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书写中的记忆与时间

2023-02-08 01:14:41姜成洋
云南社会科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书写记忆历史

姜成洋

一、引言

有一天,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

河道溢满了水,浑黄。秋季涨水,记忆里未曾见过。一夜的雨,可能上游下得猛烈。雨仍在淅沥。河边几棵速生杨。抬头看着叶片。人有很多时间是意识不到自己存在的,意识不到自己走路,意识不到自己来到这里,意识不到自己抬头,看着树叶。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人有很多时间是意识不到的。这大概就是“忘我”。当人突然意识到这刚刚所有的“意识不到”时,一种存在主义的趣味才会发生。这“存在主义”并不容易解释,它可能更依赖体验。(2022.10.2)

什么是体验?不妨这样理解,它是人的沉浸状态,是多种感觉的混合状态,是一种无时间、无自我的状态。一旦“我”重返意识,体验就终止了。

这篇文章探讨的正是体验,准确地说,是历史书写中人的体验。这体验涵盖了许多维度,如历史中的人如何体验他/她正经历着的生活,人在事后的回忆中如何叙述过去的体验,历史学者何以想象历史中的人的体验,历史书写何以融入历史学者的即时体验,诸如此类。

这里必须向两位思想者致敬。首先是法国文学家普鲁斯特。他的煌煌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充满了对记忆、时间和体验的思考。某种意义上说,《追忆似水年华》虽属文学范畴,未尝不可视作一种历史书写——它描绘了“一战”时期的法国社会。普鲁斯特用文学方式,呈现了亨利•伯格森提出的直觉记忆,也称非自主记忆。①[法]亨利•伯格森:《材料与记忆》,肖聿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年,第62—66 页。这种记忆由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感觉唤起,如甜点的味道、汤匙碰壁的声音、路面砖块的高低不平。它突如其来,使人沉浸在这种无时间、无自我的状态里。当然,除了碎片化的非自主记忆,《追忆似水年华》本身还有另一种记忆模式,即主人公思考如何建构这部小说的自主记忆。历史学者似乎很少思考普鲁斯特的启示,这种记忆模式支离破碎、突如其来,使它更多停留在文学和精神分析领域。但毋庸置疑,普鲁斯特呈现了更接近纯粹体验的存在状态。

另一位是荷兰历史学家安克斯密特。他或许是第一位在历史书写领域系统阐释“体验”的史学家,这些思考汇聚成一部出色的理论著作——《崇高的历史经验》。他意识到,在历史学家不动情感地考察客观的过去之前,在真理和谬误的问题提出之前,在语言可以传达之前,存在着超越它们的某种体验。①[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杨军译,上海:东方出版社,2011 年,第7—11 页。精神史、日常生活史和许多文化史都可看作关于体验的历史。就历史写作的这些不同类型来说,其中心在于过去的人们如何体验自己的世界,这些体验与我们谈及我们世界的方式有何不同。在这里,体验位于客体一边,位于历史学家考察的对象那一边。②[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第3 页。《崇高的历史经验》贯穿了对语言与经验关系的思考,语言本身既是沟通的媒介,同时也是一种障碍。体验在转译成语言传达时,已经与难以言传的体验拉开了距离。③[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第9—11 页。这对思考体验有极大的启示,但这篇文章并不专门讨论语言问题。

安克斯密特意识到,与传统历史书写和历史理论涉及的范畴相比,记忆同体验更为贴近。④[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第206 页。结合普鲁斯特非自主记忆的启发,这篇文章着重围绕记忆,探讨历史书写呈现人的体验的可能性。

二、历史与记忆

在思考历史书写中人的体验之前,有必要对历史、记忆本身做些阐释。关于历史的概念,不妨从两个方面区分,即客观发生过的历史与事后阐释的历史。就客观发生的过程而言,它已经确定,无从更改。从时间上说,但凡过去了,都已成历史,哪怕刚刚过去。就此而言,当下只是无从把握的瞬间,人能拥有的只是对过去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至于事后阐释的历史,由于阐释主体的多元,对同一段历史的呈现自然也会多元,甚至充满矛盾。这里不妨借鉴保罗•柯文的理念,他在《历史三调》中,从事件、经历与神话三个角度阐释义和团的历史。⑤参见[美]柯文:《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杜继东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年。作为事件的历史,说的是历史学家对义和团历史的阐释,它建构了对义和团来龙去脉的解释逻辑。作为经历的历史,说的是亲历者对义和团历史的叙述,历史阐释的多元在亲历者的叙述中格外凸显,它们往往细节生动,支离破碎,彼此互补又不乏冲突,反映了不同个体视角的独特与局限。作为神话的历史,说的则是服务于政治的历史建构,对过去同一段历史的建构,也会随着政治的不断变动而形成不同阐释。

记忆同样有多元的划分标准。文章开头提及普鲁斯特,涉及非自主记忆。这里便有自主记忆与非自主记忆的区分。所谓自主记忆,就是个体主动甚至刻意地回忆,为了想起以前经历过的情节。非自主记忆如前所言,它藏在意识深处,由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感觉唤起,如《追忆似水年华》中最经典的例子,小玛德莱娜点心的滋味突然唤起了往昔画面。它是人类更普遍的记忆体验形式,且常常是联觉型的体验,即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等不同感觉的瞬间交汇。与普鲁斯特相关的是个体记忆,尤其非自主记忆,因其私密性、通感性和突如其来的特点,它很难出现在历史书写中。

与个体记忆相较,集体记忆则更多地成为历史书写的对象。从客观存在的角度来说,集体记忆在人类历史上长久存在,远古神话、民歌、纪念碑、博物馆等,承载的都是集体记忆。⑥[法]雅克•勒高夫:《历史与记忆》,方仁杰、倪复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64—65 页。但作为一个学科概念,“集体记忆”出现在20 世纪20 年代,由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提出。按照哈布瓦赫的理解,一个社会中有多少群体和机构,就有多少集体记忆。尽管进行记忆的是个体,而不是群体机构,但这些植根在特定群体情境中的个体,也是利用这个情境去记忆或再现过去的。⑦[法]莫里斯• 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40 页。

“集体记忆”理论影响深远,启发了后来诸多历史和社会学研究。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对民族建构的思考:民族国家是靠历史记忆维系的想象的共同体。①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保罗•康纳顿提出“社会记忆”理论,着重于记忆在历史纵向变迁中的传递,实际仍是基于“集体记忆”的一种思考。②[美]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第40 页。再如,“文化记忆”与“战争创伤”的研究,揭示叙述者解决自我认同的依赖和焦虑,仍属于集体记忆范畴。③参见[日]桥本明子:《漫长的战败:日本的文化创伤、记忆与认同》,李鹏程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9 年。但“集体记忆”偏颇明显,它从当下需要出发思考过去,借助过去的形象来追求现在的目标,结果记忆成了政治的产物。④Cohen,P.(2014).History and Popular Memory: the Power of Story in Moments of Crisis.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集体记忆”试图建构记忆与身份的关系,但大抵没有摆脱政治规训记忆,进而塑造群体身份的思维定式。“集体记忆”研究淡化了记忆与身份的交互影响,人身份的多重性、模糊性被抹去。⑤Burke,P.&Stets,J.E.(2009).Identity Theory(pp.112).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进一步说,集体记忆很难呈现历史中人的体验的复杂微妙。这也导致了记忆研究的悖论:一方面,研究者对记忆的关注,是对近代史学偏重政治史这一传统的反叛;另一方面,却又导致了政治史研究的复兴和回归。⑥王晴佳:《记忆研究和政治史的复兴:当代史学发展的一个悖论》,《史学理论研究》2019 年第4 期。

历史书写重新呼唤“人”的回归。⑦参见刘志伟、孙歌:《在历史中寻找中国:关于区域史研究认识论的对话》,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 年。研究者不得不重温马克•布洛克的观念,即历史是关于“时间中的人”的科学。⑧[法]马克•布洛克:《历史学家的技艺》,黄艳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47 页。布洛克拒绝戕害人的历史学,认为真正的历史学关注人的全部,包括其身体、情感、心态,而不仅是观念和行动。如果历史学不关注人的整体,它也戕害了历史本身,它完全是从社会和时代的角度理解人。⑨[法]马克•布洛克:《历史学家的技艺》,第7 页。就此而言,历史书写重新呼唤对个体记忆的研究。

哈布瓦赫强调个体记忆的集体性,固然有其理论价值,但毋庸置疑,个体的独特记忆的确存在。一个简单而普遍的现象,同一个家庭长大的子女,他/她们对家族历史的叙述也会颇有差异,既互补又冲突。甚至不同个体间的性情也往往迥异。⑩Chengyang Jiang.(2022).Peasants’Fatalistic Thinking in Chinese Communism: an Analysis of a Rural Family’s Oral History,Integrative Psychologic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56(2).集体记忆理论显然无力解释这种现象。

个体记忆的罗生门现象,引起追求客观的历史学者警惕。从尽可能逼近历史真相的角度来看,这种警惕很有必要,但记忆存在主观建构,这本身就可以成为与历史探究同步的研究问题。历史学者需要探究每一个文本的生成过程。⑪Lynn,A.(2014).Memory as Both Source and Subject of Study: The Transformation of Oral History,Stefan Berger and Bill Niven,eds.Writing the History of Memory,London: Bloomsbury.如果将个体记忆的建构视作说谎,这显然是对问题的简化。这里首先涉及记忆的时间维度。人们以为自己想起了童年往事,实际想起的很可能是别人对这段往事的叙述。人们以为自己想起了过去某个情节,实际很可能是移植了别人的一段经历,或者是自己经历过,但在反复回忆中已经失真的经历。

如果上述情况可以视作时间对记忆的消磨,那么,在记忆中添加想象,似乎也是人保持建构故事能力的本能。记忆和想象交织在一起,想象总会包含记忆的成分,而记忆并不能原封不动地复原原始的印象。记忆会自发融入想象的成分,当记忆模糊时,想象力就会赶来支援,并填补记忆的不足。记忆反复重复着各种符号,以确定记忆的所指确实存在。在最初反思记忆时,这种虚构和想象完全可以被叙述者意识到——有时是瞬间意识到,原来自己在虚构。但这种虚构颇具吸引力,以至于人们在事后想从记忆中剔除虚构时,需要付出比最初的虚构更大的努力。思维惰性迫使叙述者屈从于成型的虚构,也逐渐弱化了其对叙述真伪、即时情境中自我体验的辨识力。⑫[美]丹尼斯•姆贝:《组织中的传播和权力:话语、意识形态和统治》,陈德民、陶庆、薛梅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年,第135—136 页。

拉康从精神分析语义学的角度,提供了思考个体记忆的视角。他认为无意识需要投射,主体通过对别人的言语来承担起他的历史。①[法]雅克•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246 页。一个人向外人陈述的自我记忆中,大部分是在头脑中活跃着,并随时可以重复的情景片段。这意味着,人在独处中,曾无数次追忆这些情境,并在这种追忆中寻找逝去的自我。追忆的次数太多,以致这些画面在头脑中始终活跃,很难完全固定。重要的不是人回忆了什么,而是人在回忆。他/她们真实地变成了他/她们表现出来的样子。人们不能简单地指责个体记忆说谎,因为他/她们全心全意地投身于他/她们的角色,以及这些角色迫使他/她们接受的命运。

借用萨特的概念,也可以说在个体记忆里,存在自我意识的自欺本质。②[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第77 页。人的自我意识要求他相信自己的叙述,人只有把某个对象当作自我来看,他才是真正的自我。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其实知道那个对象并不是他的真正自我,他其实是有能力拒绝诱惑或者反抗权威的。但是,如果他真的拒绝诱惑、反抗权威,他就会感到极大的空虚和无奈,感到一个抽象的孤零零的自我,因为失去了一切对象而感到恐慌。③邓晓芒:《论“自我”的自欺本质》,《世界哲学》2009 年第4 期。就此而言,每个人都尝试在记忆中建构自足的世界,这个世界有其幅员与界限,其中安排了属于自己的时间、空间、人物,及带了幻觉色彩的种种记忆。这些记忆把意识中消失的东西与当下丢失的、被压抑的东西联系在一起。④[瑞士]荣格:《心理分析学的理论与实践》,成穷、王作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年,第19 页。

回到刚才那个普遍现象,同一个家庭的子女为何呈现迥异的记忆与性情。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她们出生在不同年代,这意味着他/她们会与不同年代的大历史发生碰撞。尤其在成年之前,性情形塑的年龄段,每个人与不同历史事件的碰撞,这对他/她们此后的性情,及对历史的阐释都产生了极大影响。⑤Chengyang Jiang.(2022).Peasants’Fatalistic Thinking in Chinese Communism: an Analysis of a Rural Family’s Oral History.这符合马克•布洛克“回溯历史”的研究思路,即从当下的现象出发,回溯历史,并按照时间顺序,考察个体意识的发展,重构其成长历程,通过记忆重新勾勒决定个体性格与命运的因果链条。⑥[法]马克•布洛克:《历史学家的技艺》,第60 页。这是一种“发生学”思路,它当然不是单一地从现在返回过去,再单线条地重回当下,而是一个当下与过去往复穿梭的过程。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个体记忆的多元也涉及记忆与遗忘的关系。学者阐述记忆——尤其普通民众的记忆——的价值时,常说记忆是为了抵抗遗忘,这个认知忽略了记忆本身的建构。米兰•昆德拉极其深刻地指出:“记忆并不是对遗忘的否定,记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⑦[法]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年,第133 页。同时,所谓记忆抵抗遗忘,也忽略了“遗忘”作为一种创造力的价值。这是尼采的发现。在《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中,尼采专门分析了“遗忘”的价值,提出“非历史地”生活:

无眠、反刍、历史感都有一个度,一到这个度,生存者就受到伤害,并最终走向毁灭,无论它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还是一种文化……非历史的东西和历史的东西,对于一个个人、一个民族、一个文化的健康来说,是同等必要的。⑧[德]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李秋零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第141—143 页。

历史学者固然可以宣称自己纯粹地面向过去——姑且不论这种可能性存不存在——但对非历史学者而言,即便大众需要获取关于过去的某些知识,有意无意间,他仍是立足当下生活,或做面向未来的考虑。每个人都各自按照自己的目标、力量和急需去选择关于过去的某种知识,对于芸芸众生而言,他们永远仅仅为了生活的目的。⑨[德]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第165—166 页。

以上分析了历史、记忆及两者的关系:历史和记忆交互影响,历史(客观发生的历史)塑造着记忆,记忆重构着历史(事后阐释的历史),历史(事后阐释的历史)的书写,正是在这交互影响的时间穿梭中完成。

三、历史中的他者体验

安克斯密特说,与传统历史书写和历史理论涉及的范畴相比,记忆同体验更为贴近。①[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第206 页。同集体记忆的抽象化不同,个体记忆更能呈现历史与意识的多元互动,它离呈现历史中人的体验似乎更为贴近。畅想一下,假如要呈现历史中一个人的体验,大致离不开下面几种渠道。

第一,从文字史料中追溯过去人的体验。最理想的情况,那个历史中的他者喜欢记录日常体验,且他/她恰恰带了些普鲁斯特的思想气质。这意味着,他/她的文字不是简单的吃喝拉撒,更不是去复述社会正在发生的热点大事,假如这些大事没有引起他/她直接体验的话——相反,大部分历史学家们恰恰会被这些大事吸引。他/她对体验的记录是生动描述,而非概括。比如,他/她在描述一种转瞬即逝的厌世感时,说“一根锋利的丝勒住内脏,一股恶心”,而非概括地说“抑郁”。他/她并不刻意记日记,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灵感体验,那宁可间断好几天书写。

遗憾的是,历史研究者遇上这种史料的概率微乎其微。文字史料本身是丰富的,但文字史料中的体验却极度匮乏。无论档案、回忆录、日记,这些文字的撰写者大都不是普鲁斯特风格的人。他/她们可能保留了与人物相关的文字,但无疑缺少了体验。里面会有表达情绪和感受的字句,但如我所说,这不是普鲁斯特风格的文字,这些所谓的体验性文字更多是一种反思状态下的书写。这意味着,体验的微妙与复杂可能被概括。自然,体验但凡转化成语言或文字,实际都已经进入了反思状态。这也是现象学从理论走向书写实践必然面临的悖论。但再次重复,撰写者不是普鲁斯特风格的人,这是认识论与本体论的思维差别。这种体验性的文字,与体验原本的状态存在不小差别。

甚至很有可能,研究者面对的是历史中的藉藉无名者,与他/她直接相关的史料极其有限。这再正常不过了,不只因为草根没有书写文字的习惯,更重要的——如费孝通研究乡土中国的体会——很长一段时间,熟人社会没有书写文字的必要。相对于文字和语言,表情、动作这类“特殊语言”更便于传情达意。而语言、文字像个筛子,把人与人之间的情意公式化了。人们永远在削足适履,使感觉敏锐的人怨恨语言的束缚。②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 年,第13 页。

娜塔莉•戴维斯研究16 世纪的法国农民,她面对的同样是史料匮缺问题。如在写《马丁•盖尔归来》时,地方信息异常丰富,但特定人物的史料仅有一鳞半爪。戴维斯的做法值得借鉴,她借助来自同期本地的其他资料,努力发现他/她们也许看到过的世界,他/她们也许有过的反应。③[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刘永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6 页。借助间接的档案,这离呈现人的体验又远了一步。档案能为历史学者提供建构过去的基础,但如戴维斯所言,档案本身就是一种虚构,这虚构并不意味着伪造,而是一种叙述技巧。④[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马丁•盖尔归来》,第5 页。某种意义上说,借助档案中其他人的体验,去想象同时期另一个人的体验,这是用抽象化的集体体验施加于具体个人。

如果说档案中的体验是抽象了的集体体验,回忆录倒是有了比较系统的个人体验,可毕竟是事后回忆当年,隔了时间,差了味道。日记倒是缩短了时间隔阂,它也尽可能贴近了人的体验,可假如那是反思性的书写——绝大部分都是如此,那终究离纯粹体验有些距离。

第二,从事后的叙述中追溯体验。这里的记忆,是那种主动甚至刻意地自主记忆。与档案文字相比,记忆与人的体验似乎更贴近。但这与回忆录的问题相似,当下的叙述者与过去的自己拉开了时间。换言之,它的问题仍在于进入了反思状态。这里姑且不论前面提过的记忆淡化、主观建构。记忆本身就容易忽略一种时间维度,它介于最初的瞬间与反思之间,将反思形成的解释,移植到最初瞬间的感觉中,成了一种看起来很合适的解释,自己都难辨真假。这涉及记忆与时间关系的本质问题。

此外,体验的零散、突如其来会在自主记忆中变得有序,如同萨特在《恶心》中写道:

当你生活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环境在变化,人们进进出出,如此而已。从来不会有开始,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无缘无故的。……可是当你讲述时,一切都变了,只不过这种变化不为人们所注意罢了。证据便是你说你讲的是真实的故事,仿佛世上确有真实的故事。事件朝某个方向产生,而我们从反方向来讲述。……叙述是逆向进行的。瞬间不再是随意地相互堆砌,而是被故事结尾啄住,每一个瞬间又引来前一个瞬间。……我希望我生活的瞬间像回忆中的生活瞬间一样前后连贯,井然有序。这等于试图从尾巴上抓住时间。①[法]萨特:《萨特文集》(第1 卷),施康强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50—51 页。

这里不只涉及时间问题,也涉及“我”。萨特说,当我在追赶公交车时,“我”是不存在的。当我跟别人说我追公交车时,“我”出现了。换句话说,当人沉浸在原初体验中时,他/她意识不到当下那个“我”存在。当一个人有了意识投射的对象时,他/她才意识到当下这个“我”,这也是他/她从原初体验中抽离出来了。②[加]马克斯•范梅南:《实践现象学:现象学研究与写作中意义给予的方法》,尹垠、蒋开君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18 年,第140 页。

由追溯历史中的体验返回当下,面对这个正努力追溯“真实自我”的人,历史书写者该如何理解这种“真实”?如同人们面对卢梭的《忏悔录》,这个被追寻的“自我”在何种意义上接近“真实”呢?斯塔罗宾斯基对卢梭的评论颇有见地,他强调的仍是一种共时空的同时性,这里不妨直接引述:

自我不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静止,恰恰相反,我就是那焦虑不安本身,它禁止我停歇下来。正是在我摆脱原先被我当作原始给予物的事物(它刚被给予,就被即刻收回了)的过程中,我自身的真理得以显露,而我原以为在这事物中找到了“真实自我”。由此,我的所有行动、错误、虚构、谎言都体现着我的天性:我本真地就是这种不忠实的状态,即背离那永远吸引我、却永远躲避我的平衡状态。不存在无法被自我之整体性所吸纳的疯狂或谵妄。整体性的所有侧面都同样可疑、同样非法,但它们所构成的整体则奠定了主体之不可磨灭的价值与正当性。这就是为什么一切都必须被讲述、被坦白、被揭露,由此,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者才得以从那无比完整的混沌中显露出来。③[瑞士]斯塔罗宾斯基:《透明与障碍:论让-雅克•卢梭》,汪炜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115 页。

第三,从空间追溯体验。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提出“记忆之场”的概念。诺拉意图通过探究文本、口号、仪式、象征、纪念日、建筑等,探索近现代法兰西国家成长过程中的公共记忆与认同。④参见[法]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黄艳红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 年。诺拉从宽泛意义上讨论“记忆之场”,且偏重集体记忆,但这个概念本身是一种提示,即从空间或可寻找历史中人的体验。

实际上,人类学田野考察的一个意图,正是为了走进历史空间,获得历史体验。这需要移情。比如,你来到中国西部一处高原废墟,半个多世纪前,这里曾有一批来自东部平原区的人垦荒生产。相比于翻阅档案馆的资料,走进这苍凉空间,自然能更好地体会当年垦荒人的体验。强烈的风、正午刺眼的光、人在苍茫戈壁上的渺小感,这些与身体相关的体验那么直接,似乎一下子就把你带入了半个多世纪前。当你情不自禁抒发这种体验时,出租车司机却给了提醒:现在的气候比以前好多了,以前的冬天多冷,现在气候变暖,政府也开始重视保护环境了。你突然意识到,仅仅半个多世纪,一处微观区域的气候就可能发生改变,由此也改变了不同时间中的人在这相同空间里的体验。

可见,还原历史中人物的原初体验,历史书写者面临了太多困难,其中最难以逾越的障碍仍是时间。我们无从确定,跨越时空的两个不同个体在何处实现了体验的重叠。安克斯密特分析赫伊津哈与历史体验,他谈的是过去被经验为整体。安克斯密特说,历史经验与人们对艺术的经验一样,总是最为复杂的。“历史经验的情况与实证主义世界观所建议的恰恰相反。在历史学中,当你离开复杂性走向所谓基础的、简单的东西时,你其实是在走向抽象,走向不确定的理智建构。历史整体地、全面地降临到我们;如在艺术中和审美经验中一样,这正是我们首要地经验过去本身和它所留下的东西的方式。”⑤[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第93 页。

赫伊津哈捕捉的,确实是过去某个年代的群体体验。通过观看过去的诗文、艺术画作,赫伊津哈体验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氛围①参见[荷]约翰•赫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对十四和十五世纪法兰西、尼德兰的生活方式、思想及艺术的研究》,刘军、舒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这引起他的“狂喜”。在一瞬间,一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消失了,就像过去与现在之间的一条时间轨道,它没有分隔两者,而是成为两者相遇的中心所在。历史经验将过去和现在拉到一起,使两者有了短短的令人心神俱醉的一吻。②[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第95 页。这一刻未经宣告,不期然来到,还不能够随意重复。它突然降临在历史学家身上,而历史学家不能刻意将它激发出来。

跨越时空的不同个体,他/她们的体验重叠纵是难寻,我们仍有理由为赫伊津哈的“狂喜”感到欣慰。或许,赫伊津哈在将过去体验为整体,体验到过去时代特殊的气息、氛围时,他已经在某些瞬间实现了与过去个体的体验重叠,只是,他本人也无法确定,哪一刻才是体验重叠的时刻。

第四,从自我中捕捉体验。历史学者似乎只能从自己身上捕捉近乎纯粹的体验。他/她储备自己当下的瞬间体验,好似创造了时间胶囊,里面塞进了这种被称作“瞬间体验”的碎片。若干年后,他/她将亲手打开这个胶囊。也就是说,他/她以自我为史料,无论当下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拉开多长时间,他/她都将那个自己视作有别于当下自我的客体。一个有历史研究思维的人,面对过去自己的日记,并且将这个自己视作被研究的客体,这个行为本身又会引起大量的即时体验。这即时体验里,不乏陌生、羞愧抑或其他。

只有真的尝试过这种实践的人,才能拥有那种难以想象的体验。这也可以看作历史书写,尽管它与人们熟知的历史研究不太像,不妨把它视作对一个历史研究者意识状态的探究。它呈现了意识的拼贴画状态,当下、过去的当下;回忆、过去的回忆、梦境对历史的反思。即便线性时间排列,它仍呈现了时间的分岔和碎片,这或许更接近生活的真实状态。这本身带了非虚构文学的意味,与历史研究者晚年书写个人回忆录相比,这显然是一种不同的实践。它挑战了“历史书写本质上是回溯性的”这一理念,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它成了一种前瞻与回溯的混合。

四、历史书写中的自我体验

前面说过,历史作为一个客观发生的过程,它本身是确定的,无从更改。它是诸多逻辑线的交织,如同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球。如果历史书写关注大事件,研究者的意图便是呈现一种解释逻辑,就像从混乱交织的线球中撷取一条,使其来龙去脉变得清晰。历史研究者通常认为,他所撷取的那条线,是历史线球中最关键的几条之一。也就是说,历史发展存在大势。

历史发展存在大势的认知,衍生出历史决定论的认识论,以及“辉格史学”的方法论。历史决定论认为历史发展存在规律,可以预测,甚至历史的进程可以被掌控。卡尔•波普尔对此给予了有力回击,他认为历史实际上像一个有机体,这个有机体像人体一样,在不断变化中。重复事件的经验不是原来事件的经验。历史发展本身受到了诸多偶然事件的影响。③参见[英]卡尔•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杜汝楫、邱仁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与历史决定论对应的“辉格史学”,指史学家忽略历史事件所处的原本现场或语境,从后来实现的目的出发,倒推过去历史的发生过程。“辉格史学”和“目的论”遭到强力质疑,批评者指出,时间是不连续的,历史并非以直线式展开,也不会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揭示出真实“本质”。④Herbert,B.(1965).The 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New York: W.W.Norton.本质上说,凡是历史研究,都无法摆脱后见之明。超越“辉格史学”并不是彻底摆脱历史后见之明,而是摆脱线性历史观的束缚。将人们熟悉的历史陌生化、碎片化,把碎片重新拼贴,以破除强加于复杂历史现象之上的各种“本质性”规定。这种对线性史观的破除,同样也是对历史决定论的否定。

从历史阐释与历史本身关系而言,即便历史存在大势,这种对关键线条的撷取理顺,使它与历史本身的发展状况已经不同。在“实际体验过”的历史中,历史本身的逻辑混乱尤其明显。不妨试想一下自己的生活,生活本身谈不上有明晰逻辑,抑或短时间的事件有逻辑,但与此同时,我们还在面对或关心着其他不断变动的事情。体验与大历史有关,体验也与大历史无关。生活整体是混沌状态。

与这种混沌相关的,是历史中的时间感。在线性时间的历史研究中,时间感是相对清晰的来龙去脉,历史事件有开头,也有收尾。这里的时间,大体是指客观时间、机械时间。除了客观时间之外,有一种更普遍的存在,即主观时间。它与客观时间,或者说主流历史叙述对时段的划分存在差异。在这里,历史事件没有开头、结尾,时间是绵延的,或者说,书写者可以抓住任何的瞬间作为开头、结尾,每一个瞬间,都是有厚度的瞬间。①尚杰:《解构与时间》(第1 卷•瞬间与永恒),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年,第18—19 页。

历史的体验者在叙述历史时,时间会不断变形。时间出现褶皱,人在回忆高度重复的生活状态时,时间的褶皱便产生了,换句话说,长时段被严重压缩;时间也会延展,即人生的某些关键节点,在人的记忆和陈述中被无限拉长;时间会分岔,因为身体的偶然感受,产生了普鲁斯特的非自主记忆,它与时序时间几乎无关。在“实际体验过”的历史中,时间无法清晰。即便历史书写按着机械时间依次推进,但时间的体验与呈现却不是线性的。历史书写变成了过去与当下的往复穿梭。

与历史中具体个人的体验重叠相比,普鲁斯特式的体验重叠无疑更能把握,他谈的是自我当下与过去的体验重叠。这片段突如其来,并不一定转瞬即逝,在非自主记忆终端,人可以接续有意识地记忆场景,也可以暂且终止对那遥远过去的回溯,沉浸在对刚才那时间之外的存在状态的回味中。此时人的体验,正如文章开头河边漫步的遐思。人会意识到,对瞬间的体验是一种无时间、无自我的状态。书写这种沉浸的体验,句子似乎可以没有主语。“我”惊讶地发现,开头那种无主语的书写,本身就处在无意识中——这无意识并不是指书写本身,而是指书写过程中没有主语的这种状态。

生活中的偶然感觉,无论激起的是对遥远过去的追忆,还是让人沉浸在转瞬即逝的当下体验中,它都使人处在了时间之外。对客观发生的历史而言,当下只是无从把握的瞬间,人能拥有的只是对过去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但在日常生活中偶然感觉唤起的体验中,人沉浸在时间和自我的消失中,此时,人把握的正是当下。

历史书写者何不捕捉普鲁斯特式的体验,将自我即时体验融入到整个书写中呢?比如,你无法否认面对档案时,一定产生过一些转瞬即逝的念头。你被某一些档案吸引,却跳过了另外的很多档案,这背后总会闪过不易察觉的意识。你与田野考察的对象互动,也会产生那些瞬间体验。它们不止与你自己相关,也与你将要形成的历史阐释关联。普鲁斯特谈及作家职责时,提到了作家自身的意识或潜意识,他说:“我发现这部最重要的书,真正独一无二的书,就通常意义而言,一位大作家并不需要杜撰,既然它已经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他只要把它转译出来。”②[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7 卷•重现的时光),徐和瑾、周国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年,第193 页。可以料到,这种思维难免遭到质疑。比如,历史书写需要保持客观,避免自己的情感进入写作。在伽达默尔之前,坚信历史可以还原过去,并呈现关于人的最终真理的历史主义者们,他们将一切都历史化了,只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将自己历史化。而伽达默尔思考和阐发的是,历史学家(主体)和过去(客体)应被看做共有一种本体论身份,前者不应待在这一共同的本体论之外或之上的某种认识论区域。③参见[德]伽达默尔:《诠释学: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年。

普鲁斯特式的感性体验,是与历史书写者本人直接相关的,而非将用感性去评判那些被研究的历史问题。更重要的是,历史书写需要客观,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种主观,与此同时,主观也是一种客观存在。这涉及时间的问题:历史研究者如何处理当下与过去。当我阐释刚才的观点时,关注的更多是当下体验,即历史写作者即时的思维瞬间。这个瞬间实际连接了当下、过去和未来。当下即书写者即时的思维状态,过去则是被书写的对象,而未来意指此刻的主观立马成了过去时态,它已经成为一种客观存在。安克斯密特对此阐释道:

历史学家如何认识自己的时代?他/她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和经验是怎样的?在他/她们自己的生活中,什么是最具决定性的事实?人们对这些不应怀疑或畏惧,把它们都看做是对所谓的历史客观性的威胁,而应珍视它们,视之为历史学家努力穿透神秘过去的最重要的资产。当然,在历史学家述说过去时,这些最私人的情感不能且不应成为论据,因为我们想读到的是关于过去的而非历史学家的东西。虽然如此,就对历史学家向过去经验的开放而言,它们无疑是必不可少的,反过来,这种开放又是历史学家及其读者通往过去的桥梁。①[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第150 页。

这又引出了另一种质疑,即这种融入了自我体验的书写,已经偏离了历史书写的规范。但如我所言,当下体验在转变成文字那一瞬间,已经成为历史。不妨把这种历史书写,看成多了一种历史层次的书写,它融合了被研究对象的体验、记忆与时间,也融入了书写者自己的体验、记忆与时间。某种意义上说,它也可以看成是对作为学科的历史的解构,纳入了历史学、人类学、文学、现象学等诸多学科思维。

历史书写者需要探究每一个文本的生成,书写者本人也是一个需要探究的文本,这个文本最大的特点就是未完成,对它的书写只能是一种进行时态。开头谈到普鲁斯特时,除了非自主记忆,《追忆似水年华》还贯穿着一种自主记忆,即主人公构思如何书写这部小说的记忆。就此而言,当历史书写引入对自我体验的捕捉时,它也就包含了一种元叙述的进行时状态。对历史中他者与当下自我的体验探索,使历史书写本身变成历史研究的发生学实验。

五、余 论

呈现体验,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呈现陌生感。安克斯密特认为,崇高的历史经验是去遇见一种陌生感。②[荷]安克斯密特:《崇高的历史经验》,第53 页。这里的陌生感,不妨从历时性与即时性两个角度理解。历时性的陌生感,是去努力逼近历史中他者的体验。即时性的陌生感,是去敏锐捕捉一种普鲁斯特式的自我体验。就此而言,历史书写中的体验是多维的,它涵盖了历史中他者的体验,人在事后回忆中对过去体验的叙述,也包含历史学者对历史中他者体验的移情,历史书写者自己的即时体验。

然而,正如阿甘本所言:“如今要探讨经验问题,首先必须承认我们再也无法得到它。”③[意]吉奥乔•阿甘本:《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尹星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 页。纯粹的体验不可呈现,即便普鲁斯特式的自我体验。时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即便在体验刚刚逝去的瞬间接续话语。除了时间,语言本身也是传达的障碍。所有的体验都是语言性的吗?抑或,对那些没有用语言描述的事物,人们能有体验吗?阿甘本论经验的毁灭,提到人类的幼年,只有到达人类个体已经存在,而语言还没有产生的时候,人才能把“纯粹的无言经验”包括进来。悖谬的是,语言学无论把语言追溯到多久之前,都无法从时间上到达语言之前。④[意]吉奥乔•阿甘本:《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第69 页。

通过语言,个体才成为个体。问题变成了书写者如何借助语言,尽可能呈现人的体验。如果一定表达无法表达的,就得转换为它所不是的隐喻,发现与发明两种不同事物——甚至是不同感觉——之间的相似性,然后描述出来(用“好像”“就像”)。这种失去原有对象的描述或者延迟原动机的思想现象,就是德里达的“延异”,它取代了索绪尔所谓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判断。⑤尚杰:《解构与时间》(第3 卷•时间的空间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年,第278 页。

萨特在《恶心》(La nausee)中,就呈现过一种可以唤起读者体验的陌生感:

我不认为历史学家的职业有利于做心理分析,我们这一行接触的只是概括性的情感,统称为野心、利益等等。但是,如果我对自己有些许认识的话,此刻正该加以利用了。

譬如,我的手有点新奇,它们以某种方式来握烟斗或餐叉,或者说餐叉正以某种姿势被握着,我不知道。刚才,我正要走进房间时突然停住,因为我的手感觉到一个冷冷的东西,它具有某种个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张开手一看,只是门锁。今天早上在图书馆里,自学者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竟然用了十秒钟才认出他来。我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几乎不能算面孔。还有他那只手,像一条肥大的白蠕虫放在我手里。我立刻把它甩掉,手臂便无力地垂下来。①[法]萨特:《萨特文集》(第1 卷),第8 页。

萨特经典地呈现了人面对世界时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和体验的直接性,这为现象学从理论走向实践提供了样本,也为历史书写者提供了书写体验的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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