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德悲歌一百年

蒋畅

土耳其库尔德地区，俯瞰凡城

在2022年，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总是出现在国际新闻中。然而，土耳其人熟知的还有一个名为依玛兹·埃尔多安（Yilmaz Erdogan）的老牌演员，其身上流淌着库尔德人的血液，其主演的电影《威逊特利》（Vizontele）打破了土耳其国内票房纪录。实际上，土耳其影视圈的不少明星，身上都流淌着库尔德人的血液。

就在100年前，曾经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帝国从世界地图上消失。许多曾被奥斯曼帝国统治的民族，终于在自己的故土上重建了自己的国家。生活在安纳托利亚东部的库尔德人，也得到了在历史上第一次建立独立政权的机会。只可惜，这个悲情的民族后来被分割在不同的国家，成为当地的少数族群。百年血泪悲歌，由此拉开序幕。

土耳其影视圈的不少明星，身上都流淌着库尔德人的血液。

库尔德斯坦在哪里？

“去库尔德地区旅游？你疯了吧？”

当我跟朋友说到我计划前往库尔德斯坦，得到的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回答。我能想象他们听到“库尔德”时，脑海里浮现出新闻里各种与战乱和贫穷相关的画面。而除此之外，大众对“库尔德”的民族文化所知寥寥。

那么，库尔德人到底是谁？

库尔德人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无国家民族，也是西亚地区人口数量第四大的民族，仅排在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波斯人之后。据2017年的统计，库尔德人数量大致在3500万到4500万之间。由于近一个世纪遭到不同政权压迫，大批库尔德人外逃，形成了庞大的海外社群，其中很大一部分定居在德国。

大部分库尔德人操库尔德语的一种方言，属于印欧语系伊朗语族的西北伊朗语支，和波斯语有亲缘关系。另一些库尔德人则说一种同样属于西北伊朗语支的扎扎语（Zaza-Gorani）。

这个民风彪悍的游牧民族，并没有在早期历史上留下许多痕迹。关于“库尔德”这个称谓的来源学界说法不一。比较广泛的一种理论认为，“库尔德”是由曾经的地区名演变成了族群名。希腊史学家色诺芬在《长征记》中，提到了希腊雇佣军撤退时遭到Kardouchoi人的抵抗，一些人认为这就是库尔德人的祖先；另一些学者更倾向于把库尔德人和曾居住在扎格罗斯山脉附近的Cyrtian人联系起来。

另一种理论则认为，“库尔德”源于中古波斯语，被用来广泛指代生活在伊朗西部的一切游牧民族部落。

现如今的“库尔德斯坦”意为库尔德人居住的地方，在伊拉克是指北部库尔德人为主的自治地区，在伊朗是指西部的一个库尔德人聚居的省份，广义上则覆盖甚广，其大致范围东起今伊朗境内的扎格罗斯山脉以西，西至今土耳其境内的托罗斯山脉东侧。

土耳其库尔德村庄的小孩、牧羊人

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从群山中一泻千里，流经库尔德斯坦地区，奔向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涌入波斯湾。两条大河给库尔德斯坦带来了宝贵的水资源，南部基尔库克一带则有极为丰富的石油储藏。

1920年8月10日，协约国和战败的奥斯曼代表在巴黎郊区的色佛尔签订条约，划定了战败后土耳其新的东部边界。根据《色佛尔条约》第62条，生活在幼发拉底河以东、亚美尼亚共和国以南的库尔德族人可以获得自治权力；根据第64条规定，如果条约实施后一年之内库尔德人决定独立，那么土耳其应当同意。

库尔德地区的独立得到了当时英国方面的支持。英国人希望藉此削弱土耳其在两河流域的影响，并扩大自己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势力。列国豪强对这一地区—尤其是摩苏尔省的“黑色黄金”虎视眈眈。

怎料土耳其那边蹦出来一个强人凯末尔。他带领土耳其军队一路猛进，占领控制了安塔利亚半岛东部地区，迫使豪强在三年后重新签下《洛桑条约》。在新条约里，库尔德人和亚美尼亚人成为了牺牲品—为了换取土耳其撤出阿拉伯地区，协约国同意将安纳托利亚东部重新划给土耳其。

根据新划定的边界，库尔德人比以往更加被割裂，分布在四个不同的国家。

为了换取土耳其撤出阿拉伯地区，协约国同意将安纳托利亚东部重新划给土耳其。

伊拉克库区，埃尔比勒街头

土耳其库区，迪亚巴克尔的面包店

土耳其库尔德斯坦

2022年4月，我从土耳其的高加索门户城市—卡尔斯，开启了“西亚美尼亞历史探索”之旅。在亚美尼亚大屠杀之后，这一片地区迁入了大量从邻近地区而来的库尔德人，是土耳其库尔德斯坦的一部分。库尔德是土耳其境内数量最庞大的少数民族，有近2000万人口，占土耳其总人口的近20%。

高原的4月仍处于寒冬。零下11度的清晨，我打开位于高层的旅馆房间的窗户，刺骨的寒风袭来。前一天的鹅毛大雪已经散去，晴朗的蓝天下一面又高又大的土耳其国旗在不远处的卡尔斯城堡山上随风舒展。斋月期间并没有太多烟火气，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

我和友人决定以租车的方式探索这一地区。刚要出城，就遇到了这趟旅途中无数个军警检查站的第一个。两人高的混凝土路障上，涂着土耳其国旗和凯末尔的头像。所有车辆都要接受荷枪实弹的军警的检查。

我们还在路上看到了成队的土耳其军队装甲车集结移动。这条路通往土耳其—伊拉克边界，往南100多公里，就是伊拉克库尔德斯坦自治区的杜胡克省。

果不其然，两天后就出现了土耳其针对伊拉克北部库尔德工人党（PKK）武装发起新一轮跨境军事行动的新闻。

库尔德工人党成立于1970年，初期受苏联支持，谋求大库尔德地区独立建国；后来转向恐怖主义，从1980年炸弹袭击土耳其驻法国斯特拉斯堡领事馆开始，对土耳其政府机关、军事与民用目标多次发动各种形式的袭击。

苏联解体后，库尔德工人党失去了很多支持，被迫更名为库尔德斯坦自由和民主大会，诉求也转变为获得自治的权利，但多年来，土耳其官方的清剿行动一直没有停止。我和友人遇见的装甲部队，极有可能和那次“爪锁行动”有关。

现在的土耳其库尔德斯坦地区，恐怖紧张的气氛已经烟消云散。我们在当地遇到了很多热情好客的库尔德人。他们对于亚洲面孔的游客十分好奇，同时也不忘向我们强调自己的库尔德人身份，希望得到外界的了解和认可。

在前往库尔德地区之前，我学习了一些用于问候和自我介绍的库尔德语。无论是清真寺广场上让我帮忙照相的热情路人，还是加油站的柜员小哥，在听到我说库尔德语之后，无不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库区海关

伊拉克库尔德斯坦

今天的伊拉克库区，是库尔德人所分居的四个国家中，自治程度最高、发展相对最稳定的地区。

2021年12月，我经伊斯坦布尔转机到土耳其南部的库尔德城市马尔丁，再从当地搭长途大巴去往伊拉克。夜晚在马尔丁大巴站空空荡荡的大厅，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買到去伊拉克的车票。陆路入境伊拉克库区，仍然是一次独特而难忘的经历。

伊拉克库区的高度自治权，体现在库区的签证政策和伊拉克政府管辖的南部地区是完全独立的。为了吸引游客，库区对欧美日韩等发达国家提供落地签。近两年，中国公民持普通护照也能获得免签。

在边境排队过关等了很长时间。我在凌晨2时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心里略有忐忑，不知道能否顺利入境。大概两小时后，一车人终于步行来到库区边检。海关检查站大门上，用英语和由阿拉伯字母书写的库尔德语写着“欢迎来到伊拉克库尔德斯坦”，中间则是库区区旗而非伊拉克国旗。

其实，在1923年的一次统计中，摩苏尔省有一半的人口都是库尔德人。为了夺得摩苏尔和基尔库克这两个石油大省的控制权，一战后的英国扶持当地库尔德酋长巴尔赞吉对抗土耳其。巴尔赞吉却自立为王，反抗英国。不过他的几次反抗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海湾战争之后，伊拉克境内的库尔德人终于在联合国帮助下建立了避风港，获得了实际上的自治。丰富的石油资源，让这库区成为伊拉克境内相对富庶的地区。

现在的伊拉克库区大体上致力于和平发展，却仍作为基地，培养训练从土耳其撤退的库尔德工人党武装，由此经常被土耳其军队跨境打击。

凛冬时节，我漫步在埃尔比勒市街头，驻足凝望市中心的城堡。它屹立千年，见证着文明的一次次兴衰，残破的城墙也在为库尔德人的血泪斗争史而叹息。100年在历史的洪流里很渺小短暂，对于经历这百年悲歌的库尔德人来说，却是永恒的刻骨铭心。

责任编辑何任远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