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二十年

2023-02-10 07:51何岩
参花(下)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家

◎何岩

再次和陆婷婷联系上已是十八年以后。

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当初她和我分手时连微信还没有呢。要不是老汪拉我进去,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个聚会微信群,除去对时光飞逝的感慨,还有就是被微信的功能深深震撼。天涯海角一辈子见不到的人也能被聚在一起,这种感觉既奇妙又魔幻。

“我就不回去参加了吧,离着这么远。”我顾左右而言他。

“可以在群里看一下聚会时的情景嘛,热闹热闹。”老汪就是这样,是一个既会搞氛围又会赚钱的家伙,什么热闹都想凑一下。其实就是不甘寂寞,此次聚会就是证明自己实力的最佳时期。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说的就是现在老汪的心态。说的再通俗点,他想显摆一下自己。

老汪和我一个宿舍,当年毕业直接进了一座藏在深山里的部队。然而进去之后才发现就是给飞机做保养,天天检修故障。我们当初本来学的就是机械,要说和设备保障也能扯上些关系,还能怎么样?但老汪认为当初招我们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个英俊的,一身军装的大校目光诚恳地对我们说,你们以后有机会可以驾驶飞机。结果呢?当然主要是大山里封闭的工作环境不符合老汪那天马行空,不甘于寂寞的性格。

“没意思,我以为会让我开飞机呢。”老汪很不开心,干了不到两年,解约去了成都。也不知道他靠了什么本事和关系,居然很快定居成都,结婚生女,开起奥迪车来山城找我叙旧。这些年据说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开了好几个门面。我有些佩服他,相比之下,我就不敢轻易离开单位,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说还敢怎么折腾?

六个班的人聚在微信群里,蔚为壮观。很多年没见了,多数用的不是本名。如果不说根本和本人对不上号。在群主一班班长张强的建议下,很多改回了上学时的本名。在这个奇特的网络空间里,大家挨挨挤挤地在一起。也许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彼此有了距离,没有了当年随意开玩笑的惬意。一开始还发一些当年的照片,大家评头论足一番,好不热闹。但热乎劲儿一过就进入静默模式。沉默了两天,有人开始发聚会策划的方案。聚会地点在大学所在的省城。我不想回去,一旦有人问起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现在离开单位需要报批,不是什么重要事,单位很难批准。

忽然有一天,群里网名叫“人淡如菊”的主动加我,备注里直接是“我是陆婷婷。”我犹豫了一天最终决定通过。但是我不想主动说话。加我之后她居然也没有说话。我们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主动先说话。我们能说些什么呢?分手都二十年了,当年的疙瘩好像还是没有解开,心中这郁结之气仍旧存在。

陆婷婷是一班的,我是三班的。其实我们上大学时并不熟,但是机械系的女生特别的少,物以稀为贵嘛,男生都还是很注意她们的。不过好景不长,反应太慢,一个个都被下手快的家伙追去当了女朋友。我那时候天天想着努力学习,要为中华之崛起而发奋读书。现在想想有些好笑,能顾上自己就不错了。

我们六个班上大课或者选修课的时候会偶尔聚在一教——一间巨大的阶梯教室里。大伙坐得密密麻麻,远远望过去,男生一片汪洋,十几个女生像汪洋中的小花摇摇摆摆,带来点鲜艳的颜色,不到半年各个身边都有了男朋友。第一年我恐怕连人都没有认全,我并不认识陆婷婷,最多只是眼熟,但是名字和人对不上号。

寒假的时候,我坐火车回家。在车上我看到了一个同校女生的背影,有点像系里一班的,但我又不能确定。到了所在的小城,我们前后下了火车,又坐上去往同一方向的班车,她也上了车。我们的家难道也是一块的吗?她也注意到了我,我有些激动。我们站起来,互相打量问好,彼此都觉得从省城一起坐车到这里,再不说句话可就见外了。

“你家也是这里的?”我说这话时有些结结巴巴。这里地方和兵团交叉在一起,两边地盘挨得很近,人们各自生活,孩子在不同的学校上学。我们的人生完全是两条轨迹,不知不觉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却不认识,但最终在省城大学见了面,这就有点神奇。

“是啊,你也是?”那时候的她留着长发,齐刘海的造型,穿着大红的羽绒服,像一团火焰。

她指了指窗外,那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富裕乡,盛产蟠桃。再往前好像有一个石油基地。但那里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每次只是路过,不论是坐车还是骑自行车都匆匆而过。我们站在一起聊起了小时候在这一片上学的情景,其实我们两家只隔着不到五六公里的路途。他们在平原地带,我所在的兵团连队在靠近山的地方扎下根,在那里办了一个砖厂和水泥厂,还有一个珍珠岩厂。她指着窗外隔着一块条田的树林带对面,一杆飘扬着国旗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我小时候上学的地方,后来我去县城上的初中和高中。”

我笑了笑,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以前每周都要走这条路的。”

我当然知道这段路,要知道三年高中,每个周末我都会骑着车子回家过周末再返回。经过这里,再走一段,穿过一个公路隧道以后,路程基本上走了一半,我就会在路边的渠道上休息一下,把那辆家里的二八加重自行车支起,蹲在水边,撩起渠里的水洗把脸。这时候我抬起头透过麦子地和杨树林隐隐约约看见那所飘着红旗的小学校,安静地坐在地边上,望着面前的那所学校我会陷入沉思。没想到那就是她曾经上学的地方。

“我们殊途同归嘛。”我来了句学来的幽默语言。

自此我和陆婷婷的关系更近了一层。不但是一个城市,还是一个地方。她从她的地方高中考进大学,我从自己的团中考进省城这所大学。我没有告诉她的是,我曾经复读,曾在二中举办的复读班度过一年艰苦的复读岁月。我们从此在一起,可是我们又没有很快成为男女朋友那样的关系。

“你和陆婷婷在搞什么?到底在谈朋友没有?”老汪看着奇怪,我们同寝室,他算是我大学里为数不多谈得来的同学。他就是省城的人,比我们这些县城来的人见过世面。但他看不透我和陆婷婷的关系,表面上平平淡淡,上大课时也不像那些情侣坐在一起。可是见面的时候,又感觉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为什么,原因在于陆婷婷,她应该有更高的目标。

我不想说破。

聚会开始前成立了四个组,行政级别的味道出来了:筹划组、联络组、宣传组、后勤组。基本上都是由省城的混得不错的同学担任主力。什么时候同学会变成了一场比拼的大会?也许一开始举办的人并不这样想,但是都牵扯其中。从一开始谁将出席就在比较,有人在外地,二话不说,在群里贴出预订的飞机票,但是嘴上还是在说太想念同学们了,二十年没有见面了。老汪一家倾巢出动,夫人和女儿将和他一起飞回故乡。这个甜甜的、能说会道的成都妹子我见过,还有他乖巧的女儿,我想这都是老汪炫耀的资本。

进入学校,老汪不断发出学校建筑物的照片。男生宿舍楼、女生宿舍楼、篮球场、主教学楼、实验楼、计算机楼、机械实验室、实习楼、图书馆、研究生楼、和平渠、人行天桥,还有汉餐、民餐食堂。他们在每一栋建筑面前合影,引起群里一阵阵轰动。看的出岁月在每个人的脸上刻下的痕迹。我看见了陆婷婷的身影,她依旧风姿绰约,裙裾飘飘,看得出来化了精致的妆。赵东一直站在她的身边,像是护花使者——不,他本身就是她的使者。赵东是一班的,他和陆婷婷是同班同学,我们并不太熟。他们什么时候好起来的?我想那一定是她离开我回去后在一起的。听说赵东现在混得不错,举手投足之间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儿。

筹备组计划赠送母校一座具有纪念意义的鼎,价格有些高,需要有财力的同学们认捐,当然大家都捐一些更好,老汪这样私下里告诉我。他丝毫没有犹豫,直接认捐了两千元。其实他还是低调了,怕落下一个在同学面前显摆的姿态。他称其为低调的捐款,但是很快他就后悔了:那个酷爱足球的学渣杨云峰,当年以委培生身份进入学校。毕业后应该回原单位,后来才知道他去了北京发展。发展什么怎么发展,我们都无从知晓。有人说他早就在做生意了。他直接认捐五千元,成为捐款最多的人。低调而神秘的他一直没怎么说话。

后面鲜有这样大额的捐款。那些要去的经济普通的只能捐最基本的几百块而已。比较的意味一出来,大家闻到了里面金钱的味道。实力不允许,但也不能去说捐的多的同学臭显摆吧,内心淡然处之就好。就在我以为捐款结束时,赵东直接捐了六千元。比较的意味更加明显,群里发出一连串的表示惊叹和佩服的表情包。

我能想象出这是陆婷婷的主意,这符合她的风格——绝不认输,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从穿戴打扮上都不能输给人家。

他们走进当年的机械学院主教学楼,还是那座全木的苏式建筑。只有这里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古老幽暗的大厅里立着一座盖着红布的鼎,在场的他们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揭幕仪式。当年的机械系书记讲话,那时的他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却已经是白发丛生。我差点认不出他来,大家回忆当年的点点滴滴,一起揭开红布。庄严肃穆的鼎逐渐露出真面目,方正厚实的基座正面雕刻着两条龙,最上面是一只金色的大鼎,有点司母戊鼎的模样。地下镌刻着学院名称和捐献班级。九八两个字让我们瞬间回到从前。

陆婷婷当然不能错过这个高光时刻,和他们分列鼎的两侧,以我们这个年级出色校友自居。接着走出大厅,门口的草坪一角摆放着一块定制的景观石,也是此次一起制作的,足有三米多长,六七十公分高,呈不规则的长方体横卧在侧,赤红色,表面粗粝起伏有点仿原始风。草书篆刻着“智能化制造现代产业学院”,最底附着我们当初系名“机械工程学院”。草坪两边是高大的白杨,再过去看到了一处篮球场的一角,风轻轻地吹,杨树叶子簌簌地抖动。我想起当年的我们在球场上驰骋的情景。

聚会晚餐在一处酒店举行,正式开始的时候只能说来了三分之一的人。大屏幕上放出当年的照片,还有一些远方同学的祝福视频。很难说自己没有被感动,二十年了呀,想起这风风雨雨的二十年,欲说还休的沧桑感油然而来。

歌声响起,是动力火车的歌,有心的同学还记得我们当年进校时流行的歌曲。我怎么会忘记,当年和陆婷婷一起在台上还唱过《知心爱人》。那是付笛生和任静的成名歌曲。其实我不会唱,跟着她一起附和才勉强表演完。

从回家的路上巧遇以后,回到学校我决定向陆婷婷坦露心声。但是我发现一班的赵东好像也喜欢上了她。在阶梯教室上课时,看见过他们曾经坐在一起。他来自另一座城市,人长得瘦高,梳着整齐的分头,穿戴不俗,白衬衣的领子总是干干净净,有一种书生般儒雅的气质。

“你老家是哪的?”

有一天我们站在那栋唯一的苏式教学楼二楼的走廊边上,等着制图课的开始,陆婷婷偏着身子笑着问我。刘海下面那双清澈的眼睛让我想起电视剧中的女主。我的内心是高兴而又胆怯的。楼道里灯光有些暗,这栋建于五十年代的主教学楼,里面全木质结构,空间高大,对称式结构,墙体雪白,地板漆成一种微微的淡黄。窗户、门楣都有着苏式的风格,高大空旷,有点浪费,单单是为了显得宏伟吗?头顶上空间太高显得灯光有些暗淡,要靠走廊尽头那唯一的一扇窗户透进的太阳光才能看清彼此。对面的人像是铺上了一层光彩的釉。

“哦,我老家是重庆,你呢?”

“啊,这么巧,我也是。”

“那你回去过吗?”我摇摇头,表示遗憾。

“我回去过。”陆婷婷充满优越感,见我不说话,却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喜欢这里。”她好像是为了表达我没回过老家的遗憾而选择和我站在一起。

我笑了笑,其实这并不重要。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你们家是怎么来到这边的?”她继续问,但我觉得这太老套了。

故事要从很多年前开始。

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给我讲述过的那段岁月。那一年他十二岁,从老家坐火车,只能坐到省城东边的最边缘地带就停下来。因为那时候铁路只修到那里。他到这里来找我的爷爷,老家是待不下去了。爷爷在这边待了八年,后来却再也不想回去了。他成为单位的骨干,年年被评为先进,老家那边家产也没有了,兄弟姐妹已经散了,于是接回我奶奶和我父亲他们。说着说着,我突然想到,给她说这些干什么,她喜欢听吗?事实上我讲出来以后,她确实在认真听。

“那你呢?你们家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来这边?”

“我家是老早就到这边了,也是四川那边过来的。爷爷辈就来了,为了建设边疆吧。”她再次笑起来看着我,我觉得她笑的时候真好看。一种无所顾忌、毫不做作的笑,那时候年轻真好。

“哈哈哈”我们都毫不掩饰地大笑,对,为了建设边疆,为了祖国。我爸妈总是念叨着要回老家看看,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哦,为什么?因为他们是在老家那边出生的,很小就过来了,吃的用的,说话都有老家的痕迹。现在都要三十年了。他们在南方生活惯了,一退休肯定是回老家。

“那你呢,你愿意待在哪里?”

“我不是说了吗?我喜欢这边,可是,我也喜欢南方,这边有些冷。”她喃喃自语,说不出的矛盾。

很多同学涌出来,是其他年级的课上完了,不像高中上下课还要打铃。我们走进去,古老的木质结构的教室,墙壁刷成淡绿色,高大的窗户,两边刻着对称的花纹,木地板踩得叮叮咚咚。黑板上是复杂的线性代数,微积分公式,那些希腊字母让我头痛。我们互相对视一眼,不再是高中,不用坐固定的位置。刚才热烈的对话,现在再分开坐,显得有点矫情。我们相视一笑,有点羞涩,最终还是坐在了一起,靠窗户第二排座位。我们像是在共同寻找自己的老家,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我们彼此寻找到一丝温暖,或者说是共同语言。谦虚一点,不要那么引人注目。其实我想的更多的是能不能给她一个好的未来。我是不是想多了?简直好笑,才认识多久啊?我总是这样问自己,显得那样胆怯。老家对我们说来只是儿时父母的念叨和眷恋,它像一个符号深深刻在我们心中,是一个烙印,是我们的出处,是我们的灵魂归处。可是后来我们来到南方以后,才发现,那里只是父辈的故乡。

老师在上面讲三视图,我感觉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我其实考进这所大学是迫不得已,没有什么喜欢之类的考虑。机械系——这样的专业不会有多少人报吧?那她是为什么?我悄悄看着旁边的老乡:

“你一个女孩,怎么会考机械系呢?”

“我理科好嘛。”

“哦。”我替她有些惋惜,“喜欢制图?”

“是的。”

我们坐在和平渠边上,看着对面的学校大门。

“听说你签下那家重庆的单位了?想好了吗?人生地不熟的,那么远,你可要想清楚啊。”“没什么,我就是想去那里。”

听着她的劝告,我的内心毫无波澜。去意已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临时反悔恐怕被别人笑话。只是她好像一直在犹豫,没有想好跟不跟我一起去那家千里之外的船厂。

准备去哪里?有一天,老汪在宿舍里躺在床上问我?形势很明显,这么多家单位,能适合专业的要么就是钢厂,要么就是石化单位,还有就是进沙漠采油。机械系的学生还能去哪里呢?老汪说我们一块参军,就去修飞机坦克。这是上一届告诉我们的。部队也好,基地也好,还有一个边境上的气象站也在招人,只要是本科生就行,不管什么专业。我都不是很想去,我想带父母回老家。这是他们的念叨影响了我,算不算是我的理想?我心里很模糊的概念,我就想去远方,就想回老家看看。

“那陆婷婷呢?”

“我不知道。”我转过头装着整理床上的书本。

其实我问过她,和我一起去重庆怎么样。反正都是我们的老家,那家船厂也是国企,应该是挺正规的。我们学的就是机械技术,工科嘛,都是这样。在哪不是干老本行?只有一天的时间考虑。她低下头,不想说话的样子。

去哪里都是自己的自由,但我们是恋人,她想去哪里,我是不是应该陪着她?我想起早上的时候,那个穿着天蓝色厂服的南方人坐在教室里说话的情景。我觉得他像极了老家那边的人。浓重的乡音,也理着一个小平头,说话实诚,有着老家人的特征。

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我无法及时和父亲母亲商量这件事情。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忙碌,无暇顾及我的学习,甚至不清楚我上大学学的什么专业,他们的要求简单到只要有个工作就行。事实上只有我自己决定签不签下这家单位。

我看了看教室里的人,陆婷婷不在,她一直没来。我觉得我们可能就此别过,结局早已注定。我自己不也是心里慌得很吗?

其实是有前兆的。所谓毕业就是分手,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情侣吧。那一晚,我很久才入睡。老汪也签下了单位。我不想留在这里,就想回老家,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没人认识的地方最好。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心里在默默地说,你不是说也想回魂牵梦绕的老家吗?难道你不想回来吗?楼道里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唱歌,肯定是喝醉了,是水房传出的声音。他哭什么?宿舍有人在说,分手了,只有分手才会这么痛苦。

第二天晚上下了自习,我看见了她远远地走来,这几天我们没有在一起上晚自习,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眼光里含着下定决心的神情。

“我考虑了很久,我们一起回去。”我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抓着她的手,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走到校园的角落里,热切地相拥相吻。为什么改变主意?不为什么,希望回家的路上一直有你。这次有点远呦。没什么,我能克服。

“你还好吗?”

微信上跳出“人淡如菊”的一句问候。看着群里发出的照片,到场的同学表现堪称完美。他们在校园的熟悉的位置,模仿当年的站位,定格拍照。教学楼曾经上过课的窗户,研究生楼前的草坪,看世界杯时的食堂门口,学校门前的和平渠,两个校区之间的天桥走廊。身材集体发福的他们站立一起,脸上荡漾着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至少那一刻是真诚的。这其实就够了。

当年的系主任挨个夸着老汪、张强,当然还有赵东、陆婷婷。我想她一定忘记了当年我和陆婷婷来到这边报道的事情。两个去了军队的夫妻档一个劲在描述当年系主任亲自送他们到军队的情景。声情并茂,差点声泪俱下。

我在想怎么回答她。不回答是说不过去的,但是一旦回话,好像自己认输一般。时隔多年,我不知道怎么定义这种感觉。是一种和解?还是装着无视过去发生的一切。时间真的可以冲淡这一切吗?

“还好。”我含糊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聚会怎么没有回来?都二十年了。”

“没办法,单位不给假。”我给出一个千篇一律的理由。

“一晃都二十年了,其实当年走的时候,我……”她欲言又止。

“你每次回来也不和我们联系。”她找到话题避免尴尬。我保持沉默,不想再说话。好久她也没说话,气氛僵在那里。我想挂掉电话,又想等着她先挂断。

“对不起。”她突然说了一句。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认错不是她的性格。我想起很多年以前,那是她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回去探亲。下了火车又转汽车,在那个丁字路口,她当年下车的位置。我还看得见对面的林带里高高飘扬的鲜红的国旗,那所小学还在,我真想过去看看。想起我们上大学第一年放寒假,在车上站起身互相惊奇地望着对方的情景。

心里翻江倒海,为什么当时不留下来坚持一下,你知不知道我那时三千多公里的路程,坐在火车上一路上总想起你。一个人坐在车上,泪水直打转,一个大男人的像什么话?后来几年才慢慢习惯,变得坚强起来。不再回忆过去,也不再埋怨你,现在看见你过得挺好,竟然有一种放心的感觉。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受虐狂”。

我躺在宿舍里,头痛欲裂。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雨滴密集地落下,击打在窗外黄葛树的叶子上。南方的冬季阴雨连绵,和夏季的炽热潮湿有异曲同工之感,都让人难忘。这张老旧的木板床上不知道睡过多少初来乍到的实习生。有三十年了吧!

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放置在窗前。桌面油漆斑驳苍老,不知用了多少年。旁边天蓝色的布制衣柜,一边的帘子开着,可能是拉链坏了,用了近两年已经有了污迹。低矮的方桌上摆着两盘用盘子扣着的剩菜。厨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陆婷婷应该是出去了,又是一个星期六,她最近很忙。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我们之间的话少了。

“我们回去吧。”有一天吃饭,她说出了那句话,像是考虑很久。我愣了一下,装着低头夹菜,心里难过得想哭,我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盘子里是简单的青椒炒肉。这可能算是我们那时候奢侈的菜。我承包了做饭,做家务,如同南方的男人那样体贴。

初来的日子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喧闹的菜市,繁杂的南方语系会让我们体会到不一样的烟火气,具体到一次买一根葱或者一颗土豆的惊讶。听着浓重的方言,似笑非笑,理解起来虽有障碍却不影响表达。回到宿舍,那些绿意盎然的爬山虎铺满墙壁,遮盖在古旧的红砖墙面上,一幅年代感十足的画面。房间里吊扇无休止地旋转,嗡嗡声如同咒语般幻念,仍不见一丝凉意,仿佛只是旋转的声音在安慰身处炽热中的我们。空气中永远都充斥着潮湿沉闷的味道。我们坐在饭桌边,看着素素的几样菜但也不觉得乏味,还有她来这边学会炖的排骨汤,面上星星点点撒着嫩绿的葱花,越来越像南方的生活。

在那条闻名遐迩的江边,留下我们年轻清脆的笑声。我们蹲在水边,面对茫茫的长江,江面上悠悠划过的货船,传出悠远的汽笛声,但那些采沙船则发出刺耳的轰隆声充斥在耳侧。江水永不停歇地流淌,对面的岸边是丘陵一样的小山,影影绰绰,远处是墨黑的,再往前则是暗暗的翠绿堤岸。孤单是孤单了点,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在那些古老的城墙边徜徉,去看两江交汇之处,看清澈的嘉陵江和浑浊的长江合二为一。那座闻名遐迩的丰碑,那些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巷子和小道。总能让我们感受到南方的风情。去看池塘中的莲藕,无边的碧绿。知了无穷无尽的嘶鸣萦绕,火炉一样的夏季啊。

一晃两年,刚来时的新鲜感逐渐消失。我们住在简陋的红砖楼里,看着破旧的家具,想着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每到夜晚,楼下的院坝里坐满打着光背的男人,猜拳行令、污言秽语,炸碎的酒瓶声不时传来。对面的走廊上站着奶孩子的女人,她们望着这边,议论着每个过往的行人,毫不掩饰地喂着手中的孩子,哭啼声淹没黑色的夜。走廊中间的垃圾桶上挂满菜叶,剩菜剩饭泄露在地面。其实我们也忽略了这样的场景哪里都有。

最主要的是,回一趟家太难。见一次爸妈要一年,回去的成本太高,太辛苦。在家待不了几天又要赶回去。汽车转火车,火车转汽车再转三轮,三天三夜。想快点吗?那就坐飞机,对不起,可能两个月的工资就没有了。所有的梦想都消磨在现实中。

“所以,你就想回去?”我抬起头,看着她。想起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在回家的班车上认出对方的情景,也想起这两年在这边度过的琐碎,但是在我看来也算是幸福的时光。我不想回去,不想让那些毕业的同学看自己怯阵的模样。回去干什么呢?也能找到工作,可那样在我看来是一种认输。

“嗯。”她小声回答。

“再坚持一下,会好起来的。”我干巴巴地说着这些话。那时候工作上还是小字辈,买房也还没有想过。所有的一切都在朦胧中,高兴之余更多的是迷茫和不甘。

“我还是想回去。”她决然地说,抬起了头,我看见她眼睛的时候,就知道她下定了决心。年轻幼稚的我,好像一下就能给她一个好的未来,承诺的事情在岁月的消磨中似乎变得遥遥无期。她最终还是走了,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赶往火车站,连送她的机会都没有,是不是在那时候她就已经联系上了赵东?我茫然伫立在南方八月的骄阳下怅然若失,以后就是我一个人了。不禁有些心酸但还是鼓励自己要坚强,也许她还在埋怨我不陪她回去。我是不是应该陪她回去?我低下头在我们来这座城市的火车站台阶上坐了很久。那一夜我哭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誓不投降,绝不低头。回去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撤退,我不想那样过一生。那么就让我们就此别过,各自安好吧。彼此不再联系是最好的。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聚会就要结束,视频里喝醉的同学唱起这首动力火车的老歌。那是我们当年进校的流行歌曲,老歌就是这么经典。我的泪水慢慢流下来,从前的那些话、那些人、那些事再次浮上心头,是谁说的?所有过往皆是序章?开始而已,经历过就好,不要太执念。希望二十年以后我们还能相见,还能举办毕业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聚会。不也是成功?都要安好!

“伟大的机械九八万岁!”

“永载史册的机械九八万岁!”

老汪和几个当年的铁杆球友红着脸在酒桌上碰杯,喊着夸张的口号。我看见陆婷婷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手里也端着酒杯。赵东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过头开始和他们一起大喊大叫。

这一切仿佛让我们回到从前。那些过去的某些骨鲠在喉的事情,似乎随之消散在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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