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远方

2023-02-15 03:58田金
北京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陈露会稽山寝室

这个星期天特别安宁,金亚明在窗台前写着汇报材料——“关于我与女生陈露的情况说明”。题目是校长拟定的,要求他把事情讲清楚。写在纸上,他却感觉越写越说不清楚,越写越感到别扭。他想写成三段式的情况说明:先谈情况,后讲认识,最后是表态。但在第一段写情况说明时就卡住了。真实情况始于何时?怎样写才是真实的?他此时心中的烦恼与窗外鸟的嘁嘁喳喳的吵闹声没有联系,与秋风扫落叶的簌簌唰唰声没有联系。

他平时备课或写作时,总是习惯性地抬头往窗外看溪流,喜欢听流水的声音。他的家乡在江南水乡,清风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可以从童年的记忆深处冲刷他的烦闷。他曾听办公室老师说,窗外的一条山道通往远处的古松林,然后是宽阔平缓的双江溪,顺溪流而下是会稽山的千年古村金沙湾,那里有一条会稽山的唐诗之路。他第一次听到唐诗之路,就像在沙漠中发现清泉,令他惊喜不已。他一直有这样的冲动,背上行囊,沿着古松林和溪滩徒步去探索千年诗路。然后,夜晚在松林的溪滩上烧烤露宿。他内心的设想曾告诉过一个人,是他的语文课代表陈露。这是今年春天的事。

难道这是他们师生恋的开始?

徒步探寻唐诗之路的计划没有实施。那天晚上,陈露听了老师的想法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曾经半夜起床一个人在操场溜达,被值班老师发现后带回寝室,严加训斥。第二天,金亚明听到了值班老师的反馈,感到十分震惊。中午他在寝室听音乐休息,陈露一个人悄悄溜进老师的寝室。她大胆给他提了建议,让金亚明怦然心动——她非常赞同老师的探险,并愿意跟他一起同行。陈露说,她可以准备一个大的旅行背包,负责路上俩人的食品。可以提供野外帐篷,配备睡袋和军用毛毯。她想到的比他周全十倍。她还告诉老师,她军人出身的父亲喜欢野外徒步,他有全套适合在高原雪山徒步的装备。但她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与老师的探寻计划,她借用父亲的设备,时间节点很重要。她需要在父亲离家出差的那段时间,然后与老师一起去探寻唐诗之路。后来,因为时间上的难题,他们多次改变日程。后来,到了一年一度的中学生作文大赛,金亚明只好推迟了计划。

“关于我与女生陈露恋爱问题的情况说明”——这条标题让他不自觉地停住了笔——标题中的“恋爱问题”让他感到十分困惑和惧怕。因为,“师生恋”在校园多少是一个谈虎色变的词。一年前,他因一位女教师生产,中途接任了陈露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与学生的关系不错,学生们喜欢城里来的老师(其实,他老家在江南水乡,长得细皮嫩肉像城里人),喜欢他的武术套路(他给学生打过一套大学时学的南拳和太极),喜欢听他风趣幽默的课,喜欢与他课后的交流(男生喜欢交流少林武术,女生喜欢交流港台电影)。几个胆大的男生第一次走进他的寝室,把他的秘密搞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至今没有女朋友的班主任。男生把信息告诉班里女生时,女生们脸上荡漾起青春的笑容,她们从心底喜欢没有女朋友的年轻班主任。但在金亚明心里,他最喜欢的学生是陈露,他欣赏她,但说不出具体理由。这个学期班委改选时,他提议让陈露担任副班长兼文体委员。一周后,他又让陈露兼任他的语文课代表。从那时起,他与陈露课外的交流比一般人多,他内心的一些不成熟想法,喜欢征求她的意见。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师生恋”?他查了词典与学校的教师管理条例,感觉一头雾水。他在汇报材料的标题下留了一页的空白,并自作主张把标题缩减了四个字——恋爱问题。

放下笔,金亚明闭上眼,他习惯了这样的大脑休息。回忆像窗台上的蜗牛又爬回到了大学毕业的校园——在许多人都愿意留在城里工作的那个毕业季,他自愿报名来到会稽山——这是一年前的事。他來学校报到的第一天,就喜欢上这里的山水。然而,烦恼也来了。不久,一个他喜欢的女生走进了他的生活。他清楚记得,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发现了她放学没有回家。他在操场边的柳树下与她聊天,知道了她的父母不在家,去了上海的一家建筑工地。在山村,父母同在城里打工的家庭不多,她的父亲是工地的负责人。接着,是他邀请了她,还是她主动提出去老师的寝室?他忘了。记忆中的那天下午,斜阳从操场一角的杨柳树梢穿越而来,他习惯地眯起双眼欣赏她:穿着质地很好的白色喇叭裤,上身套一件时尚的米黄色羊毛衫,皮肤白皙光滑,脸上长着熟悉的粉色青春痘。她在他寝室环顾四周,最后,她那双漂亮有味的大眼睛停在他简易的书架上。她看到了许多喜欢的书,有鲁迅的杂文、普希金的诗集、海明威的小说……她笑着告诉他,与她想象中老师的寝室一样。她诡秘一笑,说一周前曾梦见过老师的单身寝室,梦里老师的寝室像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如今身临其境,果真如此,让她惊讶无比!说完,她再次环顾四周,惊喜之中拍着双手,兴奋地跳将起来。他见状急忙上前阻止,他怕惊动了楼下的校长。他的双手像电影中拥抱的姿势按住她的双臂,她却像小说中的女孩,瞬间安静得可爱。她闭上了眼睛,身姿微微倾斜。金亚明感到有点窘,他侧身错位站在她面前,笨拙的双手垂下不知所措。这时,虚掩的寝室门被打开,阳光钢刀一样十分耀眼地照射进来。他的同事体育老师来找他商量运动会的裁判员安排……

这应该不是“师生恋”的开始?金亚明态度坚决地摇头。他问自己,会稽山有“师生恋”吗?他想到了鲁迅,从书架上抽出《两地书》。这是在大学读书时购买的书,他在参加大学文学社时,有兴趣研读过这本书。现在想要在书中找到他需要的答案,那是荒诞可笑。但有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与陈露至今没有一封可以见证俩人恋爱的情书!

他感觉眼前一片白云快速闪过,他看到了自己与陈露感情的空白。没有佐证的文字材料,男女感情就像阳光下随时蒸发的水汽一样。他站在窗前冥思苦想回忆着往事,桌上白纸的标题下依然是一片空白。

他想到曾在《越州晚报》上发表诗歌《空白》的会稽山诗人宋山。他毕业分配来学校的那天,历史老师宋山整理好行李,即将去市文联报到。两个从未谋面的老师,命运安排让他们有三天时间在校园里彼此相识。到了告别的那天晚上,宋山赠送金亚明两本他的诗集《南山集》和《会稽情诗》。在聊到敏感的男女恋爱时,宋山首先想到了师生恋,他说:

“校园里最容易发生的是‘师生恋’,这是会稽山的‘爱情花’,可遇而不可求。我曾经关注过‘师生恋’。古人说雁过留声,人是关注形式注重痕迹的生命。爱情若要美好永久,需要有文字或音乐、绘画等形式珍藏。一句话,爱情没有固定形式,就像溪滩上的风吹来,有感觉却不见踪影。”宋山似乎颇有感触地说,“人生若留遗憾,其中之一必是文字的空白。”

他那时像仰望星空一样面对诗人,感觉诗人的话跟起伏的远山一样意境深远。现在,他与陈露的感情都存留在记忆中。他欣赏她美的气质,体味她情感的甜蜜。有一天,他在食堂边的小路上与她聊天,他随口说出了她是会稽山的兰花。她听了嫣然一笑,欣然接受。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像二月早春的兰花,特别温馨芳香。他情不自禁在她面前又说了无数次的“兰花”。她羞红了脸,笑得差点倒在他怀里。第二天的同一时间,陈露在同一条小路上说他是“远山”,她抿着嘴笑,但语气十分肯定,从他的背影和侧面看都是“远山”。但这样的“兰花”与“远山”都没有留下一个文字。有一次,他们去溪滩上采野花,他俩故意保持着距离。溪滩上有其他玩耍的学生。他站在临水的沙滩边,在注视远方。她坐在草地上,远距离地欣赏他山一样的背影。返回学校的路上,她说心中有了一座挥之不去的“远山”。他问,远山有什么感觉?

她说,神秘。

神秘?他问。

对!她笑着说,如果在梦里,走近远山时,依然神秘。

你不妨走进远山试试?他说话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她依然笑得灿烂,却调皮说,走近欣赏也许比走进远山,更好。

这段对话,金亚明永远铭记在心。因为,对话精彩,且意味深长,但同样没有留下白纸黑字。他在大学读书时有写日记的习惯。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有一次他带日记本到图书馆的阅览室看书,结果去洗手间时,日记本被人偷盗了。他报告了图书馆的保安老师,老师说,日记本上确认有重要信息?他一脸痛苦地摇头。老师说,恭喜你,否则你会惹麻烦。晚上,他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寝室的同学。同学们都说,恭喜你!这道理在中学时老师都告诫过我们。

这些道理,现在用在他与陈露的问题上,是庆幸还是追悔?

他忽然感觉,那些没有留下文字的记忆,如同飘忽不定的梦幻。所有的梦幻,都不可信。但记忆毕竟不是梦幻,记忆如果没有文字记载,它应该在另一时空中存在?

金亚明固执认为,记忆与梦幻现在都飘离在他生存的时空边缘。

三个月以前,大家在办公室聊天,聊到学校升学率大幅提高,镇政府奖给学校一笔钱。钱虽然还没到手,但老师们心情舒畅,都在筹划着各自的旅游、购物和聚餐的开支。聊到最后环节,自然是会稽山的爱情。语文老师说,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有没有奖金,聊天都绕不过这个话题。他们关心着金亚明的恋爱,拿他作话题,金亚明已经习惯了。

“有了奖金,爱情似乎有了压力。”金亚明调侃说,“没有钱时想钱,有了钱想女朋友。”

“压力也是动力,”政治老师辩证看问题,“有了女朋友,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新问题。”

有人提到了金亚明班上的女生陈露。几位任课老师异口同声说,这位漂亮女生估计有故事,他们从各自课堂上的细微动态看问题。满脸黝黑、肤色古铜的体育老师嘿嘿一笑,对金亚明直白地说:“陈露喜欢你,你不会没感觉吧?”金亚明感到吃惊和尴尬。“当事者迷,局外人清。”这位五十出头的民办老师说话直来直去,他建议金亚明讲一讲自己的故事给大家分享。这些老师其实想知道金亚明与女生的未来。

这些老师怎样会有这样的想法?金亚明无奈地摇摇头。那位女生的老板父亲会认可他、喜欢他?陈露有一位财大气粗的老板父亲,其实大家都认识——他原本是这个学校的民办教师,课上得好,人也长得高大帅气,他17岁的女儿遗传了他的基因。

金亚明低头喝茶,脸色显得尴尬。他能讲些什么呢?他心里想:如果真实回答,那么大家有理由相信他年轻刚毕业傻得可爱;如果拒绝回答,大家更加相信他是不谙世事的笨蛋傻瓜。这些老师的要求出乎意料,不在他的想象之列。他耐心听着他们的各自高见,有时在他们的惊呼声中陷入自己的思考。有一点他心里清楚,选择来会稽山区学校工作,大学的那些同学,尤其是寝室同学都一致认为他是超级理想主义的傻瓜。现在,办公室的这些同事都知道了他来会稽山教书的实情(凭他毕业成绩完全可以留城工作),同样认为他傻得可爱。有一段时间他神志恍惚,走在校园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傻,而蜕变的过程是内心的寂寞与痛苦。在他内心痛苦挣扎时,他被学校临时任命为陈露的班主任。这时,班上女生陈露大胆地欣赏他,认为老师有魅力有个性。甚至,在一次课堂上公开宣称——“老师是会稽山的诗,给人以远方”。他虽然没有把学生的赞美记在日记里,但学生的欣赏是他内心最好的安慰。所以,从“傻瓜”的角度看问题,金亚明学会了喜欢犹豫。在犹豫中,他说出心中的“恋爱”自然与众不同。他站起身,打开窗户对同事们说,他追求的是“诗与远方”的爱情。

诗与远方?大家不约而同地相视对方,却不知所云。有人借故走出办公室,到外面走廊上吸烟。

“对!我期待的爱情应该是诗与远方。”金亚明傻傻地笑。

“追求诗情画意的爱情?”语文老师问。

“还要有远方?”政治老师瞪大双眼说,“山区的爱情讲究现实。”

“现实的爱情,对我来说是梦。”金亚明实话实说,“我期待的爱情是诗与远方。这样,经历过的爱情,即使失败,但没有遗憾。”他颇有自信,却调皮地笑着说,“其实,谁都喜欢幸运,而幸运是上帝的花环,戴在谁的头上都適合。”

语文老师从校园文化生态的角度支持师生恋爱的存在。“这个时代需要多元文化,师生恋是校园文化的一种,但师生恋爱的分寸很难把握。”他犹豫了一下说,“这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也是一个人的情商问题。”

政治老师呵呵一笑,他从另一角度谈陈露,说她是一个崇尚个性独立与自由的人。有一年寒假去她家访问。那时,她父亲陈老师刚辞职下海,去闯上海滩。现在,家里是她父亲说了算,但她父亲在上海的创业成功,主要靠她母亲在上海的亲戚资源。陈露受家庭、受父母的影响不大。她的个性独立,与她上海母亲的性格很相似。

两个月以前,体育老师在食堂买菜时见到金亚明,他在金亚明的耳边低声说:“你正在被校长关注。”

“都过去几个月了?”金亚明感到惊讶,甚至内心有点愤恨。他下意识想到这不是一件好事。

“但校长记忆犹新,”体育老师帮他分析,“校长一定想到了其他的事,他的联想很丰富,尤其是师生恋的问题。”

金亚明脸色尴尬,却无奈地苦笑。他清楚记得自己曾经是校春季运动会的跳高裁判长。班委改选后的文体委员陈露,积极报名参加了女子一百米、跳高和集体项目四百米的接力赛。她在运动会第一天的女子跳高时,一跳惊人,竟然打破了校纪录。那天,她穿着蓝色运动短裤和背心,一身性感。操场一角的跳高沙坑,很快人山人海。陈露跳高时的几个预备动作做得漂亮,金亚明欣赏她的压腿,欣赏她极富运动天赋的身材。她引跑时的整个身子轻盈得像燕子在操场上飞,他瞬间有了一种预感。很快,她像燕子从他眼前跃过,双臂一展腾空跳竿。人群中沸腾了,大家热情地鼓掌拍手。一个新纪录诞生了,他看到陈露落地后在沙坑中的仰天一笑,双手合十的动作完美无瑕。她的优美动作,再次引爆了沙坑边围观同学的集体主义热情,也引爆了金亚明内心深藏的情怀。他以班主任的身份(此时,他完全忘了自己是跳高裁判长),撇下手中跳高的杆尺,情不自禁地在沙坑中拥抱了自己的学生。

与陈露拥抱的时间很短,但站在人群后面的校长看见了,在原地站了很久。运动场的沙坑上氛围热烈,大家都欢笑着拍手鼓掌。体育老师看到了,告诉金亚明,校长没有鼓掌,他离开沙坑时回头看了一眼陈露,然后去了运动场的其他地方。

事后,语文老师在办公室私下与金亚明说:“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金亚明经常跑到学生晚自修的教室去看望学生。天色暗下来,他带着茶杯上教室咨询学生的问题。他知道隐藏对学生情感的最好方式,是每天晚上去教室巡查晚自习的学生。为此,同事们对他傻得敬业与傻得负责有了新的认识。但陈露并没有这样想,她有机会就往老师寝室跑,每次去的理由十分充分。她向老师借课外书阅读,有时汇报班级学生的学习情况,她不喜欢在教室里向老师汇报。

金亚明至今记忆深刻的一件事:一天晚上,陈露来寝室借他的诗歌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他们谈了许多话题。中途,他出去上厕所时,碰到了校长。那天校长没有按计划去城里开会,也没有顺路回到他的白溪村老家,他怎么此时碰巧在自己的寝室门口?金亚明不敢往下想,他匆忙跟校长打个招呼。黑暗中他看不清校长的脸色,又不敢回头看校长去了哪儿。从厕所回来,他借故肚子疼得厉害,草草结束了与陈露的聊天。那天陈露一脸的不安,关切地问他肚子疼的情况。他无法跟她解释,说需要一个人在寝室休息。

现在,如果把这件事的真相(其实,世上万事永远没有真相)告诉陈露,她会有怎样的想法?“让写就写呗!实事求是,我们又不违法犯罪。”她会这样理直气壮地说。他坐在窗前藤椅上,双手捂住眼,想笑。

不久,真正的悲哀袭来,像冬天的一盆冷水迎面泼来。这是一个月前的事,金亚明听说老板父亲计划让女儿出国留学,这些日子陈露一直在恶补英语。他想到陈露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来他的寝室聊天,班级的事他找班长了解情况。体育老师在办公室说:

“有一天晚上,陈露父亲请镇上的朋友喝酒,透露了女儿出国留学的信息。而且,国外的大学让上海的亲戚预先锁定了目标,是美国的普林斯顿或哥伦比亚。”体育老师像新闻发布一样,“陈老板做事稳重,说到做到。其实,此事未说但已办成了一半。陈露离开会稽山去国外读书,是铁板钉钉的事。”

“这是迟早的事。”语文老师吸着烟,说出了他对“师生恋”成熟的看法,“这里的土壤不适合师生恋。因为,这里的老师和学生都在梦里寻找机会,鸟一样想飞出山外。”他在办公室踱步说,“去年,镇上有两个老板送孩子去澳大利亚墨尔本读书。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金亚明傻傻地问:为什么是最好的,没有更好的?

“他们人生的目标是走出大山。因为,人生的许多困惑和烦恼都来自大山。爱情有时不是人生的唯一目标。”语文教师若有所思说,“我们年轻时也有去大城市,甚至出国读书的梦想。”

一周前的一个晚上,金亚明在寝室台灯下看书。陈露这些天忙着在准备英语,他不想去打扰她。晚上去教室巡查的次数明显减少,他感觉去教室容易打扰和影响学生的晚自习。他看到自己简易书架上的美国小说《乱世佳人》和惠特曼的诗集《草叶集》,取下来胡乱地翻阅一下,他想在小说和诗歌中读到普林斯顿或哥伦比亚,但这是美的想象。他早早地上了床,在床上辗转反侧。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在梦里不想见到她,但还是见到了她,在去食堂的小路上。果真,陈露见到他就单刀直入地问:愿不愿意一起去美国读书?他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其实,心里有了想好的对策。他问她:愿不愿意与他一起留在会稽山?陈露听了,瞪圆了眼,一张大嘴张开后简直判若两人。他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瞪圆的大眼睛扑朔迷离,却在长时间看他。他有点疲惫地垂下头,放弃了心里想说的话。他明白,这不是传说中的师生恋。这是会稽山的童话抑或寓言?

第二天下午,临近黄昏时,诗人宋山突然出现在校园的教工宿舍楼。像白日睡梦中见到一般,金亚明又惊又喜,下意识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诗人告诉金亚明,他是昨天随团来会稽山小镇采风,下午顺便来学校约他去溪边散步。一路上,诗人回忆起他们相识的缘分,想知道他这一年多来的人生感悟。金亚明低着头说,感悟的东西太多。诗人沉吟一下说,人生有感悟是好事,说明在用心生活。金亚明就讲了自己与陈露的事。他心烦的是学校,其实是校长最近找时间要与他谈话,他为此忐忑不安。诗人安慰他说:“会稽山很难有师生恋,因为这里的环境不适合师生恋的生存。”诗人说,他在这里工作時,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后来更相信师生恋是一种艺术,是爱情中极具想象力的艺术情感,需要懂的人去欣赏。金亚明点点头。诗人见他能理解,继续说:“艺术的恋爱,结局不一定是婚姻。尽管人们都喜欢用花来比喻爱情,但有些花开了不结果,譬如这里溪边的兰花。”

他们一路走去,到了远离学校的溪滩。这里风景如画,却需要想象与欣赏。诗人说,师生恋在艺术中同样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在会稽山属于超现实主义。如果是一幅画,“师生恋”更像是莫奈的《日出印象》;如果是诗,它也许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他听懂了诗人的意思,认真地回复了诗人一句话:师生恋是超现实主义的爱情之花,是会稽山溪边的兰花,花香却不结果。

诗人嘻嘻一笑。他约金亚明若有时间和兴趣,可以参加他们文联在会稽山的“诗与远方”采风活动。金亚明想了想,答应了。

回到学校后,金亚明和衣躺在床上。他依然闷闷不乐,什么书都不想看。他忘了去食堂打饭,他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回忆起自己躺在床上的过程,似乎明白了校园师生恋的归宿。

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操场上多走了几圈,回到寝室后继续写思想汇报。此时,陈露正在会稽山开往城里的最后一班客车上。她在城里需要稍作停留,然后转车去大上海。她父亲的朋友在上海给她安排了两个月的英语进修学习,之后,她将远离会稽山,飞往美国。

金亚明在思想汇报的结尾处,写上一段话:“我们培养的学生远离了我们,这是我们培养学生的初心。让他们远走高飞,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我们为此而快乐。我们怀念她们,更多的是祝福她们。她们比我们走得更远,会稽山只是她们人生驿站中的一个出发点。她们的世界不在梦中,她们的梦里是世界的未来……”

他觉得这份思想汇报足可以让校长放心。陈露代表未来,而自己属于会稽山。他晚上一个人伏在窗台,想到此时此刻,在会稽山最有诗意的事,莫非是仰望天空,遥望远方。远方有诗,远方有自己的怀念;远方有爱情,远方有陈露和她的未来。他这样想着,收起了笔,一转身看到了墙上的世界地图。他用略显疲惫的手指轻轻划过太平洋,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按住一个小黑点——那里或许是陈露求学的地方。

田金,原名倪田金,浙江紹兴人。浙江药科职业大学教师,研究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开往会稽山的客车》《会稽山的雪》。散文《散步》《诗之梦》入选《1949-1999绍兴散文选》。短篇小说《山水》入选2016年《鄞州当代作家优秀短篇小说》等。

责任编辑 侯 磊

猜你喜欢
陈露会稽山寝室
寝室“奇葩”操作大赏
会稽山见证了中国会计的起源
寝室闹鬼记
民法典与“小明”的故事
会稽山齐贤洞:瑶族文化的发祥地
绍兴会稽山文化旅游营销
Opinions on English Teaching and Learning
寝室“活宝”征集令等
兔子的笑容会发光
儿子的"寝室交际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