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2004年春天,我在鲁迅文学院第三期高研班学习,和庞余亮同班,后来又分到同一个小组,成了嫡嫡亲的亲师兄。那时班里很多同学都已是颇有名气的小说家,我初学小说,他们的作品都是我的研读对象,庞余亮也在其列。他在大刊发了不少小说,散文写得也好,如《半个父亲在疼》,偏低温的叙述,语言的诗意和弹性,丰富的结构层次和情感肌理,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没想到他后来写了儿童文学,一本本地写,一本本地出。初读时我很讶异,因这和他的小说、散文是截然不同的气息风貌。在《躲过九十九次暗杀的蚂蚁小朵》这本书出版前,他不知道为何找到我,让我给写一段推荐语,我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庞余亮把他最奇异的想象、最有趣的语言、最纯真的柔情和最诚挚的信任都放在了他的童话里,呈献给这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心灵。”
推荐语一向不宜长,我有些言犹未尽,正好以《小虫子和我》这三篇为契机在这里再说几句——简而言之,他真是太会写了,哪怕是写这么小的篇章。好作品如同好珠宝,关键不在于体积大小,而在于成色。成色好,再小也会亮。
虫子本就已经很小,小虫子就更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是个比麻雀还要小的小世界,简直是神经末梢般的小。而这小,又偏要往深阔处去才能摆脱窠臼,自有其意。是的,这个小世界也是容易有窠臼的,乡村的这些物事,稍不留神就会让作者陷入对素材储备的炫耀模式。他却成功地避开了这些。我们也可从中读到些许植物、动物和农事知识,固然新奇有趣,他却很节制,没有过于铺张,也无意让读者流连于如此的乡村风情。他的核心裹于其中,因玲珑剔透,便也昭然可见。
如《不再闪烁的萤火虫》:“有一天晚上,我在万家灯火中忽然想母亲了,母亲早在一个春天里去世了。”“那些敏感的独自怀念母亲的不再闪烁的萤火虫啊……这些微小的光亮和我心里的思念一样,平时不被察觉,可始终就在那里。那些微小的却可以照亮我心底的萤火虫啊。”如《知了知道的秘密》:“偷六指奶奶家桃子的秘密,悄悄对着草垛说父親坏话的秘密,还有许多许多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秘密……我们村庄的知了们全知道吗?”如《桑天牛的旧衣裳》:“但我一直知道那个捉天牛的调皮小孩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我总能看见人们衣裳掩盖下的心事重重。”
——心事,就是他固守的核心。对母亲的思念,自己的小隐秘,旧衣里的情绪,这都是心事。心事做底,小虫子就不只是小虫子,乡村风情也不只是乡村风情。这些都发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原本平朴的一切因此熠熠生辉、闪闪发光。
说到底,写作就是在写心事。心事中一定有故事,故事中却不一定有心事。某种意义上,作品的重量就是由心事的重量决定的,所以我们会说“心事沉沉”。因是真正的分量所在,心事也才会“沉沉”。若是只讲故事不讲心事,其故事就只能浮在表面,顺水漂流,不知所终。而会写心事的,如庞余亮这样,心事有多深,故事就有多深。他妥妥地用好了心事这一块压舱石,让心事和故事并肩携手笃定而行,当然就能行稳致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