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益舟
《省府前街》是河南省青年作家南飞雁先生的一部长篇小说力作。全书40 万字,以老开封省府前街上几户人家的命运变迁为切入点,以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圆心,以开封沦陷、抗战胜利、开封解放、河南省省会迁往郑州为主要节点,展示了千年古都开封特定时期的嬗变轨迹,以及开封人面对时代巨变的挣扎与蜕变、惶惑与尊重。
作者在宏大的叙事中,塑造了一系列丰满复杂的女性形象。通过这些女性形象和社会的、自然的种种关系,在盘根错节跌宕起伏的情节里描绘了开封各个阶层——达官贵人、平头百姓、将帅军警、国汪特务、妇媛野妪、公子小姐、老鸨妓女、共产党员、农工商学……万花筒般的生活图景陆离斑驳,热闹得让人目不暇接。
全书最主要的女性形象是省农商银行行长沈徵茹的女儿沈奕雯。她是一个从小生在富贵之家、母亲出走、父亲和下人娇惯的、任性的、行为乖张又美艳无比的千金小姐。书一开头便写了她在父亲迎娶后妈冯氏的家宴上,用防身小手枪打飞了继母的一个耳坠,那年她才11 岁。接着与继母冯氏避难郑州,她开枪打死汪逆汉奸贾先生,打死汪逆特务小周,后又打死自己第一任丈夫杜仲文。她身上有一种不羁不屈的嚣张,与父亲常闹别扭、找碴子,不听父亲劝告,与有一妻一妾的军人赵贻海发生恋情,并嫁给了他等。习惯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她这种性格的人,人生之路注定不会是坦途,命运具有悲剧性。
人生遭际充满魔幻,命运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尤其在那个时代,尤其是她那样的一个人。沈奕雯在日本鬼子占领省城,随父逃往豫西大山之中,邂逅了女地下共产党员静姝,这个静姝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当解放军攻入开封后,静姝使她毅然决然拒绝了登上国民党从开封最后逃往南方的飞机,痛苦地、绝望地与自己魂牵神绕的丈夫赵贻海决裂。在时代的大转弯中,她在共产党人静姝、老夏、咏清及进步青年书芃、翔然的推动、感召下,特别是静姝为保护她被特务老薛杀害一事,使她与旧时代彻底撕裂告别,投入新中国的怀抱,参加了革命工作,从而完成了人生的蝶变。从这一角度看,她的人生又是喜剧。
作者正是通过她的悲喜剧,展现了旧社会必然灭亡、新社会必然诞生的伟大历史进程,也展现了省会从古老沧桑的开封迁往郑州,进而使这座陇海、京广铁路线交叉口的小城崛起为崭新大都市必然性。
沈奕雯这个形象,附着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辐聚了作者想要表达的多层含义,因而她是复杂的、生动的、丰满的。
金女士金梅姗和文惠葳两个女性,是作者互相对比、映衬的两个女子形象。金女士是这部长达40万字的一号男主角沈徵茹的恋人,是沈徵茹本打算相守相爱一生的有情人。当年,他们二人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求学七年,相知相爱,私定终身,正打算完婚时节,沈徵茹父命难违,无奈之中与文惠葳结婚成家,金梅姗只好另做打算,与龚先生结婚生子。沈金二人感情深厚,在金梅姗丈夫瘫痪在床、生活困顿之际,因为沈徵茹的竭力相助,金梅姗一家才得以渡过难关。后来沈徵茹身陷不测,多亏女儿女婿相救,后隐身上海,又得到校友詹姆斯帮助,与金梅姗再续前缘,二人暗中逃遁云贵边远之地,双成心愿,四年生活,甘之若饴,直至金梅姗香消玉殒死在云贵边地,这一情缘才尘埃落定。
而文惠葳,是豫省首富尉氏县豪门大户文家大小姐,19 岁的花季,就读求学于民国花花世界上海女中,比起洋派美女金梅姗一点也不逊色,和沈徵茹本无交际,怎奈造化捉弄人,阴差阳错与一个毫无爱情基础的人结为夫妻,她与丈夫有一个共同点,即父命难违,这折射出民国时期人们思想还在礼教束缚之下的社会婚恋生态,以至于新婚之夜,文惠葳站在月色之下,失神发呆,晚上对丈夫说道:“怎么办?其实你不爱我,我不爱你,偏偏你我就这样了。往后日子那么多,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漫长的岁月,使两人人到中年,建立在没有感情的基础上除了二人生下一个女儿沈奕雯外,二人心中充满着怨恨,最终文惠葳出国不归,以至于明文离婚,一桩包办的婚姻最终曲终人散。
有趣的是金梅姗从国外回到了国内,文惠葳从国内逃到了国外,无形中的对比,一归一去,一合一离,是一出充满无奈的悲喜剧,让人唏嘘再三。
冯氏,不知其名,但在《省府前街》这部小说里,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有了她,小说前半部情节更加摇曳多姿,曲折传奇,引人入胜。
她是一位美丽的、隐忍的成功者。
因为她的美貌,在沈徵茹和文惠葳婚姻的夹缝里做了十年的外室,没名没分,看不到前途,连做姨太太都成为奢望,但她一直在隐忍,终于在文惠葳出国不归、与沈徵茹离婚之后,她终于做了正室。
冯氏是一位受命运捉弄的失败者。
在作者笔下,她这样的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成为正室的第一顿宴席,继女便开枪打落了她的一个耳坠,差一点儿死于非命,而丈夫却虚张声势,并没有当做大事处理。聪明的冯氏只能继续隐忍,赔着小心接纳了刁蛮骄横的继女沈奕雯,只为稳固自己正妻的地位。从这点看,生存把她磨炼成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尽管她是“一个小脚女人,但有时候她胆子奇大,酒量也大”的女人——冯氏大约是《省府前街》中最具双重性格的女人。
在和继女被困郑县、担惊受怕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都如履薄冰,把国民党少校赵贻海玩弄于股掌之中,就为自保。她大胆地与赵贻海偷情,而事后却死不认账。危机松缓后,为了灭口,她对赵贻海连开数枪,使赵贻海命悬一线。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她被赵贻海的部下牛少校开枪打死,从而结束了错综复杂的人生。
小周,又一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美艳女人,一个笑起来两眼弯弯、别有风情的女人。战争年代,不甘命运安排或不得不受别人安排命运的这个女人非常悲摧。小周是一个小报记者,她进入男人们倾轧的世界,乱离中成了一个汪逆的特务,和她丈夫贾先生同为汉奸。但她有她的风华,她有她的艰辛和挣扎。她借助男人而生存,又为男人所左右,牺牲色相,人皆可妻。在与军统特务赵贻海缠绵厮混间,为了自身的利益,乘赵不备,要开抢杀赵,可惜迟了一步,被躲藏在这里的沈奕雯开枪打死。其实,小周对赵贻海是动过情的,她甚至动了和他私奔的念头,结果还是死于非命,落了个被赵贻海推倒一段墙掩埋的下场。
《省府前街》里有个康大姐,她的形象具有旧中国社会的典型性。她是赵贻海的结发妻子,比赵贴海大七岁,从小陪伴着赵贻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康氏作赵家儿媳,却不会生育,这种遗憾更使她从心底深处深深依附于赵贻海,牢牢地把赵贻海当成自己的私藏珍品。
康氏有胆识,识大体,执着而勤劳,伺候赵母几十年,与赵其情同母女。她虽为小脚女人,却有须眉的粗犷和胆识。赵贻海小时候,她每天都站在门口迎接他回家,当赵贻海的同窗嘲弄他娶了小脚女人时,康氏却冲上前去,给他们劈头盖脸一顿巴掌,叫道:“脚是小,巴掌却大。”打得对方四散奔逃,这是何等刚烈的一个女子。
赵贻海郑县受冯氏枪伤,生死一线之间,洛阳西安皆不能医,都说准备后事吧。康氏接到电报,却私下求救于冯玉祥,用飞机从西安把赵贻海接到重庆做手术而获救。这种生死恩情,也正是不论赵贻海花心到何种地步、纳多少小妾,也无法撼动康氏在赵贻海心中的地位,在赵家的地位。
康氏头脑清醒,出身微贱,知恩图报,对赵家的关键核心利益非常清楚,于是她为赵贻海纳妾,以延续赵家香火。她的“义”举在省城官太太中间流行开来,令众人另眼相看。当她得知赵贻海和省城名妓葛春玉相好而使葛春玉怀孕之事,立即明白这是赵家目前唯一的骨血,于是克服种种困难,甚至不顾全省保安副司令丈夫赵贻海参战在即,领着葛春玉到郑县与赵贻海拜堂成亲。此后,对葛春玉百般呵护,以期她为赵家生子继后,并不计葛春玉对她的百般无礼。她又投赵贻海所好,接纳年轻的沈奕雯入门,自己甘愿退出做大,想方设法让沈奕雯做自己丈夫的正妻。
而赵氏的心理世界非常复杂,真情有之,仁慈有之,精明有之,扭曲有之,活到最后,几乎没有了自己。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为妻纲的封建传统思想束缚所致。当大难到来,赵贻海抛弃她们,又携小妾小秀出逃香港时,她竟然随遇而安,和葛春玉相依为命,在时局巨变的挟裹下苟延残喘。
纵观整个小说,通过康氏把赵贻海的身世讲了个清楚,同时她也起到和其他女人勾连的作用,在小说中的地位非常突出。
葛春玉的形象在小说中的作用比较单一,小说通过她的命运变迁而折射时代的风云变化、世事沧桑,展现了另一个世界,即老开封市井里巷的烟火味和烟花柳巷的脂粉味、腐败气息。作者以很大篇幅写她的坎坷的身世,但却不是“红颜薄命”的老套路,反而是她命运颇佳,到了最艰难的时候总有救星出现。
她本是开封戏班的名伶,出身不高,但颇为自立自强。父亲死后,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被逼嫁给市井流氓仝淮,仝淮当了汉奸成为伪警察局长后,她被暗算染上了大烟瘾。环境的逼迫,使她完全没有了当初自立自强、不做汉奸的羞耻之心,开始堕落。仝淮死后,她又和段先生搭伙过了一些日子;段先生死后,她又投靠省城第一妓院班头贺耀祖,做了一名高级娼妓。偶遇权贵赵贻海风流有孕之后,康氏操盘使她成了赵贻海的妾,但最终没有保住孩子。正在时局突变,不知后边如何生活时,她又攀上了共产党干部苏成荣成婚并且怀孕。苏成荣活着,她是军属;苏成荣死了,她成了烈属,真是峰回路转,令人唏嘘。
赵贻海这个风流公子,走到哪儿便把情洒到哪儿,女人们爱他,靠他,怨他,恨他,但他却在脂粉圈里左右逢源。小秀便是为他产下一女的又一个情人。
在他奉命护送河南大学南迁途中,和河大历史系的女生小秀扯上了关系。小秀叫鲁秀眉,人长得清清淡淡,如茶如菊。二人逃难中互相需要,有了男女之欢,小秀有了身孕,赵贻海为了赵家有后,带她到香港逃难。谁知小秀不甘寂寞,移情别恋焦性男子,事情败露之后,赵贻海挽留不住,她又被焦家抛弃,索性撇下一女,卷走赵贻海半份钱财,逃到台湾找她当年的恋人去了。
作者描写小秀的同时,还写了另一个女人曾阿姐,她是赵贻海女儿的保姆。曾阿姐孤身一人,对赵贻海女儿尽心尽责,为人非常精明,比赵贻海还大几岁。小秀的任性和曾阿姐的精明善良互为对比,最后曾阿姐半推半就落入赵贻海怀中,这是小说中赵贻海的最后一个女人。二人穷困潦倒,艰难度日,与先前赵贻海花天酒地、糜烂无耻的生活成了鲜明对比。
小秀是可爱可叹的,曾阿姐是可敬可赞的,同为女人,一小一大,乱离之中,命运坎坷,结局各异。
如果说以上各个女人都有多多少少的“显贵”身份,那么王妈则是这部小说中地地道道的下人。
她和沈家沾亲带故,是沈家忠实可靠的佣人。沈徽茹在国共相争最激烈的时候,无力照顾女儿沈奕雯,把女儿托付给她。王妈身体结实、勤快能干,既古道热肠,又爱憎分明。她最拿手的活计是包饺子和做热汤面。她对沈奕雯极尽仆人之心,从吃穿用度和传递消息,样样拿手。她像老母鸡呵护鸡仔一样看护着沈奕雯,时刻提防着对沈奕雯不怀好意的“赖孙”,甚至对赵贻海和沈奕雯在家偷偷私会盯得紧,以至于沈奕雯用安眠药把她药倒。
王妈对沈奕雯可谓是仆人也是母亲般的呵护,在沈奕雯嫁赵贻海前后,在赵家,王妈帮助沈奕雯和乘人之危强娶沈奕雯的杜仲文好勇斗狠,和康氏、葛春玉斗得可谓是血肉横飞,一地鸡毛。在国共拉锯战中,王妈在复杂的环境中以经见世面的江湖嗅觉,帮助沈奕雯留在省府前街,依仗与静姝的关系,让沈奕雯一步步从困境中走出来,而且靠近新政府的组织,参加工作,走上新生。她团结了一群租住在沈宅的共产党人的干部,为沈奕雯新的婚姻穿针引线,最终使沈奕雯和优秀青年、志愿军战士书芃结为夫妻。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省府前街》后半部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在方方面面都能接上茬,能出手摆平大大小小矛盾的王妈,沈奕雯就无法生存。
王妈的性格多重,武能打架,文能斗嘴,爱憎分明,还知道顺应时世。她从不接纳康氏和葛春玉到一起纠缠生活,最终和谐共处就是典型的例子,她的身上凝结着底层人的酸甜苦辣和处世智慧。
静姝是《省府前街》这部小说中唯一一个挑不出瑕疵的女性形象,她是我党的一位地下干部,在省府逃往豫西伏牛山中,在丹水镇潭山打猎途中与沈奕雯相识,从此二人便有了姐妹情分。她们喝酒唱歌,跳舞同宿,在荒僻的豫西产生了难舍难分的纯洁感情。
静姝依靠沈奕雯的特殊背景,潜隐豫西为党做了大量工作,她有意引导着聪明美丽、心地纯洁、个性张扬的沈奕雯向“进步一方靠拢”。抗战胜利返回开封后,静姝为了执行新任务,悄悄离开沈奕雯,在与国民党反动派斗争中被捕,被杀害之即,却被沈奕雯和赵贻海意外搭救。当解放军进入开封城的时候,静姝又出现在沈奕雯面前,在静姝的引领下,沈奕雯走向了革命道路,也获得了新生。而静姝却在抓特务老薛时,为掩护沈奕雯,挡住了特务老薛射来的子弹,壮烈牺牲了。
静姝和沈奕雯这对好姐妹,虽然萍水相逢,却一见倾心,继而惺惺相惜。在书中,她温婉浪漫、头脑清晰、意志坚定、聪明能干,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共产党人的形象。
煌煌一部长篇小说《省府前街》,以沈奕雯这个女性形象开笔,又以她辞别开封到郑州生活结束。她就像一个网的网眼,连着母亲文惠葳、后母冯氏、特务小周,曾经同夫的康大姐、葛春玉、小秀、曾阿姐、父亲的恋人金女士、仆人王妈、闺密静姝,这些人物性格多样,作者赋予她们各自不同的能量,在不同的节点出场、穿插、照应,支撑或带动她们背后的男人们,共同演绎了新旧交替的时代洪流中波谲云诡的人生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