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旅程

2023-02-19 11:32:16赵士喆
牡丹 2023年13期
关键词:母亲

赵士喆

风像浪一般击打着他的胸口,远处的灯塔时不时地发出橘黄色的灯光,仿佛正在走向时间的尽头。海滩上阒然无声,只有小虾小蟹在潮水中涌动,像是要爬到月亮上似的。陈脱尘这时正坐在一块黑黢黢的岩石上向远方望去,他的目光在海水的映衬下显得深邃而又呆滞,瞳孔里的灯火兴奋地跳动着。

记忆总是悲伤的,并且没人能够完整地拥有它。陈脱尘也说不好,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两处景象,第一个是一幢由朱红色瓦片构成的楼房,或许还有些燕子之类的,然后就是这片茫茫大海了。

镇上的人每次路过这幢朱红色楼房,都会说一句“可惜了,可惜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于是陈脱尘也觉得可惜了,但他隐隐觉得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故事,但是被他遗忘了。镇里的老人都勤劳朴实,他们脸上的皱纹显示出岁月的喃喃低语,肩膀上洒满了阳光,喝茶用的黄色大瓷碗上的缺口正闪烁着彩虹般的景象。当我向这些老人们走去时,我意识到故事只能从他们身上开始了。

在湾镇这处极具传统色彩的江南水乡中,生活似乎总是富足的。最让人感到欣欣向荣的是它的夏季和秋季。当太阳渐渐向镇上的人们垂下它火红的头颅时,一连串一连串的绿色像鞭子一样钉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绿鞭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黑影,他们的脊背弯到足以让头插到稻田里的程度,仿佛一只只啄木鸟在疯狂地进食。其中不免掺杂着泪水和鲜血,但在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里,只能看到对数月后的期待和喜悦,对这片土地的忠诚便成了他们的信条。秋季的湾镇像一头牛犊似的张开沉闭已久的嘴,向土地母亲索要它期待已久的产物。于是,黄色取代了绿色,整个村镇都沉浸在金黄色的烟土中。镇上的大户人家这时都忙翻了天,佃户像闪电一般往返于主家和稻田之间,老爷们拥着肥胖的身躯扭向稻田。在他们眼里,稻子都是亮闪闪的银元,佃户们弯曲的身体和沉重的头颅则是锻造银元的铁器。

陈丁不这么想,在如此天高云阔、金黄遍野的季节,他没有下田视察,更没有瘫在床上抽烟草。他要去城里给自己物色女人。对于自己要物色哪种模样的女人,他也不清楚,只要比自己的正房妻子端正丰满就不错了。他兴奋地浮想联翩着,对家里的车夫不耐烦地喊道:“小破头,快点把你爷的车收拾好,进城一趟!”那个叫小破头的年轻车夫打从心眼里瞧不起他家老爷,“都什么时候了,多大年纪了,还想着吃嫩草呢。”他心里恶心地想着。直到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尘土飞扬,弄的他直打喷嚏时,他才心甘情愿地拉起车来,向城里的女人跑去,头上的一片皮癣在鹅黄色火球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到了县城城墙根,陈丁吐着痰对车夫小破头说:“滚吧,太阳向西斜两圈时在这等我。”小破头满脸乌黑地向城外野地里跑去,陈丁跨着大步迈进城门。

他本打算直奔城中的大户人家,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家产和自己所来的原因。他相信不可能有人会拒绝他,纳妾就如呼吸一样简单。当他走了几十步远时,一个女人熟悉的声音吸引了他。

“哎呀,这不是陈爷吗,有些日子没见了。”

陈丁像鹦鹉一般猛地扭过头,“原来是红姐,今天来城里办点事,您近来可好?”他客套地回话。

“您可别装了,楼里新来了几位,进来瞧瞧?”红姐笑着说。

当妓女像鱼一般在陈丁身上游动时,小破头正蹲在城外的土疙瘩上悠闲地吸着烟卷,他仰头看着逐渐变黄的天空,心里却感到不安了。

犁完地的耕牛总是气喘吁吁,仿佛时刻都要栽倒在黄土里,继续着它未完的沉睡。但陈丁显然不是,他在事后总是精神焕发,脸红润如秋天的柿子,带着一副意犹未尽的脸庞摇摇晃晃地向妓院大门走去。当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全身时,陈丁才想起来还没给自己物色女人。但他必须出城了,坐上他的车,回到浑身散发着汗臭味的妻子身边。

陈丁东一步西一步地往城门口走去,东张西望地总想发现些什么。当他向路左边不经意地投去目光时,发现了一个卖咸鱼干的摊子,吸引他的不是摊上散发着海水味的咸鱼干,而是在摊后坐的女人。据后来陈丁回忆说,那是他见过最动人的女人,她让他感到全身充满热流,他一定要娶她为妾。于是陈丁走到那个卖鱼的女人身边,对她说:“我要娶你。”

那天过后,县城里再也没有卖鱼的女人出现,而在湾镇,却多了一位每天穿着光彩的漂亮女人。镇上的人都喊她白闪。鱼肚般的白,银元般的闪。

我往老人们的瓷碗里倒茶,他们喝茶时喉结耸动异常剧烈,当抖动结束时,便又是一个故事的接续与开始。于是,我请他们继续各自的讲述。

陈丁的妻子是他家的童养媳,叫彩莲。在陈丁很小的时候她便到陈家了。陈丁的父亲是湾镇当时出名的渔户,每天晚上都提着黑压压的渔网,然后把各种鱼类摊到院子里。母亲善于纺织,家里大大小小的衣服都是由母亲亲手做成。于是每到傍晚,陈丁家里都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成片的翻着白肚的鱼与随风起舞的粗布衣服占满了庭院,仿佛这些衣服不是给家里人穿的,而是给那些鱼驱除寒冷,使它们变得温暖。

一家人聚到一起时是陈丁最开心的时刻,也是他未来的妻子——彩莲,最忙碌的时候。彩莲和其他童养媳一样,自然而然地要担负起这个院子里的一切杂活。陈丁的母亲曾对彩莲说:“从你踏进门那一刻算起,你就是我家的媳妇了,同样也是陈丁未来的妻子,你要担负起这个家,照顾好陈丁。”可怜的彩莲当时还不知道这些话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是把这个家看的比自己还重。她是个合格的妻子,在照料陈丁和打理家庭日常起居方面无可挑剔。但让陈丁受不了的是彩莲身上总有一股汗臭气,并且与日俱增,那气味粘到她身上,如影随形。

陈丁在七岁时就和父亲一起在河中打鱼了,为此陈丁感到洋洋得意,他觉得湾镇的孩子数他最厉害,在别人还在玩乐的年纪,他就已经进入大海谋生了。于是傍晚的院子里鱼的数量渐渐超过衣服了,陈丁自豪地对彩莲说:“你快把我打的鱼烧好,我要尝尝。”

彩莲红着脸看着陈丁说:“少爷,我马上就做,你先喝杯茶。”

陈丁又闻到了那股汗臭味,于是捂着鼻子冲彩莲嚷道:“你能不能去洗个澡,我家又不是没水,真恶心!”

彩莲不再说什么了,闷声进了厨房。一阵噼啪噼啪声过后,他们便坐在一起吃鱼了,而彩莲则端着早上的剩粥,独自坐在院子里喝着,看着衣服随着鱼腥味飘荡,眼泪便流了下来。晚上彩莲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黑夜中漫天的星星,天空就像被戳破了洞一样闪烁着。她想到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母亲和在自己出生前就已死去的父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进入了回忆的圈套。等待她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抱怨,再也没有其它了。

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虽然彩莲出生时就永久地失去了父亲,但她十岁之前是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长大的。当母亲在田地里劳作时,彩莲就会在一旁追赶蝴蝶或者捉小虫子玩,并时不时地向母亲炫耀自己的收获。在她的眼里,土地就像游乐场般广阔并充满快乐,而母亲弯曲的背影则像守卫一般带给她一种肃穆庄严的情绪。傍晚时分,垂头丧气的太阳对她们打起了招呼,微冷的风像胶水一般粘在她们汗流成河的脊背上。于是,彩莲牵着母亲的手向家走去,每到这时,母亲都会带她去镇上的商店里给她买上一块糖,让她在甜蜜中走向自家的院子。彩莲感到脚下的土路不再坚硬崎岖了,而像是走在一条软软的棉花上面那样舒适。

在彩莲后来对陈丁谈起自己的身世时说,这样的日子在她十岁那年就结束了,就像是一位寿终正寝的老人那样突然地离去了。其实在她九岁时,彩莲就隐约感受到母亲的异常和内心的不安了。那时母亲还是每天给她买一块糖,摸着她的头和她一起走向院子。但唯一跟之前不一样的是,彩莲每到晚上就会听见一声声哽咽从母亲房里传来。那时她还不理解其中包含的感情,只是猜到母亲可能因为过度疲劳而伤心落泪,之后她便沉沉地睡去了。

那天从一个午后开始,金黄的稻穗在田地里向那些期待的目光打着招呼,金风呼啸着从一幢幢茅屋中穿过,像要把房屋串起来似的。彩莲和母亲回到院中,接着她便开始生火做饭了。柴火在灶炉里噼里啪啦地响着,一股股黄色的烟从她家的屋顶直冲云霄,引得天空上的大雁呀呀直叫。午饭是由糙米和河里的小鱼小虾构成的,当她们坐在院子里吃饭时,大门被敲响了。粗布衣服在此时停止了摆动,像一群老鼠一样警惕地望着锈迹斑斑的大门。彩莲放下了碗筷,用手抿了一下嘴上的米渣,便站起来走向门口并打开了院门。于是,三双陌生的眼睛便直勾勾地盯住了她,彩莲不认识他们,她大声地呼喊她的母亲,随之而来的则是粗暴地闯入。

那三个男人对女人说:“你是不是叫秀芝?”

“是。”女人用她微微发抖的嘴唇回答,仿佛声音来自远方,而不是近在咫尺的院子。

“妈的,害我们找了半晌,快跟我们走,我们老爷要娶你了。”站在前面的男人打着哈欠这样说道。

彩莲这时正躲在母亲的身后,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打量着院内的三个男人,她还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因此并不十分惧怕他们,只是将母亲买给她的糖果紧紧地攥在手里,拧出了粘稠的汗水。

“彩莲,你先进里屋吧,这几位叔叔要找娘商量件事,你进去吧。”女人沉静地用眼望着彩莲。

当里屋门的关闭声响起时,那三个男人紧紧地把秀芝逼到了墙角,并让她快点跟他们回去。

“我们家老爷是邻镇有名的财主,他派我们三个来替他物色女人,你是我们碰到的第一个女人,所以你要跟我们走,做老爷的妾。”站在中间的男人不耐烦地冲秀芝嚷道。

秀芝听到他们说的话后,放弃了抵抗,但心却变得坚硬起来。然后,她跟他们走了。

“诶,娘们儿还不都是一样,面儿上看着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骨子里比发情的母狗都骚。”走在最后的男人满脸奸笑地对秀芝说。

这时,一阵阵风吹来,田里的稻穗鞠躬似地欢送着他们,像是要参加庆典一样兴奋地跳起舞来。土路上布满了耕牛的粪便,与行人的鞋底构成了一支美妙的曲子,在风里飘向远方。

秀芝这时只是顺从地走着,她要到前方去完成一项使命,尽管这可能会让她以另一种方式去见她亲爱的彩莲。但她并不害怕,在她的心里,从丈夫死去的那一刻,她也就消失了,只不过彩莲的出现让她的生命得到延展,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路过潩水桥时太阳已在天空的中心,那几个男人便坐在桥堍旁的草地上休息,开着粗俗的玩笑。坐在他们中间的秀芝准备完成她的使命了。她觉得那时她的双手仿佛力大无比,然后她猛地向左右两边男人的裆部锤去,于是男人们的惨叫和水花的喷溅声同时出现了。

“操她娘的,这女人性子真烈,你们两个也真废物,看个狗娘们儿都让她给跳河了,真他妈地晦气!”

说完,他自顾自地走了,身后跟着两个东歪西倒像死狗般的影子,消失在闪闪夺目的太阳光中。

彩莲是在第二天得知她母亲的死讯的,准确地说是别人告诉她的。在母亲跳河自尽的那天,彩莲一直躲在里屋里等母亲回来。等到天黑时,彩莲不想再等下去了,她觉得应该出去寻找,而不是像胆小鬼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当她走到院子里时,粗布衣服的剧烈摆动又使她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她觉得衣服就是母亲,而它们在风里的飘动是母亲对她的告诫,于是她又回到里屋去了。彩莲第一次在夜晚到来时失去了母亲的陪伴,这使她感到有点不习惯。于是她把糖放到嘴里,想到明天母亲又会给她买一块同样散发着麦芽香味的糖,便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在暖和的被窝里,彩莲做了一个梦,梦很长,梦的尽头是一片冰冷的河水,成群的鱼虾把一个女人拖到了她的面前。

彩莲问:“是你吗?妈妈。”

鱼虾之上的女人答道:“我认识你,但我太冷了,所以我把你忘记了。”之后无尽的黑夜替代了冰冷的河水,直到黎明的曙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到了镇里弯曲的土路上。

秀芝的尸体是被早起外出打鱼的陈丁父子发现的,当陈丁的父亲在全神贯注地捞鱼时,陈丁首先发现了在河里徐徐前进的一团黑色丝状物体。于是,秀芝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船上。陈丁敲响了彩莲家的门,睡眼朦胧的彩莲在此时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命运将会从此改变,而是缓慢地打开了院门,问陈丁来她家有什么事。

陈丁结结巴巴地向彩莲说出刚才发生的情景,彩莲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她要求陈丁带她去船上看看,她不相信这是她母亲的尸身。当他们到船上时,彩莲看见了她母亲苍白的脸庞,浑身挂着水草蜷曲在被水浸泡的发皱的衣服中。

彩莲抬起头对陈丁说:“可以麻烦你们帮我把母亲安葬了吗?”

陈丁的父亲摸着彩莲的头说:“放心吧孩子,你母亲的后事都由我们去做,你放心吧。”

彩莲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向她家走去。路上的尘土被风吹起来,一些亮晶晶的液体从她的眼中掉入土里,然后迅速消失了。彩莲回到家时已是傍晚,风已经停了。于是她走到那一堆母亲织的粗布衣服前开始抚摸它们,夕阳照射在衣服上面使他们异常温暖,彩莲感到她摸的不再是衣服了,而是她母亲的肉体,温润而又细腻,充满温暖的光辉。当她又想到以后将独自生活,心瞬间便暗淡下来,等待黑夜来临时所带给她的痛苦。

陈丁在第二天敲响了彩莲家的院门,坐在院子里的彩莲以为母亲回来了,便急匆匆地打开了院门,但当看到是陈丁的面孔时,她眼里的光消失了。

“你还好吗,我来看看你。”陈丁不安地说。

“嗯。”

“我父亲已经把你母亲给安葬了,用的是上等棺木。”

彩莲揉了揉眼睛,于是她的手潮湿了起来。

“我父亲问你愿意不愿意做我家的媳妇,如果可以的话,明天你来我家吧。”陈丁红着脸对彩莲说。

彩莲的沉默不语让陈丁意识到失败了,于是,他对彩莲说了声再见,便扭头朝家走去。当陈丁走了十几步远时,听到彩莲在喊他,然后他扭过头朝彩莲看去。彩莲的脸庞在傍晚如血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红润,身后微微发黄的树木像守卫般守护着她,这让陈丁感到他仿佛看见了仙女一般。

“怎么了?彩莲。”

“你愿意每天都给我买一颗糖吗?”

“当然。”陈丁笑着大声说。

陈来福总喜欢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给他的儿子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讲他当年给冯老狗的军队送鱼。每到这时,陈丁就站起来拍拍屁股指着陈来福说:“我不要听你给我讲这些,你给我讲讲女人,我对他们最感兴趣。”“上面一张嘴,下面两个洞,这就是女人。不想听赶快给老子滚蛋!”于是,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以对女性的夸赞和温柔的语调收尾。随之而来的便是彩莲做好的饭菜和一片吧唧声。当声音消失时,黑夜便来临了。

陈丁躺在床上迟迟无法进入梦的领地,他觉得自己一直在梦境周围闲逛,而无法找到入口进去。他已经20 岁了,除了整日跟着父亲出海打鱼之外,生活没有其他的馈赠给他,这让他感到异常沮丧。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阵喘息声,说不清的快乐和满足,于是陈丁开始羡慕他的父亲了,想他自己为什么不快点到和彩莲成亲的年龄,也能体验这份快乐了。在痛苦与失望中,夜向陈丁发出了邀请,他欣然接受了。

当刺眼的白光照到陈丁温热的脸颊上时,他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这也意味着又要重复前一天的工作。他随便扒了几口饭,就拿起渔具随父亲出海。临走时他听见彩莲对陈来福说今天海上可能会有风暴,建议他今天不要出海了。陈来福笑着对彩莲摆了摆手,就出发了。

大海依然热情地向陈来福父子送出了拥抱,他们在深蓝色的海面上辛勤地劳作着,陈来福把渔网洒在海面上,笑着对陈丁说:“女人到了晚上就像极了大海,迫不及待地要你投到水里去畅游一番。”

“明年我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了,你不用教我,迟早的事。“陈丁得意洋洋地说。

当他们把一网又一网的鱼拉到船上时,陈来福惊讶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打过如此多的鱼,于是他更加兴高采烈。他对陈丁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了,让陈丁先回,他要再打几网鱼。于是在回家的那条小路上第一次只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陈丁拿着被汗浸湿的背心,摇摇晃晃地向家走去,尘土在他身后叫嚣着,渐渐地把他的身影埋没了。吃完饭,陈丁就上床睡觉了,他兴奋地想着今天能少干半天的活,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听见了雨的声音,那雨仿佛在向他咆哮,发出魔鬼般的嗓音,随之而来的竟是彩莲的尖叫声,在倾盆大雨中显得弱小而无助。直到彩莲摇醒了他,陈丁才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梦,离他近在咫尺。台风来了,他们都想到了陈来福。陈丁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去营救他的父亲,而是想到了死亡,是无计可施的死亡,容不得人做半点挣扎。于是他对彩莲和母亲说:“别去了,他已经死了。”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的谩骂和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她哇哇直叫地跑出了房子,要去救她的丈夫。陈丁缩在角落里,眼神直勾勾地盯住了彩莲,眼神里的火焰让彩莲感到惧怕,她瘫倒在地了。

陈来福的尸体是被临镇的人送来的,彩莲给了那些搬运尸体的人一网鱼作为答谢。然后她就孤零零地站在散发着恶臭的陈来福的尸体旁了。这时她想到了她的母亲,想到了她母亲与陈来福死去时的不同。想起了陈来福和陈丁把她母亲尸身埋葬时的场景,一串亮晶晶的泪便洒到了陈来福腐烂的身上。彩莲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俯下身体把陈来福背进了院子。

暴雨过后的天气异常晴朗,几朵白云在天上游动,空气中的波纹浮现出来,把热浪送到家家户户的门前,仿佛在庆祝着这一场大雨。陈丁和彩莲此刻正跪在陈来福的坟前,彩莲问陈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陈丁用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又跪了许久,彩莲站起来拉着陈丁回家,说母亲一人在家她不放心,要回家给她烧饭吃。陈丁看着彩莲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认真地看过此刻就站在跟前的女人,一切仿佛陌生了起来。喘息声在这时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耳边,陈丁觉得那是召唤的声音,心与心交换的声音,眼前的女人又逐渐变的清晰起来,他看清楚了,彩莲垂着眼皮无精打采地站在他的身旁。于是,他对彩莲说:“我们成亲吧,我不想再拖了。”

结婚这天,陈丁的母亲回光返照般地正常了起来,像是挣脱了悲伤,删除了记忆那般显得充满活力。她把她的嫁妆拿了出来,把一对金镯子递给了彩莲,又把一对玉镯子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她要给儿子陈丁举办一个体面的婚礼,虽然只能在家中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但对她而言就是无比重要的。婚礼在下午开始了,在镇上人看来,这是一场奇怪的婚礼。彩莲和陈丁决定不喊镇上的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原因在于陈来福。彩莲对陈丁说陈来福被抬到院门口时眼睛是张开的,并且直勾勾地看着她。彩莲在那一瞬间读懂了陈来福想要什么,所以她要按他的想法去做。在这天下午,彩莲穿上了由镇上布料店买来的红布所制成的婚服,陈丁也收拾了一身深色的崭新粗布马褂站立在堂前。婚礼由母亲主持,其实也就是母亲对他们两个人说些话,喝过交杯酒,也就完成了。

“丁儿,你也已经20 岁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彩莲是从小就到咱们家门下的,你对她也算知根知底了。自从你父亲死后,我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们两个。能看到你们结婚,我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你要对彩莲好,她不容易,父母亲过世的早,多体谅她一些。”这位已过半百的女人说完就咳嗽了起来,彩莲忙上前去锤她的背,过了一些时候,她感到好了些,于是又扭过头对彩莲说了一些要她照顾好陈丁,家里就靠她来操持了之类的话,就转身进了里屋,躺在了床上。于是大堂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陈丁对彩莲说:“现在就剩我们三个了,其实就只剩我们两个了,母亲大约也快要离去了。以后的日子我不会偷懒了,多打些鱼卖了,再加上父亲之前的积蓄,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彩莲这时背对着陈丁,听到陈丁的话,她微微颤抖了起来,在这时候,她所有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父母亲的死,陈来福临走时的眼神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但她想到自己今后要跟眼前这个男人共同支撑起一个家时,又莫名地激动了起来。她转过身去,整理了一下陈丁额头前杂乱的头发。对陈丁说:“好。”随后便把自己的唇贴到了陈丁的嘴上,一股热流在他们两人的身体里流淌着。他们把自己的热力和精血挥洒在堂前,最终落到了正屋的大床中央。

当夕阳的光芒覆盖到这片黄绿交加的土地上时,离去也向我发来信号。我站起身来拍拍粘到屁股上的黑土,准备挥手向老人们告别。这时一个坐在远处的老人向我投来了热切地目光,他朝我大喊道:“喂,年轻人,过来。对,过来。王老汉给你讲的大多都是些美好的事,我要再给你讲一些相反的呵,陈家我熟,关于他们的事我还记得。天色还早,晚上你就到我家吃饭去,好,就这样说定了。”于是我又重新坐下,拿起放在树下的蒲扇,把空气扇向自己的四周,聚精会神地便听他讲。

陈丁的母亲在他们结婚后没过几年就死了,南方的湿热气候让她的肺病日益严重,一切药方都是徒劳。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她便永久地闭上了眼睛。陈丁在这时又感到了一种召唤的力量,或许是陈来福,也可能是金黄的稻田。对于母亲的去世,陈丁没有显得极度悲伤,他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团圆的方式,只不过有些别具一格。彩莲和陈丁把他们的母亲安葬在陈来福坟的右侧,往上面撒了些水,盖了些土,把墓碑上面的字看了又看,就转身回家了。

陈丁在从城里回家后就一直显得心事重重,他想把家里的茅屋改造成朱红色的砖瓦房,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纳白闪为妾了。对于彩莲,陈丁现在更多的只是厌恶。她日渐臃肿的身躯和劳作过后浑身发散出来的臭气使他忍无可忍,除了在晚上发泄欲望外,他已不和她多说话了。彩莲也感到了陈丁日渐冷漠的眼神。每到此时,她便会想起陈家母亲生前给她说过的话:“从你踏进门那一刻算起,你就是我家的媳妇了,同样也是陈丁未来的妻子,你要担负起这个家,照顾好陈丁。”这句话像野草一般在她的心里生了根,任由陈丁的厌恶去摧残,过些时候,便又长了出来。每每想到如此,彩莲的眼眶便湿润了起来,她五岁的儿子陈脱尘会在一旁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问她:“妈妈,你的眼里为什么亮晶晶的,是不是生病了,疼吗?”随后彩莲便用手掌擦去泪水,用湿润的手指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果,塞进陈脱尘的嘴里。于是,犹如鲜花般灿烂的笑容在陈脱尘的脸上绽放了。妈妈一哭,我就有糖吃了。他这样愉快地在心里想着。

在陈来福死后,陈丁出海捕鱼更勤,并且用父亲留下的钱购置了土地,家产慢慢累积了起来。日积月累,像小山般耸立。红色瓦房终究是盖成了,随着瓦匠们的离去,一幢气派的朱红色房屋展露在了陈丁面前,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但他也知道,彩莲的崩溃也快要来了,房屋的建成也就暗示着女人的到来和离去。

这天是阴历十月初八,太阳无精打采地在白纸一般的天空中挂着,远处的枯树上,有几只乌鸦在低沉地呼唤着同伴。河里的水流的慢了,镇上的声音像消失了一般,都进入了寂静的口袋。陈丁领着白闪进了院门,他身后的女人四处打量着院子周围。

“为什么这么多衣服挂在这里?”白闪向陈丁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那是我母亲织的,你不要再问了,我带你去看看她。”说完,陈丁就拉着白闪的手进了里屋。彩莲此刻正在桌子上纳着鞋底,她看陈丁的鞋底都磨烂了,于是想着给他重新做一双,方便他下田去视察佃户们的劳作。可她没有想到,烂的不止是陈丁的鞋底,他的心同样也烂了。当她看见陈丁拉着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的手向她走来时,彩莲明白了一切。这个女人表现出了像十岁那年母亲去世时一样的镇静。她对陈丁说:“你们坐吧,我把你的鞋底纳好就出去。”陈丁又像平常那样沉默不语了,他走向前,把手放在彩莲的头发上摸了摸,便转身带着白闪出去了。他们消失在了那条漫天黄土的路上,出现在了县城城墙底下。

白闪这时对陈丁说:“刚才去的不是你家吗?咱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陈丁笑了笑说:“她会走的,我了解她,明天我再带你回去。”

县城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妖娆,客栈里的床板吱吱呀呀地响着,发散出欲望的气味。陈丁正在木板床上观察着白闪细腻的肉体,并把自己的身体贴在上面,他们在肉与肉的交融中尝到了人生的快乐和欲望的馈赠。

星星在夜空中匆忙地闪烁着,月亮散发出比以往更温柔的清光。彩莲带着陈脱尘出现在了通往北方的道路上。陈脱尘一边走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问妈妈他们要到哪里去。彩莲摸了摸陈脱尘白嫩的脸庞说:“我们去往北一点的地方,从此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家了。”

陈脱尘心里明白,这个南方小镇才是他的家,但他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带她走。“可能是因为父亲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吧”,他这样心里想着。想了一会儿觉得想不出什么,便又数起了满天的星星。它们一闪一闪地在天上亮着,照在他和彩莲的身上,陈脱尘觉得自己变成了珍珠,而母亲的身影却愈加模糊了。

他们走上了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只不过在月光的照耀下,那条路像涂满羊脂一样雪白,仿佛是为了加快他们的步伐似的。后来他们又经过了县城,经过了陈丁和白闪的客栈,路过了许多熟悉的地方。一大一小两只影子歪歪斜斜地消失在路的尽头,除了记忆,没人记得他们了。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陈丁和白闪呢?”我把蒲扇收起来,跟着这位老人向他家走去,我决定听完这个精彩的故事,不放过一丝一缕。

“后来的事,我也只是听说。说彩莲和她的那个儿子到了北方,过了几年那里就闹起了灾,大约是1942 年的光景吧,唉,就是1942年,黑压压的蝗虫把太阳都盖住了,蝗虫飞过的地方都没有粮食了,再加上那几年北方还有大旱,听说饿死了不少人,树皮都被啃光了!人也互相啃食,狗的眼睛都是血红的。我也只是听说,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再后来,彩莲的儿子回来了。那是1943 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外面刚下完雨,潮湿湿的。我刚吃完饭就听见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彩莲的儿子。他已经长的很高了,肩膀瘦的不成样子,眼也陷进去了。我只记得他对我说他回来了,问他父亲陈丁还在不在。我用手抹了一下眼角,对他说‘孩子,你父亲几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个女人也死了。’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往他原来的家走去了,就是那幢红色的瓦房。”老人说完抹了抹眼泪,翻了翻锅里的鱼,眼睛失神地向地上看去,仿佛掉进了记忆的牢笼。

我咳了两声,拿起屋边的扫帚,把地上的鱼鳞尽力地往外扫去,当我从院子返回屋里时,我看到了老人头上的皮癣,依然像几十年前那样熠熠生辉。于是我认出他了,当年给陈丁拉车的车夫,也就是小破头。虽然我已发现了老人的身世,但我依然沉默不语地回到桌前,同他吃起了简单的晚饭。快吃完时,老人突然又打开了话头,他对我说自从那次彩莲离家出走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大约也早已离世了,陈丁后来患上了花柳病,浑身溃烂而死,白闪也是同样的死法。不过老人并不觉得悲痛,唯一让他落泪的就是彩莲,他说在彩莲出走的那天晚上,他碰巧在屋前的树下撒尿。这个女人弱小的背影给了他无法抹去的记忆,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就像水一样的洁白,彩莲变成了白昼,在黑夜里无限延展着光芒。说到此处,他又变得沉默了。吃完饭,我匆匆地向老人告别,怀着五味杂除的心情走向了码头,我要踏上自己的旅程了,湾镇的历史与一草一木都将离我而去,再见已不知何时了。

到了码头,我提了提裤子,弯下身把沾在鞋上的泥土擦去。这里说是码头,其实只是一个小渡口,船夫们来来往往地忙碌着,把像死狗一样的船客捞上船,到了地方,又把他们成批的踢下去。我在水边的木板上坐下,用手拔了一根细长的草塞进嘴里,品尝着海水的腥咸气息。此时此刻跟我一样坐在水边的还有陈脱尘,只不过他比我安静些,木讷些,岁月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了。当我发现他的时候,对面的船已经快要到达渡口了,船夫高昂的嗓音时不时地击打着水面,掀起了万丈波涛。

“我认识你父亲的车夫,所以也就认识你了,你心里的秘密应该对我讲讲,因为我是你记忆之外的人。”我转过头,直视着陈脱尘。

“我想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关于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们在那一年就已经死去了,我也不是陈脱尘了,你问错人了。”他眼睛里跳动着海水,嘴里吐出的哈气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不,你应该对我说说,你还是你自己,你没有忘记,当然也没有放下。”

当船夫的呼喊声又一次在不远处响起时,陈脱尘开口了,于是我把嘴里的草吐出来,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和母亲在那天晚上出了镇,一直往北走。因为年幼的缘故,我并不觉得十分悲伤。只是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我的脸被冻烂了,鼻涕也终日挂在嘴上。刚开始还能用从家里带出来的钱买点饭,到后来钱花光了,只能拿着碗去靠别人施舍,都是一些冷米冷粥。母亲看起来跟刚出镇时没什么变化,但其实她已经坚持不住了。又过了些时日,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她带着我扒上了往北开的运货的列车,那车咚咚直响,止不住摇晃。它开了几日,我就趴在油腻腻的车顶上吐了几日。到最后车停了,我们下车了。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没有海,成片的土地连在一起结成了城市,屋子也不一样,土墙在哪都杂乱无章的立着。后来,我和母亲走进了一户村庄,那里的人接纳了我们,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们不常吃米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黄色液体,有一股玉米的香味。每天都能听见风在玉米地里穿梭的声音,除此之外的就是冬天无边无际的冷了。”

“那你最后怎么又回来了,在那里生活不好吗,起码能活下去。”

“我原本也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平淡的过去,南方的记忆就此删除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世事就是这样,它永远推着你走,而你没有掌控它的权力,哪怕是一丝一毫都没有。1941 年,那时我17 岁。我清楚的记得那是冬天,从来没有那样冷过,老天爷似乎想把这里全给结上冰。早上起来,我出了屋,端着尿盆去外面的粪池里倒尿。我把尿倒完,扭过头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朝这边压过来了,领头的带着个帽子,脖子缩到衣服里面,他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看完便用枪指着我,让我去队后面跟着他们走。我能有办法吗,只能走了。快出村庄的时候我往回看了一眼,模模糊糊地有个人影站在后面朝我挥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母亲,当然不敢朝她呼喊,如果那样,死的就是两个人了。后来听队里的人说,我才知道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到前线去打仗。随后就到了信阳州,我才知道已经走得很远了。”

到这时我才发觉他始终是以平静的语气和我讲述的,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与我想的大相径庭,但我不忍心打断他,还是继续听起了他对往事的叙述。

“后来仗没打起来,人倒是死了不少。那也是1942 年的事了,那年夏天热得厉害,大旱,也不知怎得,偏又赶上了蝗灾,蝗虫漫天飞。过了一会太阳露出来了,庄稼也就没了。这种情况越来越厉害,我之前是不怎么相信人会吃草、树皮的,只听别人说过。快到了1943 年,树皮都没了,州里都是光秃秃的一片。还饿,吃什么,只能吃人了,人吃人,狗吃死尸,已经成地狱了。我们这些被抓来当壮丁的,谁也不管我们,委员长不管,师长不管,等死。”

我发现他的眼里已经有了光亮,人终究是人,回首往事时,痛苦不免又会增加几分。

“但你逃回来了,我知道,你不必再讲了,我一切都明白了。”这时我不敢看他了,我背对着他说。

“我母亲,就是彩莲,她大约已经去世了,你说对吧。”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哽咽。

这时,船已经靠到了岸边,我跨步上了船,对依然在木板上坐着的他摆了摆手,我已想不起要说什么了,心里唯一想的就是离开,或者说是对于远方景色的期待。

尾声

船摇摇晃晃地往前游荡,我在晃荡中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梦乡。我看到一轮血红的太阳在天空中悬挂着,焦黄的土地上冒出了阵阵白烟,树木用它们低垂的枝叶向我招手。我没有理会树叶的邀请,而是把目光射向了太阳,火球散发出来的光线让我的眼睛感到阵阵刺痛。不止是我,远处的乌黑一片的人群也同样注视着那种光线,他们的眼神里带有哀求和失望。太阳给了他们生存的权力,但此时,它把权力夺回了,将罪恶与惩戒撒向了这片广袤的土地。

过后我意识到是同行船客的呕吐声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海水依然缓缓地往前流动,上面飘着月亮和星星,船桨一前一后地摆动,把空气搅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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