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申尊敬

莫高窟的飞天在天国，想见她们一面不容易，看清她们的真面目，更加不容易。

人们从五湖四海千里迢迢来一次敦煌，就是为了追寻这遥远的美丽，享受这文化的盛宴，圆了自己的飞天梦，但是，一次敦煌行，往往只能看到很少的几个窟。虽然莫高窟四百九十多窟，几乎窟窟有飞天，但谁也没办法把4500多身飞天都看遍。游客到了莫高窟，能看到的就那么几个洞子。看特窟，就得单独买票，一窟一价，价格自然不菲。旅游旺季，每天还会控制游客数量，开放的特窟也只有少少的那么几个。

在这里，无论看普窟还是特窟里的佛像菩萨和壁画，都只能在设定的光线下看。那光线，说暗不暗，说亮不亮，睁大眼睛使劲看，也没法看得很清楚，这确实让人很无奈。热爱敦煌艺术的人，纷纷大呼“不过瘾！”

大家有所不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近些年，尤其是国家实行“一带一路”倡议以来，被“撂荒”几百年的丝绸之路又热闹起来了，敦煌的热度，更是热上加热。自西汉的张骞“凿通西域”后，丝绸之路就是中西经济文化交流的大通道。飞天，就落生在这条中西文明交流的著名长路上。丝绸之路这根巨长的藤上结出的种种硕果，三天三夜也数不完，敦煌飞天，就是人见人爱的一个。

元代之前，敦煌是古丝路上最大的“旱码头”之一，当年丝路繁盛时，大荒漠上的这片绿洲，那是不一般地热闹，而且热闹了上千年。如今的这里，又有莫高窟和人们心心念念的阳关玉门关遗址，还有鸣沙山月牙泉这些沙海里的绝美胜景。天南海北的无数人不惧路远、不辞辛苦，也要到这里来看一看老祖宗在西北荒漠上留下的这些好宝贝，发一发“思古之幽情”，增几分民族自豪感。近几年，每年来敦煌的游客已经多达上千万人了，大家都跑到洞子里挨个儿看，后果就无法想象。

管理莫高窟的敦煌研究院的目标是，让这些国之重宝“永久保存，永续利用”。20世纪初，莫高窟里珍贵的壁画和雕塑等文物，屡屡被盗、被毁，成了我们永远的痛。再也不能让这“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洞窟里的文物有任何闪失了，办法之一就是控制进洞子的人数。进洞参观的游客如果太多，人们呼吸产生的热湿气体，就会对壁画和雕像造成损伤，影响这些国宝的寿命。光线太亮，这些壁画和雕像上的颜色很快就会变异退化。如今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莫高窟“万寿无疆”，为了让这些国宝级文物“活”得更好，让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能更长更久地欣赏那些精美的雕像和壁画。

为了更多的人能够不受限制痛痛快快地享受飞天之美，我们的艺术家把飞天们从天界请到了人间，好让大家在莫高窟外看个够。

其实，飞天的“娘家”原本就在人世间。隋唐画师们创造的中原式飞天，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尤物，她们的原型都是人间女。画师们的伟大，是用天人合一的浪漫思维，把人间美女幻化成了人见人爱的天国女子。

元代以前，这些美女从人间飞到了天国，变成了飞天，现在，艺术家们请飞天们回“娘家”。

过去的千几百年，“活”在极乐世界里的飞天们，看似很快乐，其实也寂寞。

飞天的寂寞时代，始于元朝灭亡。元代之前的近千年，丝绸之路的繁盛多于衰微，莫高窟里的飞天菩萨有僧侣们和信众陪伴，还不太寂寞。元代之后，她们就很寂寞了，而且一连寂寞了好几百年。元朝亡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移了，地处东南的海上丝绸之路取代了古老的丝路。古老的丝绸之路被“撂荒”了，莫高窟也被冷落了，佛窟不开了，塑像不塑了，飞天也没人画了。此后的敦煌飞天和佛祖诸菩萨，被人们遗忘了长达六百多年，只有一代又一代的敦煌少年因为好奇，偶尔从城里跑到洞子里，在她们身边嬉闹玩耍。

“活”在莫高窟里，飞天是国宝。“活”在人间，飞天是艺术品。

第一个把飞天请到人间的艺术家，是张大千先生。1941年春，张大千率妻儿门生，从四川北上西行，来到敦煌莫高窟。此时的大千先生，四十刚出头，年华正盛，精力健旺。在敦煌，无论是酷暑严寒，还是风沙呼啸，他几乎每天都在洞子里全神贯注地画了又画。他太喜欢这些壁画了，尤其是隋唐时期的飞天菩萨，他恨不得把莫高窟里的精美壁画全都临摹下来。

两年七个月后，张大千带着临摹和仿临的276幅敦煌壁画，疲惫而兴奋地离开了莫高窟。

敦煌归来，在兰州、在成都、在重庆、在上海，张大千举办了他的敦煌壁画展。

虽然王道士1900年发现敦煌藏经洞已经四十多年了，但莫高窟壁画上到底画了些什么，绝大多数人全然不知。如今，这些大城市的老百姓，头一次看到了千几百年前的远在莫高窟里的敦煌壁画的样子。张大千的每一次画展，都引起不小的轰动。

在成都和重庆等地展出时，屡有画商要出大价钱买张大千的画，他一概拒绝。他当然也喜欢钱，但也知道，悟透了敦煌艺术的真谛，他在画坛就如虎添翼，将来最不缺的就是钱。大千先生对随他西行的儿子张心智说：“我们费尽千辛万苦临摹来的敦煌壁画，我一幅都没卖，其原因就是我早已决定今后要把这批摹品全部献給国家。”

1949年，去了台湾的张大千，把他临摹的62幅敦煌壁画捐赠给台北故宫博物院。1953年1月19日，先生的大夫人曾正蓉把其余183幅画转交给成都四川博物馆。这些画中，有菩萨，当然还有飞天。这可以称为他对国家的回报吧。

如今，来到四川博物院的人们，可以在优雅宁静的环境中，尽情欣赏这些国宝级敦煌壁画，领略飞天菩萨的绝美风采。

大千先生是画界大师，他临摹和仿临的飞天，彩带更飘逸，色彩更艳丽，形象更生动，尤其是眼睛更传神。

历史学家陈寅恪说：“大千先生临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画，介绍于世人，使得窥国宝之一斑，其成绩已超出以前研究之范围，何况其人才特具，虽为临摹之本，兼有创造之功，实能于民族艺术上别开一新界境。”

把飞天之美“洒向人间”，张大千开了个好头。张大千之后，谢稚柳、王子云、关山月、赵望云、张振铎、董希文、潘洁滋、常书鸿、段文杰等后来名振华夏的大艺术家，从四面八方先后来到莫高窟，潜心临摹壁画。新中国成立前的这一时期，中国画坛的西北天空，星光闪耀，辉映后世。

常书鸿和段文杰这两位大师级人物，挚爱敦煌一生一世，成为保护和传播敦煌艺术的大功臣。段文杰先生独自或与人合作临摹了380多幅敦煌壁画，其中单独临摹壁画约400多平方米，这个记录，至今无人超越。

段文杰先生的临摹讲究原模原样，一丝不苟。他常对他的学生讲：“所谓临摹，就是把壁画从墙上搬到纸上。”常书鸿和段文杰临摹的320窟那一对双飞天，把盛唐时期的飞天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成为许多产品灵活组合的标志性图案，又随着这些艺术产品翩然飞入全国各地的千家万户。

时光进入新世纪，飞天迎来了大规模回“娘家”的好时代。

在飞天的故乡敦煌，漫游大街小巷，低头仰首，不出十步，大概率可见飞天翩翩舞。

在敦煌，满城可见飞天舞，市区的每一粒空气里，似乎都有了飞天的香味和乐声。游人在极乐世界般的浪漫气息里，就有了几分沉醉感。

在敦煌，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市场，主干道上的每一根灯柱，每一家宾馆的大堂，每一家星级宾馆的客房，甚至一些银行自助存取款机的操作间里，都有飞天的身影。机场和火车站的大厅里，更有大型的飞天壁画和雕塑。这些飞天，有些是彩绘，有些是雕塑，有些是剪纸，有些是卡通画，每一幅画，每一座雕塑，都栩栩如生。在敦煌城里逛街，如同在飞天如云的世界里漫游，恍惚中，常使人难说此刻身在人间，还是在天国。

敦煌的飞天聚集地，在距大型雕塑反弹琵琶东北百十米的敦煌夜市。这是一个AAA级旅游景点，全国唯一把夜市办成景点的地方，就是这里。

夜市主街的一街两面，上百家商户在这里摆摊开店。回到娘家的飞天，当然是这里的主角。

每当夜色初起后，回娘家的万千飞天，都来这里参加一场“群芳会”，此地也成了飞天和游人的极乐世界。

反弹琵琶、散花飞天、供养飞天、伎乐飞天、单飞天，双飞天、三飞天、四飞天、多飞天和水月观音、文殊菩萨等等等等，莫高窟和榆林窟里最漂亮的飞天，全都披星戴月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她们争先恐后到这里，来参加娘家为他们举办的每日一次的盛大聚会。

这些“敦煌牌”飞天，有些是原汁原味的临摹品，有些是与时俱进的文创品。有些画在扇子上，有些印在丝巾上，有些绘在手袋上，有些刻在木板上，有些雕在葫芦上，有些錾在合金板上，有些画在鼻烟壶里，有些是黑白两色的拓片，有些是栩栩如生的雕塑，雕塑的颜色和材质又有彩色和白瓷、青铜、红泥、玻璃钢之别，真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在莫高窟看不清楚的飞天，个个在这里都灿烂起来了。璀璨的灯光里，你可以细细欣赏飞天的优雅舞姿，慢慢品味飞天的艺术美。

这些源于莫高窟的飞天，出自现代敦煌工匠之手，对敦煌艺术有继承，也有创新。仔细看，有些工匠手下的飞天，身形舞姿来自莫高窟壁画，脸型神态却是现代美女的模样。

这是为什么？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木雕画传承人申洪杰说，习总书记2019年8月视察敦煌研究院时指示：要“把敦煌文化传承好”。我们学的是敦煌艺术，做的是艺术产品，不离传统，更要创新，我们是在创新中传承敦煌艺术。

无论对敦煌艺术怎样继承或创新，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洋溢着古代飞天的神采，继承的是敦煌工匠精神，传播的是飞天之美。

在敦煌，问五六十岁的老敦煌，问三四十岁的小敦煌：“敦煌城里有多少飞天？”人们全都抱歉地笑着摇头答：“说不上。”

也难怪，不说全城，单看这个敦煌夜市，商户们几乎都既是摊主，又是雕刻师。没人光顾生意时，他们就低头专心在木板的粉本上雕刻飞天。每天，都有一批新飞天从这些民间高人手中诞生。

在敦煌，每天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把飞天从她们的娘家请到自己家。越来越多的飞天进了千家万户，天上人间就一家亲了。

在敦煌之外，飞天飞得更高更远。兰州有飞天宾馆，北京有飞天大厦，贵州有飞天茅台。飞天还飞上了央视春晚的舞台，飞在亿万观众的心上。上海辭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敦煌艺术大辞典》，封面的主图案，就是一幅线描的飞天画，她左手摇铃铛，右手弹琵琶，在天宇中翩翩飞舞。在日本，许许多多到敦煌旅游的人，都会带着飞天回家乡。

这正是当代敦煌工匠的初心。他们把回娘家的飞天描画得这么精美、这么可爱，就是要让飞天们带着莫高窟的气息和飞天独有的美样子，从娘家再出发，飞得更高、更远，向世界传播敦煌这种中国特色和中国气派的艺术美。这么多人这么热烈地喜爱飞天，其实与佛教关联甚少，只因为她们是人间最美的艺术形象之一，是我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

已成故人的段文杰先生在《飞天在人间》一文中说：“她们并未随着时代的过去而灭亡，她们仍然活着。在新的歌舞中、壁画中、工艺文中，到处都有飞天的形象。应该说她们已从天国降落到人间，将永远活在人们心中，不断地给人们以启迪和美的享受。”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