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
——致敬埃尼奥·莫里康内对西部片的精妙配乐
天无片云,日头晒人。这是萧良来到渡鸦镇的第三天。他于两天前的下午到的这里,在一个酒馆客栈落了脚,这家客栈是两层小楼,楼上是客栈,楼下是酒馆。两层小楼在渡鸦镇并不多见,只有当街那几幢而已,其余便是低矮的房舍。镇上的房舍皆用自制土砖砌成,外墙敷以粗粝泥沙,泥沙中裹挟着碾碎的草木秸秆儿。镇上共有三四百口人,除去当地人外,还包括一些客居在此的异乡人。这伙客居者身份多样,有的是行事诡谲的盗猎人,有的是身负要案的逃亡犯,有的是躲避债主的赌徒,还有的是擅离职守的逃兵,其中不乏狠角色,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家伙。这伙人差不多都是误打误撞闯入这个镇子的,因为镇子足够偏远隐蔽,人迹罕至,又有酒有肉,吃喝不愁,甚至连酒足饭饱后席卷上来的那股淫欲都能得到满足,——有些揭不开锅吃不上饭的贫寒人家,到了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之时,就会痛下决心把妻子或女儿打发到这个镇上,陪客人过夜。她们出身卑微,毫无退路,生怕得罪了客人因而就不敢多要价,客人们只需一点儿小钱就能换来万般温存恣意快活的一晚。因此,这些法外之徒无意中闯进来在渡鸦镇落脚后,就如种子扎了根,轻易可不愿离开了。渡鸦镇对他们而言,是法外之地,是能找到的最好的藏身之所,是人间乐园。除非手头紧,没法支撑日常开销了,他们才会短暂离开镇子,到外头去走一遭,干些为非作歹的事情,弄些个不义之财。他们有的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不难想象,没能回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被抓捕归案投进了牢狱。他们同渡鸦镇的当地人相处还算和睦,两者本质上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但是对于那些初来乍到的异乡人,这些法外之徒们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渡鸦镇只能说是萧良寻仇之路的一个驿站,在没有寻到仇家之前他是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期停留的。半年前,萧良的亲兄弟萧纯在鞘山被人劫杀了。当时萧纯过鞘山押送一批值钱货物,突遭埋伏,身中数枪倒地而亡。唯一的幸存者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他当时大张着嘴巴呼喊着,子弹从他的两腮间轻松穿过,像鱼钩穿过鱼唇一样,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损失。最主要是,他没有丢掉小命儿。中弹后,他没胆再还击了,他知道打不赢对方,不是人家的对手。他倒地佯死,蒙混过关。他庆幸自己保全了小命,匪徒来去匆匆,没顾得上对他进行补枪。萧良的兄长是这趟货物的负责人,他不可能为了苟全性命而将货物拱手让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求饶,直到在枪战中饮弹死去,他一句软话也没说。这才符合他的性格,这才是他。这也是为何雇主会把货物交由他押送的原因,因为雇主知道他是个能以死相搏的人。可惜对方枪火太甚,中了埋伏的萧纯根本无法准确反击,对方躲藏在灌木丛中,他暴露在明亮的道路上,他只听得见枪响,却见不着敌人。风卷残云似的,倏忽间枪声就停止了,萧纯和他的几个队友全都倒在了地上。
萧良获悉兄长被劫杀的消息后就立马赶回家乡,找到那个幸存的小伙子,从他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得知了其中一个匪徒的大致样貌。“我只睁了一次眼,看见了三个人。”那个小伙子脸上的伤口已被清理包扎过了,但是说起话来仍然显得十分为难,“有两个人背对着我站着,其中一个侧站着,我看到了他的半张脸。他蓄胡子,浓眉大眼,寸头,鹰钩鼻,脸上有一颗黑痣,生得高头大马的。手里握着一把匣子枪。”小伙子把手按在伤口上,似乎说话拉扯到了伤口,在伤口上按了一小会儿,他才接着小心翼翼、费力不已地说,“我只看到这么多,后来我再也没有睁开眼。直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我才悄悄爬起,一股脑儿溜掉了。我太害怕了,当时,我已经吓破胆子了。”小伙子为自己的怯懦解释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场面,一眨眼全都死了!我不该参与押送的,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材料子,我吃不了这碗饭。可是我爹非要我来,他跟梁纯大哥交好,是他让梁纯大哥带上我的。我爹是想历练历练我。这我知道。可是他也不想想,我哪是这块料,哪有那本事!发生这种事,谁也没想到,我爹要是知道会出这档子事,怎么着也不会非要让我跟着吧?我自己要是知道会有这档子事,打死我我也不跟来。我满以为个把月很快就过去了,虽说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一路上人疲马倦风尘仆仆的,但也让人大开眼界增长不少见识,更何况没有我爹在身边,我也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起初那些天我们一路都很顺利,一点儿危险也没遇到,我们通常住在路边客栈,但也有露宿荒野的时候。我满以为最大的苦头莫过于风餐露宿了,“哎”,小伙子叹了口气,说,“谁能想到竟发生了那事儿!就是梁纯大哥也不会想到。鞘山那帮占据山头的匪首暗中跟梁纯大哥关系密切,我想这趟行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鞘山了。梁纯大哥甚至也说,要在鞘山住上一夜,负责接待我们的就是那帮匪众。结果刚一进鞘山,就遇上了这种事儿!我估摸这事绝不会是鞘山匪帮干的,他们不会对我们下手的。事实上,在我逃命的半途中,我撞上了鞘山匪帮的人马,他们拦住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如实告诉了他们,我说我们被劫了,梁纯大哥他们都死了。他们拉我上马,带我赶回他们的山寨,带我见了鞘山匪首胡大哥,胡大哥听完我的讲述,气得一吹胡子,啪地摔下手中的茶碗,痛骂道,王八儿子,敢在老子山头上劫杀老子的把兄弟,还有天理吗?妈拉个巴子的!弟兄们!带上家伙,给老子杀他娘的去!胡大哥带上众兄弟出寨了,还带上了我,他想让我指认袭击我们的匪徒,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追,一路对鞘山进行不留死角地搜山,三天过去,一无所获,接下去又是几天,还是没有丝毫收获。我们就知道,人是追不上了,早逃远了。”小伙子说完就不说了。但是没过多会儿,他又补充说,“那伙人不是本地人,这一点,一听口音就听出来了。他们的口音我从没听过,就是鞘山一带也没人说话带那种口音。由此我怀疑他们是外边来的。但是肯定,鞘山一带有他们的眼线,不然他们也不会对这边摸得这么清。他们的枪法可真好!我不得不这么说,他们的枪法可真是好,又快又准,他们只有三个人,就把我们一帮子人一眨眼工夫全撂倒了。我就在想,就算他们没有躲藏在灌木丛中,而是跟我们正面交火,我们有把握打得赢他们吗?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夸赞他们,虽然听起来跟夸赞他们没区别,我说这些,目的是想为你寻找他们提供一点儿参考,我还想提醒你,他们真是一帮快枪手,真遇上了的话,你切不可掉以轻心,疏忽大意!”
一九三四年(“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二日,正午,萧良来到渡鸦镇的第三天,有人要找他决斗。这个消息是通过一个跛足堂倌传到萧良耳朵眼里的。这个堂倌并不是萧良所在这家酒馆的佣人,他受雇于镇上另一家酒馆。他来只为向萧良传递一个消息,有人要找他决斗,时间定在下午两点。当时,萧良正在酒馆吃菜喝酒,堂倌闯进来时肩上还搭着一条脏抹布,他在大堂里认出了萧良,就嘻嘻笑着走过来,走到桌边弯弯腰对萧良打个招呼,然后从肩头摘下抹布边擦拭着桌上的油滴边说,“是赵保让我来的,找你决斗的人叫赵保,惯用一把毛瑟手枪,也就是驳壳枪。他相中你的枪了。”说着,堂倌眼角的余光就游移到萧良的侧腰上头了。萧良的侧腰上拴着一只枪套,枪套里插着一把六响枪。堂倌继续说,“赵保是住在我们镇上的外乡人,他在我们镇上住了两年多了。他出枪很快,自打他来到我们镇上,我们亲眼见到他跟三个人决斗过······他每次都毫发无损。决斗定在下午两点,”堂倌收了毛巾搭回肩上,顿了顿才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见萧良无动于衷,堂倌犹豫了一下,好心透露说,“不管你的枪法有多快,你也不可能赢过他,就算你是神枪手中的神枪手,你终究也会败在他手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千万别逞英雄,在渡鸦镇逞英雄的没一个好下场,没一个能活着走出这渡鸦镇的。我劝你趁着还有时间,尽快离开这儿吧!我说这么多,你心里应该有数了,至于怎么选择,全在你。”堂倌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又多说一句,“不过,我还是不想看到你跟他决斗,你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消息是传达到了,跛足堂倌随后就一摇一晃地跨过门槛走了。堂倌走后,萧良继续吃菜喝酒,他吃菜仍旧细嚼慢咽,着重于对食材及厨艺的咂味,端起酒杯喝起酒来也仍旧不紧不慢的,一口一口地呷。大堂里的其他食客,包括该酒馆的堂倌和掌柜的,互相间都在悄声密语、交头接耳,嗡嗡地说着什么。并且边说边朝萧良这边瞥看。他们当然是在讨论这场决斗了。最开始他们是在传递决斗这一时新消息,后来就演变成讨论了,他们讨论纷纷,讨论萧良敢不敢应战,有的说敢,有的说不敢,不少人都秉持后一种看法。他们认为,即便现在萧良看起来气定神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准下一刻就站起身来找个托词结账走人了。他们的论据是:“谁都怕死!”“胆敢同赵保决斗,不就跟送死没什么两样吗?”讨论影响到了他们的进餐,不管是吃饭还是喝酒他们的节奏都变慢了。这也是他们有意这么做的,他们还不想太早离开,他们想看看这个刚来没几天的外地人,到底是怂包还是个硬茬?他们在静观其变。然而出乎不少人意料的是,萧良酒足饭饱后并没有去柜台那里找掌柜的结账,而是径直走向木质楼梯,上了楼,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了。这下,大堂里炸了锅似的,大伙无所顾忌地嚷嚷开了。
有人说:“看吧,我就说嘛,他敢应战!”
还有人说:“说不准他是回屋收拾行李去了!”
该酒馆的掌柜趴在柜台上,悄声问立在柜台外侧的堂倌:“小章,他的马还在后院儿拴着吧?”
小章说:“还在那儿拴着呢!”
掌柜的说:“你看紧点儿,别给溜了。这三天来的费用他还没结呢!”
小章说:“放心吧,我盯着呢!”
只要马在,人就跑不了。在渡鸦镇,这是谁也无法反驳的至理名言。渡鸦镇处于一望无垠的荒漠深处,没有马谁也没本事走出去。所以进出渡鸦镇,都要骑马。马就是最好的押金。萧良来渡鸦镇,骑了一匹高头大马,这匹马十分健美,额头正中有一抹白,人都说这是一匹良驹。任谁看了谁都会这么说。现在这匹马正在后院里拴着,嘴里正在咀嚼上好的草料。时间一点点儿过去,大堂里还在热烈地讨论着:
“还只差半个时辰了。”有人大声地说,“看来他不会走了。”
这句话这个时候说出来,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先前认为萧良会逃走的人,这个时候也不得不转变了观点。于是大伙又开始讨论这场生死较量谁能胜出,结果却出奇一致,所有人都认为那个新来的会输掉这场较量,并且,还会搭上一条小命。因为他们太熟悉赵保了,跟赵保决斗的,没有一个没倒下,不管对方枪有多快,最后谁也没能站着不倒,倒不是赵保的枪有多快,而是······
楼上萧良的房间里,萧良跷着腿倚在床头,拆开他的六响枪,仔细地擦拭着,从枪管到枪托,从转轮到子弹,逐一擦拭。这把枪是一个地方官作为答谢之礼赠送给他的,他帮这个地方官解决了一桩实实在在的麻烦。后来他用这把枪解决了更多的麻烦。眼下,有人不识好歹地挑衅他,想从他手中把这把枪夺去,他会答应吗?当然不会。这一点,他跟他兄长的脾性很相像,他们从来都是迎难而上,而非临难而逃之辈。毫无疑问,他会用这把枪继续解决麻烦。
赵保所在的酒馆跟萧良所在的酒馆格局一致,都是一楼是酒馆,二楼是客栈。可以说整个渡鸦镇只要两层小楼的都是这种格局,能盖得起这种二层小楼的主家,几乎算得上是镇上最阔绰的人家了。也只有阔绰人家才会吃住兼营。渡鸦镇有一条较为宽敞的主街,所有两层小楼都分布在主街上,镇上的房屋也都是以这条中轴线般的大街左右依次排开,赵保所在的酒馆在大街的左侧,居街尾,萧良所在的酒馆在大街的右侧,居街中,两家酒馆不仅隔着一条街,还相距数十米,不过,推开窗探出脑袋斜望出去的话,准能望到对方的窗户。
认识赵保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每逢生死较量前,总要依次干三件事。吃油煎的剁掉头的响尾蛇,吃去掉尾尖的油炸蝎子,睡女人。现在他已经完成了头两件事。不久前他才将一条响尾蛇和整整十九只蝎子吃下肚去。酒馆伙夫根据他的要求,除了剁掉了蛇头以外,没有把蛇身剁碎。在煎锅里煎好用筷子夹到餐盘里端上来时,几乎就是完整的一条。赵保下手抓起盘中的煎蛇,从蛇的脖颈处开始吃起,就跟吃油条似的,咔嚓咔嚓,把蛇一截截地吃下肚去。连骨头也没吐一根,全都一同嚼了咽了下去。看得堂倌目瞪口呆,忘记离去。赵保把只剩汁水的空盘子递给呆愣地杵在那儿的堂倌,抹抹嘴,剔剔牙,说了句,“真他娘的香啊。”堂倌接过盘子,赵保又揉着肚子说,“哎呀,老子的胃口都给吃开了,把老子那十九只蝎子快快油炸好了端上来。”蝎子端上来时,一只餐盘装不下,分作了两只盘子,堂倌一手擎着一只盘子,把十九只蝎子送到了赵保面前。只见赵保捏起一只送进嘴里,脆酥酥地嚼着,一只嚼完又送进去一只。他就这么一口一个,很快又把蝎子吃光了。屋里有半瓶烈酒,从始至终他也没有拿来配着喝一口。决斗前他滴酒不沾。“喝酒误事。”他曾对身边人说。决斗完后,他才会通宵达旦痛饮一番,以示庆祝。
赵保是哪儿的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事才来的渡鸦镇。就是在酒场上喝得醉醺醺的,他也从没松过口,透露过丝毫隐情。关于他的过去,他守口如瓶。大伙只知道,他这人好斗,好酒好肉,好女人。他在渡鸦镇待了两年多了,至今没有半点儿要离开的意思。他跟人决斗,都是有目的的,他不会平白无故跟人决斗。在渡鸦镇,他曾跟人决斗过三次,一次是觊觎人家的上等纯种马,一次是觊觎人家的熊胆虎皮,一次是觊觎人家的玉扳指,这三次决斗他都赢得了他的战利品。跟他决斗的这三人,尸骨仍在渡鸦镇三里外的那片荒冢里躺着。他之所以每次决斗都得以毫发无伤,不只在于他阴险狡诈、出枪奇快,跟他的姘头也有一定关系。他的姘头是个当地寡妇,赵保在镇上住下后,俩人时常眉来眼去,慢慢就好上了。他俩倒挺合得来,从没有拌过嘴,不管赵保做什么她都力所能及地支持他,就算他跟人决斗,她也会暗中相助。这姘头名叫彩英,三十五岁,比赵保大一岁,她姿色平平,但是身段苗条凹凸有致,又笑口常开,不拘荤黄段子,张口就来,举手投足间倒有一股浮浪风情。赵保吃咸不吃淡,他就喜欢这号浮浪女人,每当在街上看到她走在前头那两瓣大屁股摆来摆去的他就心潮澎湃,欲火如焚。她正合了他的心意。
只要镇上来了生人,尤其是单个的生人,赵保总要找机会亲眼察看一番。要是对方拥有值得他去冒险的好东西,他就会托人送过去口信,跟人家决斗。若是人家一听决斗当即溜跑了,除了暗骂一句胆小鬼之外,他倒也无计可施。若是对他的挑衅不理不睬,他就会亲自出面,当众羞辱人家。直到人家愿意跟他决斗为止。只要跟他决斗,就是上了他的当了。不管多快的快枪手,都会把小命败在他手上。跟他决斗过的那三人里,至少有两个都是北方漠地数一数二的快枪好手,他们根本没把赵保看在眼里,或许在他们眼里,赵保根本就是个跳梁小丑,甚至连只苍蝇都不如。结果呢?虽然赵保在决斗中使了坏,很为一部分镇上人所不齿,但是,站到最后的那个人总是他,而不是跟他决斗的人。
萧良来到渡鸦镇的那天下午就被赵保盯上了。萧良头戴宽檐帽,身披花色棉麻披肩,嘴里斜叼着一截冒着火星的烟卷儿,手里没抓缰绳,双臂交抱在身前,随心所欲地坐在马鞍上,任由他那匹高额大马缓步在大街上走着。行人纷纷自动避开,给他留出路来。他长相俊朗,身材匀称,穿着打扮也很有风度,当你同他对视的时候,透过他的眉眼你会感受到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杀气,同时还夹带着不受世俗礼节束缚的倜傥。相形之下,赵保简直猥琐如鼠。那天下午,彩英本来趴在窗台上,赵保贴在她身后让她淫语连连,她突然停住声音,静默片顷,情不自禁地赞叹说,“好生英气的主儿啊!”赵保当然知道这不是说他的,他败兴地停下动作,提上裤子,也凑上前往下望,刚好萧良骑在马上走到楼底下。“确实是个俊俏人儿。”赵保也不由喃喃道。赵保先是觉得萧良的坐骑不错,他看上了他的胯下之马。随后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了一匹良驹了,多了无用,就放弃了打那匹马的主意。他接着又注意到了萧良腰间的枪,可是枪在枪套里,他一时看不出好坏。他想看看对方的枪怎么样。他拔出自己腰间的枪,对着天空放了一枪。他一是为了试探对方的身手,他猜想如果对方是个好枪手,听到枪响一定会立刻拔枪防备的。另外他还想借此机会看看对方的枪怎么样。枪响的时候,萧良已经从楼下走过去了,然而在枪响的同一时刻,另一声枪响也紧跟而至,萧良看也没看反手就是一枪,出枪的速度太快了,几乎就在一瞬间,一颗子弹呼啸而至,擦过赵保的耳畔,掀翻了他的帽子,最终嵌在了房梁上。
“好快!”赵保惊叹。
萧良在指间飞速旋转着六响枪,然后唰地一下插入枪套,若无其事地目视着正前方,继续交抱着双臂,斜叼着烟卷儿,骑坐在步履稳健的骏马上。他胯下那匹黑骏马似乎见多了大场面,听到两声枪响,也仍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保持着无波无澜的状态,平静而缓慢地迈着散碎的步子,往前走着。
“真是见鬼了!”赵保感慨不已,“竟有如此神枪手!”
赵保并非酒囊饭袋无知之徒,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识货的。通过这一初次较量,他知道了对方的出枪速度已经臻于化境,而且命中率也堪称完美,对方没想要他的小命,否则这一枪就不是擦过耳朵打在他的帽子上了。另外,他还见识到,对方的枪,也是难得一见的好枪。他从没见过这种枪。六响枪?这是他此前仅有耳闻却从未见过的一种枪。他眼馋这把枪。他想得到它。他想得到的无论如何他也要得到。
萧良骑着马来到街尾然后收一收缰绳,掉转马头,又从街尾走了回来。街旁站着一些驻足观望的人。萧良再次从赵保楼下经过,这次赵保不敢再轻举妄动了。他任由对方从楼底下悠然走过。萧良来到街中,翻身下马,将马交给出来迎接的堂倌,走进了那家酒馆。当萧良消失不见了,彩英才慢慢回过神来,痴痴地说:“瞧他多英俊潇洒呀!”
这句话刺激到了赵保,他从地上捡起自己那只被射出一个枪洞的帽子,拍拍灰,扣在头上,狠硬地说:“别看他现在神气活现的,迟早要挨老子一枪子儿。瞧好吧!”
彩英猛然转过身一把拉扯住赵保的胳膊,似求情又似撒娇,说:“别,别害他!多好的人儿啊!你可不能害了他。”
赵保挥掉彩英的拉扯,讥讽说:“呵,看上人家了?”
接着,他不忘再打击一句:“人家看得上你吗?”
敲门声响起,轻轻地三声,又是轻轻地三声。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是我,”女人说,“我叫彩英,这个镇上的。”门又即将关上。彩英赶忙伸手撑住门,并将门推开几分,再次与屋里的人四目相接,“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有要事相告。”
彩英木然地站在那儿,萧良侧对着她坐在桌旁,桌上是一堆烟草,还有一些纸片儿。他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后,接着卷先前卷了一半的那根烟,桌上已经摆着几根卷好的烟卷儿了。自打彩英进屋,他就没有再正眼瞧她,反倒是她,眼睛眨也不眨痴呆呆地盯望着他。跟他单独共处一室,令她紧张不已,手心儿里直冒汗。除此之外,她还双腿发飘,口干难耐,晕眩不已。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还从没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过,眼下她却不得不如此。可是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想等着他发问,然后她再回答他。然而,他一句也没问。他只是低头专注于手中的小活计,卷完一根儿,摆好,再接着卷。
“我想来告诉你,你走吧,离开我们镇吧。”良久,彩英打破沉默说,“赵保会找你决斗的,我知道你的枪很快,可是你的枪再快,只要你跟他决斗,你就会丧命的!在你之前,已经有三个人为此送了命。这三人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枪手。他们都在决斗中送了命。明天,要不就是后天,他肯定就会找你决斗的,听我的,你千万不要跟他决斗!要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你最好在此之前就离开这里······”
这是第一天,第二天彩英又找个机会来了。她还是极力劝他离开,不要参与决斗,这次她索性把决斗的陷阱挑明了。
“在你们决斗之前,会有三声枪响,最后那声枪响时,你们才可以拔枪射击对方。”彩英说,“头一声枪响跟第二声枪响相隔七秒,第二声跟第三声枪响相隔五秒。这些赵保知道,镇上人也都知道,但是你,你这个新来的,你不会知道。这样一来,你就会比对手慢上两秒,这两秒差不多能要了你的命。可是赵保生性谨慎,这两秒对他来说还不够,他会在第二声枪响后就出枪的,他根本就不会遵守规则等到第三声枪响发出来。他这人从不讲规则,你给他讲规则你就输定了。不光如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让我在第二声枪响后站在酒馆二楼的窗台上,用镜片反来的光去晃对手的眼睛。他从不在阴天跟人决斗,就是因为阴天没有太阳,镜片起不了作用。他手段多卑鄙!你想想,有这三重陷阱,谁跟他决斗不都会是同一个下场?这也是为何那些顶尖的枪手,都败在了他手下。跟他决斗的那些枪手,就是侥幸避开了其中一个陷阱,也避不开另外两个。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让你跟他决斗的原因,我不想看到你为此送命。”
彩英说这些话时萧良正坐在桌前自酌自饮,桌上是堂倌送来的一壶酒,三只酒杯,其中两只酒杯倒扣在托盘里。桌上还有一碟鱼干儿。跟上次一样,他面朝墙壁侧对着她,而她则垂手站在一旁。屋里就他们俩。他似乎在听她说话又似乎没有。当她把话说完,屋里就再次陷入沉默了。冷清的氛围令彩英无所适从局促不安。她这次前来,仍旧精心打扮过了。她化了一个更其艳丽的浓妆,脸上搽了很厚的脂粉,嘴上抹着猩红的唇彩,并且还换了一身新行头,一件高开衩的墨绿色碎花旗袍。这件旗袍使她的好身段展露无遗,胸脯和臀部在旗袍底下轮廓清晰、一览无遗,撩人地微微耸动着,修长白皙的大腿以及若隐若现的腿根儿,也显得极具诱惑力。或许是出于对彩英如实告知的感谢,萧良终于站起身来了,他一手拿酒杯,一手拿酒壶,倒满一杯递给彩英。彩英慌张地接过酒杯,萧良对她点了下头,嘴角和双眸皆带着倜傥和善的笑意。这一笑,瓦解了彩英心底的拘束感,她把酒仰脖一口喝下,温热的液体顺喉直入,先前萦绕着她的局促不安忽一下消失了。她变得放松自然了,跟在其他人面前一样放松自然。萧良又给她倒上一杯,她眼含春水心花怒放地望着他,直呆望半晌,才把酒喝下。她抹了抹嘴角,豪爽地长出口气。萧良再次给她倒上。她再次把酒喝了。一连三杯,她一连喝了三杯,酒令她颜面发烫,心如火烧。她还想继续喝下去,她伸出了酒杯,这次她是主动讨酒了。但是萧良没再给她倒上了,他把酒壶放在桌上,摇摇头。
“我还能再喝,”彩英手里摇晃着空荡荡的酒杯,眼神迷迷离离的,笑着说,“你可别低估了我的酒量啊。跟着赵保我没少喝酒,给你说,就是这一壶全都喝下去,我也照样没事儿。我可没瞎说,你去镇上问问就知道了,看看我说得是真是假。”她的酒量虽说不如她说得那么好,但是三杯酒下肚,也确实不至于让她忘乎所以醉态百出。不过借着酒劲儿,她倒是更加恣意胆大了,她浮浪的本性也跟着浮露出来了。她凑近些踮起脚尖,嘴巴贴在萧良的耳边悄声说,“我今晚可以不走,我在这过夜都行。赵保他管不了我,我想干啥就干啥,他管不着。我跟他不是名义上的夫妻,他管不着我。有时候他跟我过夜,有时候跟别的女人过夜,我不管他跟谁,他爱跟谁跟谁,他也不管我跟谁。给你说,我今晚可以住在这,你想怎样都可以。你想不想让我留下来?你说话啊,你想还是不想?”萧良不作声,他把酒杯从她手里摘过来,搁在了桌上。他背对着她坐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卷儿,划根火柴点着抽起来。浓稠的烟雾在他身前飘荡而起。
彩英弯下腰来从后面抱住他,她把他抱得紧紧的。“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是哑巴吗?”彩英把下巴搁到他的肩头,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还有他唇齿间的烟草味儿。她微闭着眼睛轻柔地嗅着,深深地陶醉其中。“就算你是哑巴我也不嫌弃你,”她娇嗔地说,“我愿意跟随你。你要是不嫌弃我,你就带上我。我绝不会拖累你的,我肯定会成为你的好帮手。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协助你除掉赵保,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在你们决斗的时候反戈一击,从你这边的窗口,拿那片碎镜子晃瞎他。”她在他那坚实的胸膛上狠抓了一把又立即松开,颇为迫切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带上我吗?你想要我今晚留下来陪你吗?我可以协助你除掉他。”
萧良感到不耐烦了,推开她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要她走。他低着头,盯着门框,一手抓着门把手,一手夹烟。他的脸色冷峻,毫无笑意可言了。彩英的期待落了空,她失魂落魄般站在那儿,傻呆呆,可怜兮兮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彩英逐渐愠怒了,“你在撵我走吗?是吗?可怜我如此一片好心对你,你就这样对待我?”萧良一言不发却把门开得更大些,是在催促她了。“好,那我走。”彩英说。她的语气里拖带着哭腔。她走到门口与萧良擦肩而过时忽然停了下来,停了片刻,绷不住哭出声来,她转过脸,脸上泪水涟涟。她张开双臂想要拦腰抱住萧良,想要依偎在他怀里,但却被萧良一把推开了,又一把,推出门外了。门砰然一声,关上了。
最大的羞辱莫过于根本就不理睬你,不正眼看你,也不接你的话茬儿。对你整个人的所有言行举动,都视若无物。彩英从萧良屋里走出来时,体会到的就是这种感觉。她回到赵保身边,飞快撕扯掉他的衣服······赵保在一脸诧异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达到了高潮,同时也让她达到了高潮。她躺在赵保怀里,指尖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游走着。“明天跟他决斗吧,”她淡然说,“除掉他。”
“哎呀,你跟我真是想到一块去了。”赵保挥了一下胳膊,说,“我正打算明天找他决斗呢!”稍后,赵保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这两天不是你天天缠着我,死活不要我跟他决斗吗?”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彩英说,“不过你记住了,你明天跟他决斗时,听到头一声发令枪响后就出枪。”
“为啥啊?”赵保不解其意。
“别问为啥,要想活命,你就听我的。”
“可是,”赵保说,“我喜欢在第二声响枪后出枪,这你不是不知道。二跟三是接近的,第二声枪响后出枪,会让我心里好受点。头一声枪响就出枪的话,会让我自个儿都瞧不起自个儿,实在是有点太卑鄙了吧?”
“别假惺惺的了,你得知道你本来就是个卑鄙小人!你一直都是靠着这种肮脏手段取胜的!你就别在这儿假模假样地良心发现了,可笑不可笑!”
天无片云,日头晒人。
约定的时间到了。萧良将六响枪逐一填满子弹,对着窗外瞄了一下,迅速插在了枪套中。他把嘴里的烟卷丢到地板上,踩灭,从墙上摘下那顶宽檐帽,戴在头上,披上花色披肩,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一楼大堂的楼梯口早已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焦急地等着萧良下来。萧良一出现,原本嘈杂不已的大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了。大堂里的人群纷纷左右排开,为萧良腾出一条路来。萧良穿过大堂,走向大街。
赵保已经等待在街头了。他一身黑衣傲然而立,双腿一前一后稍稍分开,膝盖微微弓起,腰背前倾,惯常使枪的右手半握着垂放在腰际,一副蓄势待发的派头。
萧良来到百米外的某个位置,看热闹的人群犹如两条花花绿绿的彩带,涌动在大街的左右两侧。人们一会儿望望萧良,一会儿望望赵保。当萧良站定后,鸣枪手举着枪走上街心,再次一丝不苟地重申决斗的规则。“第三声枪响时,”他强调说,“方可拔枪。”说完,他就步出大街,钻进了一个僻静的决斗者看不到他的小巷子。大街上,萧良和赵保,互相凝视着对方,手放在枪套旁,时刻准备着。
万分寂静!
人们都在提心吊胆地不停来回张望着,却没有一人发出一点儿声音。
一阵微风打着旋儿从街面掠过,带起一股沙尘;紧跟着,一块光斑从一面墙上一掠而过······
渡鸦嘎嘎的叫声划破寂静传到人们的耳朵里,人们抬头望出去,看见一只渡鸦正朝着镇子飞来。渡鸦镇好多天没来渡鸦了。渡鸦落在一家酒馆的屋脊上。它在屋脊上跳来跳去,跳来跳去,最终它跳到了屋脊的一处尖顶上,爪子牢牢地抓住尖顶,挺立在那儿,转动着灵活的小脑袋,眨动着乌溜溜的黑眼珠,仔细打量着寂静的街头。枪响后,屋脊上的那只渡鸦嘎嘎叫着向西飞去了······
三声枪响,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出的······
人们大张嘴巴诧异不已,简直惊呆了······
接下来又是同时两枪······同时两枪······再接下来,就是单独发出的三声枪响了。
站到最后的是萧良,他毫发无伤地赢得了这场决斗。伴随着鸣枪手的枪声,萧良和赵保同时出的枪,但是显然萧良的枪法更快,他那一枪,正中赵保扣扳机的食指,他的半截手指连同手中的驳壳枪一块掉落在地上。赵保忍住剧痛,伸出颤抖的左臂去地上拾枪,他曾苦练左手枪法,怕得就是万一哪天右手不能使枪的话,还能及时地过渡到左手。光斑再次出现了。光斑强烈、灼目。光斑在萧良眼前跳动。伴随着鸣枪手的第二次枪声,萧良对着数十米外的窗户开了一枪,镜片应声爆裂,同时传来一个女人失魂落魄的尖叫。赵保抖着手臂,尽量把枪举直,枪口对准萧良。伴随着鸣枪手最后的那声枪响,萧良开了他的第三枪,这一枪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赵保的左手食指上,他再次失去了半截手指,驳壳枪也再次从他手中掉落下来······
堂倌将马牵至街头,萧良跨上他的黑骏马,策马扬鞭离开了渡鸦镇。往后,渡鸦镇就有了关于萧良的传说。六响枪,响了六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