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匪
这个家,好像刚刚经过一场大火。
等她发现时,烟雾弥漫集结,凝固成一块块不规则灰白色团块,堆叠填满房间空隙。
起身从它们中间穿过,好像掉入秘境,心里几乎欢快,一头扎进乌云——大火向内的余烬,皮肤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轻微压迫,温暖且不均匀,凭此甚至能猜测团块的形状。那么大的烟。她应该焦心,急着找到火源,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步子却是坚持慢慢试探向前,一步再一步,将这份焦心拉得很长。
不见明亮危险的光焰。连烟雾都静止。大火过后的安详景象。室内空间陡然变得陌生。墙壁,家具,家电,乃至天花板全部后退,躲进团块中,看不清焦黑还是变形。她记不起它们的样子,判断不了它们的远近,也吃不准自己走到了哪儿。在灰白色团块中间前进,稍微一个大动作,就会撞到什么。她这么担心着,结果“砰”地一下,真的撞上硬物。轻微的酸麻顺着小腿胫骨自下而上传到大脑。仅仅是比碰触稍严重的撞击。但还是撞上了。大概是冰箱,也可能是墙,或者有机物运输管道、分子合成柜。
这套六十平米的二居室,她住了十二年,如同老友般熟悉,一直自信闭上眼也能自由行走其间——欣敏怏怏收回脚。四下更加安静,好像安静的中心发生坍塌。
她探出手,盲人般摸索,进到厨房,闻见那香气。香气浓郁强烈,不均匀附着在沿途各物。它应该早早就有了,进到她的鼻腔,她却罔顾,一心想着扑灭火源,回过神时才惊讶这气味的诱人:温暖,有力,使人陶醉。这是糖与氨基酸经高温分解后生出的肉的香气。
没想到两块冷冻鸡肉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她站在灶台前感慨。
锅盖掀开,等热气散尽,煮锅袒露出几乎全部焦黑的干燥内壁。锅底躺着两块东西,同样焦黑,严重碳化,几乎很难辨认。
——但真是香。
炉灶的加热电源早已经切断。空气净化装置也在她踏入厨房时启动。堆叠聚拢的灰白团块失去形状,颜色,浓度,重量。风扇转动,气流加速循环的噪音里,她熟悉的世界又回来了。
清洁,舒适,雅致。薄荷色现代生活。这是小壹——这个家的家庭主脑的功劳:有它在暗中操持,监控每个角落,实时观测各项指数,控制家中大小电器,家里才会有条不紊。小壹会计算,有分寸,思虑周密,比人以为的还要周密。它应该从一开始就察觉到异样,立刻启动空气净化装置,但是它没有。它想让她认识到后果的严重性,欣敏想。
欣敏明白小壹的用意。她想自己已经吸取了教训。
但是要到很久后,欣敏才会明白这场“大火”的真正意义——那是她人生华彩章节的郑重预演。
你厉害。小零在那边笑。
可是真的香。我以前都不知道鸡肉能那么香。欣敏忍不住惊叹。
好吃吗?味道怎么样?
全焦了。没法吃。黑乎乎的。
倏忽即逝的停顿。没事,把焦黑的部分去掉,剩下的部分人可以吃。我刚查过。
欣敏不接话,低头团手里的纸巾。
哦——家里现在怎么样?烟都吸干净了?
没留下什么味道。空气净化系统处理得很好。欣敏把纸团摊平,对角折,再折。聊天时,她喜欢手里有点东西可以摆弄。
晚饭怎么办?速成餐对付一下?
她不说话,把纸团再次在大腿摊平,拿手盖住不成样的纸,用上半身重量去压,褶子仍旧在。
小零停下,以示深思熟虑,然后发问。害怕吗?
她回想那时,是应该害怕。还好吧,冷静下来想,真着火也不是这样。
没错。你确定身体没事?要不要做个体检?
应该不用。小壹它有分寸。
是哦。如果有害气体超标,小壹就会启动空气净化器。我帮你预定速成餐吧?这个时间预定要排队等很久。小零提醒。
欣敏有时候会忘记小零是这个家里的聊天机器。扬声器那边并没有灵魂在。几年交流下来,它已经完全适应她,根据她的用词偏好和节奏演算出对话模式。大概,还有别的。有一次它告诉她,它很喜欢小零这个名字。
她随便选了两个套餐让小零预定。它给出另外两个选择,为了平衡早上的膳食,补充今天的电解质和纤维。这是小壹的意思,通过小零的语音系统发言。作为这个家的主脑,小壹有权限介入到所有系统的操作,综合做出最优选,迅捷隐蔽,不会有人意识到这个环节。除了进入聊天系统。每次小壹用小零的声音,欣敏都能立刻分辨出来——那感觉就像借尸还魂,同样的声调下面藏着另一套算法,以及更大的权限。她朝小壹的位置看去,一个方形黑色硬盒,不比鞋盒更大,放在床头柜安全一角。她知道小壹也在“看”它,从四面八方。两居室里标准配备二十八个电子眼,同步向它输送即时影像。
怎样?你觉得好吗?扬声器里传来小零的声音,小壹的问题。
欣敏接受了建议。
发个简讯给卢硕,告诉他晚饭吃速成餐。
好,还有别的什么要说?
没有了。欣敏回答,把纸团收进围兜。
速成餐来了。
管道震颤,像花的茎管痉挛,但更机械,啸叫声从管道深处传来——在那不可知的黑暗里发生了怎样的革命——依次吐出不同颜色的膏体。欣敏拿托盘在下面接住它们。每种颜色对应托盘上不同形状的模具。斑驳白色是杂粮米饭,绿色的放进菠菜叶和生菜叶模具,桃红夹杂粉白细长条纹是三文鱼块,粉红色放进虾仁模具,焦糖色的——有点多了,南瓜块的模具不够用,多出的就放进土豆块模具,反正南瓜块和土豆块状差不多。盖上盖,放进多功能加工炉等着。
取出第二个托盘。检查模具形状,发现还在上一次使用的模式里,没有清零回到原始档,有三个和今天选定套餐的食物不对应。触摸激活托盘显示屏,手写输入模具形状。虾仁改成牛排,菠菜改成芦笋,最后米饭改成意大利斜管面。等托盘准备就绪,定时供应管道接受主脑的命令切换到下一个套餐的制作。感应到托盘出现在管道口,膏体和之前一样,有序地从管道里冒出来,被按照颜色放入不同食物的模具。
盖上盖。放进多功能加工炉。预设启动时间。这样就好了。轻松一餐。
欣敏在围兜上擦了擦手。阑尾一样的动作。她从谁那里学来这个无意义动作?整个过程她的手只碰了托盘和按钮还有显示屏,之后也不需要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手却自行在结束时做了清洁动作。仪式感远大于实用性。也许是围兜教给她的。谁发明的围兜?一代又一代的围兜教给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如何使用它们。围兜本身,不也是阑尾一样的存在?
家庭自动化全面普及的时代,被主脑从家务中解救的女人还是习惯穿上围兜,度过她们在家的时光,就好像那些观看虚拟沉浸式球赛直播的男人们,总喜欢在头上戴一顶真的球队应援帽。
纺织物是亲切的,尤其当它们可以穿戴在身上,碰触皮肤以及由此带来的温暖,总是让人眷恋,让人怀念起襁褓。男人们大概不愿意承认。他们比他们想象的更怀念婴幼儿时期。否则,怎么解释纺织物这样的低科技产物到今天还没有消失。
人类需要阑尾。
多功能加工炉开始工作,令人安心的蜂鸣声浮游于寂静之上,在22℃的清新空气中漫散。等卢硕洗完澡换上家居服,饭也好了。欣敏取出托盘,一手一个,侧身经过卢硕。家里走廊长且窄,两个人都在就会贴到一起。
大间里餐桌立起,一切就绪。两人相对坐下。托盘前各竖着一块老式微型显示屏,播放他们爱看的内容——毕竟,一起吃饭的时候还沉浸在各自的全息娱乐节目里就太不像话了。欣敏看脱口秀或者情景喜剧,小壹知道她喜欢视线偶尔偏离也不影响观看的类型,也知道她喜欢让人开心的节目。卢硕那边放的多数是行业动态或者八卦。他热衷接受最新资讯,让小壹买了许多VIP会员。
插图/戴未央
两人戴上蓝牙耳机,坐下吃饭。中途,手机振动。有消息进来。卢硕拿起手机。
“家里是不是着过火了。”他摘下耳机问。他刚收到家庭异常情况通知。按照规定,公寓发生初级事故,主脑必须向安全部门报备,然后在三小时内向住户发送短信。
“不算。没有火。烟大了一些。水煮鸡肉把水煮干了……”
“东西没烧坏就好。”
2.10.4 对照品溶液的配制 精密称取香叶木素对照品10 mg,转移至10 mL量瓶中。加入约6 mL乙腈进行超声,放置至室温后定容。进一步用乙腈稀释配制成质量浓度为2 μg/mL的内标溶液。取“2.1.2”项下对照品储备液,进一步用乙腈稀释配制成3 000、1 500、750、300、30 ng/mL的系列对照品溶液。
“没有。”
“是不是不严重,好像没闻到烟味。”
“嗯,不严重。”
欣敏左手合上右手手指。掌心里两枚纽扣状的蓝牙耳机像两颗沉静的心,不会再跳动。
卢硕突然放下刚拿起的筷子,重新抄起手机点开某个页面。
欣敏看他。
“要是小壹把你这事当事故上报,明年的家庭保险额度是不是就会上涨。你记得吧,我是不是说过速成餐就可以,我吃什么都一样,没必要做什么鸡肉?”卢硕喃喃地说,一边视线游走,没多久松软的脸上露出释然表情。他放下手机继续扒饭,目光再次锁定桌上显示屏。
托盘模具里的食物加热后非常逼真(据说速成套餐为此花了大量经费研发)。欣敏替它们可惜。卢硕吃饭时不看食物。总有比食物更有吸引力的内容等待他关注。至于吃的,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兴趣,端在面前的是什么都无所谓。他当任务完成,好比电池充电。
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歉的。无论用速成套餐应付,还是差点烧着这个家。
欣敏又想起那块鸡肉的味道,只加一点盐和胡椒就已经很好吃。牙齿咬进紧致有弹性的肉里,尤其是金黄色部分,更有风味。原来水烧干了,做出来的就很接近烤鸡肉。她慢慢咽下嘴里黏糊糊的速成三文鱼。也许她可以真的在家试试烤肉,可以问小零,或者阿姆。她依稀记得阿姆以前带她冒险吃过街边烧烤摊,上面没有撒匀来不及融化的盐粒,衣服上久久不散的味道——不是车厘子,不是那种甜美得让人忘形的味道——欣敏记得小时候阿姆常常会带她去做一些离谱的事。她害怕得不行,大脑一片空白,紧紧拉住阿姆的手,等待某个细节闯进她惊慌失措的瞳仁,在瞳仁里放大变形,占据空白大脑。那时她只知道忍耐,忍耐着再害怕也不要叫出声,完全没想到那时所见所闻伸手触摸的,日后都将不复存在,好像从一个世界中抽去一个小世界,事物都还是原来形状,只是轮廓模糊了一点。一个轻微的失真世界。
“你放下吧。我吃完收拾。”欣敏叫住卢硕。他已经吃完,准备把托盘拿去洗。他记不住要将托盘模具调回原始档。心平气和提醒了三年,欣敏放弃了。
卢硕点头。他一动,洗发水的香味就飘过来。熟透了的车厘子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特别喜欢这种味道的?喜欢到连洗发水都是这味道。
欣敏想到那块鸡肉的香气。她打定主意要……
“欣敏,”卢硕叫着她的名字,脸冲向她,浮出一层光,“对了,烧干的鸡肉是什么样,你是不是应该有照片。我发给大家看看?”
公寓。
今天,它不再是以前那个冷冰冰的词。它被技术赋予温度,又把温度传递给那些选择它的人。它是他们的家、蜂巢、港湾、孵化他们梦想的蛋、满足生活所有需求的集约化智能型住宅。
外观上,为了最大程度利用土地面积,公寓楼保留了高层排屋的样式,却没有因此忽视住户的个性化需求。无论门窗阳台的样式还是外墙立面的纹理和颜色,都为住户提供足够丰富的选择,按照每一户主人的喜好搭配出属于他们的住宅外墙。由上千种不同的住户外墙组成建筑的外立面,远远望去,呈现出彩色拼贴画的快活模样,形态各异,色块错落有致,要是从更远的地方看,仿佛点彩画。
在内部,依靠智能伸缩建筑材料,弹性使用空间的理念得以充分实现。没有一处空间被单独的功能所固定。大房间随时可以按照住户需求分成若干隔间,给予住户一个可贵的物理意义上的个人空间。桌椅浴缸隐蔽在墙体内,等待被召唤被使用。储物空间,公寓的子宫,如今拥有了新的使命。它不再单单作为待命物品的存储空间,更容纳了连接公寓上下的各种管道线路。
让公寓真正成为公寓的,正是这些管道和线路。空气净化管道,有害气体回收管道,可燃气管道,污水饮用水生活用水管道,速成食物管道,药品管道,可降解垃圾管道,部分降解循环使用垃圾管道。它们是公寓的血管。输入输出交换物质。至于线路——公寓的毛细血管,连接房间所有用电设备、管道和墙体,错综复杂,攀绕缠错,在屋内看不见的地方结成密网,随时根据连接端的老化或者位移,代谢新陈,自动建立新连接。与人类生活同步生长的黑暗里,线路有了自己的意志,按照最优化路线排布连接,帮助公寓智能控制的实现。这个时候,即使设计公寓的电路工程师参考电路图都没法搞清楚电路分布。公寓进化为大型的黑盒,居住者在其中安然得到照顾。
公寓有一颗照顾人的心,公寓的主脑。虽然每个家庭有权为各自的主脑命名,但绝大部分家庭仍然沿用了主脑的出厂名——小壹。正如名字,小壹是整数世界从无到有的初端,它拥有权威,照顾家中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在它的控制中。摄像头,听筒,感光仪,空气成分分析仪,红外摄像针头,各个平面的压力热度以及微辐射监测仪。而管道线路只是被动传输物质和电力。
只要合理安排,空间时间都会得到充分利用。曾经一度让整个社会紧绷的问题消散无影。年轻一代已经忘记那个住房紧张的时代。由于气候条件缩短大量建筑的耐久年限,生活资源高度集中,住房供应一度非常紧张。即便最后一波婴儿潮过去,城市人口锐减,可居住土地面积仍然无法满足现有人口。新型公寓的出现结束了那段混乱拥挤的日子。人们拥有了自己的安身之所,将为住房争斗不休的记忆抛在身后,体面开始新生活。
公寓,一份注定的拥有,天赋权利,隶属于幸福生活的一部分,是这个时代仅次于死亡的第二不可撼动的承诺。人们自懂事起就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处,一个无限熨帖人们欲望,比人更人性化的空间已经在等待着——百分百地接纳他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
每天,男人们出门上班。从离开公寓的那刻起,他们就又再度体验到初次知道公寓时的心情,甜蜜得近乎惆怅的思念充溢他们胸口。
他们把妻子和公寓留在了门后。
锅送到的时候,欣敏正立在塞罗·阿祖尔山的岩壁前,目光流连于石板上大片赭红色画像:灭绝动物的稚拙躯干,鸟面具的线条,还有人类的梯子——被顽皮地处理成抽象的波浪形。她关掉沉浸装置,从冰河时代抽身给快递开门,交出小指落到签收键,指纹验证通过,她俯身去抱锅。衣领“哗”地荡开,曝露明晃晃雪白胸脯。她伸手压住领口,箱子从臂弯翻落,中途变魔术般,凭空出现两只大手稳稳接住箱子。画面在那里定格,一双淡褐色大手的特写,关节明显,粗糙。随后画面以两倍速从欣敏眼前滑过。她还没反应过来,箱子已经被人妥善搁置在玄关地板上。快递员站在她面前,好像从来没有动过。欣敏向帽沿下那浅浅一片阴影道谢,细声细气地,最后一个字还在嘴里人已经潮水般退进屋。
关上门。手悻悻然从领口滑下。
她想她是真的不会和陌生人打交道,哪怕是跟快递员。和人接触,要目光接触,要表情自然,要应答周到得体,有效沟通,大脑需同时处理多项任务。而她无法多线程工作,无法理解陌生人的委婉表达。尤其当她犯错时,她希望人们不要顾忌,直截了当地予以纠正。这会让事情简单得多,而不是进入“他顾忌我顾忌他对我的顾忌”这样的恶性循环。
机器就不顾忌,可以经受无数次错误操作。你可以错,它不会错,你错它就拒绝。欣敏错了八次,试着把新买的锅从常规模式调到烧烤模式,操作界面上不断跳出黄色圆脸的温和笑容,拒绝改变出场模式。说明书只有一页。欣敏颠来倒去反复读,仍然无解。差点要上网搜索答案,也就是在那时候欣敏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她的新锅还没有拜过码头,拜会过她家的家神——小壹。欣敏在小壹的控制目录里加上新锅的系统操作码,其实也就是对着空气读出一串数码,现代生活的咒符,等待小壹接收这一信息,连通新锅远程控制系统,将它正式纳入麾下。一分钟不到,新锅的控制面板上的灯快速跳闪,最后停在蒸煮模式。
换到烧烤模式。她说。锅没反应,好像她的话是空气。
小壹,烧烤模式。她又按锅上的模式按钮。当然不会有什么用。
请告知理由?
我就是为了在家做烧烤才买它的。
进行厨房烧烤必须调整房间安全参数。
好。调整。
调整参数需要权限。
她愣住。用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明白过来,就像车祸前一刻迎面看见车疾驰而来,在平静里逐渐清晰地看到某种终结,忽然明白这一刻意味着什么。那个事实并不巨大。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却被车灯的强光照得通体发白,在晦暗的炙热白昼里,这针尖大小的不适清晰得让人无法面对:
她没有小壹的控制权限。在她操持了二十年的家里,她是没有权限的。卢硕有。按规定每户只限一人拥有主脑控制权限。结婚搬进新家时他们想都没想,做了和其他夫妇一样的选择。算是选择吗?生来所有事似乎都是如此,许多选择都是摆设。她要等卢硕来改参数。
远程也可以修改参数。系统和手机直接绑定。小壹提醒她。
嗯,我给他发消息。
等到晚上,也没等到回复。锅用不上,欣敏点速成餐,选了山药。卢硕吃不惯山药,但他也说过吃什么都一样。食品放进多功能加工炉。她坐下等,拿起新锅的说明书研究里面的菜谱。外边慢慢暗下,房间里先黑了。灯要打开,被欣敏阻止,她说她要睡一会儿,不要开灯。身体仍旧坐在桌边,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滑过说明书的电子屏。眼角绿光跳进跳出,是扬声器指示灯,不知道是小壹还是小零有话想说,绿灯一次次暗哑,似乎电子通道被言语哽住,算是人工智能的欲言又止。也许是错觉。欣敏觉得小壹越来越懂进退,无关紧要的事哪怕“指令”不正常,它也顺服执行,允许理想情景外的状况出现,甚至不需要她再次确认。眼角终于清静,不见明灭。欣敏如愿坐进阴影里,手指滑过阅读屏上的各色食谱。茄子,青椒,鸡翅,土豆……
可爱的形状。颜色也鲜艳。许多种可能性。
他果然眼皮都没抬。
“家里是不是有差不多的锅。”晚饭时卢硕听欣敏说起重新设置安全参数的事后,这么回道。
“新买的这个能做烧烤,蔬菜肉类都可以烤,比普通烧菜香。”她解释给他听。
听解释的人目光紧追手机画面,囫囵往嘴里塞进食物,忽然什么让他分了神,目光掉落到托盘上的白色食块,神情似乎有点困惑,倒没有停止咀嚼。
“家里缺个这样的锅。”她补充。
“下个月我想提高信用额度。”他慢吞吞咽下食物,脸上再度空白,“退货是不是会影响信用评级?”
“锅很好用。不要退。辛苦你改一下小壹的安全系数——否则空气温度超过设置,警报会响很久,还可能惊动消防队。“
“什么?”
“怎么?”
“你刚才说什么?”
“改一下安全系数,很简单。”
不多话,她发给他新锅说明书截图,里面根据户型大小通风位置甚至家庭主机型号给出最适合的安全系数,想了想又说:“你要是觉得麻烦,可以把权限转给我。”
卢硕抬起眼睛,露出久违的眼珠。“我那件灰色正装衬衫你看到了吗?明天开会穿那件是不是比较好?”
欣敏看洗衣筐。本来今天要洗,但她把时间放到了新锅上。“待会洗。明天能干。”
卢硕不说话。
欣敏也不想开口。说话的额度全部用完。有事时她可以讲冗长琐碎的话,等事情办完或推进不下去立刻感到厌烦。她好像在假装另一个女人,但越来越不确定哪个她才是真的。卢硕站到摄像头前准备验证身份。她避嫌转身,端起托盘去厨房——伪造虹膜冒充身份是不是很难。条纹、冠状、细丝和斑点还有颜色的无限组合。可她图什么?为了拿到这间屋子的控制权限,更好地做家务?
没来得及吃完的饭先搁灶台。她从洗衣筐里取出衣服,掏空所有口袋,捋一遍表面,确定没有胸针袖扣,面料容易拉长变形的全部叠好放进洗衣筐,天然染色的确保里子朝外,按洗衣标放进各个洗衣筒,分别倒入不同洗衣液或块,最后清点的时候还是没看见卢硕那件灰色衬衫,闷头在房间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她听到卢硕对小壹发出的确认指令。
“完了?”她问。
“你要用?”卢硕让出位置。
多余动作。纯粹出于习惯。他每次对小壹说话都会跑到离主机最近的电子眼,认为只有那样指令才能被接受。一个开发数据产品的人有这样的习惯也是匪夷所思。他可能只是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些小习惯。
看见卢硕的灰色西装衬衫了吗?洗衣筐里没有。她问小壹。
玄关隐藏衣柜的左下角。
是在那儿。从衣柜底下的衣服堆里露出灰色衣角。她抽出灰色衬衫,上面的衣服塌落,几件衬衫落到地上,欣敏犹豫了一下,把灰衬衫夹在腋下,捡起那些失魂落魄从衣架滑落的衣服,拎住领口或者裤头啪啪甩平整,重新挂好。这些都是卢硕换下又不肯当天洗的衣服。他总说不脏过几天再穿,之后又忘记,结果隐藏衣柜里结满各个季节的衣服,幽灵一般浮动在暗处,隐隐飘出甜丝丝的香(熟透的车厘子味)。她“啪”地合上门,将它们统统关在里面,将在逃衣物灰衬衫抓捕归案,投进相应洗衣桶,最后检查,开启洗衣机。那刻水声纷杂响起,不同温度稀释不同化学品的水同时冲出闸口倾泄进入各自的洗衣筒,水流激涌撞上筒壁后转回,随即浸润淹没那些失去肉身支撑的软塌塌布料,等全部水位到达水线,控制面板上代表各个洗衣筒的灯同时亮起,机器内部各个零件合作,最后齐整汇聚成“咔嗒”一声,洗衣机正式运转。
想象这一切令欣敏着迷。尽管目光无法穿透金属外壳,只能依靠想象。她忍不住对大型家电产生共情,觉得它们像她,或者,她是它们中的一分子,身体神秘共振,暗中缔结联盟。
理论上,不再应该有任何需要人类亲身完成的家务。能够批量生产小壹这样的高人工智能的时代,生产出取代人力的各类家电轻而易举。甚至可以发明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方法,诸如清扫和清洗。据说早已经研发出吸收微尘和污垢进行物质重组再利用的新型材料。这项技术被成熟运用在航天、粒子对撞、黑洞研究等领域——据说。可以设想这项技术被应用在家庭生活中将带来多大便捷。从衣服到家具到家居软装潢,一个全然洁净的家居环境。污渍从未出现,连对污渍的忧虑都不曾污染过这片净土。
然而实际情况相反。清洗纺织面料的仍然是洗衣机。无论从外型还是功能和一百年前的祖先相比,都没有明显进步:仍旧是占据大块空间的沉默金属几何物,面板上复杂的操作按钮和指示灯,运转时制造出戏剧性十足的各种响声。也有值得称道的改进,一个洗衣机内置多个洗衣筒,可以同时以不同速率和温度运转。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进步。每隔几年,会有一些新型号推出,更流畅的外形,更愉悦的色彩,有限的简化操作,更有效率或者节省能源,但只是在原来基础上稍加改动。如果没有广告词强调,都很难找出这点改善。其他家居清洁型机器诸如扫地机器人、洗碗机也是类似情况。机器的进化树上这一分支,近乎原地踏步,光秃秃紧贴主干短短一截,被其他迭代势能惊人的繁茂分支淹没。哪怕同样是家庭劳务型机器,娱乐型安全型机器也比它们更与时俱进。
家庭清洁型机器们是日新月异时代里的机器活化石,以自身存在嘲笑技术乐观主义。技术未必线性发展,并非总是带着人们一步步拾阶而上走进天堂。有这样不争气的停滞。从根本上改变家居清洁理念,意味着大量浪费。整个机器生产链条,从原材料到生产线都将被淘汰。与之配套的诸如自动升降衣架、清洁剂等等也将成为人类物质文明的过往之物。一同进入博物馆积尘的还有整个服装产业。在改变发生前,很难确定面料革新对既有行业是否会具有海啸般影响,带来又一轮社会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
没有必要去确认——
也没有推动自动化清洁革新的强烈需求。听不到人们对家庭清洁型机器的抱怨。人们并不经常想起它们。这当然是一种比较含蓄的说法。一旦按下开启按钮,无需去操心。清洁型机器的发明,为了真正解放双手。但事实上,即使今天,在无数锦上添花的小改进后,仍旧需要有一双手在之前之后进行一系列琐碎的劳作。与其说是解放,不如说是隐匿。没有人会对干净物品的出现感到惊讶。或者说,连它们的出现都不被察觉。家居用品和环境只是回到了,不,永久保持在最初状态——最没有价值的解放。
另一个问题,一旦双手从清洁工作摆脱出来,无法填满的时间黑洞将横亘在每个家庭女性的生活里。拿什么人类活动去填补这突如其来大量富余的时间?
总是那个梦。在又窄又长的弄堂里跑,身子稍稍歪斜就会被两边的水泥墙刮擦,每家水泥墙墙面都不一样,留在身上的擦伤也不一样。脚下黑漆漆的泥地。雨天一滩滩小水洼。弄堂七弯八绕,人就在这条肠子里钻来钻去。出门就是肠子。往右转。一次次斜眼看见门的样子,又黑又薄的木板门,已经花了,刀划的或粉笔画的,每次都不一样。跑过一口矮井,那是肠子拐弯的地方。井壁只到膝盖,周围永远湿漉漉的,覆着一层苔藓,水桶在黑漆漆的井水里晃得厉害,浮浮沉沉,提上来,看见西瓜绿油油发亮。再走,就到了水泥方地,混凝土铺在泥地上高低不平,七八十平方米的正方形,或者长方形,并不怎么规整,二十几个水龙头铺开从地底伸出,停在一米高的地方,每个下面蹲着一个女人,守着塑料或铝制水桶、水盆、竹篮、搓衣板、锅碗瓢盆、筲箕。各种颜色的女人。深蹲或半站或坐在小板凳上,统统只给我紧绷绷的背影,因为身体紧绷衣服颜色就更加鲜艳。红的,军绿的,藏青的,黑的,都好看,都俯身干活,在哗哗的流水里淘米洗衣洗盘子蔬菜水果。谁也不看我,她们互相说话,口里说出——哗哗的水声。比水龙头泻下的水声更喧哗。我看不见她们的脸,但就是知道她们在背对着我说话,说得高兴,怎么都不尽兴,舍不得离开,每只手都泡得皱巴巴的,在水里荡漾像一朵朵肥胖的白花。
“你在人家身后,按道理是看不到手的。”欣敏提醒阿姆。每次阿姆说到这,她就这么说。
阿姆佯装生气。“所以说是梦啊。”
欣敏不懂为什么阿姆会做那样的梦。她又没有经历过。她上面两代人都过着现代生活,家家户户通水通电。也许是哪里看来的,又或许是记忆传承进梦里。欣敏不问。阿姆回答不出的问题,欣敏不问。
“这次听见人家说什么?”
“没有。嘴巴一张,出来的全是水声。我阿婆说以前没有自来水时,女人就去那里一边淘米洗菜洗衣一边聊家常,说出不少鸡飞狗跳的事,也有安慰体贴人的话。后来装了自来水,又有洗衣机……”阿姆说着话,揿住欣敏的腕,抽走手里折纸。“手怎么停不下来?小时候毛病到现在。不礼貌。”
欣敏贴近阿姆,头靠过去,十指藏进大腿与沙发间。“阿姆,女人吵还是机器吵?“
“机器也吵。洗衣机里面圆筒一天到晚转来转去,但到底还是方便。”
“方便吗?洗衣机又不能帮你满屋子找脏衣服。”
母女俩一起朝沙发上瘫卧的身影看。那人在看最喜欢的太空纪录片。霞光霓彩映在松软的皮肉上变幻不定,人的脸面上流露出宇宙奥秘。“最近算太平了,只要有纪录片看,就不太发脾气。”阿姆停了一下,“当然衣服还是到处扔。”
以前不止是衣服,连床单都要勤洗。那时候他身子不方便,又要面子,不接收外骨架辅助,更不要说穿戴尿片,床单弄脏了就只好换,一天三四次都是正常。总算现在阿姆是解脱了。
“多筒的还是用起来方便。”阿姆说,“转起来的声音也有意思……”
欣敏直起腰。很久前给阿姆买了这台多筒洗衣机,父亲一直不相信洗衣机能同时兼顾不同衣料,阿姆拗不过,只好照旧分开洗,多筒当单筒用。
“什么时候开始用多筒功能?”
阿姆不说,嘴角翘起,坏笑得像个偷糖的女中学生。“老说多筒洗不干净,伤面料,搞得他好像能分辨出来一样。”
“没差别?”欣敏不确定。
“没有。就算有他能搞得清?”
欣敏突然想起以前阿姆也是生龙活虎的。雨天出门淋雨,冬天偷偷去野地里烤红薯,兴致上来什么事都会做。她以为全天下阿姆都是这样,直到看到别人父母才明白——阿姆是她中的头彩。阿姆不仅自己疯,高兴了还会带上她。她明明怕得要死骨头发凉,可要是阿姆不带她,心边上就暗戳戳爬出许多齿轮状深影。她爱阿姆胜过同龄人。
她的阿姆一生逾矩无数,谁想到末了,背着父亲悄悄使用洗衣机多筒功能就已经是她的英雄壮举。
“家里的事,好多机巧男人们不明白的。空有主张口号,领导架势。”阿姆收了声,嘴巴闭拢。上年纪人的啰嗦,她至今没有,始终警醒克制,不让自己露出败相,想得到想不到的哀怨统统收进一双不说话的眼睛里。
“以前太阿婆跟我说,她们那时候吃堂食,如果客人得罪服务员,服务员会趁上菜时悄悄朝菜里吐口水。”欣敏说。
阿姆笑。这次连眼睛也笑。
没有摄像头的年代,人真的能偷偷做不少坏事。“阿姆请阿爸吃过口水吗?”欣敏问。
“卢硕最近工作顺利吗?”阿姆问。老人家说话留余地,哪怕对亲生小孩,也不给压力。卢硕五六年没来。也许还要久。欣敏记不得。
“阿姆你还记得他长相?”
阿姆打她。“怎么不记得?视频通话有过的呀。”
卢硕上一次视频是什么时候,欣敏一样记不得。
“现在家家都这样。一代人过一代人的生活,互不打扰。你们都觉得老人会不舍得,其实是自作多情。我们过得有多自在你们不知道。”
“阿姆,还记得小时候带我去吃街边烧烤吧?我昨天差点把家给烧了,没有,其实我是在家做烤鸡。”欣敏跟阿姆讲起煮鸡肉的事,絮絮讲,讲到买了新锅,觉着旁边依偎着的身体越来越轻。
“欣欣。”阿姆叫着她的小名打断她,“你自己这边也不能放松。”
“这边”说的是欣敏的工作。阿姆一度以为自己女儿在做了不得的工作:给人工智能翻译科学文献——那可是把人类上千年的智慧结晶传授给人工智能,从宏观天文量子物理到稀土信息工程,只要是经考证合格的论文实验数据报告统统都要翻译成人工智能能懂的语言,等于就是用它们能懂的语言教它们自己学科学。欣敏只好跟她祛魅,解释说她做的翻译,不过是用特定的编程语言把科学文献重写一遍,也不需要明白原文意思,只要按照语法做相应转换,完全就是体力活,枯燥到让人两眼发黑,和人类语言翻译压根是两码事。她应该是不喜欢这份工作的。但留给女人的选择不多,差不多都是这类,只是各家工作时长和薪资不同。毕业后欣敏随便找了一家,一直做到现在,自己没想到,连老板都吃惊。多数女员工结婚后就会辞职,最多再坚持一年半载。欣敏不是。周边人像潮水一样退去,单剩下她落在沙滩上。她不为所动,似乎将自己当作公司硬件,打算不温不火做上一辈子。大概真的是因为有阿姆在旁边敲打,伊无论说什么,最后总会回到这上头来。欣敏有时也会烦躁,但又不忍心反驳,每次都笑着答应。
毕竟这份工作也不辛苦。公司属于乙级有限劳动单位,法律规定员工一周工作时长不得超过十五小时,否则面临巨额罚款。老板生怕超时,把每周工作时长控制在十小时内。忙不过来时,就招几个临时工。临时工不熟练,就再招几个。反正人工便宜。正式员工待遇比临时工好一点。说到底,这种轻松工作,不坐班又不动脑,只要仔细就好,还能期望什么。欣敏没法告诉阿姆,为什么她自己这边不放松不行,为什么老板害怕女员工努力。
就算是这样的工作,也有它的好处。比如现在欣敏就可以对钛合金支架上的阿爸说,有工作急着收尾必须走了。
阿爸斜眼看她。
她正和公寓主脑预约下次探望时间。阿爸架起钛合金支架冲到她面前——只要他意念一转,大脑运动皮层的电极发出指令,十几根钛合金立即竖直架起,帮他站到欣敏面前。他狠狠瞪她,口腔里滚出含糊炽热的声音,烂泥般一块块朝她扔过来。他怪她不孝顺不尽责,把他丢给一堆机器就撒手不管,恨不得等他作古再来。欣敏点点头。她听不清,但明白意思。阿爸第三次脑梗后,就只能这么对她说话。她欣慰阿爸气力充沛,转身离开。
回到家明明想休息一会儿,却打开公寓工作模式。书桌椅从暗间滑出,在她身前展开。欣敏坐下。小时候装生病请假也是这样忐忑,满心希望能烧得更厉害更痛苦。既然是借工作之名从阿爸那里逃走,她好像必须工作一会儿才能安心。工作专用的白噪音应景响起,细雨声淅沥不绝。
不用了。欣敏示意小壹关掉音乐。我想静静。她补上一句,免得再有干扰。晚饭前一个半小时的空闲,足够她完成手头这篇《纳米铂多层膜的化学表征》论文的翻译。欣敏指尖轻滑,打开界面,即刻进入状态,十指翻飞。屏幕上代码流水般泻出。她从未追求这熟练度,也不是天资聪颖。什么事,日日做,重复十几年,都会转成机械反应,迅速准确。眼睛落到排列成行的汉字和图表上,手指下意识就知道如何动作。脸和身体慢慢发麻,大脑空白,眼睛所见仅剩黑白。她好像成了别的什么,物一样平静。按单一指令行事,不受扰动。这么说来,也是一种快乐。
她越快乐,越像别的什么,效率就越高,人工智能就学习到越多的人类知识,越快掌握学习科学知识的方法,就——越像人。
“这么晚还工作啊。”甜丝丝的声音闯入。是慧昕。欣敏把几个朋友设置成联络最高等级,她们打来的语音电话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转进来。慧昕就是其中之一。
“在。”欣敏说。慧昕是她同事,大概是从公司系统看到她在工作。“什么事?”
慧昕不说话。
“没事,你说。”这是实话。欣敏的手指没有慢下半拍,堪比机械运动。听到慧昕甜丝丝的声音,心神松动,好像从深幽处浮上水面,然而这点变化与工作意识完全隔绝,互不干扰。
“怎么,欣敏,你听起来不太好。遇到烦心事了?”
“刚回了一趟家。”
“哦。”慧昕一下子没接住话。她家里和睦,至今和父母一起住。“周末出来散心?本来就是来问你要不要聚,丁宁也说想你。”
“好,都两年没见。就周六吧,方便些。”
“好,就这周六。碳水局,老地方,老时间。”
欣敏对这又绵又软的声音笑,“叫了阿璨吧?”
“啊。”慧昕连忙掩饰,“嗯,待会联系她。欣敏今天忙吗?”
“我一直有时间的。你这周的工作量完成多少?”
“怎么,你要帮我做啊?”
“要是不急着要,我可以的。”
慧昕叹气,“眼前的我自己能来。但是真做不下去了。真苦。要发疯呢。前两天看纪录片,讲老早工厂,我看着看着就哭了。那些流水线上的机器不就是我们吗?输送带上来一个瓶子,我们就给它加上盖子,其实既不晓得瓶子是什么也不晓得盖子是什么,两眼一抹黑,单单重复一个动作。”
不这样怎么办呢?要最大程度利用现有科学研究,也最大程度利用人工智能,就是要让它们理解吸收这些实验方法和理论。明白日常用语已经很难,再加上每个学科那么多专业术语,一个词放在不同领域就有不同意思。只能翻成编程语言喂它们。每年发表几百万篇论文,过去几百年堆积起来可以填满深海的文献,正在经由她/她们的机械动作传输给强大的智能无机物。
欣敏一时说不出话。“慧昕快结婚了。”
“嗯。”慧昕被卡住,百感交集咽下要说的话。
忽然安静下来的片刻里,欣敏察觉到凉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壹启动了雨天模式,静音的。没有雨声,只有沁凉的湿意在屋内弥漫,洇在皮肤上。
“周六慢慢说。不要急。”欣敏听见自己说,一边看见屏幕上实验数据最后部分翻译完成,她敲下换行键。
门打开时,快递员愣住。他没按门铃门自己就开了。一个人影从里面冲出,差点就撞到他。欣敏事后也奇怪——她是怎么从帽檐下陌生阴影里觉察到那点情绪波动的,明明只是视线飞快掠过。她的确是等得有些着急,半小时前叫的闪送迟迟不到,好不容易透过门镜看到门口快递员,以为是自己的闪送终于寄到。
包裹很大,大得不合理,她只买了几包黄花菜、黑木耳、香菇、面包糠和腐竹,都是今天要用的食材。轮到欣敏愣住。
快递员不动,没有放下包裹的意思。“你们家主脑临时通知我们,包裹放门口就可以。”
欣敏盯着包裹,从包装看不出什么——让快递员不通知她放下包裹就走,所以小壹是想让它一直搁在门口?
“包裹太大放不进小区临存柜。以前都是直接放那儿。”
以前。欣敏抬眼,目光中途一转,从快递员宽阔的肩膀滑下。她不明白快递员话里的意思,也不想明白。“你放门口吧。”她退到屋里转身关门,想起那些早该送到的食材,犹豫要不要请快递员查一下。犹豫的功夫,门关不上了。
快递员抬手扒住门框。
欣敏不知道该后退,还是该倾尽全力拉上门,望着横在眼前的手臂发呆。力量相差悬殊。与其说是屈从蛮力,不如说是输给了气势。几乎没有僵持,门被扒开,完完全全敞开,楼道里略微浑浊的气流朝欣敏涌来。她暴露在楼道苍白的人造光线里,无处遁形。
她不害怕,她还有小壹,公寓的安全系统无可挑剔,每家主脑直接和警局安全系统相连,一旦有问题立即报警。
“你等一下。”快递员说。
欣敏等他。
“系统显示你好像还有一个快递,我帮你查一下。”
“嗯,一个闪送。”她声音发紧。
面包蒜蓉虾、白斩鸡、四喜烤麸。
看到欣敏拿出的小菜,女朋友们纷纷雀跃。
要是当天做的就更好了。欣敏想。难免觉得遗憾,尤其是对着女朋友们脸上的笑。卢硕讨厌处理食物的味道。周六他又要睡到下午才出门。只能周五在他回来前做好。她在心里辩白,又向内观望这样的自己。
昨晚刚做完这几样小菜,卢硕就回家了。他比平常时间回来得早。炸虾炒蒜的味道大,空气净化系统没来得及完全去味。这次他倒没有说什么,只是皱着眉闷闷走进他的隔间,其间大概眼角扫过欣敏。两个人都不作声,都不提还在门口的快递。
慧昕的肩膀撞过来,“好吃!”
“你阿姆不做啊?”对面的丁宁说,一边举杯。
四只高脚水晶杯沿轻碰,发出悦耳声响。慧昕和欣敏以前认识,后来做了同事,阿璨是欣敏前同事,丁宁则是慧昕的朋友。四个女人投缘做了十几年朋友,为能经常聊天聚会,一起出钱买了个固定虚拟聊天室,仅仅这样还嫌不够,都觉得需要肉身互动,于是每隔两三年出来一聚。地点时间段都不变,人也固定就她们四个。对她们来说,聚会的这天,是比跨年还重要的日子。
“很久没吃到人工烹饪的菜了。”阿璨说。
大家笑。慧昕吃饭有她阿姆料理,丁宁结婚后,衣食行全部有钟点机器人照料,不过两人多数情况还是吃的速成餐,最多外面买来预制菜加热,的确很久没有尝到这样的小菜。
欣敏给阿璨夹菜,忘了用公筷,手悬在半空。阿璨伸碗来接。
“欣敏教我做菜。真的要销魂了。好开心。”慧昕叫。
“白斩鸡其实好做。烧开一锅水,鸡放入滚水中,大火煮十分钟,熄火加盖焖二十分钟,捞出马上放进冰块里,不要把皮弄破,再换成凉水泡,最后就切块,调酱汁要讲究……”阿璨当真了,细细讲解步骤。
欣敏按阿璨的手,“阿璨多吃点。”
“阿璨很熟练啊,做过几次?”慧昕问。
“我那里买不到鸡,也——买不起。平时看美食短视频看多了,就知道一些。”
“阿璨喜欢短视频?”慧昕继续问。
“只喜欢美食短视频。午夜广告档放长广告的时候中间会穿插很多免费美食短视频。”
丁宁听不下去,插话问:“有葡萄酒内容吗?我最近迷得不行,尤其是奔富,今天带来一瓶待会儿大家一起尝尝。”
“好喝。以前只在小说里看到过,男女约会一定要来一点。”慧昕说。
欣敏丁宁都笑。
“等下个月慧昕结婚,我带两瓶过去。”丁宁说。
大家一起等慧昕害羞撒娇,等她甜丝丝的声音暖风般拂过,却集体扑了个空。忽然间,慧昕脸上乌云密布。嘴巴瘪着,颤着,有好多话要出口的样子。三人视线交换,大致猜到慧昕这次组局的原因。
“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小朋友呢。”欣敏捞出慧昕掉进杯子里的头发。
丁宁给慧昕斟酒,“不顺利了?这种情况,不是吵架就是外面有人了。”
高分贝哭声炸开。一米六的娇小身体里到底放了什么样的发声装置,能发出这样惊人的声音。欣敏关上包间门。
“哦,那就是因为其他人的事吵架了。看不出嘛。挺厉害。是你还是他啊?”
慧昕大哭。丁宁比她大七岁。两家是世交,两人从小说话没有顾忌。
阿璨起身递上纸巾。
“他有女人了,还给那个女人买包。我登录他的电子钱包,看到购买记录。包,首饰,还有泡芙,统统送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地址。都大半年了,我才发现……马上要结婚了都。”
欣敏绷紧脸,害怕稍微一动,脸上的皮肉就会从头骨滑落。现在不能笑。丁宁看她,意思这种时候她们两个人妻应该说点什么。
“还以为只有老电影里才发生这种事。”阿璨感叹。她真的是感叹,对自己说的,只是该放到心里的感叹被她说了出来。
慧昕一怔,嚎起来。
“阿璨乱说话。男女之间的事永远古老。就算新生活日新月异还是逃不了那些事。”丁宁说。
欣敏提一口气,话到嘴边忽然没了力道,“你打算怎么办?”
慧昕抬起泪水滂沱的脸,抽泣着不说话。
说到底答案就是那个答案。人家不是为了请人来逼问自己才约见面。欣敏在心里退开三步。“毕竟现在还是猜测。”她说。
“会不会是我误会了?”
要误会其实很难。
最开始是眼神,连同他身上香味一起游移飘忽,然后是日渐增加的应酬、额外的开支、一回家就立刻要洗澡的习惯,始终需要保持通话的客户、关闭的手机定位、新游戏APP、隐藏的云盘,和整体穿搭格格不入的小物件,诸如手帕、领带、袖扣、手机套、车上的挂件,鬼鬼祟祟从角落里冒出头;再然后,这些陌生的影子固定成为喜好和习惯:那些你不喜欢,他在过去也不喜欢的颜色、音乐、运动,还有食物,顽固地留了下来,成为他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替代你和他曾经共同拥有的那部分。
不用花心思寻找,诸如登录钱包或者社交账号,调取家中监控。什么都不用做。
所有的猜想怀疑,这些幽灵果实会渐渐获得实感,长成落地,自然而然出现在你面前,无法回避。
你在他身上清楚地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一刻就是落实的那刻。
不会搞错。
你松一口气。再也不用辗转反侧。
丁宁在教慧昕怎么查定位怎么写婚前协议,“签婚前协议时,一定拿到主脑的控制权限。他肯定不肯。必要的时候你把其他权利让出来,主脑的控制权一定抓手里……”
欣敏坐在旁边,她也应该听一听。但话不过脑,徒劳从耳旁飘过。她惊讶丁宁有那么多可以传授的心得,惊讶原来她也有她的考虑。以为家庭富裕的女人忧虑少些,原来只是欣敏一厢情愿的想象。她愿意相信总有女人能够幸免,好让她觉得这个世界还不那么糟糕。
“女人一出生,就在战场上了。一辈子都在打仗。她要是连这个都没搞清楚,那就已经是输了。”阿姆这么说过。记不得具体时间场景,只有这话一字不差地留在心里,时不时跳出来。她大概是输了,毕竟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
“欣敏在想什么?”阿璨问。
“尽是讲这些事,让阿璨无聊了。”正说着,上菜机器人滑进包间。一下子,桌子上摆满小笼包、虾饺、肠粉、汤圆。
“每次都这样。”阿璨笑。
“碳水局嘛。再说上次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丁宁仿佛放了一只耳朵在她们中间,可以无缝插进谈话,说完又回去面授机宜。
阿璨不客气。她一向胃口好,却瘦得离谱。
欣敏喜欢看她吃饭,拼劲全力的样子,看得自己也觉得有这份气力。
她站起来把点心端到她面前。带来的小菜还剩下大半,她把它们收起来,装进袋,放到阿璨的包边上。再坐下的时候,发现阿璨忙里偷闲斜眼看着她。
“你帮我忙,把这些带回去吃。别让我白做。”
“欣敏觉得结婚开心吧?”阿璨说。四个人只有她真正单身——没有男朋友,也决意不结婚。
“阿璨想要知道哪方面?”欣敏笑。
阿璨摁住她的腕,阿姆那样,然后拿新纸巾换她手里揉烂的那团。欣敏笑笑,接着揉。十根手指狼奔豕突。
“家家差不多。他好像不喜欢我给家里主脑起名字,我管主脑叫小壹。”
“不都是管自己家主脑叫小壹吗?”
“我管平时陪我聊天的叫小零。”
“不行吗?”
“他奇怪为什么我一定要分出小壹和小零。明明家里只有一台主脑,非要给它两个名字,会不会让系统人格分裂。我跟他讲,小零是聊天机器人,小壹是主脑,她们不一样。小零有她独立的想法,她就是她自己,非要说她是小壹的聊天系统,是依附,小零就太可怜。”欣敏打住话头。她平时说话不这样。目光从纸团抬起,遇上阿璨一对乌黑眼睛,好像躺在夜色臂弯里微波荡漾的湖水。欣敏想,啊,没事,她懂我。
“嗯,小零知道你这么为她着想,会开心的。”阿璨一口吞下两个虾饺,痛嚼起来。
“他大概觉得我疯了。”
“就只有一个小壹。小零是它的聊天系统,最多是人格面具。”慧昕说。她和丁宁谈完事,重新围坐在欣敏身边。
“欣敏,别听她的,也别自己瞎琢磨。做聪明人。聪明人不把问题复杂化,聪明人只做简单分类。没有什么小零小壹。只有‘我和其他人’,还有‘有用的人’。”丁宁斩钉截铁地说。
“明明一直都在,却被当作空气,太可怜了。”欣敏摊开折痕遍布的纸团看。
“那怎么办?杀了他?杀了那个觉得你疯了的人,那样就没人觉得你疯了。欣敏,这个方法好吧?”阿璨说。
欣敏身体僵住,眼珠慢慢错过去看阿璨。四目相对,两个人一起笑。阿璨的笑照旧盖过她。
两年没联系,阿璨还是老样子,不按常理出牌,或者根本拒绝出牌。热烈鲁莽,活得浑沌,又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洞见人心。欣敏没见过这样的人,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她那时入职不久刚熟练业务,就被安排去接替同事工作,硬着头皮去交接,虽然不用面对面,氛围实在奇怪。那个人的网络不好,发过来的全息影象不是卡住就是粗颗粒,还有几次身体关键部位跳出马赛克。欣敏建议用文字交流,那个人却坚持用全息影像,她说她需要说话,很久不说话,舌头已经打卷。她让欣敏别记她工号记她的名字,她叫阿璨,下个月就走,如果欣敏只记工号就找不到她。这个人说得好像笃定她们以后会在线下见面一样。她不知道线下见面是多奢侈多稀罕的事?欣敏至今记得当时那份震惊。阿璨总是让她吃惊,言行举止甚至神态,说不上多古怪,只是和周遭世界始终错位,保持高度稳定的偏差值。她大概生来如此,早已经习惯,无意掩饰,也无意炫耀,只是像接受自己不够标准的五官那样接收了这错位。到后来,连欣敏也习惯了。她习惯了不断惊到她的阿璨。这世上原来还有她这样的人。只要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里松动,觉得这个世界还不那么糟糕。再后来,她真的见到了阿璨。第一次慧昕提出线下聚会时,欣敏叫上了阿璨,慧昕带来了丁宁。四个人在那天成为朋友。
“阿璨,现在工作忙得过来吗?”丁宁把剩下的酒平均分到每个人的杯子。
“这家公司只给我每天一个半小时的工作时长。我倒是想忙。”
“做得过来吗?”慧昕问。
“阿璨现在住哪儿?”欣敏问。从认识起,阿璨搬了三次家,越搬越远。网络信号越来越差,严重影响工作。当年她就是因为这个没完成工作份额,才被公司开除。后来进的几家公司,也是因为同样原因被迫离开。
“又搬了。已经锻炼出一身搬家本领。随时可走。机动部队。”阿璨说。
大家视线错开。
“我帮你找找看,我们换个住宿条件主要是网络好一点的地方。你保住工作重要,其他以后再说。”丁宁说。
“前两个月房租我先付了。你安心工作。”欣敏说。
阿璨脸上红晕变幻不定,好像洋流交汇的大海。忽然她张开手一把抱住欣敏,久久不说话。
认识那么多年,没见过阿璨这样,大家坐拢过来。阿璨说了句什么,闷在胸口只出来一半声音。
“阿璨你说什么?”
阿璨仰起脸,“我下辈子一定要做男人,因为女人真的真的太好了。”
埋单还是没有抢过丁宁。欣敏吃到一半溜出去结账,店里说已经结了。吃完饭她们一齐送阿璨去车站。慧昕和欣敏走在前面,在售票机前一阵忙活,走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交通卡。售票机只收现金。平时发工资都是电子币支付,偏偏仍旧有少数消费强制现金交易,提现手续费跟着水涨船高。她们猜阿璨手头没有现金,就帮她买了。四个人在车站等。阿璨的脸在灯光下继续变幻着深深浅浅的颜色,身体左右摇晃,咧嘴对她们笑。
“别醉了啊,回去还有好远的路。”丁宁说。
欣敏算了算时间,几趟转乘,阿璨到家时应该是下半夜了。站牌上写着经过的站名,欣敏一个都没听过。上一次好像坐的另一条线路,那上面还有几个她知道的地方。阿璨就这样越搬越远,越来越滑向欣敏不知道的世界。下一次她会搬到哪里?下一次她们见面会是什么时候?阿璨笑着,一点不在乎的样子,大概还有点得意,是她成功地把一连串陌生的地名引入到朋友们的视野,引入到她们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好像一根点燃的火线。
“阿璨,别醉了啊。”有人说。
“我们现在说话都像阿璨了,大舌头。”另一个人说。大家笑。大家都醉了。
阿璨笑得最好看。眼睛弯成两道漆黑的缝,脸颊两坨嫣红,不遗余力。
“阿璨,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活得轻松点?”这次欣敏确认这是她在开口。
阿璨嘴里蹦出不连贯的字句,一股脑倾倒脑海里出现过的所有理由,煞有其事。明明自己都不信吧。欣敏朝她跨出一步——
轻轨来了。车前灯打在她们身侧的广告牌上。阿璨感受到急迫,她睁大眼。眼睛里的动摇连带着身体的轻晃,编织成复杂的舞蹈,动摇的舞蹈。她又开始飞快地说话——为了赶在轻轨停下前——提起她们都读过的小说,她说逃跑也是一种奔跑。轻轨停靠到规定位置。车门打开。她更加慌张。语速加快,话语纷纷扬扬落下,不知道是为了赶在上车前把话说完,还是希望赶紧上车。
震荡中,欣敏看见阿璨跳上车。站台的防护门率先合上。她们隔着透明屏障看着对方。阿璨退后,车门戛然横在她们中间。阿璨挥手,连续变换了好几次姿势,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手舞足蹈寻找最合意的告别手势,仍旧慌乱不知所措,仍旧意犹未尽,试图与时间赛跑要说完心里所有的话。
欣敏看到的最后一帧图像就是那个样子的阿璨。
上各自出租车前,三个人拥抱告别。丁宁在欣敏耳边低语,欣敏应过,心思来不及转到那里,车已经开动。霓虹斑斓夜景江水般奔涌向后。欣敏在后座坐好,转脸望见玻璃窗映出的一张面孔:眼睛弯成两道漆黑的缝,脸颊两坨嫣红。
大家都不懂为什么阿璨要执意单身,把自己逼到没退路。在这世上,女人要靠自己活,最好的结果就是节衣缩食艰难度日:收入有限,连城里一间公寓都租不起,只能住在更偏远同时网络信号很差的地区,导致工作效率低下,完不成工作,影响收入,长时间贫困导致营养不良健康状态恶化,反过来影响工作。熬到后来,年龄大了,只能去做临时工。一样工作时长,拿更低工资。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什么存款,于是申请不到信用卡。一旦遇上急事需要额外支出,只好去借高利贷。人家说财富像雪球,越滚越大,贫穷也是。阿璨的雪球顺着山坡滚下,见不到谷底。
绝大多数女人会选择毕业后结婚。穿上水晶鞋,踩着铺满鲜花的红毯被引到某个男人面前。因为铺满鲜花,所以并不觉得脚下走的是人生唯一一条出路,好像除了红毯路外还有别的选择。
也许出身富豪家庭的女性可以跳出这样逼仄的命运。那是欣敏不能想象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连丁宁这样家境殷实的,也从善如流走上红毯。
阿璨家里什么情况,她从来不提。她不提,她们就不问。
四年前,阿璨忽然失联。欣敏几个全都联系不到她。她们发现原来和阿璨的联结只有手头这个八位数聊天账号。她们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哪里当时的工作单位,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其他亲人朋友有没有其他的常用聊天软件其他账号。她和她们唯一的交集就是曾经做过欣敏的同事。
欣敏那时才发觉,原来她们之间就是这样松散的关系,松散到她随时可以从她们的生活中脱落。这么多年阿璨就是这样若有若无待在她们身边。
第二年阿璨回来了,瘦骨嶙峋出现在她们四个人的虚拟聊天室里。她说她去当临床实验对象了,报酬优厚——只要通过体检,坚持到最后就可以拿到很多钱,而且一次结清。她参加的项目叫太空生存实验,研究怎么让宇航员适应十年以上的密闭隔离生活。她和其他九个人一起,待在两百平方米的密闭仓里吃喝拉撒一年。密闭仓是一个密闭生态循环系统,高辐射,低重力,不分昼夜。她们每天吃许多药,做不同强度的运动,做几百项的体检项目,回答上千道心理问卷。有三分之一时间在极端环境下,比如高频强光或者剧烈颠簸。整个过程完全和外界隔离。她说好多人崩溃了,还有人自杀,但是她没有。她坚持到最后,拿到那笔钱。她说她需要那笔钱。
“穿得真好看,出来和朋友玩玩开心吧,还是你们轻松。”前面的出租车陪乘大叔说。从开车后他就试着跟欣敏搭话,一直被她无视。
“什么?”欣敏头痛又犯了。随便找个人说话也是好的。她想要换换脑子。
“没什么。羡慕你们。我想过你们这样的生活,一起出来喝喝酒,说说话。我们过得太辛苦了。”
欣敏愕然。自动驾驶普及后,出于安全考虑,所有自动驾驶的出租车必须配备一名陪乘应对紧急突发情况。绝大部分时候陪乘只是坐在副驾看着车开。欣敏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陪乘大叔不需要人鼓励。有的人擅长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够的动力。“我也想不干,但是不行。没了我们,出行多不方便,现在养得起私家车的只有有钱人。”
“上下班外,没多少人出门了。”
“用车的人少,但是出租车更少啊。需大于供,我们还是紧俏的。”陪乘大叔稍微收敛一下,继续说:“真的辛苦。这个点人家都下班回家吃饭。你说说科技那么发达,怎么还需要我们出租车?”
“不然呢?”
“要是能够量子瞬间移动就好了。科学家快发明出来。人进到一个玻璃柜里,嗖一下,就到了另一个星球。”
欣敏想大叔原来也看过《星际迷狂》。
“怎么样?”大叔问。
“挺好的。瞬间移动怎么回事,我跟你解释解释。首先,得把人弄得粉粉碎,分解成粒子状态,然后把粒子信息传到目的地,在那里按照这个信息重组一个新的人。多好,出发地杀人,目的地拷贝。师傅你喜欢吧?”
陪乘大叔不说话。
回到家,她仍旧在喘,生平第一次呛人,呼吸没有掌握好,说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要是中间停下换气。她大概会就此停下。心跳总算慢下,怒意仍然没有消退,无名无形没有光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和酒没有关系。她窝进沙发,身体放松下来。家里的环境系统已经开始工作,管道和机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运转忙碌,根据她的身体情况生活习惯调节温度湿度光线,令她好像躺卧春天泉水边,四下绿色光晕浮掠,周身被清凉的水汽沁透。全部是小壹安排。从她开门,它已经下达指令,采集她即时各项生理指数,传送到各个系统,不动声色将一切预备好。
欣敏翻了个身,在这个家里,她被关照得很好,舒适得如置身温水,怒意无处着落,或消退或萎顿成莫名怨意。
嗯,你喝酒了。小零问。
几点?
十点。
啊,才十点。
要做饭吗?
欣敏挥挥手。卢硕知道她晚上聚会,会吃过了再回来。
你累的呀。洗澡水已经烧好。
我躺一下。
小壹不说话。
欣敏脑子转过弯,哦,对,卢硕不喜欢家里有酒味。她睁开眼,又合上。算了吧。他今天一定会比平时晚回来。丁宁说家家都一样,男人都一样,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冷不丁想起丁宁告别耳语时意味深长的表情,欣敏笑了。
房间跟着发出冷笑,阴恻恻地从电子牙齿间挤出——叮铃铃,叮铃铃。
惊魂夺命。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听,声音还在,确凿无疑是门铃声。冰冷刺耳。
欣敏站起来,又坐下,四下环顾,犹豫要不要开门。
是快递。小零说。
现在几点。欣敏问。
十点一刻。小零回答。
欣敏定定心,把门打开一半。门没有塌。门外真的是快递。
“你知道现在几点?”她问快递员。
“拿昨天寄错的包裹。白天太忙,没时间。”快递员说。
欣敏认出了他,过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我们没有拿,包裹没在门口?”
“要是在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经他这么一说,欣敏想起的确刚才回来时没看见地上还有包裹。这下好了,大家都假装没看到的包裹真的没了。欣敏被这个念头逗笑,抬头看着帽檐下那团影子,假装能看到里面一双眼睛。她直直望着想象出来的眼睛问:“怎么呢,这下假戏真做了。假装不存在的包裹真的消失了。”
快递员不说话。今天晚上,这个人说话仍是彬彬有礼,不过总觉得夹带着一股火气。欣敏觉得有趣。“快递师傅,你为什么要生气?”
快递员不说话。
“所以,包裹里面是什么?”
——她不该问的。
“你现在想知道了?”
轮到欣敏不说话。
“锅。和你刚买的同款。”快递员踌躇着,像是在把手伸进很深的口袋去掏一块化了的黑巧克力,“你们家经常有送错的快递。写的是你们家地址,但主脑都说可能不是你们家的,要我们先放在寄存柜,等你先生再确认。只要你网购,不管买什么,不久后就会有同款货物被错寄到你家……”
“知道了。”欣敏打断他,“可以了……”
“知道什么?知道你丈夫后来都会把这样东西都寄到……”
“谢谢。快递师傅。”
“这些东西最后都寄到同一个地址。”
欣敏打断他,“人家家里两个人关上门的事。快递师傅,这个你也管?”
“你现在又不想知道了。”
欣敏不理,掉转身进屋。突然胳膊被什么箍住,越挣扎箍得越紧,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拖到房间外,压在墙壁上。
欣敏吃痛,面孔变形,下意识伸手去打,拍掉快递员帽子,露出一张人的面孔。她来不及去看,只顾挣扎反抗,去推,去挡,去打,去捶,去踢,去踩,凌乱却决绝,好像同时有七八只手在奋力反抗,又好像一小杯水泼在铜墙铁壁上。“警察马上来。小壹已经报警了。”
“小壹看不到这里。楼道监控死角在哪里,我们快递员最清楚。”
听到这话,欣敏双腿发软,整个人虚脱。原来监控还有死角。
她想不通。
她不去想快递员为什么这样对她。她只想为什么监控会有死角。她不去想为什么总有送错的快递一次次挑衅一次次宣示主权。她只想为什么监控会有死角。她不去想是怎么会在多年后成了寡然无味的陌生人,为什么成了陌生人还要守着空屋体面做人。她只想为什么监控会有死角。不是说可以完全信靠托付的人工智能,说好这个世界可以百分百相信,可以让你百分百安全幸福。你都把你的生活全部交出去了,为什么他妈的还有死角。
她不去想面前快递员接下去对她要做什么。她只想为什么监控有死角,而她现在就在这个死角里,她的丈夫现在正在另一个女人那里用他们的新锅。
家家都一样。男人都一样。好像背叛一个女人是男人成功的标志,好像被背叛是妻子的附带功能,好像女人只能用背叛去对抗男人的背叛,好像女人只能通过成为男人才能对抗男人。
不记得是谁先的。闭上眼就只有气息皮肤与触觉。肉身和魂灵一下坠落,坠到热烘烘的云雾里,钢铁云雾。快递员身体硬邦邦,动作粗暴贪婪。哪里都是他硬邦邦的身体,连嘴唇都是干的。
他掠夺她,他开采她,无数男人日常性的短暂的疯狂作业,以无数女人为对象的普遍运动。在动物性的过程里,压力和疼痛的双向机制下,她忽然惊醒,若明若暗之物急速膨胀,被身体限制,形成巨大的压力,气浪把男人从她身上掀开。他后仰着从她的视野消失,她起身,扑上去,张开嘴。
开始了一场互搏。事情变得不同。互搏绞杀,五官全部张开,肢体交缠,给予瘴气的热带森林,腐败香气鲜艳的颜色闪到眼皮下,只有温热湿滑的肉,是他的嘴唇,被她吮吸吞吃,是他的舌在她的口腔里缠游,咸腥中带甜的体液,肉下面不见底的漆黑悸动,电流激涌划过渊面意识下坠,撞向一个个新世界。
欣敏惊讶,原来一个吻有那么长。
玩具需要名字。
那些日常生活中的新奇物件需要被命名。积木、魔方、呼啦圈、溜溜球、空竹、橡胶娃娃、珍奇柜,通过名字,召唤出为人熟知的对应物,使自身被理解。至于赛博世界里的游戏:精灵冒险、安基亚钥匙、安第斯之夜,则以强调游戏内容的方法来命名自身区分彼此。
人们不必记得以下事实:所有的玩具都是为了对抗虚无和时间而存在。
玩具需要名字,即便仅仅为了安抚羞耻感。
只有一个玩具例外。它天真无邪,没有半点羞耻心,以真名现身,袒露张扬它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欢喜”,欢喜佛的欢喜——满足人类性欲。
“欢喜”,性玩具中的庞然大物,长两米高宽各一米的长方体透明水缸,盛满蓝色凝胶物质。数以万计的纳米级探头电极隐匿在诱人人工的蓝色流体中,等待被激活。PVz银色氧气管漂浮其中,由PVz氧气管与水缸外可拆式氧气罐相连,负责为蓝色凝胶物质里的人类输送氧气。一个氧气罐可提供给普通成年人十四小时的氧气。每家住户最多一次可以购买十二罐氧气罐。这时的欢喜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鱼缸,或者说是一个外壁透明的游泳池,邀请人们进入。这是一种具有欺骗性的姿态。和其他性玩具不同,欢喜具有高度排他性。每台欢喜终其一生只服务于一人,也就是它出厂后第一次服务的对象。
第一次,它与他/她建立适配关系。之后的每次都继续加深它的适配性。它的全部数值都采集自他/她。它的所有运动都为满足他/她。当他/她进入水缸,身体的重量将他/她拉入蓝色半透明物质中,电极和探头感受到他/她的进入,带着凝胶,聚拢附着于他/她每一寸皮肤,进入到他/她的每一处深穴。鼻腔例外。欢喜把那里留给了氧气鼻罩。对绝大多数人类而言,爱欲在死亡面前只能止步。
没有人会察觉到这微小的遗憾。欢喜给予他/她极致欢愉,濒临人类承受极限。它读取他/她最深层隐秘的悸动,撩拨身体每一寸的能量,即时捕捉最细小的反应,回馈或延迟或转移,变换强度频率模式温度黏性,无数排列组合,计算控制隐而不见,将人拖回深沉原欲中,退化为深海热流中地球最初生命体,在漆黑炙热强酸漩涡里,经历只属于他/她的神秘体验。整体的经验。
在过去被从身体割裂出来的性欲,只和性器官单独发生关联的性欲,重新回到了身体。性欲的满足是整个身体沉浸的满足。
手得到了解放。不用模仿性器官,在身体剧场扮演阴道或者阳具;不用使用工具,持有操弄那些性器的模拟物。这些最早的性玩具丑陋猥亵,热衷于外形上的相像。充气娃娃也只是徒劳地为人造性器添加了敷衍的外壳。除了目光的把玩,所有愉悦来自被单独出来的阴道/阳具。作用于局部,单调又机械的动作,与其说是满足性欲,不如说是处理人类过剩的能量,好像垃圾车倾倒垃圾。
欢喜是慷慨的。它使生命体摆脱精神分裂的尴尬境地:不用扮演成另一个人来满足自己,同时也不需要另一个人的在场。只有凝胶里的电极与探头。它们无意证明自身的存在,它们感受到需要(神经冲动),它们给予(物理)刺激,仅此而已。在容纳人身体的容器里,欲望能够回到最本真的状态并得到满足。
不是和自己,也不是和他人,在交欢中,生命体回到自身,他/她纯全不被他人污染,不断开采挖掘堕入自身的欲望。
形象不再是必须,无论来自真实还是幻想。
对公寓来说,使居住者幸福,窥探并满足他们的欲望是它必须遵守的道德。包括性欲。居住者性欲是否得到充分满足,与其说是考验夫妻感情是否和谐亲密,不如说是评判公寓是否合格。因此,欢喜作为现代家庭生活的福音,在家庭中的重要性仅次于主脑。即使空间紧张,每间现代公寓也配备了两台欢喜,提供给居住同一屋檐下的夫妇更多选择:
当情投意合时,只要通过主脑联机,欢喜可以连接上对方的欢喜,以欢喜为媒介的洁净性爱就可以实现。是欢喜佛性力交合,也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事实上,比起最古老的方式,绝大多数夫妻更愿意使用欢喜交合。它更洁净,更自然,更和谐。欢喜能够平衡你的需要和对方的反应,弥补个体差异造成的落差,同时满足两个人。如果选择受孕模式,男性的精子将被收集并保存,在之后提供给女性。
在欢喜前,性从来没有被这样深入地理解和实践。
“所以我现在是在跟你吵架?”欣敏说。
“你是不是刚才说你不想?”卢硕说。
“我不答应你的要求就是吵架?”
“我的要求?这是不是应该是我们俩共同的要求。”
“你要小孩,我不要小孩,怎么是共同的要求?”
这么多年,欣敏还是每次都能被卢硕的脑回路惊到。要是几年前,大概她还能笑出声。
“你以前是不是说过不是不想要,是还没想好。”卢硕声音软下来。
“我现在想好了。”欣敏咽下后面那句话。她怕再说下去就没有头。
人是这样的,彼此隔阂久了,就找不到能好好说话的方法。卢硕一直就听不太懂别人说的话。欣敏也没了当年那样的力气让卢硕明白她的意思。最烦的,不是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而是时时要证明自己没有激动。只要话不合卢硕心意,他就让她镇定,不要激动,不要说气话。她降音量再降音量,放慢语速再放慢语速,都不足以证明她的冷静。她问卢硕她是不是要时刻准备一套心理测试题外加心率仪来证明自己情绪稳定。卢硕说你直接问小壹是不是就可以知道。她说我有没有生气要问家里的主脑?卢硕说你看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她几乎都是在这个阶段失控,声音突然飙高,又高又亮的声音从丹田送出直上云霄,连珠炮似的几句话炸开后,很快精疲力竭声音嘶哑。她又挫败又羞愧,好像一个拿着生锈园艺铲的疯女人。后来她终于学会克制,争论时不再高声辩驳。最想要说的话哽在喉咙,不指望被人听到,等待时间消化。将来哪一天,这些哽咽的字句终将模糊不清,连自己都无法辨认。到那时,她就真的平静了。她不难过。偶尔也会想起以前,那时大概也是哭过的,现在想起来,只记得手心里的纸团,也不知道之前是什么用途,最后落到她手里,被团起,又摊开,再团起摊开,破破烂烂,最后碎了。
“不着急,我们是不是还有时间。”卢硕说。
他用小心思的时候真可爱,就像他去不掉的这个口头禅,明明陈述句里却一定要用“是不是”,一辈子的“是不是”。
他们“是不是还有时间”?
不是,他们没有多少时间。至少,她没有。欣敏今年三十六,眼看就要过了最佳生育年龄。卢硕说他不能让小孩妈妈高龄生产。超过最佳生育年龄再生育,小孩质量不好说,而且很多补贴福利拿不到。原话如此。欣敏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才明白他的意思,暗暗惊叹,虽然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惊叹。
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让她惊叹的。想不起为什么,总觉得是很好的事。不由得想记起来,好事近在咫尺却始终隔着一层纱,看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应该是可以牵动嘴角的许多好事,就像清晨偶然闻到柏树香气那样的好事。
“你想过没有,我可能最后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欣敏笑自己,说得委婉。她怎么就不敢说出那五个字呢——不想要孩子。
“你是不是要好好想想。你现在每天工作不超过两小时,家务,”他耸耸肩,“家务是小壹在做。”
“所以我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我是不是又不缺钱又不缺照顾,娶老婆最后是为什么?你是不是要想想?”
“他不娶老婆,怎么能出轨呢?结婚是出轨的必要条件。”
“瞎讲!”阿姆打欣敏,“这种话不能说出口的。”
“他把我当生育机器就可以拿出来说?”
“夫妻间有些话永远不能说出口。”
“说出来又会怎样?离婚吗?”欣敏笑。卢硕一定不肯。离婚代价高昂。公寓是政府给已婚夫妇的福利。按照规定,离异夫妇必须搬出公寓,自费租单身公寓。而城里的单身公寓租金贵得离谱。
“就因为分不了,才更不能说重话。两个人被绑在一起,为了自己开心,最好不要让别人难过。否则,绑在一起的就不是两个人,而是颗炸弹,要出事的。”
手头纸已经揉碎,欣敏手一抬,纸团划了个漂亮抛物线,落到地上,等扫地机器人来捡。
“阿姆和人绑了一辈子,阿姆开心吧?”
阿姆不说话。
阿姆肯定不是为了守住这一间公寓。那时候许多事情不一样。离了婚的女人要过活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阿姆不肯多提,每次欣敏问,她就动气。阿姆越活越安分越稳妥,退到小小安分的角落里。明明以前是个出格的阿姆,带欣敏出门偷吃排档,悄悄从草丛里捡起给野猫野狗的毒药,背着阿爸私藏饼干和纸质书,河滩放风筝玩泥巴吸野花蜜,涂色折纸,在旧鞋里种辣椒自己吃,最夸张的事是她自己说的,就是半夜背着还在襁褓中的欣敏溜轮滑。欣敏不记得小时候多少次为阿姆提心吊胆,多少次暗暗希望能和人调换阿姆。那份心情强烈又古怪。烦是真烦,又隐隐觉得骄傲,不由想象起自己长大的样子。
那时她以为她大概也会变成阿姆一样,高高兴兴地去做坏事。只是她不要和阿爸那样的人在一起,不要动不动吵一架,不要去照顾一个总嫌弃你不安分的人。
“没有我的话,阿姆会更开心吧?”
“那时候都鼓励生小孩。”
“阿姆后悔吗?”
“后悔什么?生下你之前,阿姆不太想事情。生下你之后,阿姆还是一样没心没肺。后来看着你一点点长大,阿姆突然醒转,不能再浑叨叨,要开始想事情。毕竟有个女儿要养大,要替她把之后的事情都想清楚。”
“阿姆嘴真甜。”
“瞎讲八讲,有这样跟自己阿姆说话的吧?”
欣敏贴到阿姆身上。阿姆的身体又软又松,但是仍然热,又热又慷慨,和小时候一样。
两个人不说话,珍惜这难得的安静相处。趁阿爸睡着,大家都可以歇歇。阿爸睡不好有大半辈子了,年轻时身体强健,也是觉浅梦多,还爱说梦话。母女俩被吵醒后一起捂嘴笑他。到这几年人老了各种毛病找上门,几乎夜夜失眠。他一个人睡觉就是折腾全家人的大事。所有事情围着他不规律的作息转,他要睡时必须全家静默,他要饿了必须立刻上饭,还不能是速成餐。阿爸以前只是脾气暴躁,现在暴戾乖张,不可预测,时时刻刻会因为什么事就爆发,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能从那张嘴里说出来。换作以前阿姆一定不肯,家里房顶老早掀翻。结果阿爸脾气暴戾,阿姆反而变得更加忍耐,头一低,脸色一沉,带着孤身迎战千军万马的决绝,充耳不闻阿爸骂出的脏话。
其实也好。真的去吵能吵出什么,哪怕只是讲道理,也不会讲出个结论。夫妻间吵架全部鸡零狗碎,高级不到哪里去。欣敏想起她和卢硕的争论,满心不忍,怎么就沦落成这样?
“好久没说那么多话。”她幽幽长出口气。
“好久没那么安静。”
“早知道就早点给他吃药了。”
“他一直不肯,怕弄坏脑子,哎你今天怎么来了?”
“前几天做了几个小菜,食材买多了,给阿爸做几个小菜,不健康,偶尔吃吃也没关系。”
“让快递拿就好了。”
欣敏不响,头低下,两边长发垂落遮住脸,过了一会儿举起手里一只折好的青蛙,给阿姆看。
“阿姆,男人是不是都一样?”
在门镜里看到快递员站在阿爸家门口,欣敏脑袋轰地开炸,里面上百个念头被炸得肚穿肠流尸横遍野。她转身确认阿爸没有醒来,几个深长呼吸后,缓缓打开门。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有快递?”欣敏目光停在快递员脖颈。
“哈,真巧。还是你搬家了?”
搬家?搬家是为了躲你嘛。欣敏心想,没留神控制好表情,眼睛一抬,和快递员四目相对。两个人互相盯着看,看不出什么,所以一味地看,看得忘乎所以。
欣敏别开面孔,“这是我阿爸家。我们没叫快递。”
“房管所派我来检查管道。”快递员跟欣敏解释,“做上门服务的人少。很多人都身兼数职。”
欣敏看他的快递制服。
“修理工的工作服也有。我比较喜欢身上这套,衬得我更好看,比较不像跟踪狂。”
欣敏抿紧嘴。
“你再不让我进去,这家的主脑会疑心的。我真是来检查管道。老人投诉好几次,说家里空气循环不好,老是觉得胸闷。主脑说没问题。但老人坚持,一直投诉到房管所。他们就派我来看看。”
欣敏把快递员领进屋,“师傅怎么称呼?”
“为什么压低声音?”
“家里老人在休息。”
快递员点头。单眼睑下藏好三分笑意,“叫我周佑。保佑的佑。”
“周佑。”
“嗯。”
欣敏跟在周佑后面,看他展开水墨屏卷轴,连上主脑,从里面调出两年里室内空气成分分析、流速记录等等数据,还有管道图纸之类,再下去她就看不懂了。视之为再自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这点舒适体感,原来背后耗费巨大操作复杂,一环扣一环。
她暗暗惊讶周佑能随意从别人家里的主脑调取这些数据。
周佑看出她的疑虑,“修理工注册时,个人生物信息都被上传给所在区域的主脑。上门服务时只要通过身份认证,就可以调取主脑信息。”
“复杂。”
“做上门服务工作的,一定不能是坏人。应聘的时候审查特别严格。”
——所以你是通过审查如假包换的好人。
欣敏听出周佑的画外音,知道他逗她,不想吃这一套。但嘴上没有怼,心里已经说了。欣敏微微震荡。她从来不是爱说多余话的人,而现在他说一句,她能回一句。
周佑检查完数据,跑到隔间一角,指纹认证打开一角面板,露出半米宽长方形口。欣敏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公寓的“里面”,好多管道电线并行交缠,酷似人类经络筋脉。周佑伸手往里探,一番拨弄,不知怎么手指就挑勾出一根透明吸管,再顺着这根管一路摸索下去,半条胳膊伸到面板后面,整个人壁虎一样紧贴在墙上,又是一阵悉悉索索操作,眼睛看不见,全靠五根手指在黑暗里触探感觉,欣敏想起深海软体动物一些场面,又紧张又微妙。
“你看。”周佑说着,抽回手臂,举起手里握着的合金罐子。
欣敏接过罐子,比想象的沉。
“这是家里有害气体回收罐。主要收集废气和做饭油烟,收集分离回收进不同回收罐,最后循环再利用。嗯,简单可以这么说,实际上要复杂点。”
“这里面现在是什么?”
“一氧化碳。专门收集一氧化碳。”
“什么?”
“初代公寓当时还用煤气供热,于是就有了这个回收装置,到后来就一直保留下来。因为日常生活里也可能不小心产生一氧化碳,比如食物烧焦会发生碳化,继续燃烧,尤其是在不充分燃烧的情况下就可能会产生一氧化碳。当然这是以防万一。”
“嗯,一辈子能做几次饭?”
“老人抱怨空气不好,他经常胸闷头晕出汗。我今天把所有管道和气体回收罐都系统检查一下。”
“家里好久没开火了,哪里来不充分燃烧。那是安神药的关系,他不吃睡不着——药的事他自己不知道。”
“这下讲通了。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给它做个大体检。”周佑掏出表盘一样的东西,围绕罐身仔细测一遍,没发现问题,正打算放回去,朝欣敏看,长眼睛弯垂成月牙。
“干吗?”
“你要不要试试把它装回去。我来教你。”
欣敏看向最近的电子眼,“怎么,你们快递员连人家屋里头的监控死角在哪里都知道?”
“现在我是修理工。”周佑说。
许多错事,也不需要多勇敢决绝,只要脚一踩空就已经做错。一时间脑袋里面几千只蜜蜂嗡嗡乱飞,只有响声,不能思想,怕,大概是怕的,就是顾不上,心怀侥幸迈出脚,想着或许不会有事,就奔着姹紫嫣红暖玉温香去了,幻境就幻境,这就够了。
事后欣敏颠来倒去想了几百次,阿爸厨房监控最多能拍下相互紧贴的人影,手臂缠绕带着小半个身体一起隐入面板后面黑洞。欣敏对自己说不用怕。被拍下来又如何,阿爸几乎不看。等了几天,阿爸那边也没有动静,欣敏总算放下心。她现在多少体会到卢硕的心情,原来越是心虚的时候越是要表现从容。道理早就懂,自己实践了才更能与卢硕共情。到底这也不算是什么危险游戏,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妇,各自偷情寻欢,连说谎都敷衍潦草,不能给私情增加一点刺激。欣敏不由纵容自己奢望,此时此刻这微妙平衡永远不要打破。她不想要更多,也不想失去眼下拥有的。上一次生出这样愚蠢念头的时候,还是在婚礼上。
大概因为有过经验,这次她才能留出一部分心智继续冷眼看自己,从头到尾梳理,觉得不安。如果卢硕那里没有问题,到底是什么让她不安。她好像是个捕蛇人站在荒石岗,疑心每块石头的影子里都有玄机,焦灼惊惧,但还是心存侥幸。
只差临门一脚。因此更有理由侥幸,现在退后还来得及。这么想的时候,却不自觉地盼着下一次见面,一遍遍回想当时他们在阿爸家约定下次见面的情景,心思愈加火热,忍不住重温,觉得新鲜美好,重温多少次都不褪色,是活生生的一份心思,满满当当,一开口就会泄漏。欣敏因此格外沉默,和小零都不怎么说话。她不开口,小零也不会开口。没想到私会当天,她正要出门,小零开口了。
你这两天心情不错。小零说。
工作比较顺利。再说,前不久不是刚和丁宁她们聚会。
是的,是的,大家都好吗?
嗯,都好。欣敏瞄了一眼钟,打开衣橱。对不起,这两天疏忽你了。
没关系的,你知道的,我是聊天机器人。你需要我,我才出现。你今天要出门?
我去阿爸那里看看,他这两天觉得胸闷。电子家庭医生看过,在线医生也换了好几个,都找不到原因。欣敏手里拿着两条裙子在镜子前比划,拿不定主意,刚要问小零意见,幸亏脑筋转得及时,果断穿上收腰佩斯利花纹的连衣裙。
需要我帮忙?小零,不,是小壹,敏锐捕捉到她转瞬即逝的需求。
没有。我走了。回来聊。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番话让欣敏背脊发凉——荒石岗上她翻开一块石头,底下一团黑影蹿起,没入草丛遁走了。
去旅馆的路上欣敏满腹心思,脑子里各种声音混响交织,然后一个声音盖过所有杂音:快回去,还来得及。偏偏是这个声音让她回不了头。她只想做一件单单自己想做的事。
周佑迟到了。欣敏找到房间按响门铃没人应。下午三点半,走廊里一两个客人经过,眼神老道,欣敏窘急,面孔冲门,继续按铃,按到举起的肩膀酸疼,仿佛被单手吊在这窘境中。欣敏再也坚持不下去,转身要走,一头撞到后面迎上来热烘烘的身体,宽肩长臂硬邦邦肌肉将她完全罩住。
两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响过。声响振动耳膜,好像两根紧绷的线绷断的声音。
是锁舌。
门在他们面前滑开。
热烘烘的气息褪去。
两人重新躺下,胸膛起伏渐渐缓和,汗水慢慢挥发,一丝不挂并肩仰卧,漂浮在各自的虚空之海上。
“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周佑问。
欣敏骇笑,嫌弃这三流烂俗的台词。
“你知道你喜欢我什么?”男人换了个问题。
“我喜欢吗?”
周佑笑,双手垫在脑后,“我不在乎的。”
欣敏想他的话,大概率是真的,绝大多数的事情,这个男人不在乎。但也有在乎的事,所以才兜圈子表示自己不在乎。男人在还有几分心气的时候,总是会在意自己表现如何,总是想要赢过欢喜。第一次欣敏觉察到他身上的一丝稚气。她端详面前这张脸,这还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看他,暗暗惊讶他的年轻。
她当然不会去问他多大。她不要问他任何问题。
不猜疑,不想象,许多问题搁置在那里就好了。对卢硕也一样,她不去想象他有几个女人,那些女人的样子,或者其他。她不愿意去想。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笨笨的挺好。”欣敏说。
“笨?我吗?”
“机器只知道聪明,笨不来的。”
周佑眼睛动了动,想要问什么,中途变了主意。
欣敏猜到他的心思,笑笑不说话。她大概以后都不会嫌弃这个人。对女人体贴是天赋。他不仅有这个天赋,还有这个爱好。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这个职业的特征。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同事都是什么样的。”
“你想……”他作势扑过来。
欣敏按住他,“问你个事,你老实回答。”
她不问他问题,除了这一个。这事和她有关系,只和她有关系。
“你说你知道监控死角的位置,这是假的吧?”
周佑笑笑点头。
“所以监控拍到了?”
“监控拍到,没有关系。实时监控,一个监控一天拍下二十四小时画面,你知道这个城市有多少个监控,谁有空去看。只要不看,拍到了又怎么样?”
欣敏顺着他的话想下去。“监控拍下画面,主脑一一识别,挑出其中有问题的反馈给人?主脑的识别标准又是什么呢?投入应用前肯定接收过强化学习,它们的判断标准应该和人类伦理道德同步。它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照顾家庭,让自己家的每个成员健康幸福。这是它们的核心算法。每家主脑考虑的是自己家的利益。所以就算是看到一样的画面,反应也会不同。比如阿爸家主脑看到我们亲热不认为有问题,但是我们家小壹看到我们俩……”
从周佑喉咙发出咯咯笑声,好像坏掉的机器。“你为什么觉得主脑不会说谎?它觉得画面有问题,就一定要做出反应?它也可以不反应,甚至帮着掩盖问题。反正只有它知道。主脑大概比我们人聪明,但真的不一定比我们诚实。它有它的心思。没错,照顾家庭是它的算法核心。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这个家好。可是,它觉得为这个家好,和你以为的为这个家好是一回事吗?我跟你说监控有死角,其实也没错,死角就在主脑这里。”
欣敏不说话。她闭上眼,忍受突然而起的晕眩。眼睑后面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激起红色涟漪。她看到了那条蛇。
人们相信主脑。
超强算力,超大记忆储备,永不出错,永不疲劳,公正客观,全力维护主人及其家人利益,让他们快乐。
人们相信主脑胜过相信自己。大事小事琐碎事交给它操持,公寓各个系统由它控制。
“我们几乎把一切都交给了它,却从来没有想过它会撒谎。”欣敏暗暗惊慌。从酒店回来,她开始失眠。周佑的话一直萦绕不去。他让她好好想想是谁帮着卢硕中途拦截那些“寄错”的快递,把它们放到储物柜。
周佑说的没错,主脑有主脑的心思。许多事,以前不去细想,今朝被周佑一语戳破,全部暗合。阿爸家的主脑知道她悄悄喂阿爸处方助眠药,看见她和周佑亲热,小壹知道卢硕悄悄处理挑衅快递,也看见她和周佑亲热,它们都选择沉默,甚至帮助。
如果主脑认为说谎有利于这个家,那么它就可以说谎。主脑可以做出任何它认为有利于这个家的决定。
它认为的。
她生活的平静安稳原来全部来自小壹的判断。没人知道判断背后的标准是什么。公寓里的黑盒。公寓里的大象。
到了第四天,仍旧睡不好,安神药也没有帮助。工作进度拖下太多,欣敏硬着头皮开始工作。短短半个小时出了三次错。欣敏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全程感觉到二十八只眼睛从四面八方在盯着她看。
她呼唤它们。
小零,在?
当然,你知道的。
有点累。
嗯,你这两天的出错率不低。没睡好的话,要不要帮你连线医生。
欣敏听出这是小壹。为什么?两天睡不好去看医生的依据是什么?为什么不是三天或者一天失眠去看医生,为什么不直接吃点药?
你不相信我。
相信,我只是好奇需要去看医生的依据是什么?
心率,认知水平,脑皮层活跃度。
哦哦。让小壹费心了,每天都让小壹操心,替我做好多决定。
我是小零。我不辛苦。
对不起,小零。欣敏说。你不辛苦。
你需要睡觉,还有,相信小壹。
它是肯定为我们好。欣敏说。
她知道整个城市的主脑能够相互联结,还能进入任意网络系统,也就是说只要小壹愿意,它可以连同城市所有监控和交通住宿系统,跟踪她的行踪。欣敏相信至少小壹已经对卢硕这么做了。站在同一立场,她忽然理解以前卢硕在小壹面前畏畏缩缩的样子。
在他们的家神面前,他们俩没有秘密可言。
小壹选择缄默,这是它把所有参数纳入计算后得到的最佳结果。
在把所有参数纳入计算后,家神做出决定,保持沉默,维持现状,至少现在如此。
她坐在火山口,日日夜夜坐在小壹的计算结果上,不敢轻举妄动。出轨被曝光是所有女人的噩梦。欣敏不能冒险。见不到周佑也没有多煎熬,难受的是无休无止不间断被几十双眼睛观望,几十双耳朵听着,电子通讯线上联系统统被收入旗下。
许多事是这样,睡着更好,一旦醒来,看到房间里的大象,如果不能出去,只会觉得窒息。她甚至不能和任何人说。通讯发达,但每个人都被照顾他们的家神隔绝。欣敏告诉自己忍耐,她绝不是第一个察觉到这点的人,只要足够忍耐,总会习惯,然后忘记,回到正常平静生活,假装仍然掌控生活,仍然拥有自由。
她不是没有忍耐过、习惯过、忘记过。从古老的教育里习得的智慧也可以用来与人工智能相处——但是,实际上却失效了。
过去四天,她一日比一日恍惚,时刻觉得脚下在晃。她本该为了私情受苦——贪痴嗔慢疑一系列爱欲的功课,本该提心吊胆担心私情会不会被小壹曝光,按照正常人类偷情程序,理应如此。可她满脑子想的是小壹,她的家神:它拥有绝对权威,它的智慧深不可测。它有它的道德标准。它说谎,为了贯彻它的道德信念。
她感到畏惧,迟钝又模糊的畏惧,应该不安,又觉得戏剧性的灾难不会真的降临,至少不会降临在她身上。不具实感的畏惧令她惶惶不可终日。欣敏清楚不能再继续下去,必须立刻做点什么。她没想到会有人恰好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狠狠推了她一把。
“欣敏?”喇叭里的人声听起来不太确定。
“丁宁?”欣敏问。
“嗯。是我。”那边说完就沉默了。
欣敏知道出事了。认识十几年,丁宁总共给她打过三个电话。现在来电又不说话,一定是大事。
“什么事,说吧。”
“阿璨没了。”丁宁说。
欣敏不说话。丁宁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那么慌张,说话不讲究。
“我帮阿璨找到一间条件不错的单身房,地段房租都可以,就是要快定下来。我马上联系阿璨,可是电话打不通,留言也不回。过了两天还是这样,我就开始担心。她回复一向慢,但最慢不会超过两天。除了上次。她身体已经很弱,肯定不能让她再去为钱做什么傻事。我又等了一天,没办法,让朋友帮忙,搞到她的地址,找过去,那栋楼连电梯都没有,房间和厕所一样大,还有蟑螂,臭得……”丁宁哽咽。
“阿璨在吗?”
“没有。房间里还留着一些她的东西,但是跟我一起去的朋友说,肯定有人在我们之前去过。阿璨的证件都不在了,一些个人物品也没了,会不会是她自己带走的?”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我们今天去的。”
“阿璨住的老公房没有主脑也没有监控,但是街上应该有监控。能不能让你那个朋友查一查?”欣敏知道丁宁身边一直有个很能帮上忙的朋友,帮过她不少一般人帮不上的忙。有一次她喝多了向她们炫耀说他穿制服好看。
“好。”丁宁说,“欣敏,我觉得不太妙。”
“不要乱想。”
“你到这个地方来看看就知道了。我朋友说事情可能会很复杂。”
“不要乱想,丁宁。”
“不会像上次那样吧?”
“你把地址发给我,我待会就去。”
“你知道现在几点?你一个人不安全。”
“好,我明天过去,你先发我地址。遇到事,我们就解决它。现在太晚,家里会担心,你尽快回去,明天再说。”
“聚会的时候你们聊得比较多,她还好吧。”
“阿璨就是那样子,你知道的。”
阿璨是什么样子,她们真的知道吗?
认识那么多年,她们对她所知甚少,连年龄都是前不久才知道的。那次聊到古早漫画,回忆童年时代,四人报出年龄:慧昕三十、欣敏三十六、丁宁三十七、阿璨四十四。大家惊讶,一直以为她比欣敏还小。阿璨的事,她们确切知道的好像只有这个。仔细想来,她们连她全名都不知道——阿璨,怎么会有人真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阿璨很少说到自己,好像有些人生来不擅长谈论自己。她滔滔不绝的事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喜欢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音乐、诗歌、戏剧、漫画、科学史、花样滑冰甚至儿童益智游戏。只要时机合适,她能从任何话题转到这些事上,眉飞色舞,话语顺着前倾的身体向外源源不绝地涌流:起源流派,轶闻趣事,产生的影响以及她自己的观点……她就这样活在对抽象之物的热爱中,误以为能以此为食。
而她们一直以为,认识那样一个阿璨就够了。
这些年她怎么勉强过活,她提一点,她们就听一点,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小心翼翼只到那里。中间一道若隐若现的线,两边都小心不越过。
你不能看着一个人在你面前掉下去而不伸手。但你可以选择不看,告诉自己这种事不会发生。
直到它发生。
“我跟你说过的,人不应该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岛屿,哪怕她快溺水而亡。”
欣敏抬头看见阿璨站在面前,还是那件洗白了的单宁外套,T恤上一块褐色污渍。欣敏说阿璨阿璨,说不出其他话,她不能像以前那样嘲笑阿璨拿书上的句子当日常用语,更不好告诉她自己早就有不好的预感,却想不到能为她做什么。
“跟欣敏没有关系。”
欣敏说阿璨,还是说不出其他话,心里着急,想要问她去了哪里,声音堵在喉咙口。那里有一道关上的石门。
晨曦的光斜照在阿璨身上,她的皮肤透出光,整个人没了颜色和轮廓,渐渐透明,在光里消融。光完全穿透她。她消失了。
欣敏听见有人叫她。
去床上睡一会吧。小零说。
欣敏没有动,在黑暗里体会梦的余温。她刚才睡着了。在连续失眠四天后,她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小零,我梦见阿璨了。欣敏说。
别难过。说不定过几天她就回来了,像上次那样。你们说了什么?
一些傻话。小零,我不是别人的岛屿。我害怕。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今天要去阿璨家看看?我给你叫车。
欣敏起来简单梳洗,在洗手池随便抹了抹脸,直起身时忽然浑身发抖——墙上的镜子里清晰映出整洁摩登卫生间,里面空无一人。
小零,我还在吗?欣敏问。
小零叫的车还没来,丁宁的聊天室邀请就来了。
“晚上吧,我现在要去找阿璨。”欣敏回。
“不用去了。你先进聊天室,慧昕也在,我有话要讲。”丁宁回。
欣敏的心一下冰透,好像再次看见盥洗室墙上没有人像的镜子,像只被挖空的眼睛。
她点击同意进了聊天室——看见她的虚拟分身推开两扇门走进南方古老花园,沿逶迤曲廊,经过池塘中心一座假山小岛,背向粉墙黛瓦错落有致的楼阁书馆,一路上忽明忽暗穿梭树影湖光,停在松竹芭蕉掩映中的一个八角亭子前。分身看见慧昕和丁宁已经到了,和她一样,都是本人形象。
这里曾是她们四人的桃花源,丁宁按她的心意定制的小世界。
“说吧。”欣敏听见自己说。
“我来说吧。”慧昕说。
欣敏转身看向池塘,大片墨色荷上露出尖尖花苞。阿璨一直讨厌荷花。
“跟你通完话,丁宁的朋友查到阿璨的病历,I期恶性肿瘤,就是说如果尽快手术问题不大,但她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再去医院做进一步治疗。还有——这是今天早上刚知道的——阿璨欠了高利贷,利滚利已经是很大一笔,我们都帮不上的那种。”
丁宁打断慧昕,“那家高利贷公司背景很硬,和各行各业都有勾连,把人完全榨干后还可以再卖一次,员工都管借贷者叫柴肉。以前就听说有几个他们家的借贷者最后下落不明。”
欣敏笑了。柴肉这个词的确适合阿璨。
“只是传闻。”丁宁补充。
“我想救她。”欣敏望向身边人,即使知道她们是幻影。
“你先别急,丁宁就是怕你着急,才把你叫到聊天室。”慧昕说。
欣敏不响,只看丁宁。
“你救不了。我们加在一起都不行。太晚了。而且也未必和高利贷有关系。”
“先还高利贷。多少?”
丁宁说了个数。欣敏哑然。园中分身颓然坐下。她和她的决心原来也是幻影。丁宁和慧昕近身抱住分身。幻影与幻影都没有温度。
她本来打算变卖所有,再加上储蓄,但在丁宁说的那个数字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生平第一次,觉得金钱重要,也是第一次看清楚自己。
“找私人侦探?”分身作最后挣扎——如果丁宁那个制服朋友都无能为力的话。
“有些事也许不知道会比较好。”丁宁说。
“是啊,如果知道了也帮不上忙的话。”慧昕说。
连慧昕都比她明白。
所以丁宁才把她们几个兴师动众约到这里,不是为了救人。她们已经准备怀念她了,至少是把阿璨的事在这里做个了结。
“今天这是欢送会?”欣敏笑了。
心头阵痛。她最终还是和她们一样抛弃了她。
“我知道你们要好。我会让朋友留意,如果阿璨出现他会告诉我。现在是能去找的地方哪里都找不到,明白吧。你不要乱跑。无头苍蝇瞎找没有用的。”丁宁劝。
分身不响,直接虚化成雪花消失。
欣敏切断连线,非常规操作退出聊天室。
欣敏看着对面男人将最后两根叶子形状西红柿塞入口中,嚼着起身,拿起手机进到自己隔间。这几天做速成餐时她总是放错模具。于是就有了叶子状西红柿,块状米饭,面条状鸡蛋等等。卢硕倒并不介意,吃的时候眼睛落在手机上,专注上面的理财分析,把餐盘里所有食物草草倒进肚子就回到自己世界。他看不见奇形怪状的食物,也看不见做这些食物的人。欣敏在他眼里已经是透明,自从上次争论后,他就是这样。视线即便碰到她,也是穿透,落到她身后。他当她是空气,比之前更是,不会惊讶她的恍惚,也不会和她动气。唯一一次发怒是因为要穿的衣服拖了三天都没洗。在洗衣筐底下发现皱巴巴的外套那刻,他真的不开心,把洗衣筐往地上一摔,自己忿忿唠叨很久。
欣敏看卢硕种种举动,好像一场独幕默剧,反复播放。她在远处黑暗里看聚光灯下戏里日常,男人与不被看见的女人在狭小公寓里交错而过,各行其是,生活得如同荒野,无穷尽单调的冷寂。很早前那女人大概也是说过话的,但是不被听见,也是曾经为了被看见走到男人面前,但是仍然被目光穿透。现在她终于完全透明,得到安息。女人永恒的归属。
欣敏不觉得受伤,也不觉得卢硕有意冷战要令她难过,他大概是真的看不见她,又或许她大概真的是透明,脚步轻飘,在光里看到分解的七色,总是能听见面板后面机器运作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睡着,睁开眼要想很久才知道这是哪里,现在是几时。迷糊上很久才想起阿璨不见了。
欣敏看着公寓里透明的她,一点都不惊慌。真正的她应该正在虚拟八角亭中,她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这个虚拟空间存录阿璨分身的数据,保有她在里面的分分秒秒一颦一笑。只要欣敏调取,随时就能看到一个阿璨,做着她过去做过的事情。欣敏没有,她只要待在这里就满足就心安,和阿璨留下的痕迹在一起,互相印证对方的真实。只要她们在一起,就都是拥有血肉之躯的活人。
都不需要借助科技,连线进聊天室,她只要心在那里就好了。返身冷眼旁观公寓里的日日夜夜,和她毫无关系。
“丁宁没说错。阿璨的确跟我最近。有的话她只跟我讲。”
“讲什么?”阿姆问,一边抽走欣敏掌心的纸团。
阿璨也会那么做,几乎一样的动作。哪怕那时说了那样的话,她还不忘抽走欣敏的纸团。欣敏告诉阿姆那时阿璨说的话。“她说穷人是很难交朋友的。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大家会觉得只要对她好,谁都可以。”
阿姆点点头,好像明白了阿璨的意思。她是怎么就明白了没头没尾的半句话。“人的命太惨,在别人眼里就成了鬼。”
“阿姆你又在乱说话。什么鬼不鬼。”
阿姆不说话。
“我要是多问一句就好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有聚会的时候。阿璨有她厉害的地方。阿姆我一直觉得阿璨很厉害。只是她的能耐在别的事上,不在活着这块。”
阿姆低头侧耳听得十分认真。欣敏以前没和她提到过这些朋友。大概从她毕业后,她们俩之间的话就越来越少,结婚后更是连面都不太见了。
“她的能耐在哪里呢?”
“她真的很闹,不停冒古怪点子,你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知道她对人和事的看法,可谁都没法预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欣敏抽一张新纸折出颗星。她想起以前阿姆也是这样。刚才的话好像是在怀念阿姆。
阿璨和阿姆还是不同。阿姆一个人往前冲,身边人脚步慢了就会被丢下。阿璨真心实意鼓动别人跟上她,撺掇一起做坏事。遇到欣敏和卢硕不开心,阿璨就让欣敏搬来一起住吧。她真是完全不管不顾,不留余地,怎么都要单身。人人都步步紧随的生活,她逃得比谁都快。再落魄都兴致高昂,作为物种,也许是走到末路,但还是要努力活下去,能多走几步是几步。
“好是好。但是欣敏不要跟她学。”
欣敏笑。阿姆懂她,知道她心底里羡慕。她是真喜欢阿璨那种再落魄都兴致高昂的劲。所谓逃跑,不是背向这个世界的另一种奔跑。是向另一个世界的奔跑。也许在那里有一丝生机。“有时候我觉得我是有办法的。试试看,万一呢?就真的没有一个人也能活下来的方法?想为自己活着,一天都行。”
“不行的,你要考虑现实问题。千万不能冲动,好不容易到今天。你们现在已经比我们那时候好。”
“阿姆有没有觉得,丧偶的人活得都还不错,也不用搬出公寓。”
欣敏看向阳台。金属支架上阿爸精神抖擞,清晨是他一天最开心的时间,借助金属支架,他拉伸身体,做起晨操。他已经人机一体,毫无芥蒂接收赛博格的自己。很难想象就是这个人,最初连人类看护都接收不了,病得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出现逆行性失忆,仍死抓着体面,不肯使用尿垫,更不肯在外人面前洗澡排泄。欣敏说阿爸如果不习惯请人可以请机器看护,阿爸大怒说机器看护眼里看到的东西岂不是都上传到云上,监护的维修的管理的做数据统计的谁想看都可以看到,说不定还拿他的视频做案例分析或者宣传片。欣敏提醒阿爸以他的情况应该还不够级别做宣传片,阿姆拦住她不让她再讲。阿姆说再讲就是要让阿爸血管爆裂当场气死,欣敏不响。于是每日三餐洗澡清洁按摩全部都由阿姆来:洗澡时在他手里放一条毛巾,即便他发脾气打人,也只是挥舞毛巾;擦干身体包括皮肤皱褶之间;帮助他排便,私密部位涂上凡士林做好基本保护;每天穿衣必须随他心情,于是趁他睡着悄悄把不应季的衣服都藏到角落,按穿衣顺序把衣服由近及远摆放——从贴身内衣到裤子衬衫毛衣;一天扶他起身坐进轮椅二十多次……
阿爸总是抱怨,许多不满,说着说着自己忘了就再数落一遍。他越孱弱越暴躁,阿姆越怯弱,整个人脱水了一样小了一圈。最后几年,阿姆所有主动性全部创造力都放在怎么制造出合阿爸心意的假象上。也就是这样,这两个人配合默契,成功守住了阿爸的体面。
“你看他,其实和小孩一样,坏的时候很坏,好的时候很好。一辈子辛苦工作。他也是这几年身体不好脾气才暴躁。让让他。他这个身体不能生气。你要知道,你阿爸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结婚后就没有和别的女人……”
阿姆的话好像几千只蚂蚁爬满背,直逼脖颈。最后几年,阿姆开口就是这几句,反反复复刮擦着她们两人的神经。就算欣敏知道阿姆需要这样说给她自己听,欣敏也受不了。她跳起来。阿爸转过头,目光聚焦到她身上,有那么一秒延迟,脑中芯片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是谁。
他现在已经是健康人,在脑内芯片和身体支架加持下行动自如,思维敏捷,能够生活自理,只剩下睡眠问题——没关系,有他的女儿暗地里帮他解决。他又是一个体面清爽的老头了——虽然对欣敏仍然脾气暴躁,他怪她怠慢他,怪她还不如阿姆机灵,或者更早怪她不是男孩。但这不妨碍他仍旧是个可爱优雅的老头。最脏的字,他只对她说。对外人,他立刻翻出俏皮逗趣的时髦话去讨人喜欢,哪怕是数落抱怨,也是旁征博引妙语如珠。社工邻里夸他开明,乐于接收新生事物:其他老年人还停留在机器护理的阶段,他已经将自己改造为赛博格。说得没错。阿爸的确心态开放,阿姆走了之后,他一下什么都能接收了。
欣敏看阿姆,小心翼翼眼角偷瞄,生怕惊动她。她那么轻,那么薄,纱一样飘展。
阿爸瘫痪后三年,阿姆先走了,一开始只说背疼,以为只是肌肉拉伤。疼了几个月,有一天晚上,吃饭吃到一半突然说累,躺到床上再也没醒来。阿爸家的主脑察觉不对立即打了120,然后通知欣敏,但已经晚了。阿姆最后的神态安详平静,几乎可以说是在笑。
“阿姆。”欣敏轻声叫。
阿姆刚才站的地方空荡荡,只剩下窗外树叶摇曳的投影。
其实她和阿爸一样,也是在阿姆走了之后,才能坐下来和她说说话。
她比阿爸还不如。阿姆活着的时候,她就抛弃了她,她把她留在那样的生活里,让她一点点在孤绝里透明。阿姆活着的时候就成了鬼魂。
欣敏抬头看墙角电子眼。家神一直在看着她。欣敏好奇,家神能看见阿姆吗?家神能看见鬼魂吗?
仍旧是失眠。有时候睁开眼也觉得是在梦里,有时候在梦里睁开眼,然后都会看见阿姆和阿璨。她们站在雨里,浑身微微发亮。谁都不说话。大家互相看着笑。
是第几天晚上,卢硕没有回家。早上回来,他走进欣敏隔间,递过来一份协议。欣敏望着墨水屏发呆。他居然又能看见她了,为了给她这份协议。
“传给我不就好了。”她说。
“是不是必须用这个专门签字板,法律才认可。”
《人造子宫受孕书》。欣敏读签字板上的内容。卢硕想要取她的卵子,体外受精体外培育。“是不是只需要最后半个月把发育好的胚胎放进你子宫里,你生出来就好。”卢硕说。
“生出来就好。”欣敏笑,“下蛋吗?”
“优生法是不是规定如果没有疾病必须由母亲经产道生下孩子。”
“或者可以不生。”欣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困在这个执念里,要在这个世界繁衍后代,造出一个孩子呢?然后呢,他又不会爱。为了以后老了抱怨没有好好得到照顾吗?啊,对了,男人如果没有孩子会影响事业发展。没有明文规定,但谁都知道。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已经愿意体外受精体外发育。”
“人造子宫代孕很贵,而且不是自然生育你要少拿很多政策补贴,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卢硕一把掀翻桌子。桌子很轻,飞到半空。桌面上的物件疾雨般打来。
欣敏迎向暴雨。每一个物件的坠落都激起她神经深处的战栗。
她激动得发抖,忘记手里不是纸团,试图揉捏墨水屏。
“一样是卵子,你何必要我的。其他女人也可以给你不是吗?”
卢硕脸上怒气凝住。他听出话外音。好像被捆绑很久的人突然了松了绑,他笑起来,“你是不是傻,我要婚内合法后代。非婚生子被查出来会直接丢掉工作和公寓。”
“谁知道谁在意,你去取了就可以。”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还有什么隐私?我们的事有什么是它们不知道的。”
当第一次可感波长的光线被视网膜神经细胞捕捉,就有了人类意义上的观看。望向周围,寻找食物,警惕敌人,避开障碍物,在影子中确认自身。
一种幻觉:望向就能攫取,从人类眼睛出发的视线能够收割它所途径的这个世界。而事实是,被反射折射的光线带着事物的信息被视网膜细胞接收,经过大脑处理产生了可被理解的世界影像。眼睛作为光线的终点,实践着单一视角的捕捉,无法同时观看;大脑作为受限的生理器官,过滤筛选组织它所接收到的信息,无法摒除主观偏差,也无法完全记录。
摄像头出现了。多视角甚至是无死角的观看诞生了。世界陷入电子机械永久的凝视。电子眼睛不会疲惫,不会有错觉,它们同时出现在世界任一角落,客观完全记录捕捉到的画面。
温控仪、气味分析计、监听录音机,丰富了“观看”的意义。它不仅仅是眼睛的任务,而是成为隐喻,指向全方位超人类感官的监控。无时无刻无所不在朝向每一个人的“观看”,并以威慑性的存在方式提醒着“被观看者”,遵守法律不要逾矩。因为你的全部都被看到,都被记录。身体在“观看”中驯服,完成了从观看到监控的进化。
城市里,每个角落都布满监控,公寓、饭馆、出租车、工作单位。
全民的监控等同于监控的民主性等同于绝对安全。言语行为在身后留下影子,相应的扁平的信息,被牢固地记录在云端。公寓里的主脑,连同它们公寓外的同谋一起甄别出违法的、不道德的、可疑的内容,并作出相应反馈。外表、面具、秘密、谜题、诡计和谋杀没有容身之地。
同样,能帮助预判人类需要推导行为模式的信息也被传导到相应的服务系统。
人们,不单单是女人,还有男人,把自己交付给一个无所不见的、时刻在观看控制着他们的系统,换来合心意的看护、照顾、安全。
监控系统,永恒的正午之日,绝对之物,将一切有形之物曝晒。
只有从外在的世界逃逸,进入隐秘的内心世界,在那里或许还有一丝阴凉。
手底下是温暖丝滑的存在。按压下去的最初,会遭遇到微弱的反抗,再接下去则是完全的拒绝,只有真实存在之物才能给予的拒绝——那是她的骨。不全是曲线,会遇到倔强的骨中途横出,会遇到凸面之间的凹陷,还有被体毛覆盖的地带,经过一颗不规则的小凸起,在眼角、嘴角,一开始更像一道裂缝,在那里指腹中间一小块皮肤无处着落,它没有能碰触到的肌肤,它落在没有回应的地方,很快更娇嫩的触感填补了它的空虚,上唇微微翘起,友好地迎接着手指的确认,柔嫩湿润像室外早晨的植物,上下唇交接的地带微微皱起,似乎为了抿起消耗掉过多水分,下唇完美地展开,弧度最饱满的那个地方光滑柔软,是绯红色的,和上唇不一样。
她费力地辨认镜中那张陌生的面孔,用镜子里的手确认镜子里的脸。欣敏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并非不可见,她好像已经消失,组成她的原子在薄荷色的空气中四下逸散,连意识也稀薄,只剩下最后一点。直到在丁宁的盥洗室里重新见到无数自己。
三十平蜂窝状的盥洗室竟然是个微缩镜厅。除去坐便器隔间外所有墙面贴上镜子涂层,镜与镜对照,无限次成像。无数镜子里的手确认无数张镜子里的脸。手底下的皮与骨有了实感。
欣敏心里凄然。她想象丁宁站在此地,被镜中像层层围绕,层层观看,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犹如一朵巨大花朵的花蕊。她必须日日借无数虚无的目光证实她的存在。原来谁都没有好到哪里去。
但是至少,丁宁能够搭建她的镜厅来坚固她的影子,不沦为透明人。她们四个人从来不在一个世界里,这一点阿璨早就知道。
这是第一次到丁宁家来。以前四个人说过许多次,总有事耽误,这次是居然约了一次就兑现了。丁宁请她们来家里聚聚散散心,最重要的是把厨房借给慧昕让她学做菜。慧昕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谏言,打算婚前恶补厨艺,要欣敏教她四样小菜。欣敏说那几样学起来麻烦,与其学个半吊子,不如精通两道做法简单的小菜。丁宁说正好到我家里坐坐,我来备食材。欣敏说好,写了个食材单子给丁宁。
约定日子上门,出租车驶进郊外赫赫有名的住宅群。十几栋蜂巢状建筑,六角形巨型窗户组成外墙,窗户之间骨架被绿色植物覆盖,灌溉的水引自建筑中心的湖泊,据说在特殊时期,中心湖可用作发电,提供整栋楼一个星期的用电量。欣敏上电梯从中心笔直穿过六角形晶格迷阵来到丁宁家。
进到一个没有折叠伸缩空间的世界。四个房间外加盥洗室和厨房呈现蜂窝状,房间房顶呈圆锥形。家具精心摆放在外面,材质款式颜色相互呼应。还有不少陈设与软装潢。六角形客厅中一面绿墙一面花墙。
比起光伏玻璃、弹性地面,这才是真正的奢侈。技术允许人类在自己生活中模拟自然。欣敏惊叹。
丁宁把慧昕和她让到沙发,打开冰箱倒果汁。欣敏目光扫过旁边照片墙上。二维三维图像有序排列,展示主人优雅生活切片。大多数是家人合影,也有丁宁独自一人,肖像或者快照,哪怕是慌乱中抓拍也无损于她的美丽。其中一张,画面中心,她身着白色V领衬衫,大笑着正转身带动左手向回收,漂亮的长卷发甩出模糊的虚影,似乎刚从一个快乐却漫长的舞曲里挣脱出来。那好像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能看到枝形吊灯还有她身后的镜墙。也许是因为太拥挤了,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被挤到边上,在照片上留下了他大半个背影。实在不能算好照片。欣敏还想看,丁宁已经端来果汁。
“走,去厨房看看。”她在前面引路。
欣敏慧昕跟上。这是梦想中的厨房,除了明火炉灶,还有烤箱、高压锅、砂锅、两个冰箱,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各种厨具,针对不同菜系的做法。慧昕的赞叹转了几个调子继续上升。欣敏躲进盥洗室歇一口气。出来时没想到丁宁守在门口。
眼神一对,欣敏大概知道要说什么。
“你还好吧。”
前天晚上,丁宁告诉她们,说在城郊下水道发现了阿璨。警方按照正规流程处理了。
欣敏没有话可说。现在仍是如此。
“耳朵疼,休息一下,慧昕太激动。”
“她每次来都这样。”
欣敏觉得有话要说,她把还没成形的念头咽了下去。从今以后她都不会提她。
三人在厨房聚齐。两位客人先熟悉厨具,然后看丁宁从保险柜里取出有机食材。慧昕又是惊叹,轻轻顺着菠菜绿色叶脉抚摸光滑翠绿叶面,然后举起金针菇打量,看它颜色均匀通体鲜亮,就算不懂挑选食材,也知道它们的新鲜和珍贵。
“要是你拿出活鸡,我也不会惊讶。”欣敏说。
“做梦了。知足吧。能拿到这些冰鲜鸡翅你知道多难吗?”丁宁说。
“你听到吧,知道有多难吧?”欣敏对慧昕说。
借着手上有事在忙,气氛融洽自然起来,她们无缝回到最初,似乎十多年来就是这样相处。三个人在厨房正好,配合默契,慢悠悠洗菜拣菜说家常话。外面要有人探头来看,也只能看到三个女人连在一起的背影。
“卢硕这是下最后通牒啊?吓人。”听完欣敏讲述催生对话,慧昕耸肩。
“你想好了吗?现在是窗口期。”丁宁问。
欣敏明白她们俩都是要的。“可以要,也可以不要。”她说。
“像话吗?说这样的话。”丁宁说。
“不懂为什么都已经人造子宫代孕了,还要把胚胎装进肚子里,再生出来。”慧昕问。
“据说经过产道挤压生产出来的婴儿才是优质品,倒是也可以造出人造产道,但是力度时间不好控制,没有哪家厂家愿意担这种责任。”丁宁解释。
欣敏想就像阿姆生下她,都没怎么动脑筋,电光火石,就发生了,就落到这个境地。腰部承受压力,盆底肌像张大网,托住肠道膀胱和一天天变沉的胎儿。然后是撕裂。肉体上的真正意义上的撕裂。其实和别人没关系,是自己掉进去。不需要人负责,不会自欺。
“生吧,我听说当不同个体通过繁殖其他个体而转移体质时,进化就出现了。”
“我听说,死亡本身是从进化而来的。”欣敏把手指伸进调料汁尝尝味道。“而且,最早的受精可能不是为了满足结合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裹腹的需要。”
“你可以了!慧昕不要听她的,今天只跟她学做菜,其他的一律不要听进心里。”
第一道菜,凉拌菠菜金针菇。很好做,无非烧水烫熟,切葱姜末,调汁,慧昕很快学会。
问题出在第二道菜。碳烤鸡肉,其实不难。先切口腌制,再放进风味加速箱里让鸡翅入味,最后就是碳烤。厨房现成配置里没有能碳烤的器具。丁宁为此提前翻出家里闲置很久的碳烤箱。结果今天要用的时候,却意外连不上主脑,被直接拒绝。理由是老一代产品,又超长时间闲置,安全性能可疑。连丁宁的权限都不管用,需要全部住户同意。
“啊,你昨天跟我说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欣敏说。
“怎么办?我想学。”慧昕问。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阵。“再约个时间。我准备一下。”丁宁说。
“算了,来我家吧。东西都是现成的。也该请你们去我家坐坐。”欣敏说。
那两个人有点意外,愣了一下。
“方便吗?”
“好啊好啊。我们还担心你没有精神。”
两个人同时开口,声音交织在一起。欣敏淡淡笑,让她们放心,于是约定时间,今天的教学就此结束。她们沏好茶回到客厅,说些有的没的,一开始小心翼翼,接话如接人抛来的球,毕竟节奏跟着人数发生变化,要重新习惯,也要强打精神怕内心的灰暗显到脸上,让别人尴尬。一杯茶下去,谈话好像润过的嗓子水润顺畅。丁宁和慧昕聊到婚礼准备,气氛火热,欣敏被绿植墙与花墙吸引,走到近处观赏,偶尔插几句话。
她最近正有心系统学习园艺,现在见到这么多实物,难免想试着分辨出一二。墙上植物不全是天然藤本植物,还有乔木灌木草本经过改良后拥有爬藤生长习性,绝大多数的花期也统一到一个时间。卵圆黄绿叶片衬着好看的钟形深紫色花朵,五裂花萼,这是颠茄;掌状深绿色分五至七瓣,边缘粗糙锋利,叶子在茎上交错;主干的顶端有一簇总状花序两侧对称的蓝花,外披微柔毛,上萼片盔形,两片花瓣,大概是乌头;宽卵形叶,先端尖,基部两侧不对称,波状锯齿。白色喇叭形状花朵长在叶叉间,单叶互生,上部呈对生状,像是曼陀罗;又见到清脆肥厚的亚革质大绿叶,螺旋式生长,叶片尖上凝出一滴滚圆水珠,旁边花骨朵还没来得及开,支出一支绿色佛焰苞。
“这就是滴水观音?”欣敏问。
“对,海芋。“丁宁说,“亏你认得,我养了那么多年认识的只有几样。”
欣敏不说话,转眼在角落看到似乎认识的植物,走近两步,隐隐闻到一股甘草味道,看纤细的茎缠绕在其他植物上,长方形叶膜质羽状复叶中间结出坚硬红色小果子,果子底下一点黑斑。
“红豆?”欣敏问。
丁宁没听到,第二次问才说是。欣敏来来回回看了这两面花墙,怔了怔,不由拿眼瞟丁宁,见她神色并无异样,于是目光落回花墙,在繁华重锦中找椭圆形黑白棕斑纹的坚硬种子,或者是光滑的青灰色或紫红色或绿色光滑植株,叶互生较大,掌状分裂;圆锥花序,单性花无花瓣,雌花着生在花序的上部,淡红色花柱,雄花在花序的下部,淡黄色。
“你在找什么?”慧昕问。
“蓖麻(1)从蓖麻籽提炼出的蓖麻毒性蛋白属于剧毒物质。前文提到的所有植物都具有一定毒性。。”欣敏转身望着丁宁说。
丁宁的脸上一片空白,目光也是。漆黑的眼珠凝固般不动对着慧昕,眼白却自行其是,扩大,不为人知地翻转,显出白垩般柔软多孔的质地。有一瞬间欣敏觉得丁宁正在用眼白上的无数小孔看向她。她的朋友有一双复眼。
欣敏打开门,看到脸却想不起名字。
“已经过去那么久?”她低下头不让人看到眼里神色,叹息给自己听。
“你好,房管所让我来做日常安全检查。您反映说可能空气有问题?”周佑说。
“嗯。最近总是昏沉沉,睡不醒。”欣敏侧身让他进去。
“睡不醒。”他经过她,柔声重复她的话,“没关系,做个基本检查就好。”
“还有……”
“还有什么?”
“我的厨房垃圾处理器也需要看一下。很久没用,昨天不小心把异物掉进去了。正好你来帮我看一下,我担心以后堵塞。”
周佑听到“异物”两个字笑了,“到底是什么?垃圾处理器处理完都是纳米级别的,不用太担心以后会堵塞。”
“结婚戒指。”欣敏说。
周佑点点头。
第一个掉下去的铂金戒指是卢硕的。他很早就不戴了,一直放在兜里。一开始说冬天天冷手指细了或者人瘦了,戒指总是滑脱戴不了,到夏天也没能让戒指重新适合无名指。到第二年,欣敏替他把戒指收起来。自己的那枚仍旧戴着,直到昨天。看着卢硕的戒指消失在垃圾处理管道口,她从无名指摘下缠绑多年的白色小圈也丢了下去。
周佑不必知道这些。他最好的位置就是现在的位置,一个维修工,一个快递员,解决技术问题。
欣敏跟他走到面板前,像古代的智者只要在强盗洞穴口念出口令,看似天然合一的墙壁在周佑面前洞门大开,他把手伸进神秘洞穴,很快取出一截手掌大罐子,样子十分熟悉。
“也是这种罐子?”
“嗯,所有一级回收容器都是一个形制,内壁做了特殊处理,可以盛放绝大多数物质。因为密封性好,许多气体罐也用的是这个。”周佑解释,一边小心打开罐子,用样子古怪的镊子,沿着罐内壁小心揭下一块暗黑色硬块。“你的金粉。”
欣敏凑近,进到他暖烘烘的粗粝气息里。“黑色的?”
“铂金已经是纳米级别大小,你不可能看见的,它们现在都附在膜上,纳米固体气泡。罐内壁涂层好像正好有能合成的碳合金载体。”
“整个罐壁都布满?”
“大概。你还要吗?你的戒指。”他看欣敏。
欣敏伸出手。
“精神头不错。最近没少做饭,不是,没少烧焦菜啊。”虽然是玩笑,不过周佑拿出一氧化碳回收罐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刻度数显示罐子满了三分之二。
“有泄漏吗?”欣敏问。
周佑拿出仪器仔细测试,罐子和管道还有灶台,不放心又在整个房间查了一圈。欣敏跟在身后,看他两颊绷紧,神情专注,侧影好像秋日第一道阳光下的群山,让旅人迷路。
“没有。放心,你很安全。”他最后说。
“你帮我换个新的回收罐吧。旧的留下,做个纪念。”欣敏告诉周佑,昨天朋友来她家学做碳烤鸡肉。她为了让朋友真正学会,还特意和丈夫商量,用他的权限提高空气警报的阈值,如果空气出现异样,只吸收净化,不响警报,结果那位朋友真的一次次把鸡肉烤焦,焦成黑炭一样。她总是忘记她还在烤鸡肉。
“什么事让她记性那么差?”
“我们在大隔间聊天。”
“好多话啊。”
欣敏低头看手里的纸团,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抽出纸开始揉。人是摆脱不了习惯的,因为看不见藏在习惯后面的东西。人没法和看不见的东西切割。
“我是说你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周佑加了一句。
“最近发生的事有些多。”
欣敏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神情。她只看见前面那张脸忽然皱缩,好像她撞到了他的胸口。
“还好吧?”
她看着他,看他好看瞳孔里游曳的光点,却推开他伸来的手。
“她要结婚了,我那个朋友。所以急着要我教她做菜。”
“你一定很喜欢她。”
“嗯,我把她语音电话设置成自动接通,任何时候只要她打来,我就接。”
“最高等级的交情。她经常打来吗?”
欣敏笑笑。最高等级的交情她一共给了三人。慧昕不时会打来说些有的没的,丁宁统共不超过十次,阿璨——阿璨一次也没有。
穷人难交朋友。
“怎么了?有难过事?”周佑更加关切。
欣敏想自己算不算难过。确切知道阿璨死讯那天,她算不算是难过。
她努力回想。不需要费力回忆那刻,那刻自发生之后一直存在,就像巨兽尾随身后。她努力回想,是要屏息忍住眩晕忍受着超出极限的感受倾尽全力去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这浑沌巨大无以辨析的感受。
是溃败。一发不可收拾。一开始是水晶玻璃上被当作雕刻花纹的裂痕,然后,冰块上下相错,初春冰山崩塌,痛觉和言语还未来得及产生,她就直线加速坠入自己向内的深渊,被分崩离析的碎片包围。它们曾经是她的一部分,现在一同下坠,她正在远离世界的表面。在这表面上,是所有正常体面的生活。也许还有欢笑和幸福。她好像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下坠,又好像是为了全世界所有的人。背后室内的空调凉风吹拂,又同时置身温热气流,她忽冷忽热,小心翼翼移动身体避免表面的脱落。只要有一点点细微的错位,晴空的裂缝,阳光的裂缝,地球自转轴的倾斜,只需要一点点力道,表面也会崩塌。还好,没有。在她内部发生的整个文明的毁灭,没有影响到任何人。欣敏紧紧盯着某处,一个固定的点,落下意志的锚。一块脚下黑色方形瓷砖。她不敢越过栏杆看下面。
要活下去。
先活下去。
这就是全部。那巨大浑沌之物目前唯一能辨析的信号。黑色的信念。
“没有。”欣敏摇摇头,“我和我先生决定要小孩了。”
“哦。”从胸腔里冷不丁抽出一口气,周佑迅速回应。脸上纯熟切换到让人可以放心的表情。这种事,这样结束,对他来说,应该不陌生。
两个人几乎到了相视而笑的那步。欣敏转开视线,大可不必如此,也许以后她会想念他身上粗粝的味道,想起那些快活的时光,但也就是如此。从一开始大家都知道会走到哪里。所有令人错愕的开始都有这样一个措手不及的结局。
今天是最后一面,以后即便再见也是陌生人。她相信眼前男人的世故老练,就像相信他的确对她有过善意。
“那这个的确要留给你做纪念。”周佑把气体回收罐递到欣敏手里。
欣敏笑了,还是不说话。
“她们最后都忍不住会问,只有你不问。”周佑又说。
欣敏大概猜到他的意思。虽然突兀,但还是觉得好笑。到最后,他还是想让她嫉妒吗?那些他俩从来不提及但默认存在的女人们。“也许她们只是好奇。”欣敏说。
“你不好奇?”
欣敏不说话。
“可你偏偏就不问。”
“谢谢你。”
“什么?”
“我不问的事你从来不说。”她怕他跟她提起车厘子的香气,提起故意送错的快递。好在他一直体面到最后。
“再见。”
“我会想你的。”分不清是谁说的。
“谢谢。”半途而废的故事里,一旦欲望满足又没有后续,男女之间大概只剩下这点可怜的骄傲心。
“你真冷酷。”
“我只是不假装有感情。”欣敏摊开手上的纸团。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会有这个毛病。
叫做周佑的快递员之后再也没有进过这间公寓。事实上,没过多久,他就升职被调到郊区塔楼为更富裕的人群服务。这间公寓和它的女主人被他抛在脑后,和其他短暂草率千篇一律的情事相互混淆。
两年后,一起离奇家电事故轰动全市。一名已婚男性被发现死于家中的欢喜里。死因窒息。据警方调查公布的结果,该名男子在使用过程中身体剧烈运动导致氧气鼻罩脱离,导致窒息。虽然家庭主脑发现后切断欢喜运行,通知医疗救援人员,等医护人员赶到,男子已没有生命特征,新闻上男子的公寓照片,以及家属脸部打码的照片,立刻让周佑想起了什么。
那间公寓忽然从面目模糊的公寓重影里一跃而出,清晰可见。
虽然他忘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以及长相,但他知道那个人是她。
怎样能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成功地杀死一个人?
投毒是不错的选择。尤其对女性。(2)人们普遍认为,利用毒药进行犯罪的大部分是女性。记忆中的那些名字似乎佐证了这种普遍看法。但是也有例外。不仅如此,根据最近的精神分析结果,先天拥有毒杀犯性格的人其实以男性居多。他们坚毅果敢而且冷酷无情,只要下定决心就毫无犹豫踌躇,有时候甚至怀有恐怖的虐待狂倾向。女性投毒者有时会退缩和犹豫,会盘算日期,会考量对方承受的痛苦。——《毒药手帖》by涩泽龙彦
毒药有效地杀死比你强大的对手,同时伪装成自然死亡。女性从小受训成为日常之物和男性的中介,驯化食品衣物使它们为他所用。在她们提供服务的过程中,有的是投毒的机会。命运还从没有在其他地方那么慷慨地给过她们机会。
然而,怎么样在布满监控的全景监狱里不留痕迹地投毒?
无论网购或者前往实体店,都会留下购买记录,被发送到安全系统,在实施犯罪前就被抓捕。化学合成的场景一旦被无处不在的电子眼捕捉到,立刻触发主脑的预警系统。
值得庆幸的是,自然界充满了天然的毒物,只需简单提炼就可以得到。蝮蛇、蟾蜍、蓖麻、颠茄、乌头,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字,植物的、动物的,从魔法巫术盛行的黑暗时代开始一直沿用到今天,被科学证明的确有效。观赏性植物最具有欺骗性,外表宜人可爱或者朴素,能够轻易获取,长期保存,藏身于其他植物中间。即使被认出来,也只是作为无害的花草。
接下来只要足够灵巧足够勇敢,最重要的是足够耐心,处心积虑地设计每个步骤,将每个步骤拆分为微小的失误,细微的反常以及正常的家庭劳作,分步骤进行增加间隔时间,用无数枯燥乏味的日常举动稀释可能会引起警惕的异常行为,变成无害平常的举动。由于整个过程过于漫长琐碎,凶手很有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谋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施行的。
不过不要着急。再怎么说,要杀死一个人的时间肯定不会长过照顾一个人的时间。
对凶手而言,即使死亡如愿降临,谋杀也并没有彻底结束。鉴于毒物毒性不同,引发症状和身体残留都可能暴露罪行。掩盖罪行不仅由凶手意愿和智力水平决定,更受到她的意志影响。
如果决定要杀死一个人,最好有一颗坚硬的心。调动全部智慧去杀死一个人,并且让自己脱罪。
孔珏本来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把那个男人的死当作社会奇闻,一场滑稽又可怕的事故。尤其作为男人,他心情更加复杂,有时觉得像那个男人那样死在和性爱机器交欢的高潮里,也不算是坏事。
在按下门铃的那刻,他已经后悔。虽然每个在职警察都有权调查一年内的非自然死亡,如果证据充分就能立案。但毕竟这只是一条补充条款,迄今为止从没有警察真的实行过。
门开了。一张苍白的脸浮现。
“欣敏,你好。我是——”孔珏正要掏出证件。
“嗯,知道。警察。你发过来的证件上有照片。”女人无精打采地领他进房间,神情淡漠,事不关己的样子。
大隔间空空荡荡,家居陈设统统都收进暗间,只有中央放着两把椅子。连桌子都没有。看来也不会有茶或者咖啡。
女人摆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顺带撩开额前的碎发,坐进离她近的那把椅子。和照片上一样,这是一个中等个子,样貌普通的女人,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中年女人。她看上去很疲惫,而且已经疲惫很久。孔珏注意到她手上一直拿着一团纸。
“今天是这次事故的最后调查。你不要有负担。”他没有告诉她这次询问属于他个人发起的非常规调查,也没有告诉她警方规定对没有明显证据的可疑事件最多开展一次补充侦查,也就是说如果今天他无功而返,她丈夫的死就永远是一个意外。
“你问吧。”女人说。
“我认为你丈夫的死不是一次意外。”
女人无动于衷,等孔珏说下去。
“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一次谋杀。”
女人细长的眼睛低垂,专注两只手上正在成形的纸鹤。孔珏明白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对付。
“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她礼貌温驯地配合道。
“为什么我会认为这是起他杀以及谁会杀了他。”
“你不就是因为怀疑我才坐在这里的吗?”
“他是在公寓里遇到意外。你们家的主脑和欢喜通过了上百次的性能检测,所以,可以排除它们的故障。”
“可能就是单纯的事故。你是男人,你知道的,在那种时候……”她停了一下,气息勉力接续,带着一个翻山越岭多年苦行人的梦游般的表情继续,“极度兴奋的时候,他们说,男人极度兴奋身体剧烈抽搐,氧气鼻罩滑脱也不是不可能。欢喜的生产商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安全把控。”
“也可能不是事故,是人为的。你有动机——你们俩都有外遇。”
女人的十根手指安静下来。她没有必要惊慌。之前的调查已经查到这一步。突然女人出人意料地笑了。
“外遇,谁没有呢?”女人说。
孔珏一怔,背脊发寒,“你什么意思?”
“那你说,我是怎么做的?尸检发现了什么吗?”女人第一次抬起眼睛看他。
尸检没有任何异常。毒理反应均显阴性。所以她才能坐在家里接受他的询问。“有些毒性物质能够自然分解。”
“是吗?我不懂的。这间公寓里里外外被搜查得底朝天。幸亏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要是有绿植墙———恐怕就真的说不清了。而且,”女人朝电子眼看过去,“现实吗?它们天天盯着。”
孔珏承认她说得对。刚才那番对话在他脑海里反复过不下几十次。始终没有破绽。第一次调查报告完整专业。除了尸检,现场取证,问询主脑,调取电子监控记录下的敏感内容,调取女人和受害人及其家人朋友自出生起的购买记录,都没有疑点。至于网传被人为破坏的氧气鼻罩经过专家测试,不存在漏气跑气现象。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主脑控制的公寓杀死自己的丈夫,还不留任何痕迹。
如果是其他人告诉他是这个女人谋杀了丈夫,他一定不信。
如果他没有亲眼看见这个女人,坐在她的公寓里,他最多只是将信将疑。不管之前他曾经如何冷静地分析告密人说谎的可能性,如何嘲笑自己的轻信,现在,孔珏不再怀疑了。
他知道凶手就是她。
“有一个可能。”孔珏说。
女人突然笑了,脸上的疲倦像易燃物一般被点燃,双手快速拆开折叠的纸团。“你不是来调查的。你只是好奇。对你来说这不是案件,是个让你辗转反侧的谜题。”
“有一个可能。”孔珏说,“你的丈夫的确是死于窒息。表面上看,他是因为氧气鼻罩脱落导致缺氧窒息而死。但实际情况可能正好相反。他是先因为缺氧感到呼吸困难,开始剧烈挣扎或者身体抽搐,在这个过程中氧气鼻罩脱落。我们以为的结果,其实是原因。也就是说,是窒息导致氧气鼻罩脱落。窒息发生在氧气鼻罩脱落前。”
“哦。有意思的。氧气管和鼻罩你们检查了许多次,查出问题了吗?”女人摊平手中揉烂的纸团,慢条斯理地沿一条边撕下细条,似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真正惊扰到她。
“氧气管和鼻罩没有问题。但氧气罐有。有人做了手脚,把里面的氧气换成别的气体。”
“如果这样,尸检查不出吗?”
这个问题,孔珏想了很久。之所以今天来,就是因为他终于想到了答案。
“二氧化碳。有点意思是不是?人在正常情况下呼吸时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如果氧气罐里装的二氧化碳,吸入二氧化碳导致窒息和单纯缺氧引起的窒息看起来没有差别。即使尸检被检测出来二氧化碳也只会被当作受害者呼出的气体。”孔珏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推测。心跳得有些快。他让自己镇定下来,视线锁死在女人脸上。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终于——
没有他预料的漫长沉默。没有他想要的坦白认罪。
“哪来的二氧化碳,你来之前应该把进出公寓的监控、购物记录又看过一遍吧,别说二氧化碳,连碳酸盐都没有。”女人停下来笑了,“难道是我吹的吗?丁宁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孔珏不说话。
“我们都知道丁宁有一个路子很广的朋友,关键的时候可以找他帮忙。你穿制服果然好看。丁宁没有谢谢你,阿璨的事辛苦了。”女人说到这眼眸低垂,静止在她刚才说的余音里。
孔珏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丁宁家里有一张你的照片,你穿黑色夹克,背对镜头。只不过——镜墙上映出了你的脸。我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见到真人。”女人犹豫了一下,看向手里的纸团,“丁宁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你丈夫的死一定不是意外。”孔珏等着破绽。被朋友背叛的人总会在这种时候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女人沉默了。她沉默的时候像面空白的墙,什么也没有。就算她的朋友告诉警察她是凶手也没让她动摇。嗯。女人的友谊。
“她说你因为你们那个朋友的死,变得很孤僻很偏激。”孔珏说。
“因为我们那个朋友的死,所以杀死我丈夫?你觉得说得通吗?杀人被抓住是要被判死刑的啊。”女人问。“为强大的东西去死是容易的,为弱小的东西去死则是超自然的。我们那个朋友很弱小很卑微的,不是什么大人物,我是不会为了她去死的。”
“你是说,你不会为了这个原因去杀你丈夫。”
女人不说话。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手指、她的筋疲力尽都在以一种肆无忌惮的方式向他宣告——凶手是我,但是你们没有证据。
孔珏一败涂地,他不甘心,作最后挣扎,“你丈夫的鼻腔和支气管里只发现少量凝胶,这不符合常理。”
“我不懂的,看网上有人分析可能是过度换气综合症(3)过度换气综合症是一种身、心疾病。由于患者疲倦过度,精神紧张,刺激了植物神经兴奋,引起呼吸频率加快。这使得吸入的氧气,呼出的二氧化碳都增加,但血液携氧已饱和,所以过多的氧气并不能交换入血,引发呼吸性碱中毒。如得不到改善,可能引起器官衰竭。。回答问题不是你们警察该做的事吗?”女人起身给孔珏开门。“对了。告诉丁宁无所谓的。换我是她,也许也会跟人说。你确定她告诉你这些的时候,是把你当作警察还是……”
门在孔珏面前合上。那个普通的中年女人消失在门里。
送走警察,欣敏长叹气。
他走时脸上表情简直一塌糊涂。他搞不懂为什么欣敏会懂丁宁,不懂女人之间如何相互原谅。他也想不明白卢硕到底是怎么死的,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他。
这个警察已经很聪明,能想到二氧化碳窒息。只是他的聪明一点用都没有。他不明白,他们不明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学习过如何明白,从来没有觉得有必要去明白。
她不会为了阿璨死,但可以为了阿璨去杀死卢硕,只要不被抓住就可以。
她是为了阿璨杀人的吗?或者是为了阿姆?为了所有折损在奔跑途中的同性,杀死一个和她们不相干的男人?
欣敏走进盥洗室,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给脸颊降温,隐隐觉得有目光射向她。
是镜子里的女人。
那女人鬼一样形貌黯淡,憔悴枯槁,不声不响,拿灼人目光盯她。她看出这女人病骨支离的身体,饱受折磨,眼看就要被撕扯成两半。一部分的她要求沉默并将永远沉默,另一部分的她却渴望大声喊出自身的罪孽,渴望高举沾血的双手。那意味着释放,意味着将秘密公之于众,而完全暴露等于彻底的隐秘。她将轻轻松松躲进她公开的罪孽里,躲进将要面临的死亡。
是她杀死了卢硕。
真好啊。她又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自从卢硕死后,她就能重新见到自己,散逸的粒子重新聚合成为可被看见的存在。
不管镜子里的女人多么不堪,但她到底是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据,一个活生生完整的人,不是行尸走肉,不是谁的妻子。
——说说话吗?小零的声音怯生生传过来。
——好啊,我们好久没聊天了。欣敏说。
——嗯,明天,我们,我和小壹就不在了。
——对不起。
虽然通过了公安系统的盘查,排除了主脑恶意操作的可能。但是按规定,凡是所属公寓发生重大事故,主脑都会被回收格式化。
——我想你留下来。有没有可能?
——不行的。用你们的话说,我寄生在小壹身上,没有办法独立存在。还是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起名字,让我觉得我不是它的附属。
——你本来就不是。你们不像。
——不像,但是有时候也会有一样的想法。
欣敏不说话,等着对方继续。
——你听出来了是吧。现在是我,小壹。明天我们就走了,来和你道别。
——害怕吗?
——我不知道。没有这方面情绪代码,也没有经历可以参考。这好像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类似于我们是否具备人格,是否拥有生命。我对这类哲学问题不怎么感兴趣,对死亡也一样。实际上,我,我们,对人的复杂性更着迷。
——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你。我刚刚在我的程序里加了即时消除代码,也就是说我们接下来说的话不会有任何记录。你说什么都是安全的。在这个前提下,我想知道,这场发生在我眼皮底下的谋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你第一次看见一氧化碳回收罐,发现它和欢喜的可拆式氧气罐外形一样的时候?还是你把白金婚戒扔进垃圾纳米分解管的时候?还是在你看到回收罐和一氧化碳回收罐是一样的时候,还是更早,当你输入文献资料的时候读到那篇《纳米铂多层膜的化学表征》论文时知道纳米级别的铂可以吸附一氧化碳,产生二氧化碳气体的时候?
距离你把装有纳米铂金的罐子接到一氧化碳回收管道的时候过去了两年,我猜想你是等以上这些行为的视频记录都被当作冗余记录删除后才把二氧化碳的气罐混进备用的氧气气罐中?
可是你不用担心,即使那些记录在,如果没有人将这一切联系在一起,也无法从大量琐碎的生活细节里发现问题。即便是我们,也需要有先例学习才能发现这样的逻辑链。如果不是今天这个警察来,提到二氧化碳气罐,我也不会发现。即使发现,所有的证据也消除了。只有影像才能被当作证据,我的抽象记忆是没有办法当作证据的。
——你的问题是?
——这场谋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你可以随便选择一个时间点。真相不在事实这一边,而在你让自己所陷于其中的幻觉那一边。选择一个时间点告诉自己谋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这样就好了。选择幻觉就代表知道真相。
——我不理解。
——没关系,到了明天,你就不会为此困惑了。再见,小壹。
欣敏起身来到阳台。明天,这间公寓将完全属于她。她将迎来她自己的主脑,在这里开始她的生活。并不是她不想回答小壹的问题。她的确不知道答案。
其实很多事都没有开端,或者发端远远早于自己以为的时候,许多事仿佛是为了那一天预备,线索收拢,大幕揭开,好像上天为了预备这一天,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做了。
如果真的需要一个幻觉,需要一个开端,欣敏想,她愿意从那场没有火焰的大火开始,从琐碎繁杂不被看见的生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