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点观花

2023-02-10 15:00:39
文学港 2023年1期
关键词:梵高

林 莽

一只靴子上的文明

如果说意大利是一只踏入地中海的长筒靴子,庞贝正好在它的脚腕前侧上。那不勒斯海湾养育了最早的庞贝人,自公元前八世纪开始,到公元前几十年,几百年间,渐渐形成了一座古罗马第二大的繁华都市。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庞贝城消失。两千多年后,被发掘出来的庞贝城,我们依旧能感知到它,城市管理的有序与文化生活的发达与繁盛,所有这一切依旧令我们为之震惊。

2011年初夏,我们从德国的法兰克福驱车经瑞士进入意大利,从西北到东南,纵穿了这只踏在地中海上的长筒靴子。那是五月,到处盛开的洋槐花,随处可见的古老文明的遗迹,一路伴随着我们。那些历史文明的幽香,深深地浸入了我的心中。五月的意大利已经有些温热了,但阳光总是那样明媚,我们一路向南,最后抵达闻名世界的伟大的罗马古城遗迹——庞贝。

穿过德国南部的黑森林,绕过瑞士的一角,我们最先进入了威尼斯,一座有些破败了的水城,但过往的繁华依旧显而易见。上百年的棕色调的楼群、水道、街巷和大大小小的桥梁,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威尼斯,它就是一座庞大的水上迷宫。背静处的房子有些很破旧了,有的看上去已经空置了许多年。但圣马可广场是富丽而堂皇的。庄严的大教堂、华丽的杜纪宫、象征威尼斯国门的两个巨大的石柱上分立着,长着翅膀的狮子和斩杀巨龙的英雄雕像。还有最高的方形尖顶的红色钟楼,白色的有美丽廊柱的图书馆,这些几个世纪前的建筑,每一座都充满了魅力。在圣马可广场上,我被巨大的游轮震惊了。当我流连于周围建筑上的雕塑之美,回头看向广场一侧的海,那里的海却突然消失了,一座高大的、有十多层的楼体,遮住了广场一侧的海面。仔细看,才知道那是一艘游轮在缓缓驶过,游轮上的人像无数个小黑点,他们在眺望广场上的建筑,并与岸上的人们相互招手致意。

亚德里亚海的波涛总是激荡的,各种游船漂浮在水上,装饰华丽的贡多拉在水巷中穿行,城市周边的彩色岛、玻璃岛、电影岛有着各自不同的魅力。

离开威尼斯我们一路向南,世界服饰之都米兰、著名的比萨斜塔,还有被民国时代翻译为翡冷翠的佛罗伦萨,都是独特的。站在佛罗伦萨的老桥上,能看到乌菲奇美术馆。那里的波利切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让我们能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大师们的真品。那座老石拱桥,曾是但丁与贝娅特丽相会的地方。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伽利略或许同我一样,也曾站在这儿,眺望阿诺河的晨辉与落日,那是一座陈旧但充满了历史记忆的桥。

在意大利的公路上行驶,有许多土红色的古老的村庄,在起伏的山地缓坡上,树冠细高的丝柏分散在房舍的四周,高出所有房子的是古堡的瞭望塔或教堂的尖顶。到处是古迹,到处是文物,这是一个充满了几千年文明史的地方,亚平宁半岛的文明同我们古老的中华文明一样,到处布满了悠远而珍贵的遗迹。

当你走进罗马古城,这种感觉就会更为强烈。坚固的石头城墙,高大的松树伸展开像绿色的云朵一样的树冠,令这座文明古城,增添了优雅而神秘的美。古罗马广场,从地下到天空,此起彼伏地堆垒着十几个世纪的殿堂、纪念柱、雕塑、城堡、斗兽场、纪念馆……当你站在那儿,会有一种无法自控的时空穿越之感,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你真的不可能体会到那种震撼与惊讶。在我的知识范畴之内,以为罗马古城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无法与之相比的,而两百公里之外的庞贝又是一个极端的特例。

一座兴起于公元前四世纪的城市,一个古罗马第二大的声色犬马的繁华商业城市,一座被火山熔岩覆盖了两千年的城市,一座经一百多年发掘又再现于世的城市。它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遐想,它真切地告诉我们,两千年前的古罗马人是如何生活的,它还告诉我们上千年的农耕文明史中,人们的生存状态,那种缓慢地进步与变化也是有限的。

众神之王朱庇特神庙、太阳神阿波罗神庙、市政府议事大厅、商场、大剧院、斗兽场、蒸汽浴室、染坊、面包房、披萨店、妓院、贵族庭院、民居、有车辙和限速装置的石头街道……井字形的主干道和许多小的街巷,有七座城门的石头砌成的,整体呈长方形的坚固城墙,构成了这座庄严而神秘的酒色之城。从市政广场越过残存的罗马石柱看到的,就是那座创造了奇迹的高大的维苏威火山。沿着公路可以上到山顶观看火山口,从那里向南看,就是那不勒斯蓝色的海湾了。

那年我们从西侧的缓坡,走进庞贝拱形的西大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市政广场。火山灰几乎压垮了所有建筑的屋顶,却保留了壁画、雕塑和石头的墙体与廊柱,那些石门上的浮雕,橄榄枝、葡萄藤,雕刻得那样优雅而生动。贵族庭院里的马赛克地面拼图和精致的铜雕儿童立像,告诉我们两千年前人们对美的追求水平与品位。石头铺成的十米宽的街道,有着深深的车轮碾压出的辙迹,十字路口还有石头做成的,高出路面的马车减速带,有些像现在的斑马线。剧场、竞技场、浴室和各种店铺的宣传广告,各个不同阶层的竞选标语,发现了600多种,这让我们看到了两千年前的商业方式、民主与文明。歌剧院的舞台和层叠的石头观众坐席,棕色花岗岩巨石垒成的大竞技斗兽场,让我们遐想那时人们的生活。我走在那些街巷中,抚摸着残破的火山石垒成的房子,那些有烤面包炉和比萨炉的食品店的台面,蒸汽浴室美丽石雕的出水口,也许古罗马时代的人们,会从一块丝绸谈到神秘的东方,而我们的丝绸之路上,那时或许正行走着来自古波斯或古罗马的商人。

据说一百多年前,因挖沟渠,一位工程师发现了一些当时宗教不容许存在的色情壁画,这位有头脑的工程师记录后又将那些壁画埋了起来。后来,经一百多年的逐步发掘,一座庞大的古城渐渐展现在我们面前。一座有辉煌的神庙和庞大竞技场的城市,一座有蒸汽浴室和几十家妓院的奢靡之城,我们从壁画、浮雕、马赛克拼图的细节中感受到了古罗马时代的文明与繁荣。一座曾消逝了的城市——庞贝,让我们真切地走进了两千年前那个时代的人们生活中。

一只踏在了蓝色地中海上的靴子,镶嵌着那么多古老而充满无限魅力的遗迹与文明。

内卡河边的诗人之屋

一位诗人告诉我们: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他就是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他在德国南部黑森林中的小城图宾根生活过。

图宾根是一座大学城,或者说它就是一所大学。图宾根大学有近550年的历史了。它背靠七座山峰,内卡河穿城而过,是一座美丽又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小城。古色古香的市政厅,哥特式的大教堂,许多建筑有着古典的装饰之美。黑格尔、歌德、黑塞都曾在这儿生活。图宾根大学出过十位诺贝尔奖的获得者。

诗人荷尔德林,毕业于图宾根大学的神学院。他的旧居就在内卡河的北岸上,一座黄色有圆塔的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现在是诗人的展览馆,人们叫它荷尔德林塔。这位后半生患有精神疾病的诗人,在这所房子里居住到去世。

2017年夏天,我们从慕尼黑到纽伦堡,再到罗腾堡,又来到这座小城,入住内卡河桥头的一座酒店,从酒店的窗户能看到内卡河、大桥和山上绿树丛中的小半个城区。夏日的内卡河分外热闹,桥上人流与车辆不断,桥头的岸边有多家餐厅和酒吧。游船的码头上有很多种船只,还有在别处很少见到的、很大的、上面有桌椅的木筏子。更让我感到惊奇和亲切的是,除了游艇,所有的船和木筏子是用竹篙撑着行驶的,这让我想起了插队时的白洋淀,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是浅水区,村民们撑篙的技术是淀区里最出色的。我在那儿六年,用篙驶船也非常的在行。

那些大木筏上和游船上的人们与岸边或大桥上的行人相互招手,有的将啤酒杯高高举起,音乐声、欢笑声让平静中流淌的内卡河也欢快了起来。

从桥边可以走到内卡河的河心岛上,那是一处长长的浓荫避日的岛屿。几排高大的悬铃木,树冠与树冠连缀成片,两边河流上的风吹来,空气清爽宜人。那些树木应该有一百多年了,一些人斜靠着粗大的树干读书,一些年轻人相拥着坐在河边,甬路上走着三三两两散步的人,那是个夏日里纳凉的好地方。

那天下午,我们沿着上坡的主路看了大教堂,市政厅,还有几个十六、七世纪的老房子。转到河边的荷尔德林旧居,因周一不开馆,只能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就坐在桥头的酒吧休息,要了几杯当地的白啤酒,坐在凉棚下看风景。一阵风后,乌云不知从那儿涌了上来,雨接着就来了。很快又雨过天晴,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山地的树木与层叠的建筑上,它们让我想起了奥地利上世纪初的著名画家克里姆特的风景画,他那些类同点彩的后印象主义,斑驳而丰满的画面,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房子,那些水中变幻的倒影,是那样的丰富、和谐、寂静而典雅,而内卡河两岸的风光就是如此的。

那些雨后在光影中变幻的云层,也让我想到荷尔德林的诗句:“幸福的群神踏着柔软的云层在太空的光芒里遨游。”这里还生活过一位英年早逝的中国诗人张枣,他曾在图宾根大学任教,我也因此记住了图宾根这座小城。当我走在河心岛的甬道上,看见对岸荷尔德林旧居,想到张枣那首最著名的诗《镜中》,再次感受到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这让我突然有些恍惚。我想,现在走过的河心岛甬道,歌德、黑塞、荷尔德林、张枣他们一定也走过,那些高大的悬铃木一定会记得他们,他们在这儿思考过什么,他们的哪首诗是在这里构思的?在图宾根那个晚上,我写下了《在图宾根想起一位诗人》这首诗:

内卡河缓缓地流∕夏日的图宾根阳光下有阵雨降临∕我们在岸边酒吧喝小麦啤酒∕看用竹篙行驶的木筏和悠闲的人们∕我们谈到那些年∕谈到诗歌 黑塞和荷尔德林∥在我心中 这座与诗歌相连的小城∕没有“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却相信会有“幸福的群神踏着∕柔软的云层在太空的光芒里遨游”∕你看那些飘过教堂顶部的白云多么舒展∕河心岛上两排遮天避日的巨大的悬铃木下∕一定有过诗人们独自漫步的时辰∥英年早逝的诗人张枣∕让我记住了这座小城∕内卡河边那座有圆形房间的橘黄色小楼∕居住过在此辞世的荷尔德林∕一所建于十五世纪的大学∕一座古色古香 山水相依的小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 在图宾根∕我想起了一位英年早逝的诗人

——2017年8月1日于图宾根

(注:引文为诗人张枣和荷尔德林的诗句。诗人黑塞也曾在此生活。)

荷尔德林因精神疾病后半生困守在这里,张枣因癌症匆匆从国内回到这里,没有多久便告别了这个世界。他们抛开了世俗的一切,将他们的诗留给了我们,也留给了图宾根和匆匆而行的内卡河。

埃及桑小镇和水城科尔玛的童话之美

导游小张是我们的老相识,他陪同我们走过许多地方。这次我们计划的法国卢瓦尔河谷古堡游,就又找到了他。他年轻时曾是一名省队的足球运动员,后受伤,无法踢球了就到德国上学,后留下来工作。他为人诚恳,做事认真,几次旅行,我们成了朋友。

从图宾根进入法国,在进入卢瓦尔河谷之前,小张说我们去科尔玛会路过埃及桑,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镇,应该去看看。

埃及桑的确是一个有独特风景的小镇。停车,走过一条不长的直通这座古老小村子中心的街道,两边是酒店或葡萄酒酒庄;这是一座有800多年历史的村子,中心是一座八角形的棕红色、很小的石头城堡,它是教皇圣里奥九世的出生地,城堡中的小教堂,陈列着当年教皇的用品和画像。围着城堡是两圈圆环型的街道和老房子,让我想起中国福建永靖的客家围屋,当然这里的房子都是独立的,村子的整体更大,更开放,没有围屋那样的防御功能。圆环形的窄小的街道是用方形的石块砌成的,几个世纪的阿尔萨斯彩色木筋房组合而成的小镇,门前和窗口都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各种鲜花和绿植。所有的房子很老,整座小镇完好地保持着中世纪的风格,彩色的房屋,让人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中。与德国的童话之城罗腾堡相比,这里更老、更小、更具陈旧的中世纪乡村风格之美。它的确很小,慢慢地走,一步一景地观看或拍照,最多一个小时也能走遍圆环状的全村了。

这是一座盛产葡萄的小镇,也是法国最早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地方。小镇的四周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这里有法国最大的葡萄酒销售中心,各种各样的酒让人目不暇接。小镇有1600多人,大多从事着与酒相关的工作。如果时间充裕,坐在这街边只有几把椅子的露天小酒吧,喝一杯当地酿造的葡萄酒,将酒的芳醇与鲜花小镇的古老情调融合在记忆中,那该有多好啊!

出了小镇,只有七公里远就是法国著名的水城,号称小威尼斯的科尔玛。这里更是一个鲜花簇拥的小城,是法国上莱斯省的首府。莱茵河的分支伊尔河形成了它的水系,水中行驶着平底的花船。大大小小的桥栏杆被美丽的鲜花所覆盖,两岸是中世纪彩色的木筋房。这里最著名的是那座修道院改建的菩提树下的博物馆,它的镇馆之宝是一幅由中世纪德国画家马蒂雅思·格吕内瓦尔德画的《伊森海姆祭坛画》,这是一幅由多块木板组成的、很大的、可以折叠的祭坛画。从耶稣诞生,到受难,再到复活。画家是美因茨教会的御用画家,与同时代的大师丢勒齐名,他们也是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同时代的画家。这是为伊森海姆的教堂所画的,为治疗当时流行的角麦感染病而画的祭坛画。

科尔玛是一座历经千年、几经易主的小城,它的繁盛是埃及桑那样古老的小村子无法相比的。古老、典雅、华美得令人赞叹。它在平原的水网之上,比建在巨大岩石上的童话之城罗腾堡多了水的秀色和更加浓郁的闹市氛围。日本导演宫崎骏获第九届好莱坞最佳动画片8项大奖的《哈尔的移动城堡》,据说灵感就源于科尔玛。

从罗腾堡到埃及桑,再到科尔玛,它们让我记住了,德国南部和法国东部一批小镇的中世纪童话之美。

从卢瓦尔河谷到莫奈花园

我不想更多地描写卢瓦尔河谷,那是法国皇家和贵族的后花园,他们在一百多公里的河谷两岸修建了许多座城堡。卢瓦尔河是法国发源于中部山地的最长的河流,它流经法国的中部,向西汇入大西洋。河谷两岸的丘陵森林中掩映着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所建的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古堡。卢瓦尔河谷到处是葡萄园,它有着法国葡萄酒4个重要的产区。欧洲小说之父《巨人传》的作者拉伯雷,《人间喜剧》的作者巴尔扎克,还有乔治·桑等许多作家、艺术家都曾在这儿生活。

文艺复兴的巨匠达·芬奇,为最大的白色城堡——香波堡设计了双向螺旋楼梯。他受瓦伦瓦王朝法朗索瓦一世的邀请,晚年来到了这里,病故于昂布瓦兹城堡,并安葬在了城堡中的圣·于贝尔小教堂里。我曾静静地垂首于他的墓前,向这位旷世奇才致敬。小教堂在城堡高高的围墙之上,面对一片开阔的草坪,虽小但庄严又肃穆。

我们沿着平静流淌的卢瓦尔河参观了十几座不同的城堡,它们都有着自己的历史与传说。美丽的水上城堡舍侬索,它与美丽的女主人有着传奇的故事。十七世纪作家查理·佩罗以于塞城堡为背景写出了《睡美人》,还有以人工花园著称的维朗德里城堡等。在一个有些年久失修的古堡中,我们看到过一群开着老爷车聚会的法国老年人,车在古堡的草地上停了好大一片,各种形态、各种色彩的老爷车和那座陈旧的古堡相得益彰,引来了许多的游览者,纷纷和老爷车合影。

高卢人最早在这里种下葡萄,酿出可口的葡萄酒。浪漫的法国皇室和贵族们,在这里建造了成串的城堡,据统计有500座之多,他们让一条河谷成了到处是世界文化遗产和历史古迹的文化与旅游的胜地。

从卢瓦尔河向西,当我们到达圣·米歇尔山时,遇到了一个宗教纪念日。到这座海上仙山朝拜者的车辆停满了距离海边三四公里远的庞大停车场。我们只能远眺仙山,遥远地向它致敬。我们沿着海边向北,在一家乡村烤肉店吃午饭。店面简单,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但刚出炉的法棍是我吃过的最香、最好的面包。

我们提前到达了另一个目的地诺曼底。这片面对英吉利海峡的沙滩,除了那座帆形的登陆纪念碑,这里依旧是传统的海边沙滩浴场。几乎看不到1944年6月6日联军强行登陆时的血雨腥风。纪念碑下有许多人敬献的小小的花环和十字架,有的还写着被悼念者的名字。时间过去70年,人们没有忘记当年那些为反法西斯而英勇牺牲了的年轻战士。

面临大西洋的考利威尔美军墓地,在苍松环绕的碧绿的草地上,整齐地排列着9000多个白色十字架墓碑,面向着祖国的方向,静静地伫立着。那是下午五点钟,一支小号,只有一支小号,吹响了《葬礼号》乐曲,那声音穿过松涛和海浪,伴着低沉的钟声,穿透了每一个到访者的心。所有人肃立在那儿,向死难者致哀,我的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星条旗缓缓降落,那些二战中死难的将士们,已经在这里安息了70多年。

山地中袖珍王国卢森堡,也有一座规模小些的二战美军将士墓地,同样的简洁、庄严而肃穆,巴顿将军的墓碑同战士们一样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卢森堡是欧洲唯一的大公国,它地处德法要道,地势险要,古堡、要塞比比皆是,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是一个风光险峻,历史绵长的旅游之地。

还是回到法国,同样是诺曼底地区向巴黎的方向,在小城吉维尼,有一处著名的印象派绘画大师莫奈的花园。一座淡绿色二层楼的房子,由天桥连接花园与池塘的院子。房子中到处是莫奈的画作仿制品,花园中的花草也仿照莫奈居住时的风格,混搭种植着多品种的花卉,池塘里的睡莲和日本桥上的藤萝都比莫奈画中的景色长得更茂盛,有了某种过于丰满的感觉。这是莫奈成名后购买的住所,按照他喜爱的样子逐步建成。他晚年的睡莲系列绘画的灵感,就出自这里。莫奈是我十分喜欢的画家,他作品中的光色的灵动与明媚,多次令我陷入其中,而他晚年的浑厚与大气磅礴,更令我赞叹不已。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带着对大师的敬意,我走遍了莫奈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想象晚年莫奈在这里的创作与生活。一位从《日出·印象》开始的创新者,用自己的作品,丰富了世界上每一个知名的博物馆与艺术画廊,有关他的书籍、画册走进了世界上亿个家庭,莫奈花园是所有这一切的聚焦点,它凝聚着艺术家一生的荣光。

橙色小镇和天空之城

卢瓦尔河谷的城堡群是贵族的、皇家的、典雅而高贵的,它的美有着华丽、优雅、高高在上的冷凝之光。而我更喜欢法国南部,普罗旺斯有乡村格调的朴素之美,它们更亲切,更让人有身在其中的融入之美。

开车行走在法国南部,乡路两边长着各种杂草,路很窄,凡是交叉路口多以小小的环岛替代。车不多,两边的农田种着成片的牧草或蔬菜;接近阿尔勒,大片的矮杆的向日葵便多了起来。我们在一个名为橙色小镇的地方停了下来。

橙色小镇就是一个小小的村子,但这个村子并不简单。它有古罗马时代的凯旋门,有历时千年至今还在演出的能容纳上千人的古剧场,三十多米高的有多个窗口的舞台幕墙上方,有向下俯视的战争之神。小小的历史博物馆里,锈迹斑驳的刀剑、锥形黑陶双耳吊瓶、面部狰狞的黑色圣兽。剧场外,倒塌的古罗马建筑的褐色巨石上长满了苔迹。后来的建筑都是橙色的,土红的屋顶,黄色的围墙,也许这就是被称为橙色小镇的原因吧。

我们离开这个小镇的时候,月亮正升起在小镇的头顶,一片暗红色的屋顶,将它映成了一颗圆圆的金橙。

一座小小的凯旋门∕一座能容纳千人的古剧场∕一个同村子一样大小∕曾经的王国之都∕用博物馆里锈蚀的刀剑∕锥形的陶瓶∕浮雕上面目狰狞的黑色圣兽∕呈现着自己古老的文明∥贴满现代戏剧广告的古剧场外∕古罗马时代的城市遗迹上∕散落着一块块早已风化了的褐色巨石∥每当一轮满月升起在小镇的上空∕土黄色的围墙和红色的屋顶∕都会将它映成一颗饱满的金橙∕沿着歌剧高亢悠远的余韵∕被唤醒的幽灵∕在金色月光的照耀下∕穿过颓败的小小的凯旋门∕回到战神雕像俯视下的空旷的舞台上∕那只王国的圣兽∕也在乱石丛中发出了低沉的轻吼∥此刻月亮那颗圆润的金橙∕高悬于千年古镇的上空

——《橙色小镇·幻影》2015年10月2日

历史有时是残酷的,它告诉我们饥荒、瘟疫、战争与杀戮;它也留给我们神圣、玄想与荣光。法国南部的自然、乡土和历史,它们是那样和谐与恰切地融合在一起,你在那片土地上,听着口吃般断断续续嘶叫的蝉鸣,就仿佛变成了一位扛着锄头的农夫,与大地和阳光融在了一起。

在红土之城,我们走入一片低矮的杂树林,在一处越野步道的起始处,有一座很小的乡村水吧,一座碎石垒成的低矮的旧房子,地基已沉入地表,门窗简单,屋顶也有些倾斜了。两位五十多岁的女人白天来这里值班,卖些饮料、水果和冰激凌。我们坐在树下的桌椅上休息,要了几杯带汽的水,看着那些拖着手杖、一脚红土、背着双肩包的人们疲惫地归来。步道上一些红土的小山丘、一些杂陈的树木,没有什么好的风景,但很自然、朴素。而所谓的红土之城,也就是在红土坡上的,一个有几个商店的小村子,一座有钟楼的教堂建在村子中心的最高处。一座在红土坡上建成的村庄,因为红土的山坡与地貌,不,是因为寻访《等待戈多》作者贝克特的旧居,我在七月的阳光下走了很远的路,到处是耀眼的正午的阳光,和七月里正在收割的薰衣草沉稳而舒缓的幽香。

在法国南部,苍绿的坡地上到处可见石头的院墙,土红的屋顶。院落里夹竹桃和木槿花开得明艳,无花果用手掌般肥厚的叶子接住了每一片阳光。普罗旺斯夏日正午的大地上,有大片的薰衣草、向日葵和葡萄园,这里也是四脚蛇和鸣蝉的古老领地,在一片蝉鸣的背后便是无边的寂静,那些驶过无数辆马车的石头路面上,布满了老梧桐斑驳而清凉的阴影。

我们到天空之城的那天是星期日,教堂中心广场上的集市非常热闹,各种饮食、奶酪、肉制品,五颜六色的草编花篮、提包、草帽,生活用品琳琅满目。因为集市,车无法开进天空之城。我们沿着山路向上爬,天空之城坐落在一个圆形的小山上,房子从山脚一层层地建到了山顶,山下是开阔起伏的原野,道路清晰、河流蜿蜒。天空之城有许多设计优雅、带游泳池的房子,是人们度假的好地方。我想,居住在那里的人们,也许睡梦中真的会摸到上帝的袍子。

从天空之城下来,我们途经一个村子,在路边的小店休息,同样是中世纪的房屋与石头路面,高大的梧桐树洒下斑驳的阴影。刚出炉的面包、当地的啤酒,酸菜烤肠加土豆泥。遮阳伞下微风是清爽的。蝉声巨大,覆盖着整个夏天,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了教堂正午悠远的钟声。

我想起贝克特,设想我们如果能在这里,乘坐一辆古老的马车,摇晃着行进在这夏日乡村的阳光下,或许,我们真的能够走出等待戈多的迷惘。

从阿尔勒到圣雷米

如果你经历过荷兰阴雨与潮湿的天气,即使是在夏天,冷风也会从阴云密布的海上吹过来,那种冷是孤寂而令人伤感的。当你在法国南部,看见蓝色罗纳河边阳光下的那座土红的罗马小城——阿尔勒,你也许就会明白,当年的梵高为什么会喜欢上这里了。

阳光、薰衣草、向日葵、灰绿色的橄榄树、丝柏、高大的梧桐树、古罗马的遗迹,蓝色的罗纳河绕城而过,流向不远处的地中海。

这是一座有千年历史的罗马时期的古城,这里还存留着七处古罗马建筑。竞技场、歌剧院、教堂、市场地下回廊、古浴室、古兵营和古墓地等遗迹,它们和这座整体呈土红色情调的城市融为一体,没有丝毫的突兀之感。

梵高的作品中没有它们的存在,我想不是它们不能入画,而是梵高作为后印象派画家,他不去借助历史,更关心的是生命体验中的那些事物,夜空中神秘的星光,仿佛在燃烧的丝柏树,温暖灯火中寂静的咖啡馆,收割日阳光中的麦田,忧郁的、充满欲望的向日葵。这些现实的、与心灵的感受相关的事物,引发了他内心的激情,他不是那种遵循教科书和常规方式进行绘画的人。因此他远离了那些古老的文化遗迹,选择了自己独有的发现。

他曾画罗纳河的大桥,现在看来,那座两三百米跨度的铁桥和桥头的建筑基本没有变,唯有那棵一百年前刚刚栽下的,还带着辅助树干三脚架的小梧桐树,历经百年,已经长成了粗壮的参天大树。在阿尔勒,凡是梵高画过的地方,都有一幅镶嵌在水泥画架上的复制品,那里就是梵高曾经站立的地方。他画过的许多地方还在,但他住过的二层黄色小楼毁于二战中的炮火,现在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小小的梵高展览馆。展馆做得很一般,与他的成就相比,显得有些不足。

临近市政广场的黄色咖啡馆还在,不再那样冷清,那座伴着夜晚星光的塔楼还在。咖啡馆相邻开了多家餐馆,生意都很火爆。一座小小的城市,一位曾经不受当地人欢迎的穷画家,用他的灵魂,用他割下耳朵的痛苦和鲜血,为一个法国南部乡土中的小小城市镀上了照亮世界的金子。我用一首短诗记下了我在那里的感受:

阿尔勒 一座罗马人构建的古城∕依岩石和罗纳河而建的城墙∕只剩下部分遗迹∕竞技场 方尖碑 剧场 罗马浴室∕七处古老的建筑还在∕而梵高住过的黄房子毁于二战的炮火∕至今已了无踪迹∥一座古老的城市∕它的轮廓多像一只厚重的土红色的靴子∕一脚踏在了天蓝色的罗纳河上∥梵高画过的老桥还在∕画中那棵小小的梧桐树∕现在浓阴四蔽成了百年的巨人∥梵高画下了黄房子向日葵∕收割中的金色麦地∕他放弃了古罗马的遗迹∕却饱有了阿尔勒明媚的阳光∥傍晚 坐在那间因画家而闻名的∕咖啡馆明黄色的遮阳棚下∕看来来往往的人流∕失去了耳朵的梵高∕以比古罗马人更鲜红的血∕镀金了这座古朴的夕阳下的老城

——《在阿尔勒》2015年7月24日

在另一首诗中,我写了距阿尔勒不远的圣雷米。那里有一座梵高居住过的精神病疗养院,一条古老的乡路穿过他画过的麦田。当年梵高走过的道路,现在生长着两排高大的梧桐树,从树龄看,梵高在这儿时一定还没有这些树,他的画中也没有它们的踪迹。而在接近疗养院的地方,那些高高的松树林,比画中的长高了些,苍老了些,但还能一一辨认出它们的基本形态。还有那些嶙峋的橄榄树林和它们后面的小山,依旧是当年的样子。

精神病疗养院是二战后在原址上重新修复的,通向大门的甬道有几百米长,中间有一座罗丹雕塑风格的梵高青铜立像,褴褛、消瘦、看不到未来。甬路边种着他画过的鸢尾花。进入大门,一座二层口字形黄颜色的楼就是疗养院了,大约有30间房子,方形的有回廊的院子,同当年一样种了些花草。登上楼梯右转第一间就是梵高的病房,房间低矮而窄小,陈列着同梵高画中一样的简单的铁架子床,草编坐垫的梵高画过的木椅子。楼的后面和右面有两片不大的空地,外面就是田野了。当年梵高在这里画过麦地和在麦秸垛背阴处休息的农夫与农妇。那是梵高生命的最低谷,割掉了耳朵,失去了好友高更的友谊,被当地的居民送进了精神病院。在异国他乡,他只能沉浸在绘画中度日。

我在那首写圣雷米的《梧桐古道》中这样描述了他的遭遇与处境:

从阿尔勒到圣雷米∕这条古老的乡路梵高一定走过∕如今高大的法国梧桐遮住了盛夏的阳光∕七月里口吃的蝉鸣∕断断续续地鸣响在一片金黄和苍绿中∕向日葵盛开∕紫色的薰衣草已接近了尾声∥有人说莫奈的画中是有温度的∕不 不仅是温度∕它们打动我的还有画幅中明净如水的阳光∕和晚年挥洒自如的浑然天成∕而文森特·梵高呢∕在普罗旺斯的晴空下∕丝柏的绿焰 鸢尾花的梦境∕即将飞翔的橄榄树∕麦田金黄 幽蓝的夜空布满了璀璨的星星∥那座重新修复的精神病疗养院∕在圣雷米七月的光芒中依旧是阴郁的∕是梵高用毅力∕让一颗心燃烧在所有的画布中∥圣雷米 一座普罗旺斯的小镇∕那条从阿尔勒通向这里的林荫古道∕两侧是耀眼阳光下的田野和村庄∕已经一百多年了∕我看见那个失去了高更友谊的∕失魂落魄的梵高∕在这条乡村古道上踟蹰而行∕而那连缀成片的绿荫∕并没有遮住他源于心底的光明

——2015年7月26日

在法国的南部,在普罗旺斯,那里的薰衣草和葡萄园,长在布满卵石的土地上,它们香气温润、余韵悠远、色调沉着。这里的田野悠然起伏,阳光璀璨,湖泊蔚蓝。它有古老的罗马文明,它也产生了多位现代文化的大师。在离阿尔勒不远的万泉之城埃克斯,那间在近郊坡地上的画室,是属于“现代艺术之父”塞尚的。当梵高在痛苦中挣扎的时候,塞尚也因与好友左拉了结了40多年的友谊,处在生命的煎熬中。痛苦造就了世界绘画史上两个伟大的、巨人的灵魂。

法国的南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在坡地上铺展开色泽沉着的紫色的毯子,与土红色的村庄,土黄色的修道院,绿色的树木,构成了一幅幅朴素而寂静的画面。圣十字湖也是寂静的,它闪烁在群山之中,那里的罗德湾小镇和乡村酒店那么温馨,傍晚坐在桑葚树下,看着在晚霞的余晖中归来的一只只小船,背后的小店和山坡上人家的灯火渐次亮起,星星也开始闪烁在头顶,在微风与一片虫鸣的寂静中,你会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这世间的一切嘈杂与烦恼。当然,法国南部也有热闹的去处,正在举办戏剧节的阿维尼翁,到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到处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戏剧广告。还有戛纳的海湾,岩壁上垂悬着龙舌兰、高大的棕榈树迎着海风,那里游船如织,别墅连着别墅,布满了临海的山坡与堤岸。

赌城之国摩纳哥,同样是繁忙的,到处是人和车辆,狭小的领土上是楼丛的森林。我们的车存在了有二十多层深的山体车库里。

地中海夏日的阳光,将咖啡的色泽涂在每一个来这里度假者的肌肤上。山峦折叠起它们的层层阴影,大海蔚蓝,群帆涌出港湾。房屋林立的现代城市,为什么丢失了它的典雅和古朴?那些著名的过分考究的度假胜地,毫不留情地掩去了人们心中沉静的韵味和故土般的质朴与寂静。而具有乡村格调的普罗旺斯,像它紫色的薰衣草、金色的向日葵和绿色的葡萄园一样,总是亲切和温暖的。

太阳下的牛郎泉镇

2015年夏天,我们一行五人乘车,从巴塞罗那沿地中海一路向南再向北,最后到达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那是一条自己设计的,穿行西班牙丰富的历史、文化与风情之旅。它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还希望有机会能旧地重游,以此弥补一些当时没有实现的缺憾。

在巴塞罗那,我们感受了高迪现代理念的建筑,米拉之屋、奎尔公园、圣家堂等世界文化遗产。我们参观了毕加索早年作品纪念馆、米罗超现实主义作品展示馆,那些近在咫尺的大师的作品,印证了我以前的某些猜想,大师也是一步步走向神坛的,他们同样经历了精神的炼狱。

在码头边的广场上,那位发现了新大陆的航海家哥伦布的雕像,站在60米高的圆形纪念柱上,他一手拿着航海图,一手指向遥远的新大陆。七米高的由大炮融化后铸成的立像,基座上面是四位飞翔的女神,基座上还有青铜浮雕,同代皇室历史人物的雕像,基座周围由八只青铜雄狮所护卫。纪念柱不远处就是紧临大海的蒙锥克山,登上山顶的古堡,像蓝墨水一样蔚蓝的地中海和巴塞罗那古城尽收眼底。这是一座背靠群山、面向大海的城市,这是一座充满了浪漫之美的城市。海洋文化、建筑文化、足球文化、宗教文化让这座有七百多年历史的城市充满了无限的魅力。

告别了巴塞罗那,我们一路沿海边前行。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总回响着那首由西班牙盲人作曲家华金·罗德里戈创作的《阿兰胡埃斯协奏曲》,这首1940年首演,征服了战乱中世界的乐曲的第二乐章,那支跳荡的吉他和哀伤的大提琴,总让我想到20世纪三十年代初,那场轰轰烈烈的、世界性的、实验性的、失败了的大革命。许多革命者齐聚马德里,他们激情的、充满理想与憧憬的一切,没有能够阻挡住反对者的长枪队。那位西班牙天才的谣曲诗人洛尔迦,也在革命的洪流中,最终他在家乡牛郎泉镇,被一位妒忌他才华的人逮捕,在一个深夜,在格林纳达被秘密杀害了。在1936年,一位诗歌的天才在38岁时,伴着橄榄林的悲风,伴着吉普赛人的深歌凄厉的哀鸣轰然陨落。

那支协奏曲中的吉他,在停滞与激情之间清晰地响起,它让我想起弗拉明戈的响板和踢踏舞的节奏,还有手鼓伴奏下那嘶哑的歌声。在西班牙的大地上,在山地与海洋之间,有大片大片起伏的坡地,夏日的草场是枯黄的,橄榄林是灰绿色的,而阳光明晃晃地洒在大地上。我们到达格林纳达时已过正午,前往牛郎泉镇的二十多公里乡村之路非常安静,路上几乎没有车,树木也很少。小镇是白色的,它在下午强烈的阳光下等待着我们。村子很小,中心广场有一座两三米高的洛尔迦坐像,那位有着两条粗重的卧蚕眉的少年雕像白得耀眼。几个很小的店铺,几个坐在房屋阴影中的人,呆呆地看着我们几个外来者。这场景让我想到中国西部的那些沙漠中的小村落,几位抽烟的老汉蹲在墙根下,打量着外来的人们。

那是下午五点,太阳依旧很高,但洛尔迦的故居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一个很小的没有任何特点的白色小门,只有一块50厘米大小的牌子上写着开馆和闭馆的时间。一辆红色的小车从我们旁边开走了,她看我们的眼神,好像她就是故居的讲解员。我们只能落寂地走在那条丁字形的小街上,到处是白色的房屋,最高的是两层楼的建筑,广场后面那座二层小楼,就是洛尔迦最后住过的房子,他从那里被长枪队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下午,阳光中的牛郎泉镇是寂静的,寂静中回响着洛尔迦轻柔的诗句: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我不是要他来说话∕我要把它做个指环∕让我的缄默∕戴在他纤小的手指上∥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被俘在远处的声音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戴望舒译洛尔迦诗《哑孩子》

下午五点钟,在西班牙不是一个好的时间。下午五点钟,是斗牛开始的时间,也是洛尔迦的好友、斗牛士梅亚斯走向死亡的时间。下午五点钟我们在太阳下向诗人的雕像致敬,然后离开了那个留下了遗憾的小镇。

在格林纳达一处街心公园的甬道上,有一个坐在街头长椅一边的洛尔迦雕像,你可以和诗人坐在同一把长椅上。一对老夫妇正坐在那儿休息,我们本不想打扰他们,就站在有一定距离的路边看风景,当我们对上了眼神,他们马上做出请我们来坐的手势,微笑着离开了。我们赶紧说着谢谢,走过去与雕像合影。一位伟大的诗人,一定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知道,这位诗人是属于世界上所有热爱生活与自由的人的。

在格林纳达的那个夜晚,我写了一首纪念青年时代就非常热爱的诗人洛尔迦的诗。

从格拉纳达到科尔多瓦的山中∕回旋着那支西班牙谣曲的幻境∥从牛郎泉镇走出的少年∕穿过安达卢西亚的绿∕绿色的肌肤绿色的风∕他怀念银子般清凉的眼睛∕和古巴姑娘金黄的乳房∥那有着两只粗重蚕眉的少年雕像∕坐在牛郎泉镇的小广场上∕面对着故居的白房子 投下了淡蓝色的影子∕下午五点钟的阳光依旧那么灿烂∕下午五点钟是斗牛场上最激情的时间∕下午五点钟也是死亡开始的时间∕那首献给梅亚斯的挽歌∕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深情与哀伤∕诗人仿佛预言了∕1936年那个更为残酷的夜晚∥在格拉纳达的牛郎泉镇在下午五点钟∕我们寻访那位写下了许多谣曲的诗人∕吉普赛的深歌伴着橄榄林的悲风∕骑士的长矛斗牛士猩红的斗篷∕小黑马 大月亮∕“黧黑的少年 你卖的是什么∕先生 是大海的水 那苦涩的眼泪”∥在格拉纳达的八月∕原野赤裸 草场金黄∕一个让我们心怀梦想的诗人∕将理想和生命 撒在了这片热土上

——《牛郎泉镇》2015年9月2日

(注:“绿色的肌肤/绿色的风/看见过银子般清凉的眼眸/和古巴姑娘金黄的乳房”“小黑马 大月亮”“黧黑的少年你买的是什么/先生 是大海的水 那苦涩的眼泪”等摘自洛尔迦的谣曲。)

埃森的大储气罐展馆和黄铜“绊脚石”

走的地方多了,有时会在不经意间遇到许多有趣味的事。比如在瑞士和意大利边界的科莫湖赶上母亲节,看到那些从教堂里走出的、阳光下手捧鲜花、满含微笑的母亲们,我想起了自己母亲的笑容,那一刻钟声响起,我不由得眼中蓄满了泪水。那年在德国的上阿莫高小镇,正赶上每10年一次的万人纪念耶稣演唱日,那些穿着演出服装的人站满了教堂前的广场,小镇如临节日,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还有在罗马,赶上公交工人大罢工,我们只好靠两条腿走遍了这个伟大而古老的城市。在慕尼黑,遇到举彩虹旗,举办全国聚会游行的人,那场面也是惊艳的。

我们第一次到埃森就遇上了这个城市一年一度的商业购物节,就像中国一些城镇的庙会一样,主要街道摆满了各种摊位,化妆游行、大篷车演出、各种游戏娱乐项目也在街头摆出摊位,个人也能将自己的物品摆出来销售,因为那是一项自由而开心的娱乐活动。

埃森是德国西部的老工业基地,二战时受到盟军的多番轰炸。想到埃森就会想到李鸿章和中国北洋水师的红衣大炮,它们就是李中堂从德国埃森的克虏伯家族购买的。二战后,埃森的煤矿、制造业为德国的发展作出了极大的贡献。现在这个到处是烟筒的地方已经成功转型,过去的矿山、工厂都成了旅游或各种文化娱乐场地,它们为世界的减排、环保作出了榜样。

我到过许多个转型后的地方,如巨大的储气罐展厅、矿山博物馆、煤矸石演出场、洗煤场图书馆等。那些设施依旧有着当年机器轰鸣的壮观,但它们以另外的美,让我们感受着现代文化的新价值。

那年储气罐展厅在举办一个非洲摄影艺术展,我和几位朋友走进了那个高一百多米,直径五六十米的罐体中。罐中分为三层,一二层四周是图片展出区,展示图片大小混搭,布置得错落有致,充分体现了非洲大地之美。中间是一棵同储气罐一样高的非洲大树,人们可以借助罐体中的铁梯,攀上树顶,从那里观看展厅的全貌,那是一种在其他展馆体会不到的感受。煤矸石演出场,也是人们锻炼的行走步道、矿山机械和工具改造成的现代雕塑,历史传说的纪念文字,布置在两千米坡道上的不同位置的休息区里,煤矸石山的最高处竖立了一大排高低不同的巷道支撑木,它们被涂上了五彩的色块,有些像美洲的图腾柱,沿着山势,呈弧形排列在那儿,给人一种别有意味的美感。站在那些彩色柱子边,能看到很远的城市与小镇。享誉世界的皮娜·鲍什现代舞团曾将这里当作露天演出场。

我参观过一个转型后的煤矿,矿工村的房舍还有人居住,房子都是一百年前的,灰色的木筋房,小小的院子,都修缮得很整洁;街区的树很高大,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小镇。从那儿到矿山要走十几分钟的坡道,矿山的厂房和机械都原样保存着,人们可以看到当年矿山金属的高大的提升架。一些厂房改成了展览馆,有的变成了图书馆或咖啡店。我们参观了一个正在展出的世界环保图片展。矿山的一片空地上,有一个现代的装置艺术,那里摆了一大片当年矿工穿过的旧靴子,有篮球场那么大。肮脏、扭曲、破烂不堪。它们在向我们展示当年矿工的艰辛与劳苦。旁边那些庞大的、生了铁锈的矿山机械,也向我们再现着大工业时代的坚韧与壮美。

埃森周边有许多值得一看的小城,如恩格斯的故乡伍伯塔尔市,那里有一种电车是倒吊在钢架铁轨上运行的,有些像高山缆车,这种城市轨道车修建于二战之前,车厢能容纳四五十人,它穿行于山谷的城市里,有近百年的历史了,现在仍在照常运行。这条轨道的一端就是德国最著名的拜耳制药厂。

世界上最著名的军火制造商和工业大亨克虏伯,他的庄园现在是对外开放的,运河从它一边流过,汇入莱茵河。那里风景如画,巨大的船闸将河流分为高低两段,游船过闸,让我想起了长江的葛洲坝,当然它的规模小了很多。还有很多很有意思的地方,如能吃鸵鸟肉的鸵鸟养殖场,它旁边的坡地是一片新颖的高尔夫足球健身运动场。

在埃森的大街上,我看见了许多块10厘米大小的黄铜小方块,上面刻着一些人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镶嵌在人行道的地砖中。朋友告诉我,它们被称为“绊脚石”,有两万多块,散布在德国七百座城市的甬道上,它们让世人不断地低下头来,向二战中被迫害、被驱除的犹太人致歉。那些铜牌上的名字,就是那些曾经居住在这里的犹太人。冈特·德姆尼希,一个德国艺术家,用一个构想,完成了一座世界最大的非集中式的纪念碑。“当一个人的名字被忘却时,这个人才算真正被遗忘”。这个由犹太法典启示的行动灵感,向世界再次宣布:反人类的罪行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忘记。

埃森是属于鲁尔大区的一个重要城市,由重工业和矿山转型后的鲁尔大区,形成了一条有400公里的闭环文化景观带。它很好地保留着工业遗产的因素,它们恰如其分地点缀在这条环形路线上,让人们不会忘记昔日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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