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
【摘要】中国古代建筑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精髓,代表了民族和时代的精神,而《红楼梦》中所展现的建筑园林则是这一精神的杰出代表。建筑的设计、室内装潢、私人花园皆流露着浓厚的文化气息。建筑园林不仅仅是人们居住的地方,还是传递思想文化的媒介。探索中国古代思想文化观念,我们可以从建筑的角度重新构建《红楼梦》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通过研究建筑园林来实现这一目标。
【关键词】红楼梦;建筑
【中图分类号】I207.411;TU98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3-002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3.007
一、注重封建礼制思想的宁荣府
任何作品都无法摆脱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因此每个时代的作品都会受到时代特征的影响。《红楼梦》中呈现的建筑风格自然受到了作者所处时代和中国古典建筑文化的影响。在作者所处的封建时代,社会建筑的规模、样式和布局都是严格遵守礼制而建造的,人们的居住权限根据不同的级别而有所不同,住宅的建造必须严格按照相应的规格进行。《红楼梦》第三回中黛玉第一次进贾府:“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1]贾府这个钟鸣鼎食之家根据林黛玉的视角从大到小,由表及里慢慢地展现在眼前。从宁荣街占地规模的大小到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从黛玉进的角门到贾母院不许男仆进入的垂花门这些显示等级的建筑无不从封建礼法制度方面显示了贾府的富贵,正是符合黛玉心中想的“他外祖家与别人家不同”。
荣国府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之间爱情、婚姻发生的主要地点,作者倾注了心血去描绘。其中作者不遗余力描写过的院子有贾母住的荣庆堂、贾政王夫人住的荣禧堂、贾赦邢夫人住的、贾琏王熙凤住的,还有给薛家住的梨香院等。《红楼梦》第三回黛玉进贾府第一个去的就是贾母住的荣庆堂,文中写道“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可以确定贾母的院落主要包括由垂花门、穿堂、三间内厅、五间上房、后院、大花厅组成的中轴线和抄手游廊、穿山游廊、厢房等,共计五进院落,属于豪华型的四合院。贾母作为家里的长辈,众人眼中的老祖宗,她所住的地方比较豪华是符合封建礼制思想的。还是在第三回中,黛玉见完贾母,邢夫人带着黛玉去见贾赦。在黛玉的视角中贾赦和邢夫人的院子也徐徐展现:“出了垂花……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1]賈赦和邢夫人的院子是从花园里隔出来的,作者描写的篇幅也不多。黛玉告辞邢夫人后来到荣禧堂,荣禧堂的五间大正房“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临窗的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这一段,作者不仅描写了荣禧堂正房的陈设,还细致地描绘了东边的三间耳房的陈设,这与前文描写贾赦与王夫人的住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前文所述,建筑在经过漫长的发展后,到作者所处的时代是遵循封建礼制的,本应处处体现尊卑次序。然而,承爵的长子贾赦住的院子不是中路正房,贾府内意味着封建权力巅峰的贾母也不在中路正房居住,反倒是贾政这个次子在象征着最尊贵的荣禧堂居住。这便是作者的巧思之处了,用违反封建礼制的反常之事从侧面反映出人物的心理,并不把人物这种细腻的心理平铺直叙,与读者来讲值得反复揣摩,只觉韵味无穷。很多红学家以及红学爱好者也对于贾政居于正房这个问题产生了很多疑问与探究,有贾母偏心,或是贾赦立身不正等一些观点。本文并不探究原文中各种未解之谜,故而不在此多加赘述。在第三回林黛玉所见的凤姐院,作者也只是做了简单描写,“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后文中也零散的提及过几次,总结来说她的院子格局比较简单。值得注意的是凤姐院落的位置,凤姐院与贾母的后院只隔了一个东西穿堂,也离贾政夫妻比较近。贾琏是贾赦的儿子,按照封建伦理道德来讲,凤姐院理应离贾赦夫妻更近。缘何作者如此安排呢,本文认为这又是作者的巧思了,一来凤姐为王夫人侄女,二来也方便凤姐协助王夫人管理贾府,也从侧面衬托了贾赦和邢夫人的尴尬地位。
宁国府是贾府长房,在小说中对于宁国府的描写不多,主要提及的就是居住的院子、宗祠、花园几部分。《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有详细描写。
二、作者心中的理想国大观园
如果说宁荣府更多的是贾府显赫地位的一种象征,遵循儒家封建礼制,那么大观园就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国。大观园中封建等级被弱化了,这些拥有青春之美的女孩子们的住处完全不按照原来的尊卑次序去安排,她们的住处与她们的性格相符合,与她们的气质相称。在大观园中她们都能追寻她们想要的自由生活,就连在进入大观园前比较隐形的李纨也能在稻香村过美好的生活,她甚至带头给自己起了一个“稻香老农”的别号,还在姐妹们组织诗社的时候自荐掌坛。大观园中风格迥异的院落之美,园中景物之美,伴着女孩子们的青春之美和生命之美构成了理想的桃花源。与前文宁荣府的礼制等级形成一种对比。
大观园里的主要建筑有大观楼、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稻香村、紫菱洲、秋爽斋、暖香坞、栊翠庵、藕香榭等。
大观楼是大观园中的主体建筑,是为了“元妃省亲”而建造的标志性建筑。在第十七回众人游园时有具体描写大观楼的富丽堂皇,层楼高起。宝玉见了大观楼正殿的玉石牌坊心有所感,文中写道:“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1]众人都是第一次游览这如仙境一般的省亲别墅,连匾额都不曾题过,宝玉从何而来的似曾相识之感呢?这里不难得知,作者将大观园暗射为天上的太虚幻境,宝玉在第五回中神游太虚时见过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的石牌,与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若说大观楼是富丽堂皇,那么潇湘馆则是“天然图画”。文中写道:“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1]潇湘馆屋舍的描写相对于其他院子来说是比较少的,作者主要写的景物就是竹子,营造的是一种孤高凄冷的氛围感,这是作者特地为黛玉安排的天然宝地。一来竹子自来象征君子品行高洁,这与黛玉的风流人品相合;二来“潇湘”二字也与竹子意趣相合,斑竹也称为湘妃竹也称泪竹,这个典故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提及过,探春说“斑竹又名湘妃竹”,她又爱哭,“以后都叫她潇湘妃子”。此话虽然是探春的戏语,却也像是作者给黛玉结局的预告。
而蘅芜苑作为“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宝钗住所,也与她的性格暗和。贾政开始道“这所房子无味得很”,步入门后却见许多异草。这处院子外表质朴内有乾坤,恰如宝钗的性格,“迎面的大山石把里面的房屋都遮住”,从外面很难知道蘅芜苑里有什么,就如不知道宝钗心中的想法。作者设计得极其巧妙,主人的性格与院落建筑的风格完全融合,有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怡红院是富贵闲人贾宝玉的居所,“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怡红院外面是大片桃花林,月洞门是竹篱花障编成的,绿柳围绕,院子里一边是芭蕉一边是西府海棠,后院还有蔷薇、宝相等诸多花木。怡红院里里外外花最多,众人行来嘴里都赞到“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哪里有这样妙的”。宝玉是个爱花惜花之人,怡红院里花木多与他体贴女孩子的性格是相符的,他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他把常和这些纯洁的女孩子在一起作为最高的理想,“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奈何了”。
稻香村或许是大观园里最特别的一个地方,不像潇湘馆孤高雅致、蘅芜苑内有乾坤、怡红院花团锦簇。稻香村没有富贵气象,但它有一片自然真意,贾政也笑着说“未免引起我归农之意”,还向贾珍说少了一个用竹竿挑在树梢头的酒幌,贾珍也觉得此处应养些鹅鸡鸭之类的才相称。简朴的稻香村和周围精致的院落有些格格不入,宝玉也认为“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不像前面几处有自然之理趣。前面曹公将主人的性格和建筑的风格融合得那么高妙,难道这里就失误了吗?可能脂砚斋的批语可以解答这个疑惑,“极热中偏以冷笔点之,所以为妙”,也预示着盛极而衰的结局。
此外,如探春所住的秋爽斋,迎春所住的紫菱洲,惜春所住的暖香坞,妙玉所住的栊翠庵,不管笔墨多少,都是居住之人的身份和性格来塑造的,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很好的映衬作用。
三、室内摆设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才情高妙,非常人所能及。不僅将宁荣二府整体的建筑和大观园里的院落安排得与角色性格命运贴合无比,还将室内的摆设与装饰也描写得与角色审美一致。文中提到的主要有荣禧堂、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和宁国府里秦可卿房里的摆设。作者对这些角色的房内布局各有特色,下文将进行简单分析。
黛玉进贾府时首先来到的就是荣禧堂:“进入堂屋中……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1]荣禧堂处在贾府中轴线上的位置,在封建礼制方面代表着贾府的尊贵。一进入荣禧堂,迎面看到的就是御赐的“赤金九龙青帝大匾”,显示了贾府的不一般。“大紫檀雕螭案”上摆着三尺多高的古铜鼎、堑金彝、玻璃盆,紫檀本身就是千金难买的名贵木料,紫檀案上的鼎、彝等物品也是古代豪门贵族用来祭祀或者其他重大场合使用的,这些都彰显了荣禧堂的庄重气质。
宝玉的怡红院室内的摆设是与院子里的繁花盛开的景象相配的,陈设也十分的花团锦簇。在第十四回中可看到,除了四面各种形状的木作可以摆放珍玩外,还专门在墙上按照古董玩器的形状打了槽子。另外,在第四十一回中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吃醉了酒迷了路误打误撞到了怡红院,作者通过刘姥姥的视角也对怡红院内室进行了一番描写。文中描写到刘姥姥进了房门,“便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的迎出来”,刘姥姥没想到这只是一幅画,等撞到板壁上才明白过来。进去房里面更是玲珑剔透,最后寻到了一副最精致的床帐睡倒了。作者在这里的安排让人忍不住称妙,若不是后面袭人找过来让读者知道这里是怡红院,按着刘姥姥的视角谁能料想到呢?如此精致香软的所在,竟像哪个女孩子的卧室,作者用这种侧面的手法来表现宝玉的性格,突出他亲近女孩儿的一面。
若说怡红院内的摆设是富贵繁杂,那么潇湘馆里就是淡雅一致。黛玉所住的潇湘馆里架子上陈设的不是古玩珍器,而是书卷。黛玉来自书香门第,她离家来到贾府时带的也是几箱子书,潇湘馆里漫着书香气也符合她的家世与性格。刘姥姥来这里时也有这一番感悟:“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1]黛玉经常在月洞窗下坐着,窗下案上设着笔墨纸砚,外面挂着鹦鹉架,旁边架子上摆着许多书,外面竹林风雅,在这里看书赏月岂不是好一副诗情画意的景象。
蘅芜苑是宝钗的住所:“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1]整个蘅芜苑的摆设十分的朴素,这符合她封建道德守卫者的身份。她的房间里一应古玩珍器都没有,只有一个插花的土定瓶还有一些茶具,床上的帐幔也是青色的,盖的被子也十分朴素。宝钗家里银钱也是不少的,按常理来讲不缺这些,为何她如此简朴?这就是作者想要塑造的形象了,她一直是比较理智的形象,贾府上上下下都没说她一个不好的,为人处世处处周到。她一直压抑了自己的情感,纵使她也对宝玉萌生情愫,但她没有与黛玉争风吃醋使性子,她真诚地关心黛玉的一番话反而让黛玉认可了她。这个贾母都觉得素的“雪洞”一般的房间才能衬托她想要“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志向,才能与她在贾母问她兴趣时回答老年人喜欢的热闹戏文、甜软食物相符。作者将宝钗这个人物性格的两面性描画得很成功,这种随分从时让她有对于金钏死亡的冷漠以待,也有对黛玉身体的关心态度。总之,将宝钗这个千金大小姐的闺阁处理成出家人一样的居所是与整个气氛协调的,与人物个性的基调也协调无比。
秋爽斋是探春的住所,她“才自精明志自高”,性格豪放,磊落大方,“素喜阔朗”。“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1]这里作者用了很多“大”“多”字来形容探春的摆设,不隔断的大屋子、大案、多如树林的毛笔、斗大的花囊、满满的白菊、大烟雨图、大鼎、大盘、大佛手。触目可及的大与多的摆设不像是精致的闺房,更像文人士大夫的房间,这也契合了探春性格爽朗大气的特点。所以她能说出若是生为男子行走在外面,也能做一番事业的话,她能在抄检大观园时做出打脸王善保家的举动,她能将家族内部“自杀自滅”的局面看得一清二楚。
秦可卿房间里的摆设描写也十分的有特色:“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1]秦可卿房中的陈设处处暗示着秦可卿遭遇与结局。墙上挂的海棠春睡图是关于杨贵妃与唐玄宗的故事,作为公公的唐玄宗强行纳儿媳妇做妃子。武则天的宝镜也是暗示武则天与李治的结合是不光彩的,安禄山掷过的木瓜、寿昌公主下卧的榻、同昌公主的帐、西施的纱、红娘抱过的枕也都是类似的含义。秦可卿房里的这些摆设一一罗列出来,本质上并不是完全匹配,作者这样写是暗示了秦可卿与公公的关系,也与焦大说的“爬灰的爬灰”是互相印证的。对于后文贾珍给秦可卿办的豪华葬礼的情节也有铺垫的作用,对于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她房里也是理所当然了。
四、小结
总的来说,作者所有的描写都是以人为本,为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而设。不管是总体建筑、院落,还是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甚至是室内的摆设,无一例外。作者以高超的笔力让读书见识到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社会生活等方方面面的内容。本文从园林建筑和室内摆设出发,探讨作者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节巧妙地设计,旨在更好地传承中国古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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