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成
我的家乡桐城早年是“安庆府”所辖的一个县。它位于大别山东麓、长江北岸。西边有苍翠群山,东方有平畴绿野,自然物产比较丰富。在古代,桐城人非常热衷读书、进学和出仕,富有“冠盖满京华,文章甲天下”的名声,清代“桐城派”主盟文坛近二百年就是一种明证。遥想当年,寒窗更深,多少桐城学子秉烛夜读之余,一盏提神、暖身、清思的热茶,的功劳怕也不容忽视吧。
桐城人嗜茶,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日常最喜欢的饮料就是茶。“开门七件事”,如果按照桐城人来排,当是“柴米油盐茶醋酱”才对。桐城人素所艳称的清代“父子双宰相”张英、张廷玉据说是“手不离瓯”,张英自己也说“鄙性好多饮茶”。当然,他们饮的多是上等极品,甚至还有“御赐”之物,如张廷玉在《澄怀园语》中说:“仰蒙世宗皇帝颁赐佳品,一月之中必数至,皆方外精选入贡者,种类亦甚多,器具亦极精致,可谓极茗饮之大观。”
但在我的少年时代,乡亲们所饮全是粗茶,戏称之为“柞叶壳”,叶片粗大而厚,形似干枯的树叶,更别提“旗”“枪”“芽”之说。饮茶之具是瓦罐和饭碗,有人也不会专门烧水来煮,而是将茶叶丢入装满水的瓦罐里,煨在炉膛,等饭菜熟了,茶也就烧开了,“开”得还很厉害,茶水不停地翻滚。倒上一碗,仍将茶罐煨在余烬上,一天下来,茶水都不会太凉。那时我整天在外疯玩,渴了就跑到寡居的王奶奶家要茶喝,她老人家颠着小脚,从炉灶里掏出瓦罐给我倒上一碗,酽酽的茶水,黄澄澄的,仿佛不是那黑黑的“柞叶壳”泡的,而是金子融化的,喝上一口,微涩而后甘,很是解渴。我一辈子喝过多少茶,似乎都没有这茶好喝哩!
“桐城好,谷雨试新铛。椒园异种分辽蓟,古鼎边枝贩霍英,活火带云烹。”这首出自清代桐城文人姚兴泉之手的小令,说的正是桐城茶事。 桐城自古就是产茶之区,桐城人喝的大都是自家出产的茶。粗糙者,如前所提及的“柞叶壳”;上焉者,乃是“桐城小花”“龙眠春翠”。小花茶又有“谷雨尖”之称,因为采摘在谷雨前后,所以才有“谷雨试新铛”的风俗。
我们村外山坡上有好大一片茶园,清明谷雨前后,人们才忙于采摘。每家分到的茶树不多,家家采茶制茶,只为自家一年之用。那几日,村子里洋溢的茶香几乎浓得化不开,令人心醉。桐城茶归口管理后,才有了“桐城小花”这个朴素而清新的名字,远销各大城市。记得我在京城有次参加文人聚会,一位关中的杂志主编说我们家乡的桐城小花不错。我的心里,意外的同时,还有几分荣耀。
正是因为桐城多有茶树栽植,许多农人都会自制茶叶,有了一定的实践经验,自然会有“理论”产生予以总结。明末清初的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方以智在他所著博物学著作《通雅》和《物理小识》中就有关于茶的记述文字。据家乡的一位文友介绍,《通雅》主要是从植物学的角度考察茶树,《物理小识》则从饮食角度考证茶的源流,其中论及茶的分类、种植、制作、储藏、烹煮、饮用以及药理养生价值等,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科学文献资料。不仅如此,就是在“民间”,也有许多茶农将实践经验形诸歌咏,民歌《茶儿经》《盘茶歌》将茶叶的栽培、生长、制作过程详细介绍,的确可称经典,是著名的“桐城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其他内容的“桐城歌”一起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
桐城人还有“施茶”的习惯。凡是盛暑之天,总有人将茶煮好,倾入大缸,置放于行人较多的路口,任渴者自由取饮,以除暑解渴。听说,我家祖辈就这么办过,可惜的是,后来竟有顽童撒尿于缸中,所以未能一直坚持下去。明清之际的桐城名士潘江因遭乱世不仕而隐居,他也曾在乡里施茶,在他的诗集《木厓集》中有一首《五月以来烹茶寘门前树下饮道旁行人如是三阅月感而有述》记载此事:“古塘匪大道,来往惟樵苏。高柳立门前,轮囷十余株……行人喘汗至,聊复停斯须……我见为心恻,饷以茶一盂……因解杖头钱,搜括才千余。买茶不盈担,烹置于中衢。旁设几与石,坐卧得自如……耕者乐于野,行旅乐于途。予心为快然,掩扉读我书。”这种“人饥我饥”“人溺我溺”的“济世利物”情怀,到底是可贵的,也是值得赞美的。
上引姚兴泉的这首《桐城好》小令中的一句,“古鼎边枝贩霍英”,指出清代桐城茶叶的一些贸易情况,那就是主要销往邻县霍山、英山(湖北)。在自然经济条件下,只能由种茶人自行销售,现在县里将之归口管理,并着力打造“桐城小花”的品牌,这一策略总是对的。我忘不了过去所见到的茶农售卖新茶的情形,一个个带着用大铁箱子装的茶叶,就这儿一堆,那儿一伙地蹴蹲在县城西门市场的角角落落里,有时也摆在入城的路口边上,等待买主前来问津。买茶的三三两两,若无其事,踱步过来,弯腰抓一把新茶,揉揉捏捏,又摊在手掌上看看,在鼻下闻闻,或许就放下,走开,来到另一个卖茶人面前,买走的并不多见,然而卖茶的还在苦苦地守候着。这样的情景应该不会再有了吧?
我的家乡桐城,人们都知道在清代出了一个很大的散文流派,作为同乡后辈,自然也觉得脸上有光彩。但我认为更值得骄傲的,是在这些文人学士生发的灿烂光华之外,还有一些虽无赫赫声名,却以其清新独异的作品流传于人世的民间草根诗人存在,这也证明了桐城派作家故里“妇孺能诗”这一说法虽属夸张,但也并非绝无一点儿根据。其中最为突出的有两位,一是明末清初的徐翥,一是清中叶的吴鳌。
对徐翥我所知甚少。只知他生于一五九四年,殁于一六七六年,生当明清鼎革之际,应当曾身经目击天地翻覆的裂变与痛苦。我从手头的有关资料得知他家住练潭小横山下,此地距我从前工作的单位不远,我也曾在小横山下徘徊,可惜那时我一心想离开此地,无意做田野调查,也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曾经诞生过这样一位布衣诗人。先生“讳翥字羽先,号半僧。少孤,及长,遇异人授丹药茹之,遂聪颖不凡”,与故里诗友邓森广、邓森秀及池州本地的刘城、吴应箕等相往还。
吴应箕即大名鼎鼎的“明末四公子”之一,明亡后在乡间组织抗清,不幸殉难。徐翥在池州生活了十多年后又回到故乡,卖鱼为生,平时交接本邑诗人潘江等,晚年入城为后学指授书法,毕生未仕亦不娶,著有《煮字斋诗集》,收诗七百余首。临殁前两年,自营“生圹”,自书墓碑“徐诗人之墓”,可谓至死钟情于诗。据见过他的人说,先生“石骨嶙嶙,电眸炯炯,谈诗述古,滔滔若天潢之东注”。可以想见其神采。
我在新版的《桐城明清诗选》中读到先生的几首诗,如《春村》:“老懒成何济,居贫户不扃。村鸡鸣野白,山鸟出林青。钟杵吸晴梵,田冠坐晓屏。开函怀往事,含泪洒新亭。”写出了乡居生活的恬淡,似乎也含有一点儿挥之不去的轻愁,看来诗人还不是完全超然物外。特别是一首《子规》:“春去一声低,千声在为泥。纵有亡国恨,莫向此山啼。”可谓意味深长。传说中的子规鸟(即杜鹃)与诗人同样都经受过亡国之痛,在这里似乎也传达出“惺惺相惜”之情。而《观钓》:“抡竿倚石水烟空,多少眠鸥狎钓筒。晚得春潮三尺鲤,沙头沽酒一灯红。”却透露出隐逸生活的闲适与温馨,使人读来倍觉亲切。我认为这些诗作具有很高的艺术性,置诸名家集中亦不逊色,或更有真情。
另一位民间诗人吴鳌,我虽然了解的并不多,但其名却是从小闻名详。他是一位更彻底的布衣,甚至没有一点儿与名流辈交接的经历,当了一辈子的剃头匠——这使我想起《儒林外史》中的隐逸高人荆元,终生只是一个裁缝,“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功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
吴鳌劳生之余不废吟咏,同样无意于声名,随写随弃,以致临终前友人为其收集诗作准备刊刻,也只得四五十首,却足以使其不朽。煌煌一部新编《桐城县志》,人物传部分将他作为重要条目推出,与张英、张廷玉父子和桐城派诸大家及后世的朱光潜、严凤英等名流并列,可见他在桐城人心目中的地位。
有关资料显示:吴鳌(1739-1799),字龙海,号漪澜。清代西乡(今练潭,与徐翥是同乡,看来练潭一带山水真是长养诗人啊)布衣诗人。幼颇聪慧,六岁从师,读私塾三年,家贫废学,从师学理发。余暇读唐宋及当时名流诗作,依声立格,喜作近体诗自娱。知己慕其才思劝他应试,他奉答一联云:无须应试,我行我素;何必求官,吾爱吾庐。自嘲“浮生不学林和靖,鹤子梅妻累尚多”。地方官员闻其名,招其入幕,固辞不就,构居于横山练水之间……
这位同样不仕不娶、桀骜不群的诗人,得钱便沽酒尽醉,醉则高卧长吟,显示出一位民间人士的“布衣本色”和“诗人风采”,可钦可佩。他的诗我读的虽不多,但凡读过的,却是自然清新,句句可诵。如《月夜听人弹琴》:“山头挂新月,竹里听鸣琴。独坐一挥手,相知十载心。风生寒木脱,潮起大江深。曲罢默相对,何来空际音。”又如《杨花》:“举网吴江趁夕晖,江干新卖鳜鱼肥。飘零眼底春将去,流荡天涯人未归。隔断一帘云漠漠,拂残双袖雪霏霏。不知墙角谁家树,如许花开到处飞。”还有《山居》:“不嫌茅结屋,何碍席遮门。幽谷秋先得,微躯病转尊。醉长过白昼,吟每到黄昏。长物竟焉有,篱边松竹存。”其中“微躯病转尊”之句更见新警。清嘉庆七年,潜山名士熊宝泰在浚县见其诗后,甚喜“微躯病转尊”句,“将之改为吴鳌诗集《爱吾庐诗钞》的压卷之作,再刻之并为之传”。
吴鳌自序其诗集的一段话也颇可诵读:“春鸟林间,秋蝉叶底,鸣其所不得不鸣而已,未求为知音听也。今年六十有一矣,茅屋一椽,柴门两版,依横山而环练水,将终老焉。既无求于生前,复何望于身后。唯二三子索观旧作,谨追录数十首,倘加以绳削,俾老而有所进,实余之厚幸焉。”这样的情怀洒落,这样的心性高洁(虽不是有意追求高洁),而有高格自有好诗,这也是“无可怪”之事,岂不令古往今来在文坛上为一点“地位”“名声”苦苦钻营之辈愧煞。吴鳌的诗当时就获得了很高的评价。贵池知县周光邻深爱其诗歌,说“诵其诗如寒潭之贮秋月,微云之拂河汉,朝岚夕翠之掩映于高林古木而羁禽鸟之翔鸣于风雨中也”。
但草根诗人身后毕竟也是萧条的。《桐城县志》载:吴鳌终以饥寒交逼,贫苦无依而卒于茅屋中。其弟吴鲸借资营葬于今练潭乡磨基山麓,前树诗碑一方,碑中竖行楷书阴刻自挽诗:“生前一醉浑如死,死去还如大醉眠。落日苍山烟雾里,乱坟荒冢不知年。”可见诗人至死都是旷达的。
现在,吴鳌墓已被列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时有当地和外地的诗人和作家来此寻访拜祭。从侧面说明,人们对真正写出好作品的诗人、作家永远都是追怀的。
自古以来,中华大地所出人才多矣,所谓“人杰地灵”。清代文坛著名的桐城派,其创始人与主要成员都是桐城人,这是不是就说明,桐城也是一个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地方呢?
桐城境内有山有水,然真正称得上名胜的并不多,更别说与本省闻名遐迩的天柱山相比。可桐城这个地方,数千年来民风淳朴,人们倾向于耕读传家,积累在民间的文化素称丰厚,一旦遇有时机,便会爆发出来,结成硕果,从这个角度来解释此地数百年间为何人文鼎盛,或许更靠谱些。
所以,讲到“地灵”,我倒认为那些动人的说法不在于神仙如何施行法术造就一番景观,或先前的圣君如何有法力留下神迹,这在各地都已司空见惯,就在桐城当地也是有的。如人们谈到桐城东南的大横山是如何形成的,就有说法是秦始皇拿鞭子赶的。这个说法与秦始皇拿鞭赶出一个庐山,赶出一个秦皇岛别无二致,一点儿也不感到神奇。而那些流传在山陬海隅,讲的是普通百姓有关“地灵”的一些故事,倒足以令人称奇。我小时候听到的两个故事就颇值得一记。
这两个故事差不多都发生在一个地方,距我家都不远,不过三四里路而已。地名叫“魏个嘴”,离县城不过三四公里。有一道缓缓的山坡,在山坡上面有块平地,平地上有两口池塘,塘中间有道塘埂,并不很高,有时水大起来,几乎可以看作是同一口塘。这两口塘周边环境相差无几,但是水质却不一样,东清西浊。尤其夏日雨后,尤其分明,形同泾渭。这是怎么回事呢?同住。公公不幸染病身亡,婆婆孀居。婆婆虽年逾四十,风韵犹存,眉目生动,口角生风,很是吸引人,一些轻薄风流男子不时上门骚扰,而婆婆也不收敛,与之打情骂俏,甚至在家鬼混。
儿媳乃一教书先生之女,素来文静端庄,勤劳贤惠,婆婆所为常让她皱眉蹙额。婆婆便深以为恨,经常找茬生事,指桑骂槐。因此二人关系势同水火。一天,儿子儿媳下地劳作,婆婆便招来其堂侄约会。不料媳妇中途回家取茶水,撞见不堪的一幕,慌忙逃回田间,也不敢吭声。婆婆见丑事败露,便与奸人谋划一计。她在儿媳妇房中翻找出一只罗帕,准备伺机而动。待儿子儿媳回来,她手扬罗帕,不停谩骂,说儿媳不遵妇道,与人私赠罗帕,还唆使儿子休妻。儿媳身遭诬陷,也羞于去辩,就跨出家门,直奔村头的水塘,投水自尽,以自证清白。恶婆婆一件见愧愤交集,便也跑到隔壁的塘里自尽了,想以一死掩盖其丑恶。但她没想到,天不藏奸,天也不掩善,自此儿媳自尽的塘水清澈见底,婆婆投水的塘水变得浑浊。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魏个嘴坡下的一个村庄。就我亲戚家的后屋场上,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式的黄土堆,我小时候曾和亲戚家的孩子在上面爬过、滚过。
一次我母亲说,这个土包还在长,如果不是当年在它的四角钉了钉子,它长得会更快。我非常吃惊。母亲说,从前,魏个嘴有个小伙子魏小,非常聪明能干,娶了一个妻子,长得格外漂亮,十里八乡难有人比得上。他很爱他的妻子,整天到晚都想与妻子厮守在一起,舍不得离开,不想外出做工,不想到田间干活——可能是怕有人把她谋去了吧。妻子心想这哪行啊,不做活,岂不是要坐吃山空?于是她宽慰丈夫,说她一心一意跟他,不会跟别人,还给丈夫出了个主意:你把我画下来吧,画成一幅画,做成牌子插在地头,这样你干活时也会常常看到我了。魏小一听,觉得不错,便答应了。
于是,他在田里一边耕作,一边看着妻子的美丽画像,气力倍增。但是不承想,一阵大风刮来,把牌子刮跑了,正好刮到出巡的皇帝脚下。皇帝捡起画像一看,哎呀,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女人,便心有所动。皇帝派人访察,很快得知她是魏小的妻子。皇帝威逼利诱,要把魏小妻子带回宫中。魏小夫妇只得洒泪而别。临别,妻子说她一定想法子与魏小重新团聚。她让魏小回去准备一件百鸟衣——用鸟的羽毛织造而成的,自己则在宫中对皇帝百依百顺。但有一天,她拿出了百鸟衣,问皇帝喜不喜欢穿,皇帝为讨美人欢心,就脱下龙袍,穿上了百鸟衣。没想到皇帝一穿上百鸟衣,魏小妻子就在宫中嚷起来,说有妖怪降临,叫侍卫赶快擒拿,魏小也在其中,众人抽刀斩了皇帝。魏小妻子拿出龙袍,问魏小想不想做皇帝,魏小不假思索地答道:“想,当然想,哪怕做一时三刻皇帝也好啊!”魏小穿上龙袍坐上了龙椅,果然,一时三刻之后就倒地而亡。魏小妻子伤心至极。但魏小虽说只做了一时三刻皇帝,但毕竟也是皇帝,于是,就把他的遗体运用老家,起了一座陵墓,但陵并不高。魏小地下有知,总想让他的陵高一点,像一座真正的皇陵。而那个山包就是魏小的陵墓,它每年都会长高一点儿,直到有人在四角钉了钉子……
我听了这个故事不胜惊讶,没想到家乡还有这么个做了“一时三刻”的皇帝老乡和“会长高”的陵墓。不管真不真,但故事很精彩。后来,我读到了壮族的民间故事《百鸟衣》,觉得魏小的传说的前一半与之有些相像,后一半则迥异。我认为,魏小的传说脱胎于《百鸟衣》,但结局的改变说明了什么呢?尤其是那土堆的“灵异”到底说明了什么?乡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故事流传?真的有几分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