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人间

2023-02-19 11:32:16张若璇
牡丹 2023年13期
关键词:大娘烟火

张若璇

“妈的,你敢打我。”女声尖叫刺破耳膜,“老娘上次的账还没有和你算完呢,你说,上次旅馆那个小贱蹄子是怎么回事,你当老娘瞎啊!”

“你还有脸提上次,前天手机上找你的男的是谁?一口一个宝贝,叫得可亲热了,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才是夫妻呢——”

一阵乒乓作响,也不见两人消停。

飞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半边红毯子裹着腹部,腿脚裸露着。他磨了下后槽牙,文着刺青的胳膊扶着额。妈的,隔壁那两口子又闹腾,真是不让人活。他蹬了蹬腿、抻了下腰,翻身下了床。

从床尾找到掉落的黑背心,又在被子卷中找到大裤头,一激灵穿上,摸愣两下头发。坐床上、垂着头、叼着烟,沉默地望着门口。

房间不大,堪堪摆下一张单人床,除了往门走的一条小道还算干净,其他的遍地啤酒罐、烟头、碎屑。衣橱不知道是从那个年代考古出来的,估计是想充红木家具的,但掉落的红漆已出卖了它,也不知道房东买的时候有没有被骗,不过转念一想,以房东那小眼睛精明的样,谁还能坑住他?

衣柜前摆着两大桶康师傅矿泉水,里面的水早喝光了,现如今装的是自来水,浮游生物漂在水面,看着令人作呕。唯一能打眼看的,就是那盆摆在发黄塑料窗户底下的仙人掌,可也有些发黄发黑了,在那地摊上看得时候,还是翠绿翠绿的,不知怎么的就让他想起了家里的麦地,谁知买回没两天,就这个德行了。

烟已燃尽,飞哥随意地将烟一扔,用脚来回摩挲,直至灰烬全散一地。

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门外是一条昏暗的走廊,飞哥借助日光才勉强看清路。一直向西走,阳光逐渐增多,飞哥却只觉得刺眼。走廊的尽头就是楼梯,他住五楼。

楼梯是半开放式的,这下倒省去了装灯的钱了,裸露的栏杆早已被红锈包裹,看不出本来的样貌。早上阳光正好,楼梯上的斑斑点点清晰可见,不知道以前的人天天掉点什么东西,都不心疼吗?

走到三楼,飞哥又看见拾废品的老大爷。那老头枯瘦的皮骨挂着一件白背心,腋下的衣衫也不知被怎么拖拽到那么长,稍微一动就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的肋骨。

老头嘴里骂骂咧咧:“哪个孙子又偷我的废品!一点废品都偷,看你是穷得全家都死光了……”

飞哥没有停留,继续下着楼梯。那老头倒也是个可怜劲儿的,孩子一次都没有照过面,老伴前些年也死了。不过都吃着国家救济了,还捡什么废品?听说这老头捡废品也是一把好手,一个人能把一个街区的废品捡完,也怪不得别人偷。

下了楼,阳光就更耀眼了。飞哥将卡在衣服领上的墨镜戴上,镜片好久没擦了,有点昏,不过他也不在乎。都已是昏暗,摘了眼镜也不见得能看得清。

他所住的是烟火巷,一楼都是门面房,楼上则住着租户。下楼往西南方向走一点,就是条小吃街。说是小吃街,其实就是几家门面房和一些流动的小摊小贩。

飞哥手插着兜,走在街上,周边喧嚣烟火不断。

穿着廉价西服打着领带的男人健步如飞,一手举着电话不断讨好,一手提着公文包还提溜个煎饼。

一妇女穿着花色连衣裙,一手掂着蓝色喜羊羊的书包,另一只手推搡着儿子往前走。“快迟到了,不知道啊。……我迟早能被你这慢吞吞的性子气死。”

还有一对刚从小旅馆里走出来的男女,男的穿得人模狗样的,女的化着浓妆。两人手挽着手,边走还边说笑。殊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了一只小白鼠,一脚被那女的高跟鞋踩扁。

飞哥跟上去一看,头和屁股鼓得像个球,身子却被压成纸片了。飞哥不由得啧啧了两声,抬头再看时,那两人早已不知了身影。

烟火巷总是雾蒙蒙的,不知是哪里来的雾,明明几丈之外车水马龙、艳阳高照,这里却一直笼罩着一层雾,像是在空气中凝结了般。飞哥能给出的合理的解释是:卖饭的人太多了,烟来不及散。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烟火巷的人总是很奇怪,一种是来无影去无踪,在影子还没有留下的一瞬,就已消失不见,从此死生不相见,还有一类就像是被那雾困住了一样,误打误撞地进来,却一辈子再也走不出去,至死都埋骨在此。

飞哥几步迈进一家胡辣汤店,这家店很多年了,飞哥搬过来就在这里干了,一晃许多年。招牌很旧了,前两年还因为“逍遥镇”三字被人告了,不得摘了下来,卖给收废品的大爷了,如今胡辣汤三字儿前空了一半,硕大的门头显得怪异,不过也没有人在意这么多,饭好吃便宜就行,谁在意他人啊!

破旧的墙面溅了满墙的油点,略靠近桌子的地方,油点从中心出发溅出一个半圆,不断攀爬,如果不是黑色的,也不是在这墙上的,飞哥会觉得好看很多,不过这也实用啊,一个人一个半圆,谁也别抢了谁的地儿!

飞哥和正站在黑黢黢的大油锅前炸油条的小老板打了声招呼,就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绿漆钢凳已经被拉出来了,凳子上都有掉漆,特别是屁股墩那点儿,已经露出里面的金属,而且被磨出了光泽感。桌子是木纹绿花印花的,本来外边还包了层白边,白边上贴着带道道儿的光条,一晃一晃还挺好看的,可惜现在这条儿早被乱抓的小孩给弄掉了,只剩下棕色的,不知道是木屑还是纸压成的纹路了。

桌子摆在中间,朝外,一坐下,就正好看见在门口边舀胡辣汤的老板娘,和老板一样,穿着深蓝色兜子,一只胳膊套一个花袖套,面前系着个白色太太乐鸡精的围裙,老板则是绿色海天酱油的,不过褐色黑色的污渍铺在围裙上,广告皮都被磨掉了,也看不出来什么了。

老板娘身材魁梧,特别是到了冬天,棉衣秋裤一套,简直像一头直立的猪。反观之老板,平凡的长相,矮小的身材,如果不是头上那么大一块的秃顶,真的很难让人在人群中看见他。但他俩人胡辣汤做的还行,价格也实诚,赚的都是回头客的钱。

刚坐下一会儿,夫妻俩的儿子就将一碗胡辣汤和两根油条一个糖糕端了上来,摔下碗,没喊一声,就径直走了。飞哥皱皱眉,没想到上过大学还是这么没素质,连声“叔”都不叫,不过也不值得跟晚辈计较这么多。

这是夫妻俩的独苗苗,歪八扭八上了个高价大学,要是他,他肯定不去,花恁多钱买那儿张破证干啥。但这夫妻俩拼了命也要供出个大学生,起早贪黑地干,结果可好,这孩儿毕了业连工作都找不到,没办法就只能回他俩的摊子打杂,好赖有个活干。

屋内很暗,只有一个四五瓦的小吸顶灯孤零零地挂在上面,基本都是靠大敞的门射进来晨光照明。这也有好处,电费省了,顾客也不会怎么看见脏乱差的用餐环境,一举两得啊!老板还是很贼的。

飞哥坐在室内,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外面。胡辣汤正对面就是几家流动小摊,金属车架支起招牌,有杂粮煎饼、月亮馍、莲子粥、饼夹菜,还有家蛋堡。几个车挨着一块,没生意的大妈们还靠着摊子、撩起围裙、插着腰,高谈阔论地聊着天。不过据他观察,她们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重复的,相声界没有她们可真就是暗淡无光了!

吃完饭,飞哥也没结账,跟老板打了声招呼,先欠账上,就呲呲牙,走出了铺子。

一路步行,走在破旧的水泥地上,衔接的缝隙已经感受不到硌脚了。走出烟火巷,向东南走百丈,就到十里铺了。

街道跟烟火巷大同小异,不过没有烟火巷的雾气。也算是“黄金地段”了。阳光没有丝毫吝啬,喷洒每一寸角落,可能连消防队员救火都没有这么仔细。飞哥撇撇嘴,抬起花臂曲起挡住打在脸上的阳光,真是阴沟里待久了,过街都觉得恐惧。

十里铺也有几家卖早点的,不过没烟火巷热闹,人也没有烟火巷固定,落日刚一倾斜,人便像老鼠过街般,四散到不知名的角落,城管也没有来啊。飞哥七拐八拐地拐到了主街道。这条道临着大路,路上的人都多了起来,不过都被阳光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只能通过光亮大概分清个男女,亮的一般是女的,脸比较白嘛。

道宽可以让两辆轿车并行,铺得崭新油亮的柏油马路,两侧还安上了新路灯,一到晚上明晃晃的,连苍蝇都照成萤火虫了,不过还是个只苍蝇,一巴掌让人打死。

门店也也没有烟火巷的拘谨,一间间装得像是上流人士的欢聚地,各色灯牌往那一出溜儿,真像进入了亮灯泡舞厅,但终究还是把东西卖给穷人,谁也别瞧不起谁!

飞哥漫步进发廊和手机店中间的夹巷,就连这种地方都能被阳光晒到,一打眼,瞅见一人影卡在墙根。

人倒穿的挺斯斯文文的,短袖白衬衫,衣领有些发黄,底下穿着健美裤,只露出了脚踝。特别是鼻梁上还架着个眼镜,根本不像流氓,反而像个刚工作的学生娃子。

飞哥堵住巷口,挡住青年的光,迫使他仰头看他。

“喂,新来的?”飞哥抖抖腿,语气轻慢。

那人猛地一惊,但估计是腿麻了,慢慢扶着墙根才起来,透过厚重的镜片,打量了两眼飞哥,又低下了头,点了点。

得,还是个锯嘴葫芦。老易现在什么眼神啊,怎么招了个这么个货色。

“叫什么?”

“谢继德。”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说真名,真是……啧啧。

“德子啊,怎么想来干这个了?”

“没工作,缺钱。”

飞哥也不多问了,来干活都是这俩理由,但不管干什么都缺钱。

“叫飞哥,以后跟跟着我好好混,总不缺你一口吃的。”飞哥看了眼天,又被太阳晃了下,实在不想在这儿被晒成干儿了,道,“不等顺子了,早干完早回家,跟着我、少说话。”又瞪了几眼德子。

德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布帆鞋尖的洁白不在,只剩擦得不均匀的黄黑,只有他知道,两个鞋底已经裂开,有一点水洼,污水就会透过那一点点的缝隙钻进去,慢慢地像是折磨人般的渗透整个鞋,厚重地包裹住他的脚,拖住他不让他往前走。就像现在,明明阳光暖和和地晒着脚面,他却只觉得烦躁,暖冷交错使他根本无法稳定,为什么阳光不能再热一点,把他的鞋子晒干?为什么阳光不能干脆不出现,不让他知道鞋可以是干的热的暖和的?他无法,还是受着冷热,犹如刀割般,不发出一声喊叫地,跟在飞哥的后面。

二人走进十里铺上的担担面馆,这会还是早上,吃面的人不多。

飞哥逆着光走进,一层灰蒙蒙的玻璃隔开用餐区和后厨,玻璃上面贴着黑白的“特价”“谢绝还价”“面汤自取”字样。

德子是第一次来,抬头打量了一圈。

面馆也不算破,屁大点的地方被那姐俩收拾的挺干净的,下墙估计是脚印和油点太多,被那俩人拿旧海报贴上了,海报滑溜溜的,亮也好擦。正对着的后厨,贴着红底白字镶金边的海绵牌,写着价格单,招牌的担担面十块,不算贵。

后厨正忙活的姐俩,一个揉面一个调料汁。俩人是一对姐妹,大姐为给家里贴补,早早嫁了人,后来因为生不出男孩,那男的就跟别人跑了,她自己一个人拉扯着娃,靠这点手艺,开了面馆。妹妹本也是个有出息的,早年间读过点书,到大城市厂里当文员,结果被男人骗了,工作也没了,还流浪过半年,在被找到时,神志就有些不正常了,见到男人都觉得是她对象,往人身上扑,家里也锁不住她,后就交给她姐了,挺听她姐的话的。

飞哥插着兜,敲敲窗户,也不知是灰尘还是面粉,震得空气一昏。

“哟,飞哥来了!”大姐提着嗓子道,“吃早饭没?要不姐现在给你去下一碗,刚擀的面。”

飞哥坐在塑料凳,一挥手道:“不用了,已经给张家摊上吃过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德子,新来的,以后他来。”

“哦哦,德哥是吧?吃了没?”女人连忙招呼着他坐下。

德子摸摸鼻子,想张口说些什么,又咽下了,顺手坐下。

这怕不是个哑巴吧!大姐又打量了几眼德子。

后厨的妹妹见到有新面孔,扯着手里的白面团子,挠起来。大姐眼疾手快,将塑料门“啪”得关上。劣质塑料晃了两晃,贴着玻璃的肉脸被挤压变形,显得苍白浮肿。挺像水里泡了几天漂起来的浮尸。

大姐边抵着门,边陪着笑脸。“不好意思啊,我妹妹见到生人就有点疯。”门又被大力地拍了几下,空气开始浑浊。竟莫名的有点像美女出场的仙气,她妹妹虽说年龄小点,却不如大姐好看,脸圆,一看就能镇住宅,而且长得有点像他那个嫁给他两年就没的媳妇儿。

飞哥媳妇是老家说的,花光了他爹所有的积蓄才娶回来,结果连个种儿也没留下的就害病死了。他爹可能是因为嫌钱花亏了,没几天也去了。他给两人办丧事,发现这钱竟比娶个媳妇还贵,他当时真想趁夜半,在他娘身边挖两个坑把他俩埋了,一了百了,但想着村里的名声,还是向亲戚朋友借点钱,充起这孝子的面子,把丧事办得风光。但他实在是还不起那钱了,就算有钱他也要攒着再娶个媳妇。趁着天黑,老家院门一锁,就到烟火巷来了,估计现在那地被其他院的人分了吃了。如今遇到大姐,指不定是老天爷知道他钱花亏了,让她来补他的。

“钱就在那边罐子里,飞哥自己拿吧。”大姐看着情势不对,使唤起飞哥来。

飞哥挺吃这一套的,冲大姐笑笑,掏够钱,罕见地有礼貌地说了句“再见”走了。

“麻烦飞哥了,飞哥下回再来!”大姐从里面传来声。真悦耳。

飞哥走到外面,头也没回地对德子说:“这家姐俩不容易,收费只拿该收的份儿,其他别动,知道了吗?”

德子在后面,没出声。

两人又在十里铺转了几家,直到晌午头火辣辣地炙烤地面,热浪晃得人眼晕。

飞哥交代了德子几句,就让他回了,自己走进了一家茶馆,凉爽扑面而来。

茶馆在十里铺可是响当当的招牌,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这里喝茶,不管是做买卖的当官的,来到这儿也要规规矩矩地,见到人喊一声“哥”。可能就像本地人不逛本地景点一样,十里铺的街坊邻居没事可不敢来茶馆。这里的茶倒也不说多好喝,就是本地的红茶,楼也不说多漂亮,普通装修但店员却是清一色的爷们,不知道怕是以为去拳馆练拳去了。

飞哥径直上了二楼,二楼是老板办公室,他大哥陈水生在那里。

“水哥,钱给你收来了。”飞哥将今天收来的钱堆到了桌上,这茶馆真是不能久待,一会儿的功夫,冷得人背后打颤。

陈水生转过老板椅,瞥了眼钱,一呼吸间就将钱扫到了阴暗的角落,地上的灰尘堆积成球,又混杂着毛发,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长发。陈水生事儿真是多,有钱不就行了,还非要叠得整整齐齐,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

蹲下身,一点点将钱捡好,又将零钱一点点展开、叠好,放到桌上。

陈水生头也没抬,他不认识的外国钢笔“唰唰”在纸上写着,声挺好的,像那学生蛋子喜欢的什么白噪音,可别被他这个样子骗了,陈水生不过是故意营造的声儿,他这种识不得几个字的都能看出来,他是在白纸乱画,手一会提一会挥,怕不是在练习找专人设计的艺术签名了吧。不过他那签名可是花了大价钱,他看过一回,人家写的是好看,行云流水,到陈水生这里就跟鸡蚀米般,哪怕是现在这么刻苦得练,也只是有个样子罢了,还不如直接找个会画画的,给他签名,反正他也不差这个钱。

陈水生依旧没抬头,头发茂密,中间有个旋儿,仔细一看,还能看出来假发网嘞。

“这钱你就拿着吧,给楼底下的兄弟买点吃的,别到时候饿着,吃了你。”

净说些高深莫测的话,想显得自己身份不一样,可曾看了,他这一辈子都走不出这茶馆,只有别人进来见他的份儿,哪有他去见别人的份儿啊!飞哥也不多话,抓起钱,甩甩身上的凉意,逆着风跑下楼。

下了楼,见德子没走,歪了下头,还是将那一沓钱拿了出来,抽出一张大钞,伸手晃了晃。

“给,去给兄弟们买点吃的,剩下的自己装着。”德子只觉得红色晃得眼疼,钞票上的人像像活了过来般,一直在耳边嚷嚷。那被飞哥快速收起的一沓钱却又清晰可见。

德子咬住嘴角,不说话。

“怎么,不愿意去?”飞哥戳下他。德子一下子后退几步。

“不……不认识路……”

飞哥甩了甩头,老易找了个什么玩意,话都说不囫囵,看见就心烦,“行,我去!别搁这呆着了,还花老子的饭钱。”

德子夹着眼看着飞哥越走越远地背影,阳光依旧撒了满地,飞哥身上却出现了层层阴影,原来这里也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啊!随即将手收进袖子,也转身走进巷子。

飞哥漫步回了烟火巷,不为别的,那里东西便宜,十里铺自铺了路后,仗着人多,硬是把价格提上去了,一瓶水都能贵上个五毛,跟陈水生一个德行。瞥见巷子里的小摊都各自忙碌,灰烟不断。路的最北头,一个蛋堡摊孤零零地竖在那里,像是新来的?

凑近一瞧,是个面生的老大娘,站在摊前都有些够不到上面的配菜,一整个背驼下,加上皮肤黝黑,估计又是个下地干活的老黄牛,老了子女也不孝顺,来烟火巷摆摊赚点生活费。说句实话,来烟火巷的人哪个不是缺钱,又有哪个是家庭和睦的。这子女不孝顺就是个循环,现在他不孝顺老的,老了也没人孝顺他,都是债!

不过这里人少,回去也快,他管人家做什么?“多少钱一个。”

“三块。”大娘的声颤颤巍巍地传来,估计是生意不好,没人上门,长久没说话了。

还挺便宜的,隔壁煎饼果子、月亮馍都要五块了,连一杯莲子粥都要七块了,真不明白那莲子粥贵到哪里了,粥是加稠剂充藕粉,一点黑芝麻薏米就要你那么多钱,最贵的葡萄干也就放几粒,还是这家便宜,不过她新来的,等她知道这里的物价,肯定要涨价,谁也不嫌弃钱多不是?

飞哥心里算了一下人,又想着他们人高马大的,一个怕是吃不饱,顿时感觉身上的肉都疼的要命,道:“要十三个。”

大娘绞着围裙,下意识看了眼摊子,头顶枯白的发混杂着几根仅剩的黑发,又迅速抬了起来,没有动,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蛋堡……没肉。”

没肉,怪不得这么便宜,感情是缺斤少两啊。不过请那些人要什么肉,他们天天大鱼大肉吃惯了,偶尔吃点素也营养均衡一下,而且他也省点钱,还要攒老婆本呢。

飞哥一摆手,“做吧。”

大娘还是没有动,努力睁大一双大眼,却只露出更多的眼白。

“又怎么了?”怎么一天天的光遇这种人,飞哥抬脚就想走,却也真找不到比这更偏宜的了。

“我没有收款码,只能收现金,”没有收款码,那还做什么生意!只听大娘又赶忙道:“你可以先尝尝,很好吃的,一点不比哪些有肉的差。”可以免费给一个,这便宜不占白不占。而且今天刚收了钱,正好!

一把接过大娘递过来的原先做好的,背靠着旁墙,蹲在地上就吃了起来。

蛋堡外套着一层油纸,又裹着层塑料袋。要他看,上头一直搞什么减塑宣传活动,宣传什么污染环境啊,保护地球啊,都没有搞到点上,为什么白色污染多了,根本不是人没有保护意识,明明就是压到人来不及喘口气更来不及好好吃饭,只能在这塑料袋子里将就一生。像只一次性塑料袋子般,用完就被随手一扔,回收、压缩,最后又埋在土里。

飞哥拔开油纸,里面的蛋堡被煎得焦黄,一囗下去,蛋的顺滑、香菇的咸香混合在一起,竟莫名好吃,几口就吃完了一个。

大娘也是个有眼色见的,马上就又送来了一个。

飞哥不扭捏,将钱掏了来,数了四十五元,扔在了她的红色的甜面酱塑料桶里。

大娘也没想到刚出摊就有这样一个大主顾,黝黑的脸上透露出一抹红。整个人也放松下来,絮絮答答地聊着,像是念经。

“前两年老头生病,人差点没了,我当时就去求了土地庙,磕了九十九个头,感谢老天爷,老头虽不会动,可活了,我就不吃肉还愿……其实不吃肉也挺好的,你看现在人不都什么高血糖呀高血压呀,都是吃的太好了,这也是佛祖变相地再让我活的很长久一点吧……咱们遇到也是缘分,你也是第一个买这么多的人,下回还要常来啊!”得,又开始揽客了,这大娘真是会做生意!

飞哥皱着眉、撇着嘴,手指不断在手机屏幕上滑,不耐烦地催促着她快点。

大娘也不多说什么了,嘴里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反正他听不懂。

日头有些倾斜,烟火巷的雾气也就更浓了,家家户户都做着午饭,辣椒、蒜薹各种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呛鼻又显得熟悉,似乎是家的味道,他已经分辨不出来了。飞哥拎着打包好的蛋堡,踏步走入了十里街。

大娘也看着他逐渐走进阴影里,直到于黑暗融合,她两手合十,拜了一拜,脸上的皱纹汇聚在一起,嘴里喃喃着什么。

月光悄悄爬上树梢,星辰黯淡。飞哥跟茶馆的一群兄弟打着麻将拼酒到了半夜。三五成群地来,又三五成群地散了。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漆黑的街道夹着背影。烟火未散,在灯光的照耀下漂浮,像是不安分因素在跳动,一身酒气像有了实体一样,在身周散发着黑臭。黑影被拉得折叠破碎,不成人形。他酒劲上来,巷子的道路如漂浮海洋般摇摆不定。

走过十里铺和烟火巷联通的小道,什么灯光也没有了,漆黑下,飞哥摸着斑驳的墙壁,艰难地前进,平时一两分钟就走完的道路,此时仿佛无长无尽。墙面已被时光腐蚀,留着历史的坑洼。

这路白天走还好,现在走只感觉阴测测的。不过他根本不相信有那个闲鬼会找上他,图什么。微弱的灯光又将影子拉长,却只见那黑影里破碎的只剩一双眼睛了。

黑影闪现,如鬼魅般,飞哥只觉得腰部一痛,向后一摸,一手粘稠,血液的温热混杂着黑臭的空气不断传播。奶奶的,那个龟儿子敢暗算老子。他忍着痛转身,一胳膊抡着来人。那人颤抖着手臂,胡乱挥舞着银光匕首,飞哥身上瞬间又多了大大小小许多伤口。鲜血喷涌而出,在暗暗黑夜下褐红如花般绽放。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漂亮的时刻了吧。

飞哥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像个英雄般,拿出倾世之力,同那人抢夺着匕首。可他不过是个阴沟里的老鼠,怎么能伪装呢?他只感觉那人呼出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什么决心,银光闪闪的匕首趁其不备插入了飞哥的胸膛,正中心脏,跳动只停止了一瞬,随即跳得更欢,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浑身无力倒地,周身更黑了,耳边像是死一般得寂静。

那人见飞哥没了声响,匕首“啪”得一声掉落,浑身颤抖着,哆嗦着跪在地上,双手慌乱摸着飞哥的裤子兜,那人摸到左兜,有一沓钱,也没多想,攥紧钱就向十里街的方向跑,和黑雾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飞哥张开嘴想要求救,可只发出几个单音节,消散在雾里。没人会发现他的,他知道,这儿的人只是单独的人而已。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前一丝光亮都没有,但却可以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是他从没有注意过,宁静而又自然。

左兜里放着上午买蛋堡破开的零钱,只有六十一元,大娘只有零钱,多是点一块五块的。那小贼要是看到只有那一点钱,估计会气疯吧!

隔壁吵架的两口估计这个点还没有睡,正互相道歉呢,但第二天肯定还是要大吵一架。拾废品的大爷已经睡了,也不知道梦里有没有他的子女团圆,还是只有那偷废品的贼。胡辣汤店的老板们要是知道他死了,估计一人道一声晦气,还嫌饭钱赊着没结呢,右兜里的钱也不知道能不能分给他们点,别死后也被人念不住好,不过他名声这样也指望别人能唠他的好,想不起来罢了。开面馆的姐妹俩估计真会为他伤心一会,但转头又想怎么讨好来收费的其他人。活了这四十余年,死后连个记起来他的人都没有。

卖蛋堡的大娘从雾中来,“救……救……”,他努力发出声音,却在她脸上看见了金光,在这黑夜里熠熠生辉。她脸上的皱纹被抚平,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她没有发现他,不断又走远了,他急得眼眶湿润,手脚早已冰凉。

时间对于他已经没有了意义。沉沉雾气里忽得浮现出家,只剩三棵杨树和那孤零零的三个坟包,那是他的母亲、父亲、还有他早就记不清长相的媳妇。坟包早已平了,被庄稼人种上麦子。在一片灰暗中,他看着青绿的麦苗争先恐后地生长,后又闪烁着光,金黄的麦浪翻滚,波光粼粼。在清风的影中,窥见他们三人忙碌的身影。他化作了风,掠过小麦尖尖,同他们一起弯腰、割麦、擦汗、打虫……听着远处拖拉机打麦声,欢笑着、抱怨着。

街头的小黑狗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走在烟火小巷,瞥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这么晚了,他怎么不回家呢?哦,估计和他一样,是个没家的。

他凑近闻闻,“呸,真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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