,供销社没有再招人,我想要把位子让回给芳兰,可我爸妈死死拦着,他们觉得我肯定是脑子坏掉了。因为这个事,芳兰家和我们家产生了嫌隙,第二年,芳兰爸妈把她嫁去了邻镇一户以务农为生的人家。那以后,各自的命运就大不相同了。
“我因为在供销社上班,认识了在厂里工作的你爷爷,单位又分了房子,日子虽不很富裕但起码不愁吃喝。而芳兰呢,一辈子都在农村,拉扯大几个孩子就拉扯孙子,现在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每天去背柴、种菜、喂鸡。
“我知道的,她念着我,又怕见我。慢慢的我就懂了,再也不提见面的事,只是每个月给她写封信,这样好像我们的情谊就没有断掉。”
5
雷雷给奶奶写信总是敷衍了事,乔怡看得出奶奶并不满意,但她已经没有别的人选帮忙。每次看到奶奶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雷雷,雷雷在旁边打游戏打得沉迷时,乔怡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雷雷,你要是再这样让奶奶‘刷脸’登游戏账号,我就去找你们班主任揭发你。”
“是奶奶让我玩的呀,我帮她写信,她给我玩俩小时游戏,公平交易。”雷雷理直气壮地回答。
“以后不用你写了,我来写!”喊出这句话,乔怡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
那之后,乔怡恢复了以往给奶奶写信寄信的习惯。不同的是,她再也不认为这是一种负担。从前觉得信里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看这些生活日常也觉得很是温暖。从前每次去寄信都害怕别人看到会笑话,现在她一踏进书店就大声说:“老板,我奶奶又给闺蜜寄信了,我来给她送。”
时间就在这一月又一月的重复中流逝,乔怡从初二写到了高二,哪怕功课再重,时间再珍贵,她也还是会记得和奶奶的约定。
一个和往日并无不同的日子打破了寂静。
那天乔怡从书店里取到芳兰婆婆的信,一打开只觉字迹有变,如今的钢笔字浑劲有力,不像芳兰婆婆平时的字那样柔和,她心下顿时一个咯噔。果然,信中传来的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周玉阿姨,我妈于24日凌晨起夜摔了一跤,不幸离世,家中晚辈倍觉哀痛。以后她不能再与您书信往来,望您保重身体。晚辈陈天敬上。”
乔怡捏着那封信,一时间很是彷徨。
虽说她也经历过爷爷的离世,但那时年岁还小,已经记不太清那种悲痛的感受。如今看到这一封书信,一个活生生的、上个月还在信里说自己还能骑车去买菜的老太太已经不在人世,只覺恍惚如梦。
回家后乔怡思量了很久,该不该把这件事告知奶奶?妈妈的意见是告知,因为那是奶奶最亲密的好友,她有知情权。爸爸则说奶奶前两年做过一次大手术,术后最难的时期她都是靠那一封封书信撑过来的,如果告诉她芳兰婆婆不在了,她可能会大受打击。
最后的决定权回到了乔怡这里。她望着院子里那棵被爸爸用三根木棍勉强支撑起来,早已禁不起任何风雨的老黄皮树,心下有了答案。
之后,她模仿起芳兰婆婆的字迹,给奶奶写信与回信。
“我种的一亩花生收成了,卖了一些,剩下的拿去榨了油,昨天刚给两个女儿送去。
“我的头发全白了,耳朵也不太好,要不是在我耳边说话我都听不太清了。
“芳芳和聪聪昨天去商场玩,给我带了个汉堡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吃这玩意儿,还挺香,怪不得小孩都爱吃。”
好歹也给奶奶读了那么久的信,乔怡知道芳兰婆婆的写信风格,自认演得天衣无缝。
6
乔怡高三那年,家里人给奶奶摆80岁的生日宴,大家团团围了一桌。
饭桌上乔怡不可避免地被问到想要考什么样的学校,是去省外还是留在省内。聊着聊着,姑姑顺着话锋问:“乔怡高考完就得去上大学了,那到时谁给妈写信啊?”
“要不还是让雷雷接上?”叔叔建议。
“对啊,我都六年级了,认识好多字了。”雷雷站起来跟奶奶毛遂自荐,“奶奶,我可以胜任了,而且这一次我先说好,我绝对不要奶奶给我吃的,也不要玩游戏。”
芳兰婆婆已经去世这事,只有乔怡和她爸妈知道。大家还在说笑,唯独他们三个人低头一声不吭。
奶奶也在呵呵地笑,笑了好一会儿,她才摆着手说:“不写啦,不写啦,都一把年纪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短暂的沉默。大家都很诧异,乔怡尤甚,为什么奶奶不想再和芳兰婆婆通信呢?
奶奶没再说什么,缓缓起身用筷子去夹桌上的一块炸酥鱼。旁边的爸爸伸手拦住她:“妈,手术过后医生就嘱咐过您要忌口,这鱼是炸的,不健康。”
奶奶不以为然,任性地把那块炸酥鱼夹到碗里。
“我都这么老了你就随我吧,说得不好听点,也不知道哪天阎王爷就找上门了。芳兰生前就是忌口这忌口那的,最后什么好吃的都没尝过就走了,多亏呐。”
乔怡一惊:“奶奶您怎么知道芳兰婆婆她……”
奶奶转头看她,眼神充满慈爱,“乖孙啊,芳芳和聪聪是芳兰养的两只鸭子,这个是你不知道的。”
奶奶笑着笑着,很忽然地,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大哭起来:“我在这头,她在那头。以后啊,没信写喽。”
想到那个铁盒里满满当当的书信,想到奶奶枕头下那张芳兰婆婆的照片,想象着不识字的奶奶是如何艰难地在照片背面写下那四个字:好友 芳兰。
乔怡低下头,任由眼泪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