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婧
热石刚刚接触皮肤的时候,滚烫、热烈,继而变成沁入肌体的暖意。热石顺着她的后背向腰部滑动,继而在理疗师温暖的手引导之下,走向她的手臂和腿。待到翻转身体,面向室内深蓝色丝绒天花板,细小射灯点缀其间拟成星空。这间SPA在城市近郊山谷度假区的一间酒店内,这里离市区路程较远,来往不便,但离她工作地并不算远,的士大约二十分钟就能抵达。每次车驶进度假区的宽阔洁净道路,在山谷间平顺安静行驶,像是现实与幻想的结界开启。午后轻阳,道边树木树梢随风摇曳,带着她的凝望,抽离她的某种内在,让她变得既空洞又轻盈。
在她理疗的这一层康乐中心,从理疗室出来,穿过室内温泉区,走到室外温泉区,有一处酒店标志性的装置:清浅水池,池底薄铺细碎白色石子,简洁方亭像浮在水面,四周是白色帘幔。
十年前,从她度蜜月的海岛酒店的水上别墅,推开客厅门,走过无边泳池,走上通往海的更深远处的栈道,直走到末端,有同样的亭子位于海面上。蜜月相册里,有丈夫为她拍摄的,她身处亭子中间,一半身形被海风吹起的帘幔遮住的照片,还有他俩双双坐在亭子内的合影。丈夫设置好自动拍摄的定时器后,要赶在快门自动按落前飞快地跑回镜头内,好几张照片里,留下他晃动模糊的身影。
她居住的城市新开这间酒店后,她带孩子去度周末,酒店活动日程中有一项冷泉泡泡,孩子在满是泡泡的温泉池内嬉戏,像缠在大团云朵中的猫。她陪在旁边,给她擦脸孔、拍照,抬头看到那个亭子,想起这个酒店与她的蜜月酒店属同一品牌运营。作为酒店的标志景观的纱幔水亭,此时从印度洋转换场景来到内陆的山崖谷底。冷泉泡泡,其实就是在低于体温的温泉池内制造出大量的绵密泡泡。这项工作,也是她的日常,浴缸内放好一半水,倒入泡泡浴液,用莲蓬头喷洒细密水流,在水面激出厚厚一层泡泡,再唤孩子去洗澡。九岁的孩子软白娇柔,心思幼稚,每日洗澡在浴缸里消磨,乐此不疲地让细小玩偶在浴缸边缘排队。那些玩偶,来自一种盲盒浴球,浴球在水中溶解后会有不同玩偶出现,有迪斯尼公主、Hello Kitty、维尼熊、神奇宝贝系列等等,她们有一次甚至泡出过一只据说是隐藏款的全身粉红的维尼熊,她总怀疑是某种工艺上的失误造成的。
活动时间结束,陪同的工作人员散去,池中只余孩子不愿离开,泡泡消弥,新鲜水流注入,池水恢复了透亮洁净,映出天空大朵白云似的镜面。孩子转移了兴趣,温泉池底部铺着灰黑色小石子,她用脚趾头夹住小石头举出水面,并向母亲展示这种绝技。一颗颗拣出的小石子有大有小,深深浅浅不同色度,在池边堆成小堆。孩子又游去池的另一边,从修剪别致的雪松盆景借出几根细枝放在石头旁边,完成作品后邀请母亲拍照。午后的阳光移去,风就悄悄地起来了,渐渐卷起衣衫。她拿了浴巾裹好孩子出池,路过亭子,长长的白色帘幔被吹动飘起,以山崖粗粝岩面为背景,有了生动。
孩子喜欢捡石头,无论海边、公园、酒店,甚至爷爷奶奶爱带她去的韩式汗蒸房内,有机会看到清洁的石头,她总要捡取。她允许孩子选几颗喜欢的带回,回家就放在玄关的钥匙盘里,渐渐堆出一种风景。石头多了她就用封口袋收起来一些,不敢乱丢。因为孩子有时从玩具柜深处发现这一小袋一小袋石头的表情好似发现珍宝,她会惊叹:“太好了,我想找它们很久了。”其实,她已经忘记很久了吧。孩子们总会飞快忘记,但孩子有大人没有的天分,能从无数石头中选出属于自己的。很难理解是什么吸引了孩子,是石头表面的一个细孔、一块斑痕,还是一条裂纹,让它与众不同,成为心爱之物。
把石头放在衣服口袋,用手指轻轻摩挲,像是孩子们会做的事情,上次做是什么时候?孩子三岁时,丈夫带她们去海边酒店度假。傍晚,孩子坐在沙滩上玩沙,她陪在旁,丈夫去海边走了一会儿回来,递给她几颗小圆石,已经被海水浸润打磨得十分光滑。丈夫牵着孩子去踩水,海浪卷挟白色泡沫扑涌过来,丈夫一只手抱在孩子腋下,一只手拉举孩子胳膊,把她提起来躲避海浪,孩子肥白的小腿依旧努力试图踢到浪花。如此一次又一次,孩子笑得那么快乐,脸上有世界上所有美妙的事情第一次向她展开时,全然去领受的惊奇。回酒店房间的路上,丈夫捡回的石头在她衣裙口袋里轻轻碰撞,她的手习惯地寻上丈夫的胳膊,顺着他的手臂滑落,牵住他的手指。
孩子在温泉池边排列的石头,让她想起四年前,带着孩子在异国读书时去过的一间店铺。那日上午工作完成后,她出去给孩子买衬衫,遇上大雨,看到这间店铺于是避入。可她对这间店铺的了解远超过一般过客,她屡次在家居和器物相关的书籍里看到过这家店名,看到不同的人描述中的店铺陈设和店主形象,信息碎片拼出的朦胧印象在这次偶遇中落实。这间店铺原来由夫妇两人经营,出售食器和杂货。丈夫去世后,店铺关闭过一年,后来女主人换了较为窄小的空间重新开张,独立经营。店主是清瘦年长女性,细软灰白头发在脑后扎成小髻,为淋雨的她煮了热奶茶。店里的物品不多,物品与物品之间都保持着充分空间,像是要容空气和光在其间自由走动。在售物品大多是店主喜爱的一对夫妇的作品,丈夫制作的食器和妻子制作的木盒。除了这样审美私人化的物件,还出售精选的杂货,从抹布到扫帚,皆是耐用好物。偌大的不锈钢灶台和料理台占去了店堂四分之一的地方,这里更像是有人在生活的地方。门口方形木托盘内,铺就淡黄细沙,写着数字的圆润黑色石块放在上面,摆成日历,沙盘日历起首是几枝枯珊瑚,末尾是几颗海螺。她坐在一旁喝着白色陶碗内的奶茶,目光移至窗边长桌,两枚贝壳、两根锈铁钉、一小团细铁丝、一枚曲别针、一小堆黑色石子、几根扎起来的粗铁丝,排列一行。雨后阳光浮现,这些无用脆弱之物变为值得注目之物,既美妙又让人无由伤感。那段时间孩子患眼疾,滴眼药水时却总是顽抗,她看到孩子每每鼓起的勇气因为畏惧一点点逃缩泄去,两人每每纠缠很久令她疲倦不堪。后来她想出办法,和孩子约定,每次滴眼药水时她说Cinderella,在说完以前孩子必须睁着眼睛,说完就可以闭眼,因为孩子最爱灰姑娘。Cinderella可以分成四节发音,读满两秒,如此终于滴完一管眼药水。
蜜月水屋室外的平台有扶梯可以入海浮潜,水屋周围海水水质因建筑施工和人类活动被破坏,但是也能够清晰观察珊瑚和鱼类。好几年后她才知道,酒店再一次装修时,为保护海洋环境,这些她蜜月住过的水上别墅被拆除了。她要去浮潜,丈夫十分抗拒,最后她换好浮潜面具和潜水服后,丈夫坚决要她系上安全绳,绳子一头拴在平台旁的木桩上,才同意她下水。水屋附近珊瑚礁被损伤不少,珊瑚褪去生命颜色,白化变成岩石一般,在水下留下许多死亡断枝。周围鱼的种类也有限,多是不同颜色身披条纹的小鱼,像是神仙鱼之类,她用水下相机拍了在她面孔和手指间穿梭的小鱼给丈夫看。晚上去主岛餐厅吃完饭,由栈桥走回水屋,丈夫警惕地唤她去看在水屋下方灯光幽暗处,聚集的一群群魔鬼鱼,恐吓这就是她白天去过的地方。第二天她不敢再下水,上午九点就已经暴烈的日光里,丈夫在沙滩上一次次跳跃,要求她拍出双脚离地、四肢张开的潇洒身形。照片里,丈夫跃身蓝天碧海与白沙之间,身处与真实世界隔离的桃源,似可以无缘人世的忧伤或动荡。也是在蜜月的海岛,她第一次在海边做SPA,帘幔隔成秘境,海风柔软,那音乐和气味,疗程结束时清透的铃钹声响,在十年后似乎没有丝毫变化。
滚烫的热石刚刚触碰肩背,她一时退缩,一时身体的真实感被激起,那些疼痛、撕裂的记忆同时浮起。医院的地下室,无数的手接住她,把她从雪白空洞处拖离,她离一个具体的人越来越远,他将按照某种仪礼流程的规定,将身体交还尘土,归于大化。
蜜月旅行结束,从新加坡转机回国,乘坐地铁绿线去往机场的路上,有两个很年轻的男孩,样貌周正,穿着体面,上前与丈夫搭话闲聊,结束时递出一本宣传册给丈夫,她在旁看到册页是关于一个在美国西部发展起来的宗教组织。她笑同丈夫说,听说他们偏好在富裕阶层发展年轻成员,鼓励奉献家族财富。而且,听说他们的男性成员可以娶多位妻子。丈夫不安起来,她压了声音,同他讲起自己知道的关于这个宗教的各种传闻,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识来自她什么东西都要读一读的习惯。到达机场,办理行李的托运以前,丈夫先去寻了垃圾桶,悄悄把宣传册丢弃,他甚至不会因为好奇把它放在背包里。旅行中路遇街头表演,戴着尖顶帽子的魔法师向围观的众人宣讲,谁能从石头中拔出宝剑,谁就可以成为亚瑟王。他问谁愿意来试一试,丈夫想去却又不好意思向前,她大力推他去最前面,获得拔剑的机会。丈夫当然并没有成功,在神迹面前成功的机会只属于孩子,一个小男孩理所当然拔出了宝剑,成为了王。魔法师宣布丈夫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他居然有几分安慰,自此她喊他圆桌骑士。丈夫是什么人呢?丈夫是可以去说乱七八糟知识的人,丈夫是可以轻松说出独有的密码和暗号的人。十年,一句话可以变成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可以变成一个眼神,演绎所谓心领神会。十年,一个人变成了尘土,关于丈夫的记忆微尘由她聚集成石。
目光越清澈越好,去看到事物本来的样貌,目光停留在一块石头上足够久,其中会浮现我们渴望的事物轮廓。被抛弃在森林里的汉赛尔和格蕾特尔,在月亮的清辉下,看到来时路上撒下的洁白小石头,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他们沿着这些发光的石头走上了回家的路。她会想,她和孩子的石头有一天也会成为宝石吗?
墓园里总有石头,有些是切割石料留下的碎片,有些是铺路的石子颗粒。孩子不喜欢燃烧纸钱的烟灰,不喜欢火焰带来让空气紊乱的热流,她总躲在道旁继续她的捡石头游戏。这次,她翻起了一块太大的石头,藏在下面的硕大蚂蚁们慌张地冲了出来。丈夫的墓地在墓园的高处,她领着孩子沿着一层层的台阶向下、再向下,走回去。夏天的晴日午后,天空有流云,蝉鸣和着不远处铁道上火车经过闸道的鸣笛声。她牵着孩子的手,摩挲着孩子的手指,她的手指还未长出成人的坚强骨骼。她喜欢对孩子说《小红帽》里大灰狼的语言:“我要把你的手指一根根吃掉。”引发她的惊笑。孩子总是那么容易笑,好像世间的事情到现在为止,好笑的理由对她来说总更多一些。丈夫墓地后面的那块墓地,空白墓碑上被贴上了铜色星星标签,这意味着这块墓地已经完成了预订。那块地方被她留了下来,她说起不要怕,像对孩子说,像对自己说,像对丈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