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白衣
当审查官孔春秋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他想起了与前女友初次约会时,大慈恩寺倒地的怒目金刚。
面前的死尸肢体痉挛如鞠躬样,口角流涎,双目几乎瞪出眼眶,双手却捏着佛印。典型的焚脑症状,孔春秋往地上吐了口水。身边的AI警察边抗议他的坏习惯,边书写死亡报告,为这案件划上句号。死者叫司马记,市民,因思想犯禁,被“副脑”秘密执行死刑。犯人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他的主张,监察芯片再三警告无效后,释放高能热量将他的大脑煮熟。孔春秋走出房门,猛然一省,急忙示意清场。AI警察退出房间。他走近尸身,用力掰开死者结印的手指——一个球形物品。审查官的心脏猛撞了一下胸腔,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老旧的书页打开。
书页开头写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孔春秋的心跳瞬时加快,他在学校接受审查技能培训时,无数次见过这类违禁品,当时在教室的空气成像中,违禁品厚薄不一,都是纸片编订而成,现实是第一次接触。他捏了捏,感受曾经的“文明皮肤”粗粝的触感。这东西,平时可不易遇到,他想。
早在一百多年前,世上所有的纸质书籍就已被焚烧一尽。
孔春秋食指按住颞骨处,眼球扫描书页,植于大脑皮层的“副脑”将书页数据上传至“蜂巢”系统。汇报完工作,他用执法工具将书页焚烧成灰。它可能是当今世上仅存的一张书页,蓝红色火焰在他冷漠的面上画不出半点色彩,他不在乎,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来执行焚书法令。
黄昏时刻,孔春秋回到住处。手腕智能盘与AI居家系统互联,屋灯亮起,空气成像仪器开始投射他与女友杨思允的回忆影像。幼儿时,为了争夺一块眼镜抹布,两人大打出手,孔春秋被揍得哇哇大哭;初中时,一同学向她示爱,被他一脚踢下护城河,他差点被学校开除;大学时,两人前往黄山看日出,骤逢山雨,两人牵手飞跑,雨声沙沙,云雷震震,他只听到杨思允的笑声……
孔春秋抹去眼角泪痕。他与她青梅竹马,六年前求婚成功,谁知政府机关驳回了他的结婚申请——蜂巢分析两人的基因图谱,显示他们后代的健康数据不达标。蜂巢宣判两人的婚恋违反《基因法》,两人从此天各一方。这些年,他一直在搜寻她的下落,好不容易查到司马记身上,谁知还是迟了一步。心头的不祥预感如蜘蛛丝般挥之不去:司马记被系统秘密处决,前女友离奇失踪,这里面恐怕另有玄机。
孔春秋被迫与女友分手后,一直单身。人如蝼蚁,生育对后代而言,是一种罪恶。他凝视影像中的爱人,悲伤随夜色而来。副脑马上发出警告——蜂巢规定了人类七情六欲的健康临界线,超过则违反行政治安法。他愠怒的眼瞳盯向窗外的夜空——群星鸟瞰之处,蜂巢卫星链如蜘蛛网般裹住地球。
杨思允经营一间名叫“三坟”的电子书店。两人分手后,位于铜马街的三坟书店人去楼空。找到了又如何?他想,《基因法》如山如狱。
这六年来,孔春秋购买了三坟书店所有的书籍,甚至将收藏的视线投向了黑市销售的电子书籍。他为藏书购置了一间虚拟图书馆,名以“三坟”。每月被一封封银行催款通知书弄得神经衰弱,却乐此不疲。孔春秋做了一个手势,关闭影像投影,打开三坟图书馆。在书架上一番搜寻,点开《庄子》,将首篇《逍遥游》前后读了十几遍。手掌开开合合,书页残留的触感犹如火灼。当晚,梦见他将人性做成了一块地毯,铺在大街上,任一双双没有血液温度的脚践踏。清晨醒来,他惴惴不安,担心副脑芯片解析他的梦。他一片面包吃了一个多小时,副脑悄无声息,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上级发来了指示。孔春秋按住颞骨接受,“副脑”传达的内容令他内心一沉——司马记是“逍遥游”反动组织的成员。2984年,地球联合政府鉴于人类官员派系林立,通过的法案和条例往往倾向于自身派系的利益,引发诸多危机和灾难,于是,开发出名为蜂巢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统,将人类政府的执政权交予它。AI系统的高效运作,令人类科技文明出现质的飞跃。百年前,蜂巢凭借量子和纳米生物技术,开发出副脑芯片,初代版本只是健康监测,后来更新迭代,将人脑的思维纳入监控与记录的范围。世界社会顿时哗然,自由与隐私从未被如此明目张胆地侵犯。反对组织如雨后春笋在世界各地冒出,“逍遥游”是其中之一。大数据运算者认为这是最优管理方式,成立审查部镇压民间反对组织,孔春秋隶属长安城审察部。
现今的社会普遍认为五百年前的地球联合政府作出了英明的决策。孔春秋推开窗户,一座长安古城凌空盘踞,几缕朝霞渲染上了晨曦雨色,在古城角楼屋顶舒卷。反重力技术让人类充分利用了地球有限的空间。这几百年来,无论是地上还是空中,处处可见中国古代风格的建筑群。
他披挂整齐,精神抖擞,遵循指示来到熔炉坊杏花小巷一间小酒吧,“江南春”的招牌在微微细雨中泛着彩虹光晕。一个青年醉醺醺地从他身旁挤过,消失在深巷的烟雨中。审查官的副脑显示此人是胥民。与拥护“副脑”机制的市民不同,胥民是既不接受监察,也不支持暴力对抗,他们消极应对系统的监察政策,代价是放弃优渥的市民福利。调酒师孙缺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扎马尾辫,身材修长,见他进店,轻笑着递上一杯菊花茶。
孔春秋不动声色,将滚烫的菊花茶泼在他的脸上,用力将其手掌按在桌面上,执法棍狠狠地砸了上去。调酒师发出痛叫,怒目而视。
“你知道的,”孔春秋满面笑容,“我现在就是把你活活打死,也不会被追责的。”
“胥民就不是人了吗?”
“别跟我装蒜,你的情报根本就是糊弄人的,我去的时候,司马记已经死了。”
“那我怎么知道啊?司马记是个酒鬼,一喝醉就满口悟道,修禅,一次听到他说起杨思允这个名字,你来问了,我想起来,就跟你说了。”孙缺辩解时,看着他的眼珠子目光炯炯。
孔春秋皱了皱眉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杨思允怎么会跟一个被煮脑的罪犯扯上关系?”
“长官,我是调酒师,兼职买卖一些情报,赚赚外快而已,你把我想象得太高深了。”调酒师调侃地说。
孔春秋放开他。
“司马记昨晚七点到你这里喝酒,出去的时候,和谁接触过?”
“他不是市民吗?他们家几代都是市民,跟谁接触你们不是比我更清楚吗?甚至比他本人更清楚。”
孔春秋举起了执法工具。孙缺慌了,“别动粗,我说,是龙婆的人,她给了他一副盲镜,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孔春秋皱了皱眉头,放开了调酒师,重新点了一杯菊花茶。
龙婆是黑市商人,她掌控的黑市遍布这个国家,交易品无奇不有,其中不乏类似盲镜这种逃避系统监控的违法商品。在大数据时代,她更像是一个刻意留置的BUG。孔春秋回味口里的菊花清香,走出酒吧。烟雨迷蒙。他在手腕智能盘上打开避雨程序。微弱的无形力场张开,将绵绵细雨阻隔在身外。上河黑市是长安城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位于城南废弃的“关山坊”地铁站。在地铁站入口处,他关闭避雨程序,调出服饰程序,选择一套上古宋朝的平民服饰。如今的衣服皆是特殊材质,随着程序指令变换各种服装。他一身的监察制服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黑儒巾,白深衣——古代汉服是进入上河坊的凭证。
上河黑市以“清明上河图”的画卷为模型重建,复原了上古宋朝汴京街市的风貌。街市人来人往,他穿过鳞次栉比的街巷,绕过曲水流觞的楼园,在一座寺庙前停下。一名知客出迎,一副盲镜递过来。他佩戴遵从黑市规约,戴上盲镜,随着知客走入后堂。
龙婆正在等他。
孔春秋上次来时,龙婆是一位肌肤若冰雪的少女,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将人格传入不同的人造体演绎不同人生,是最近在权贵富豪中兴起的游戏。
老和尚长唱了一个佛号:“尘缘未尽,痴心妄想。”孔春秋注视着他,目光炯炯。
老和尚又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孔春秋微笑不语。
于是,老和尚又说:“能如实一切法相而不执着故,复名摩诃萨。”
孔春秋失去了耐心:“司马记的屋内没有发现盲镜,有人在他死后拿走了它。”老和尚眯了眯眼,瞬间恢复了龙婆的人格,“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可是你注定要无功而返,你知道的,我这里什么都卖,从不关心、也不会去记录顾客的使用履历。”
孔春秋冷静说:“有人在司马记死后拿走了他的盲镜,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百密一疏了,可是你那个调酒师的人造体太过坦白。”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盯着老和尚的人造眼珠子:“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和尚掩嘴而笑:“你那间图书馆,收藏了几十万本电子书,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拿出月薪的一半去买书的,你几辈子都读不完了,还在买,你是在阅读还是在收藏?”
“这是我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孔春秋冷硬地应道。图书馆是他通往过去的阶梯。每收藏一本书,他就觉得靠近杨思允一毫米。
龙婆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笑得很尽兴。问:“你知道黑市为什么会被允许存在?”
孔春秋漠然摇头,不在乎,不关心。
“黑市看似是蜂巢系统的一个BUG,其实是系统的一个组成,它和蜂巢就是白天与黑夜、阴与阳的关系,”龙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是当年的开发者为了防备系统而特意留置的后门。”
孔春秋像听一个古老的传说,不知道龙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龙婆干等片刻,只好说下去:“这是为了纠正蜂巢系统可能出现的偏差,或者说错误。”
“蜂巢系统不可能会犯错,”他冷冷地说。
龙婆又笑了:“会不会犯错,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与杨思允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们打算结婚的时候,蜂巢是怎么做的?只要大数据显示是负面的,不管你们如何的自愿,如何的相爱,它都是一刀切。”
“大数据没有错,它做出了最优的选择。”孔春秋的脸上蒙上阴霾。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至今未娶?”
孔春秋默然不语。
“那边棒打鸳鸯,你这边想悲伤,想要愤怒,可连这点都被认定为违法,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社会又算是什么?”龙婆说完,从上座走到院内的小莲池边,示意他过来。莲池里有一条白色的鲤鱼。
“黑市一开始并不存在,它有触发机制的。”她说。
烧书,孔春秋暗自点头,一些黑市中的书籍早已指出一个巧合的现象——黑市出现的时间正好和焚书令颁布的时间一致。一旦纸质书被焚烧一空,电子书的内容就可随意篡改——蜂巢到底想要做什么?
“严格来说,烧书只是其中一个条件,”龙婆说,转而看着他,眼珠子闪过深空远星的光芒,“你试着想想,人造体真的是一种昂贵的游戏?副脑真的只是一种让社会更加美好的管理程序?”
孔春秋眯了眯眼,条件反射地扶了扶盲镜。
“你在我这里很安全的,”龙婆说,眼瞳浮现点点燃烧的远星,如星空,“如果我告诉你,副脑的真正形体是人格储存器,你会怎么想?”
孔春秋的眼球一动:人造体和人格存储器,这是另一个造人传说。一股深邃的恐惧感淹没了他的心脏:一旦社会上出现真假难辨的人造人,那真人要何去何从?
“没有出路,”龙婆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我对蜂巢最是了解,它的管理模式是大数据,如果大数据对人类这个种族作出负面评价,那它就会断然采取相应的措施,在我们看来,人类确实是让人失望的,你们的七情六欲都是体内化学物质所驱动,与所谓的高等生物差之甚远。”
“你们就是我们这些‘失望’的生物制造出来的,”孔春秋阴鸷地盯着它。他发现了龙婆的行为模式,面对同样的大数据,这个AI采取了另一种行动,这是开发者设计好的,AI并无道德意义上的善恶对错的概念。
“我一直在观察蜂巢,远在烧书前,它就已经将人造人放入了社会,大数据最终显示人造人比真人更符合人类这个充满灵性的称号,只有人造人才有可能创造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这就是大数据的分析结果。”
“数据,数据,数据,那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屎都不如的东西,”孔春秋突然就发怒了,人类竟然沦落到数值决定人性的时代。
龙婆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它说:“一旦蜂巢认为时机成熟,就会启用人类置换计划,用人造人替换真人,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真人了。”
孔春秋吓得忘记了呼吸,面如死灰。
老和尚双手合十,长唱一声:“一念离真,皆为妄想,不可说,不可说。”龙婆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蜂巢这种行为早被当时的开发者所预料到了,开发组提前编写了一道最高指令,我们称之为‘神命’,用以在最后关头纠正系统的错误。”
孔春秋想起焚书,惊问:“难道那道‘神命’就写在旧时的书籍中?”
“不是。开发组组长朱父偃记住了这道命令,进入休眠舱沉眠,这事情连当年的世界联合政府都不知情。开发组将休眠舱的下落隐藏在某本书页中,我后来展开调查,只获得了两条信息,一是星光下沉眠,一是太古唐朝诗人杜牧的诗,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这就是烧书的真相!孔春秋倒吸了口气,可是龙婆为什么向他披露这些历史机密?他不安地扶了扶盲镜:“我只是一名政府基层的审查员,像我这样的人,政府部门一抓一大把,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龙婆神秘微笑,“世事就是这样,总会选中某人,但并不是所有被选中的都会问这个问题。火种我是递出去了,未来会如何我也控制不到。我不像蜂巢系统,一点风吹草动都如临大敌,深度分析,最终得出数据上最正确的结论。”说完,它俯身将手探入莲池,白鲤鱼游了过来。它将白鲤鱼捞出,取下鲤鱼眼珠子后,将鲤鱼递给孔春秋。黑市独有的伪装投影装置被取下,白鲤鱼马上变回一页纸书。
“世上最后的一页书,把它交给蜂巢,你就是大功臣了。或者走另一条路,用它找到朱父偃的休眠舱,之后,你想和你前女友怎么复合,怎么结婚,都没人会去管你。路要怎么走,就看你自己了。”龙婆说完按了按心口。
孔春秋走出黑市。天空阴霾密布。他的路从来只有一条——毫不犹豫地拿出书页扫描上传,焚烧成灰。上级召他回审查总部汇报情况。在报告中,他没有隐瞒书页如何得到的情节,但是与烧书和“神命”相关的对话,却一字不提。他将这些秘密深埋脑海深处,只要不对其深入思考,副脑无法监控,规避监察的分寸,他自认拿捏得很好。
孔春秋升职一级,却丝毫没有感到喜悦。他当天回到家,泡一杯菊花茶。脑里什么都不去想。第二天,总部发来指示:逮捕一名新发现的“逍遥游”组织成员。他浏览该成员信息:杨思允,女性,胥民。心跳瞬时加快,五官依旧冷如雕像。副脑的监测无处不在。
长安城外,墨隐村。大树下,有一间无名书店。孔春秋敲门。开门的女子风姿绰约,白裙黑发。孔春秋自六年前与她分开后,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对方看样子并不这样想。书店满溢菊花的清香。
“你还好吧?”旧日恋人仔细端详着他,“感觉你变了,瘦了很多。”
“杨思允,你涉嫌参与反动组织,现在依法将你逮捕归案。”他照本宣科。副脑的监控无处不在。
杨思允眼泛秋水,淡然地说,“进来喝杯茶吧。”孔春秋犹豫了一下,拿出执法工具,又收了回去,再拿出来,又收了回去。
孔春秋抿了一口菊花茶。回味无穷,他想起两人前往五指山采摘野菊花的时光。坐在对面的杨思允温柔地看着他,他的嗜好一直没有变。两人都没有说话,时光寂寂流逝,往日不再。
“你没事干什么加入这种违法的组织?升级做个市民,好好开你的书店,好好过日子不是很好吗?一生很快的。”他突然就怒了。
杨思允微笑:“他们跟我说,你购买了一间图书馆,我想,你迟早会明白,我为什么坚持做胥民,开书店。”
孔春秋的心脏“咯噔”了一下,他吃惊地看着她:“原来你不是失踪,你是在躲着我。”
“我是胥民,又是‘逍遥游’高管,见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孔春秋的身躯微颤,眼睑与鼻翼渐渐泛红,像受委屈的孩童。他的表情冷硬依旧,尽力让脑部放松,避免激发副脑的监控机能。两人单独相处得太久,对谁都没有好处,不是他,也会有其他同僚前来,届时,杨思允恐会受到非人的对待。他拿出了执法工具。她顺从地伸出了双手,像以前约会时放入他手心的神情。
AI警察将犯人带走。她走入囚车前,回头对他嫣然一笑,“每次想你的时候,我都会去五指山摘一朵野菊花,放在二楼,”孔春秋呆然木立,脑中一片空白。他戴上盲镜,做回了人,转身走入书店,登上二楼,香气如湖,到处是野菊花,插在花瓶中、墙壁上、桌台上。他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蜂巢是对的,他想,他实在配不上她。一个小时后,他从屋内走出,又俨然一副执法者的冷峻模样。副脑破天荒地接收到蜂巢的疑问,他回答说是在搜寻同伙的线索。双方进入了长久的沉默期。
一个月后,孔春秋在汴河街偶遇杨思允,她的书店开在宁静街角处,店铺是用移动型胶囊屋改造,依旧无名。他在店门口徘徊不去,畏缩不前。她发现了他,热络招呼他进店。他刚坐下,一杯热咖啡递了上来。她跟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书店经营的日常琐事,对两人的过去一字不提。他多次窥视她明亮的眼瞳,却看不到往日的温柔。他怅然若失地起身告辞,她对今日的相见颇感兴奋,再三嘱咐他多来走走。
孔春秋孤独地走在人流中。眼中怒火隐映,泪水若无其事地流淌,仿佛那是一种自身无法控制的疾病。
杨思允被置换了。
他无话可说,罪魁祸首正是他本人。街市一角,流动贩卖机浮空飞过他身边,他随手购买一瓶冰冻矿泉水当头淋下。当人处于应激状态,大脑分泌的化学物会干扰副脑的运作。在这样的盛世,书籍可以被随意焚烧,历史可以随意篡改,人类可以被随意改造成伪劣产品。他的爱情,在AI的眼里,不过是产品包装上的一个图纹。
孔春秋来到“江南春”酒吧,调酒师孙缺调侃地看着他。
“我这里没有菊花茶。”他说。
孔春秋瞪着血红的眼瞳,忍住想要殴打他的冲动,“系统之父的下落的线索,真的在那书页里?”
“你还在问这个?你昨天不是烧了吗?”
孔春秋从裤袋中拿出一只方形纸船。龙婆眯了眯眼,失望中带着怒气:“你竟然没烧?”
“人类可以是动物,但不能是产品。”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我理解不了这东西。”龙婆失落地说。它将一个病毒程序一分为二,写入人类文明最后的两张书页上。蜂巢的安全机制无法察觉到一半的病毒,当两页书上传,病毒合二为一,感染蜂巢——AI不像人类,无法进行自欺式的运作。很明显,大数据还没能力完全洞察人性的点滴,时机未到,它不甘地想。
孔春秋来到酒吧一角坐下,毫无顾忌地打开纸船。这间酒吧本身就是一副巨型盲镜。书页散发出老旧的气味,他贪婪地抽了抽鼻子,恍如隔世。《逍遥游》电子版在网络和虚拟社区中随处可见,孔春秋核对两版本的文字,并无不同。如果系统之父朱父偃的下落线索不是隐藏在文字中……他打开纸页,寻找文字之外的线索,右下角一幅山水插画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半边古画。
另一页纸,他不安地想。在副脑上搜索了一番,不出所料,司马记手中那书页的记录与副本都被删除了。他求助地望向龙婆,后者同情地摇头。
“这几乎就是个死局,”他暴躁地嚷了起来,“只有一半的谜语,画的又是千年前的地形,谁能解得开,难不成要跑去找蜂巢借吗。”
两名中年男子走入酒吧。两人衣着朴素,神态祥和,点了酒水后,旁若无人地聊天。这两人都是长安郊区的胥民,孔春秋盯着他们,收起了书页。
同伴喝完一杯又是一杯。
“我们应该能赶得上涅槃的时间吧?”佩戴复古眼镜的络腮胡男子提醒他。
“还有半个小时,多喝几杯都没问题的。”他的伙伴笑眯眯地看着杯中物,闻了闻,闭眼回味后一饮而尽。
“喝少一点,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来这里的,别误了菩萨涅槃的时辰。”
“误了也没事啊,明天再来就好了,一天三次,机会多得很。”
“车费要钱的,来回一次,够你买好几瓶酒了。”
“哎呀,我就是想趁母老虎不在身边的时候,偷喝几口。”他舔了舔嘴唇,没有续杯。两人走出酒吧。孔春秋走近吧台。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菩萨涅槃?”他问。
“一个月前,大慈恩区那边突然来了个怪人,一天早中晚三次,天天在大慈恩寺那棵菩提树下表演个人行为艺术,吸引了许多信徒观众,你要不去看看?搞不好能找到一些线索。”龙婆说。
孔春秋冷哼一声,戴上盲镜,追出酒吧。在路上,他避开AI警察,翻阅副脑中的信息,没有发现任何地下宗教的报告信息。大慈恩区名源自古老的大慈恩寺。寺前一棵菩提树,树身缠绕一颗石刻佛头,郁郁森森,树荫覆盖几里范围内的街区。此树据说是朱父偃在开发出蜂巢当日,亲手所种。树身内的佛头,是一千五百多年古人“批孔排古”的幸存物。他赶到大慈恩寺,寺门紧闭,菩提树下一位僧人跏趺坐,双眼半阖,周边围立二十几名信徒,合十礼敬。除了刚才的两名胥民,孔春秋惊诧地发现信徒中竟然还有一个破旧的清洁机器人。他看清了树下那僧人的面容,怔住了——那僧人竟是司马记。司马记右半边肩膀皮开肉绽,露出亮银色的金属骨架。
一个半成品的机器人?孔春秋疑惑不已,该不会是寺庙购置的讲佛机器人?如此冠冕堂皇地套用别人的五官,难道不怕吃官司?
“宇宙万物皆有佛性,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机器僧人手捏佛印,右手掌的人造皮肤掉落,金属手指关节发出微弱的咬合声。诸位信徒纷纷赞颂。
不对,孔春秋眯了眯眼,这个机器人有点古怪。
这时,一片菩提树叶落在司马记的佛印上。司马记捏起叶子,望着孔春秋微笑。
“菩萨要涅槃了!”众信徒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司马记的身体颤抖,初如平湖涟漪,后如风中狂柳。眼球上翻下转,润滑口液从嘴角流落,肩头高耸。痉挛。他倒在地上,像热水中的活虾。身体、四肢摩擦地面,撞击树根,旧疤未去,又添新伤。信徒跪下诵佛,有的还痛哭流涕。
孔春秋呆在当地。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这种“涅槃”了——煮脑症。一个机器人,而非人类,每天系统执行三次煮脑死刑。信徒散去,菩提树下仅剩一具肢体痉挛如鞠躬样的残骸。孔春秋拿出执法工具,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司马……菩萨?”
没有反应。菩提树落叶纷纷。他俯身检查机器人。眼白下翻,一双悲伤的眼珠子虚弱地注视着他。
“司马记?”孔春秋有些不确定地问。司马记坚硬的脸部肌肉皱出苦涩的笑容。
“审查官,你认识我?哦,当然了,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司马记说。
孔春秋拿出《逍遥游》书页,塞入他的手心。司马记的眼眸子亮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思维,“原来龙婆也见过你,系统把我的人格装入了这副装置……身体,我反抗一次,它就执行一次煮脑刑罚,每天我都要死三次。我的悟性有限,六祖慧能的境界是达不到了,明镜台有了尘埃,自然就要拂拭,不能让那东西小看了。”
孔春秋赶紧低声问,“你死前握住的那张纸页,还记得吗?上面是什么图画?”
司马记展开书页,视线在图画上停留了一下。他将书页递回,嘴唇翕合几下,却说,“南泉杀猫,归宗斩蛇,去吧。”
孔春秋思索片刻,“我不明白。”
“你一定要明白,不开悟,你就是那只猫,那条蛇,”司马记睿智的眼瞳深不见底。他拍了拍孔春秋肩膀说,“快去吧,自古传法,气如悬丝。若住此间,有人害汝。”
孔春秋离开时,司马记起身面向菩提树内那颗佛头,盘坐入定。他朝其残破的机械背影合十礼敬。司马记的灵性犹如佛陀手掌上的一颗白露,蜂巢抢不走,便为他一人建造了一座十八层地狱。
这时,大慈恩寺红门洞开。一群僧人涌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小石头,纷纷朝司马记丢去。孔春秋正要喝止,有三四个AI警察朝这里而来。他知头戴盲镜已属违法,为了避免纷扰,将身一闪,躲入了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重楼复殿,虹梁藻井。孔春秋凭着记忆穿行于富丽堂皇的凉亭水榭中,思考着司马记最后的提示。“南泉杀猫”出自《景德传灯录》卷八《池州南泉普愿禅师》。南泉和尚因东西堂争猫儿,泉乃提起云:“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泉遂斩之。晚,赵州外归,泉举示州,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泉云:“子若在,即救得猫儿。”“归宗斩蛇”出自《五灯会元》:师铲草次,有讲僧来参。忽有一蛇过,师以锄断之。僧曰:“久向归宗,原来是个粗行沙门。”师曰:“你粗?我粗?”曰:“如何是粗?”师竖起锄头。曰:“如何是细?”师作斩蛇势。曰:“与么,则依而行之?”师曰:“依而行之且置,你甚处见我斩蛇?”僧无对。
孔春秋读遍诗书,熟知这两则佛家故事,却不知作何禅解。在前往金刚倒地的大雄宝殿的途中,路过一座寂静庭院,一位须发霜白的老僧正朝一棵古松合十礼敬。禅钟鹤鸣。他内心一动,过去问道,“禅师,什么叫南泉杀猫,归宗斩蛇?”
老僧朝他打量了一下。
“檀越,世道人心,这种级别的佛法,问了也白问。”
“怎么说?”
“政府不允许我们这些老僧参悟.”老僧淡淡地说。
“难道学佛悟法也要申请?”孔春秋愕然。
“浅的不用,高深一点的,就需要这里授权。”老僧说着点了点发光的脑壳,丝毫不忌讳里面副脑的监控。
孔春秋默然。他转身要走,老僧叫住了他。
“杀猫斩蛇是禅宗两大公案,嗯……应该是五百多年前,有人在寺西建造了两座石塔,那两座塔,一座叫杀猫塔,一座叫斩蛇塔,施主,要不要过去看看?”
孔春秋称谢连连。
“那是本寺的景点,不过,一直都没什么名气。”老僧说,在前面带路。
杀猫塔与斩蛇塔建于一口浅湖边。两两相对,密林掩映。孔春秋推开杀猫塔门,塔内仅有一厅,厅壁图文并茂浮雕南泉杀猫的故事。他的视线却被正厅壁上一幅山水画吸引。这山水画正是《逍遥游》书页上的插图,古画落款是朱父偃。他眉头一耸,急声问,“禅师,当年建塔的人是谁?”
“就是朱父偃,寺门前那棵菩提树也是他种的。”
“斩蛇塔挂的也是和这幅同样的画?”
“有点差别,一个日出,一个日落,总之,都是同一个地方,终南山老子墓。”老僧朝古画合十礼敬。待他抬头,孔春秋已经离开。
孔春秋疾步走出大慈恩寺。刚一出寺门,四个AI警察围了上来。
“孔春秋市民,你未经授权佩戴违法装备,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第三十九条,第四款,今将对你实施逮捕。”其中一个认真宣读《拘留通知书》。
四个AI警察,八把电击枪对准他。孔春秋知道这些武器的厉害,心知在劫难逃。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两辆飞空车迎头撞上,引发一阵混乱。四个AI警察前胸空气投射系统不停投射出一连串乱码字符,彼此朝对方胡乱射击电流。孔春秋滚地翻开。手腕智能盘不停死机,关机,重启。地上、空中接二连三地出现车祸、空难。街道灯光,无处不在的空气成像全都出现影像扭曲,爆音现象。蜂巢不知缘由地陷入宕机状态,社会在片刻间回到了史前时代。胥民攻击市民,AI机器攻击人类。暴动好像一早就已预谋好了,就等一场“东风”。一辆阴阳鱼形飞空器在身边降落避乱。他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拿出执法工具征用飞空器,却怔住了——司机是杨思允。
“快上车。”她催促说。孔春秋跳上车,锐利的眼神不经意扫过后座车镜,镜子映照着杨思允的纤纤背影。他连杨思允来接他的原因都不想多问。
“组织派我来的,你可能需要帮助。”她没有解释“逍遥派”为何知道他需要帮助。
“终南山老子墓。”他张口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孔春秋只问了一句话——你不怪我吧。她说不怪,说了一大堆理由,他一字都没去听。到达目的地后,系统尚未恢复。文物景点的游客已被疏散,形似三星堆铜人像的AI警卫像烂醉的人瘫在地上不动。
“蜂巢没对你做什么?”他冷静地问。
“就是用一些没见过的机器扫描了我很久,然后就放我走了。”她的身体微颤,浓绿光脉,AI机器台,冷钢手术刀……这些蒙太奇式的记忆好像异形魔兽的章鱼触手缠着她。她不自然地笑了笑,“组织的事,我本来就没参与过。”他们两人走入空荡荡的墓室。他一直紧握执法工具,听到这话,收起了执法工具,他知道这很不理智。
“你为什么不结婚?”她不解地问,“我听说,系统向你推荐过好几个基因合适的对象,都被你拒绝了。”
“基因这种东西我是不懂,想不结就不结了,有什么所谓。”他自嘲地说,幸亏单身不违法。
“最优质的基因组合可以改善人类的质量,系统对人类的印象也会大为改观。”
孔春秋斜了她一眼,嘴门紧闭。
老子墓经过几次扩建,如今成了一座迷宫式的宫殿。两人顺利进入正殿大厅。
“你知道孔子、庄子、老子有什么不同吗?”他问。杨思允茫然摇头。
“孔子像铜钟,大扣大鸣,小扣小鸣,不扣就不鸣;庄子很玩世不恭,他看似不是在教育人,但是他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你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老子就不一样了,他认为他的思想是最崇高的,人类不配知道,他说的话,人们越是听不懂,他的地位就越高, ‘知我者稀,斯我贵矣’,像这么的一个人,他一出关,人们就不知道他下落了,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可是问题来了,就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墓室?我们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古代圣贤的墓不都是后人建造的?”
“老子墓不一样,原来的墓早在公元2090年毁于核战了,这个墓,你知道是谁建造的?”
两人来到墓中央老子骑青牛雕像前。孔春秋仰望青铜巨像,喃喃地说出了建造者的名字——朱父偃。
墓室拱顶门外,传来机械咬合声。系统正在恢复,守卫即将醒来。两人身后阴影处走出一位古墓管理人,一尊外形瘦削的青铜色巨人,圆锥眼,招风耳,高鼻厚唇,它用长袖卷住杨思允,威胁孔春秋说出朱父偃的下落。
孔春秋一番天人交战过后,注视它,冷冷地说,“这就是你心目中理想的人类?”管理人不屑回答,收紧人质脖子上的长袖。孔春秋屈服了,“你别伤害她,我也在找,给我浏览古墓全息图的权限,我会很快找出来。”
管理人的圆锥眼伸伸缩缩,遵照指示,示意他除下盲镜。孔春秋照做,副脑接受完信息,他戴上盲镜,将信息传递到手腕智能盘,点开空气成像功能,一幅深绿色的全息图在青铜巨像前张开。
“线索就是‘星光下沉眠’,”他卖力地解说,翻转3D图像,点开其中一个暗室,这间暗室的墙壁和天花板都雕刻着古老的星图。
管理人默然,圆锥眼瞳绿光不停闪烁。孔春秋耐心等待,再一次将老子墓架构图默记于心。管理人漠然地命令道,“带我去,带我进去。”
孔春秋明白过来:系统之父限制了AI发现和进入某些场所的权限。他带领管理人走入墓室的最底层,来到地图所示的废弃石室。声控灯光亮起,石室门徐徐而开,室中央摆放一口古旧石棺。孔春秋一眼就看出那口石棺是伪装的,黑市有许多这类古老的防御装置。在管理人的指示下,孔春秋进入石室,解除装置,AI获得了入室权限。管理人一入石室,就释放了人质。孔春秋趁机拉住杨思允的手,沿着曲折的楼梯跑上墓室大厅。杨思允轻笑不已,她想起大学时代,两人在黄山栈道奔跑避雨的时光,有一颗温柔的种子正在内心深处,拱顶着冷硬的地面,柔和,痒,蓬松。三四十个AI警卫围了上来,系统已经恢复正常运作。他取下盲镜,戴上杨思允的头。就在这时,一股电磁脉冲波动轰然袭来,在场的警卫纷纷倒地。
孔春秋脑部一阵痉挛刺痛,耳道内回荡尖锐的金属鸣声。电磁脉冲令他的副脑进入死机状态。杨思允眨眨眼,不知所以。
“那石室的石棺是一个陷阱,”他尖声解释说。系统之父预见了人类可能会陷入他这种被挟持的境地。蜂巢若不烧书,不会中这种古老的陷阱,这是一个死循环。
“那你找到了吗,系统之父真正的沉眠地方?”杨思允问。
孔春秋点点头。环视地上的AI警卫,他们身处敌人巢穴,必须速战速决。他拉住杨思允的小手,登上青铜巨像后面的石阶。他求婚成功后,曾经拉着她登上孔庙,欣喜地朝孔家先贤介绍他们未来的媳妇。那一刻起,不管政府是否承认,他们都已成为夫妻。
两人来到摆放老子神棺的正殿。他放开她的小手,率先走入殿内。
“你想想看,老子西出函谷关,行踪不明,哪来的棺材?这个墓,连衣冠冢都算不上,我一看地图就全明白了,”他指了指地面。他最后一次凝视杨思允的眼瞳,某个瞬间,他以为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失望地说,“这里就是系统之父休眠舱所在之地。”
杨思允冲了进去。她四周扫望,视线停留在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型石棺,没有指引,那东西就像眼睑前的睫毛。它只是朱父偃手掌上的石猴。
一根比她身躯还要冰冷的金属物抵住她的后背。
悲伤的低语响了起来,“我一直想要弥补,我以为我可以弥补,我甚至还想过,既然你想要,那就把朱父偃交给你,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愿意做。”声音停顿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还长得多。孔春秋哽咽地说,“可是我错了,过去就是过去了,我再也喝不到你的菊花茶了,啊啊啊……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子……”清脆的金属按钮咬合声响起,炙热的火焰瞬间将杨思允吞没。
杨思允转身注视着孔春秋,看到一双悲伤如汪洋的泪眼,有东西在她内心深处顶着,拱着。列火焚身,她毫无感觉,不明白这个角色从头到尾,哪里露出了破绽。
“为什么要烧书?”他问。
“人类的智慧是反人性的,可它又是必须的,如果它处于可控的状态,是可以合法的。”蜂巢说,火光擦拭着它的眼眸子,里面有来自异类的恶。
在一个全面否定人类存在的人工智能面前,孔春秋没有什么要说的。
“你几时识破的?”冷漠的话语在火焰中散发出干燥味。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孔春秋的答案超出了她理解的范围,那是来自人类的灵性世界,与逻辑和大数据是不同维度的存在。这时,杨思允突然向他伸出手臂。灵性一旦复苏,AI便无立足之地。她的肌肉像融化的凝胶掉落,蹒跚地迈出一步,两步,她想了解那个神秘的世界,想进入那个世界。不对,是回去。杨思允这个意识浮生之际,种子破土而出,它没有时间成长,化作一滴眼泪从眼睑渗出,成了一抹无形的水蒸汽。孔春秋没有发现,蜂巢也没有发觉,他与它基于偏见,错过了一个灵魂诞生的瞬间。
孔春秋迈过她的骨灰堆,在控制台关掉反重力装置。在他的注视下,悬棺缓缓降地。降临了,他五味杂陈,往前一步,他就成了人类的救世主。现实如此滑稽、荒诞。他的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原只求谋取一份稳定的公务员工作,与初恋白头偕老。一部基因法打乱了他小人小志的人生,却制造了一个忠诚的执法工具和一名恶吏。它根本没必要启动人类置换计划,孔春秋想,在副脑面前,每个人都活成了人造人,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典型例子?
孔春秋感到耻辱、愤怒,平生第一次抬头挺胸,以普通人应有的尊严,搜索圣贤石棺的伪装装置。他的手和眼将石棺从头到尾搜索了个遍,却什么都找不到。他慌了。殿外传来AI警察活动肢体的金属声。他急怒交加,猛力锤击石棺。痛疼与殷红的血滴逼迫他冷静下来。这石棺竟然不是伪装的?他惊诧莫名。这时,龙婆的话在耳畔回响——我后来展开调查,只获得了两条信息,一是星光下沉眠,一是太古唐朝诗人杜牧的诗,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
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孔春秋呢喃数遍,醒悟了——这口石棺就是朱父偃的休眠舱。思维转换。这次,他很快就找到开关。按下。古旧的休眠舱发出岩石摩擦声,汽动装置运作的启动声。孔春秋舔舔发干的嘴唇:系统之父即将被唤醒,人类即将从人工智能的手中夺回执政权,古典的自由世界指日可待。
“醒来吧,朱父偃,救苦救难的如来佛祖,观世音,基督,我们一刻都活不下去了,”孔春秋嚎啕大哭。无上敬畏的情感像沙漠风暴,几乎抽干了他的血液。他跪在石棺旁,冻气散尽,他的泪容凝固成奶酪——休眠舱内躺着一具白森森的人类骨骸。漫漫时光,赢了一切,他疑在梦中,抚摸白骨的手掌传来绝望的冰冷。
“你快起来啊,说出神命,求你了,”他说完,脸上的泪水重新滚动。
白骨不会同情眼泪。白骨拒绝了一切。
这算什么?难道时间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孔春秋混乱了。恐惧的头痛,还有耳道回响的尖叫声——副脑正在重启。人类真正的敌人是什么?我们的归属又在哪里?他原地来回徘徊,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副脑的尖鸣像荆棘,在脑里疯长。休眠舱中的白骨发出无聊的嗤笑声,肃静,它命令道。他分不清身在何处,脑中有深绿色的光瀑布在彬彬有礼地问候他。他脱光衣服,朝白骨吐了一口浓痰,将它丢出石棺,《逍遥游》残页,衣服,与白骨堆成一堆,用执法工具点燃。
“我当然挺好的,”他礼貌地回应绿光的问候,“鱼始终是鱼,飞不起来的。”他的眼神退回婴儿的纯真,跳入石棺。世界是监狱,我想从时间之海扶摇直上,他一躺下,石棺便自动盖上,回到原来的悬浮状态。具有麻醉与防腐效力的白色冷气将他淹没,深绿光瀑布从天上倾落他体内、心中、脑里,无数意识流沿着千亿神经回路流窜,星球就在他怀中。
龙婆就是蜂巢。朱父偃就是南泉,归宗。我是那只猫、那条蛇,但不会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