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载道”到“宣情”:论《明文霱》的小品化及选本学意义

2023-02-08 01:00:08
安康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皇明选本明文

曹 阳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晚明小品兴盛,蔚为一时大观。小品化的审美意识对其时文学活动产生了深刻、持续、全面的影响。晚明文章小品化,使立志选辑一代之文以彰显明文之盛的明文选本同样出现了小品化趋向。在《明文霱》的编选实践中,选家刘士鏻力图突破传统明文编选的陈式,在选编立意、入选者身份、选文体裁及内容、品评趣味等方面,《明文霱》都体现出异乎前选的编选特点,体现出浓郁的小品风味。

一、从“彰我明文治之盛”到“俱充悦目之玩”:选编立意的小品化

凡选必有据。对于明人编选的明人古文选本来说,保存文献、弘扬文教是最基本的功能。明人素有选辑本朝人文的热情,据《千顷堂书目》《明史·艺文志》《中国古籍总目》《中国古籍善本总目》等古今官私目录、著作载记,各种类型明人编选的明人古文选本有逾60种之多,而这些选本的选编,大抵不外为国存文与发扬文教两端。如被四库馆臣誉为明初“著作之渊海”的《皇明文衡》,其立意主要就在于保存文献:“汉、唐、宋之文,皆有编纂,精粗相杂。我朝汛扫积弊,文轨大同。作者继继有人而散出不纪,无以成一代之言。走因取诸大家之梓行者,仍加博采,得若干卷。其间妄有所择,悉以前说为准,以类相次,郁乎粲然,可以备史氏之收录,清庙之咏歌。著述者之考证,缮写成帙,以俟后人。”[1]序

与程敏政选辑《皇明文衡》相类似,启、祯以前,矢志保存一代之文的明编明人古文选本有汪宗元《皇明文选》、张士瀹《国朝文纂》、何乔远《皇明文徵》、张时彻《皇明文范》等。嘉靖三十三年,汪宗元承袭程敏政《皇明文衡》之选例,选成《皇明文选》二十卷,自叙其选编之由,正是要“采而集之,亦足以彰我明文治之盛”[2]序。隆庆朝,张士瀹选辑有《国朝文纂》五十卷,同样是出于保存文献的考虑,选家提出:“国朝之文也,何纂乎?惧遗也”[3]序,“国运方隆,人文日盛,后固有当采择之任者,是编谓引其端可也”[3]凡例。崇祯朝,何乔远选辑《皇明文徵》,自序云:“明兴二百七十余年矣。列圣之所垂训,贤士大夫之所称说皆可以轩天地,而涣散不收。即前辈有收而时日久远于今,在天地间者又日新而月盛矣。……而国家之施设建立,贤士大夫之经营论著,具悉其中。下及于方外、闺秀、外夷之作无不兼采并录,所以示明德之大、明文之盛,足以昭布于无穷”[4],也与保存文献、为国存文有关。张时彻《皇明文范》同样以保存文献为基本立意,但相较于上述诸选集,选家并不以求全为要,而是提出求精的选文趣尚,所谓:“夫范者,以范范金也,而云范,何以范?范文也……余于国朝之文,盖铨综者积祀焉,其始也,十而去六七焉,其继也,十而取二三焉。迄今存者,裁十之一二耳。间有宗工学士扬鏕艺林,乃余未及见,亦或采其浮华,而遗其粹美,则限于疆域之殊渺,蔽于藻鉴之冥昏,非妄有所昂抑也”[5]。但无论是“求全”还是“求精”,上述诸编的主要目的都在于保存文献,为国朝存文。

洪武至于嘉靖,重视文章的政教功用,宣扬文以明道、文以载道的思想是文学的主流话语。出于弘扬文教的角度选辑一代之文,以发挥文章的治世之能,是此一时期部分古文选家的主要选文考量。隆庆间,怀庆人娄枢选成《皇明文教录》五卷,自陈其选编立意正关于世教:“文章关乎气运,为世道计者,可不深长思耶”[6]。万历三年,王乾章有鉴于明季人文之盛、文教之兴,选成《皇明百家文范》八卷,劳堪序曰:“昭代人文,凌跨元古,自弘正问(间),以迄于今,裒古之文学矣。鸿儒硕卿,金相玉式秉德,而言吐纳天地之精,会贤圣之业,而达当世之务,于以化成九围羽翼六籍,按其篇呻其义旨,并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扬标艺苑,配光景宿,斯亦善之善乎,岂暇信其出乎三代之后也”[7]。慎蒙选辑《皇明文则》,其选编立意同样在于发扬文章的明道治世之功,他提出:“予以为文者以明道纪事,是谓立言。造诣深然后理明,然后词达。未有不得于理而能善其文,以之远者”“文以明道纪事,以垂教也。不及道与事者,于世教何补。故凡文之赠行庆贺,随时应答者,虽工不录”“忠孝节义,生人之大闲,所以风励当时、兴起后世者也。故凡忠孝节义者,不论文之高下,毕录,使达节懿行因文以传,所谓显微阐幽者也”[8]凡例,慎蒙的选文立意及选文标准都严格谨守儒家“明道”之陈式。

《明文霱》的选辑立意则异乎前选。表面上看,选家虽仍有彰显一代人文之盛的编选考虑,但就收录标准、选辑范围等更具说服力的内容而言,力图挣脱存文、明道等历史语境,追求文章适情、自娱的审美价值同样是选家的主要追求。《明文霱》刘怿序称:“家季辑是集,以行冀章一代人文之盛。”至于哪些文章符合“一代人文之盛”的选收标准,刘氏又说:“《文致》以致为宗,是选多闳讵之什……而吐纳英华,鼓吹风雅,亦强半以致采入”[9]434。这就明确说明,相较于刘士鏻选编的小品文选本《文致》,《明文霱》的选辑重点放在经国经世的鸿文上,但在选家心中,那些鼓吹风雅、舒张性灵的小题文字,其重要性是可以与舂容大篇并列的,在专选有明一代之文的选本中也应占据一席之地。另外两位序作者吴太冲、洪吉臣的论述则更为直接。吴太冲在《明文霱》序文中,将文章娱情的功能置于与载道同等重要的高度,提出:“夫言以载道,道无暂废之时;文以宣情,情无不用之日”[9]432,将古文宣情的重要性与载道并举。洪吉臣更是直言,刘氏选编《明文霱》就是要最大限度发挥古文自娱怡人的审美价值,认为:“夫是周巡绵峤,所品皆珍;楚望长澜,有收必宝;譬竹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殊章,俱充悦目之玩;作者之致,聊以述明为者,已劳永贻,观逸羽石之有功于斯道多矣”[9]426,“俱充悦目之玩”即强调文以自娱的审美功能,与晚明小品的趣尚不谋而合。蒋如奇《明文致》李鼎和序称:“此仅案头自娱,且姑撮一代之秀云耳。”[10]扬州人郑元勋同样看重文以自娱的审美价值,主张:“文者,奇葩文翼之怡人耳目、悦人性情也。若使不期美好,则天地产衣食生民之物足矣。彼怡悦人者,则何益而并育之,以为人不得衣食不生,不得怡悦则生亦稿,故两者衡立而不偏绌”[11]。

从为国选文、弘扬文教的宏大立意转变为出于自娱、怡人的角度选文,选编立意的嬗变正体现出刘士鏻《明文霱》的小品化倾向。晚明小品文审美风格的形塑正得益于不再讳言文学创作、选编活动的私人化转捩,“敢于承认创作目的异于传统文学主流的明教载道、服务于人的理性提升,而纯粹是为了审美娱乐,通过淡化道统,抒写心声,满足人性本质中娱乐审美的需求。正是这一出发点的不同,成就了晚明小品文轻松活泼的风格特色”[12]。《明文霱》中,选家虽有意超越前选,融入一己之选评趣尚,但囿于同类选本已成定式的编选规律,在自序中仍不得不以“以行冀章一代人文之盛,不欲耳食者贱同思古也”[9]434,这样老旧无新意的话头来为自己的选评行为寻求依托。而吴太冲、洪吉臣以旁观者的身份,对选家编选旨趣的揭示则显得更为自由与透辟。

二、从台阁到山人:入选作家身份的小品化

《明文霱》的小品化倾向,尚可见于其选入作家之身份。万历以前,“选在台阁”为明人古文选本选家的普遍共识及行为自觉。嘉靖朝,程敏政《皇明文衡》选入明初至成化前作者凡156位,选文达972篇。入选的156 位作家绝大多数仕居高位,其中有台阁经历者占比近六成①参见郑雄《程敏政〈明文衡〉研究》附录:《〈明文衡〉作者简表》,浙江大学硕士论文,2016年第88页。。汪宗元《皇明文选》选入101 位作家作品,其中或为翰林或入内阁者高达67位,占入选作家总数近七成。隆庆间,娄枢选辑的《皇明文教录》选入58 位作家作品,其中有台阁经历的高达35人,台阁文人占比达六成。

《明文霱》入选作家之身份则呈现出“台阁”至“山林”的转移,体现出浓郁的小品化意味。在台阁、郎署作家之外,向被排斥在主流话语之外的山人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关注。作为晚明文学的生力军,“山人”走上历史舞台,既体现出明代文学权利的下移,也标志着“小品文”即将在晚明文学史上焕发出耀眼的光芒。明代小品文虽代有制作,但山人群体方是小品文创作的主力军。刘士鏻《明文霱》卷三选入王锡爵《袁文荣公文集序》,这是一篇反映明初文坛馆阁文臣与郎署作家创作论争的文章,作者有鉴其时郎署作家对台阁体之攻讦,提出:“锡爵间颇闻世儒之论,欲以轧茁骩骳、微文怒骂,闯然入班扬阮谢之室。故高者至不可句,而下乃如虫飞蟀鸣,方哓哓鸣世,以谓文字至有台阁体而始衰。尝试令之述典诰铭鼎彝,则如野夫闺妇强衣冠揖让,五色无主,盖学士家溺其职久矣”[9]492-493。刘士鏻评点此文曾说:“文章无台阁气,必趋于虫矜鹤斗之态,华色润心,内外双□,此为盛世之鸿篇。”[9]493似乎对那些能彰显国朝气魄的鸿文有所偏爱,而此番评价也与《举例》中给出的“是选多闳讵之什”相契合。但以作者实际选录作家及作品而言,刘士鏻对台阁文人之作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特殊的偏好。以入选人数而论,《明文霱》选入凡103 位作家之作,其中拥有入阁经历的有杨溥等41人,台阁作家占据选本作家总数近四成,比较前选已呈下降趋势;而从入选作品数量来看,台阁作家普遍只有寥寥数篇文章入选,则其境遇更显“凄惨”。更为刘士鏻看重的是王世贞、李梦阳、李攀龙、徐渭等文士之文以及陈继儒、屠隆、王稚登等山人文章。《明文霱》入选文章最多者为王世贞,刘士鏻选其文36篇,李梦阳、李攀龙、屠隆、陈继儒等人入选文章也均在10篇以上。刘士鏻《明文霱》以前的明人选明文选本,山林逸士之文虽偶有入选,近似装饰与点缀,绝非选本之主流。刘氏勇于打破这种畛域与偏见,视野更为宏阔,姿态愈显宽容,流露出浓郁的小品化倾向。

三、从“无关世教者不录”到“胜情拔俗”:选文的小品化

(一)对政教之文的剪裁:入选文体的小品化

选文及品评是选家实践批评活动的主要途径,集中体现选家的审美取径及文学祈向。一般来说,体类周备、征引全面是明编明人古文选本的主要编排特点。程敏政《皇明文衡》所选作品高达九百余篇,体类丰富,有多达四十种文体,其中既有檄、诏、制、诰、册等政治意味浓厚的公文类作品,亦有为数众多的文学作品。程敏政以后,张士瀹的《国朝文纂》选入四十六种文体作品,慎蒙《皇明文则》涉及文体亦达三十七种。以程敏政《皇明文衡》、汪宗元《皇明文选》、张士瀹《国朝文纂》、张时彻《皇明文范》、慎蒙《皇明文则》、刘士鏻《明文霱》这五部明文选本为例,对其涉及的选文文体进行分类,如表1所示:

不难发现:除《明文霱》外,其余五部选集涉及的文章体裁几乎都超过了三十种之多,且以上五部选集都收录有奏议、制、诰、诏、敕、檄等公文文体,显示出相当程度的趋同性。《明文霱》则不然,在其涉及的二十三种文体之中,向为前选所青睐的公文文体几乎无一入选,而“序”“记”“书”“传”“题跋”这五类文体则占据了《明文霱》选文的绝大部分(分别入选139篇、46篇、34篇、29篇、12篇),凡260篇,数量高居选本的七成。根据欧明俊先生《论晚明人的“小品”观》一文的考察[13],在“散文体”小品中,“序类”“跋类”“记类”“传类”“尺牍类”“论说类”“其他类”作品最为小品家所推挹。检视《明文霱》的选文实际,正与小品趣向不谋而合,体现出异于前选的小品风味。

(二)从“舂容大篇”到“晋人清言”:入选文章的小品化

以选文而论,程敏政《皇明文衡》、汪宗元《皇明文选》、张时彻《皇明文苑》、慎蒙《皇明文则》等,无论其卷数之多寡,在选文上每多追求齐备,无所不包,尤其重视对载道文章的收罗。程敏政《皇明文衡》卷十六选入宋濂《文原》,这是一篇颇具代表性的载道文章,文前有序:“浦江郑楷、义乌刘刚、楷之弟柏,尝从予学,已知以道为文,因作《文原》一篇以贻之”[1]卷十六。而其卷四十一选入王琦《送赵永巧之金华序》一文,不仅强调文章的载道属性,甚至不无偏激地提出:“盖文所以载道,外于道而有工于文,无有也”[1]卷四十一。这种重视文章载道属性的选文偏好,几乎贯穿于整个明代古文选本的编选历程当中。汪宗元《皇明文选》的选辑重心是“贤人君子精神心术之所寓也”[2]序,也即载道文章。谢守淳为汪宗元《皇明文选》作序,亦称:“见先生之为文也,无关世教者不作;而其选文也,无关世教者不录”[2]序。就《皇明文衡》《皇明文选》《皇明文苑》《皇明文则》等选文实际来看,“无关世教者不录”虽略有出入,但基本点中了此类选本的选文重点。

《明文霱》的选文则具有独特的个性。一方面,选家仍会选取一些用彰文道的文章作品,用以呼应所谓“冀彰一代人文之盛”的选辑宗尚;另一方面,选家更倾向收录那些尺幅短小、神韵悠长,反映小品文审美特质的文章,甚至有些入选作品就是纯粹的小品文,呈现出浓郁的小品化审美倾向。《明文霱》选文凡372 篇,其中,陈继儒《奇女子传序》、汤显祖《合奇序》等小品文章的选入尤能凸显选家追求小品化审美个性的主观追求。在晚明的山人群体中,孙一元属于符号式人物。孙一元,字太初,年十三诵古六经文,不为举子章句。年十八则入终南山,继入太白山。“人问其何以称太白山人”,曰“我秦人也,尝栖太白之颠,于是称云”[14]。《明文霱》卷十一选入李梦阳《太白山人传》,其创作主题即是孙一元一生之行实,既展现了李梦阳与孙一元的友谊,又以传记的形式表现了对山人的礼敬。

“主情”“尚真”是晚明小品文的灵魂。陆云龙评价《叙袁中郎先生小品》一文,提出“文章亦抒其性灵而已”[15]。小品作家、选家努力突破“卫道”“经世”等历史缰锁的束缚,在创作、选辑中强调、实践说真话、抒至情的性灵色彩。《明文霱》卷十二选入陈继儒《范牧之外传》一文,文章通过对“胜情拔俗”的范牧之与“侠气笼霄”的杜生爱情悲剧的书写,旨在宣扬对至情主义的礼颂:“语云:‘天下有情人,尽解相思。’世无真英雄,则不特不及情,亦不敢情也”[9]94,反映了晚明小品文的创作风格,可谓善写真情的小品文佳制。

“奇”是晚明小品文的审美标志之一。晚明几部重要的小品文选本皆以“奇”为名,如陆云龙《明文奇艳》、陈仁锡《古文奇赏》《续古文奇赏》《三续古文奇赏》《四续古文奇赏》《苏文奇赏》等。《明文霱》卷四选入汤显祖《合奇序》一文,尤能体现刘士鏻以“奇”为尚的审美偏好。《合奇序》是一篇为“奇”张目的文章,提出:“世间惟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耳多示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忽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9]516。同卷还选入陈继儒《奇女子传序》,同样体现出选家对奇文的激赏与喜爱。

世俗性是小品文审美风格的又一面相。小品文尚真、尚情的一个表征即是接受世俗化审美趣味,一些古文选家开始将艳情文章纳入选辑视阈。崇祯七年,陆云龙选辑明文之奇且艳者,选成《明文奇艳》十二卷。陆敏树《题辞》说:“家大人有《文归》之选,时有弃不忍弃者,翻阅履履,乃达空函。余窃取视,请曰:‘是得无以其奇而骇听欤,是得无以其艳而疑俳欤。’曰:‘然。’余曰:‘龙门瞿峡之险怪,人恨不耳而目之;苎萝之遇,范少伯不作鲁男子之道学,此二种似不可废’”[16]。“此二种”,即“奇”与“艳”。陆云龙自序亦称:“彼怅怅于大雅不作者,不尝有《蜀道难》诸什显其奇,《乌夜啼》诸篇以写其艳哉。故予向有《明文归初选》,其间悉以大雅为归。迄于文之以雄奇藻艳显者,世宇间亦不可少此一种。”[16]《明文霱》卷四选入陈继儒《玉鸳阁诗集序》,此序是为明代女诗人姚青娥《玉鸳阁诗集》所作,而遣词温软、风神艳异,体现小品文对“艳”的追求。卷六选入李清《苎萝西子志叙》,是为崇祯十年张夬《苎萝西子志》所作序文。崇祯六年及十年,越地曾先后两次修纂《苎萝志》(即《苎萝西子志》),收录有大量题咏西子的文章作品,这些作品或显乎情,或出以色,就中尤以李清西子诸篇风格最为浓艳(如《西子浴塘记》《游浣纱溪记》《戏为西子自辨夫差文》《拟范大夫劝西子往吴书》等)。陆敏树曾对李清的文学风格进行论述,而大发“韵矣,艳矣”[17]的感叹。

四、从“有德之言”到“笔神之隽”:品评趣尚的小品化

以存文、明道为己任的古文选本,在评点时每多使用道德政教的话语,以揭示文章的政教功用,呈现出重道轻文的批评导向,即使是选编于明代文学思潮丕变之万历时期的《皇明文则》,也未能免俗。如其评方孝孺《罗月山房记》,指出:“始即饮食声乐以拟山林富贵之异尚,末复论富贵山林二者皆在自得,少有役志皆足为吾心之累,可谓因言立教”[8]卷十。评苏伯衡《节义堂记》,而谓:“终篇发出一段节义,真可以愧贪媚小人,非胸中有定养者,不能为此”[8]卷十。评罗伦《陶恒公祀记》,乃称:“发明陶恒公忠节,并为辩诬,有断制、有议论,见道之文也”[8]卷十。评王守仁《重修文山祠记》,但云:“所论忠义、气节、客气三端,真为断案,至于流为客气一说,发所未发,真有德之言也”[8]卷十。评赏间充盈道学家的腔调,实无生气可寻。启、祯以前,明人选编的明文选本,就其审美取径虽间有不同,但举起大端而言之,大都呈现尊崇文道、推崇博大的特点。

《明文霱》的品评则较少道学气息,选家赋予所选中的文章以更加灵动鲜活的审美观照,衡量文章的尺度、品赏文章的取径都体现出强烈的小品化倾向。刘士鏻虽仍不免站在家国天下的宏大角度品赏古文,如评宋濂《詹学士文集序》,称其:“高音亮节,壮采鸿文。以此黼黻谋猷,足觇昌明之运”[9]449,评王维桢《顺天府乡试录序》(嘉靖三十四年),所谓:“雍雍肃肃,正正姚姚”[9]468,但其品评重点显然渗入小品风味,流露出强烈的小品化倾向。以品评而论,“奇”是刘士鏻在《明文霱》中使用最多的一种批评术语。如:评冯琦《临朐县文昌阁记》:“奇而骇”[9]691;评黄道周《郑峚阳稿序》:“荒幻奇诞”[9]543;评倪元璐《张茂仲新艺序》:“繁华惊奇”[9]548;评赵釴《马太史孟河东封序》:“格奇而议正”[9]579;评王世贞《宗子相集序》:“奇析疑义,奥阐玄风”[9]479;评陈仁锡《吴两阶文草序》:“奇高之论,前无古人”[9]537。“奇”还可以与其他审美要素相融合,演绎出以奇为内核的审美意蕴,如“奇情”[9]608(虞淳熙《贺黄贞父转膳部郎序》文后评);“奇丽”[9]629(汪道昆《荐履篇》文后评);“灵奇”[9]5(王思任《游北固山记》文后评);“幽奇”[9]80(陈仁锡《纪孝子传》 文后评);“渊奇”[9]232(黄道周《本治(中)》文后评)等等,不一而足。将文章批评的重点转向文学本身,与前选有着明显的区别。

除此之外,“韵”“隽”“真”等也是《明文霱》出现频率较高的批评术语。刘士鏻评汤显祖《青莲阁记》,而曰:“韵骨幽姿,偕仙傲俗”[9]4;评汤显祖《临川县古永安寺复寺田记》,乃谓:“‘闲忙’二义甚新,冷然之韵,如叩哀玉”[9]3;评文翔凤《游城南杂记》,称其“质韵清古”[9]17;评徐渭《书石梁雁宕图后》,赞其:“尖隽绝伦”[9]26;评陈继儒《范牧之外传》:“传多情之种,非此隽笔不足发其幽光”[9]74;评李梦阳《监察御史涂君墓碑》:“无繁言而有余痛,当繇笔神之隽”[9]97;评王世贞《明承直郎刑部山西司主事梁公实墓表》:“风神隽秀,点化事实处如空中鸟迹、水底鱼鳞,绝无沽滞”[9]160;评方孝孺《吴氏二贤母哀词》:“真情实事,不假铺张,字字神怆”[9]179;评李东阳《祭彭民望文》:“真至而文”[9]181。《明文霱》在评点中大量使用“奇”“韵”“隽”“真”等作为审美标准,与小品文的审美取向相契合,体现出晚明小品文尚奇好异,追求情感、意境、质地、风神和谐统一的审美境界,与汪宗元《皇明文衡》、张时彻《皇明文范》等选本流露出的审美风格存在较大偏移,体现出异乎前选的品评宗尚。

五、继承与创新:《明文霱》的选本学意义

古文选本学史上,以姚铉《唐文粹》为代表,专选一代之文的断代古文选本往往有其自身特定的编选规律。历朝选家以选文为手段,其用意大抵不外为国存文与发扬文教两端。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姚铉选辑“唐贤文章之英粹者”,选成《唐文粹》一百卷,由此开启后世专选一代之文的先河。姚铉在序跋中自陈其选辑立意,首要任务就是发挥文章明道的政治功用,取得与国家以文治国的制度适配。“我宋勃兴,始以道德、仁义根乎政,次以《诗》《书》《礼》《乐》源乎化。三圣继作,烨然文明。霸一变至于王,王一变至于帝。风教逮下,将五十年,熙熙蒸黎,久忘干戈战伐之事;诜诜儒雅,尽识声明文物之容。《尧典》曰:文思安安。《大雅》云:济济多士,盛德大业。英声茂实,并届于一代,得非崇文重学之明效与?”[18]

姚选而后,宋人吕祖谦辑选天水一代之文,以成《宋文鉴》一百五十卷,其用意则在保存一代文献,也即为国存文;元苏天爵选成《元文类》七十卷,其用意则与《宋文鉴》相近似。在明代专选本朝古文的文章选本中,程敏政的《皇明文衡》无疑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因选录丰富而有明初著作“渊海”之誉。程敏政之后,明人尚辑录有数量众多的本朝古文选本,如张时彻《皇明文苑》《皇明文范》、汪宗元《皇明文选》、娄枢《皇明文教录》、张士瀹《国朝文纂》、张蓉《皇明近代文范》、慎蒙《皇明文则》、刘士鏻《明文霱》、何乔远《皇明文徵》等等。这些明人古文选本无论在编选理念、选文好尚、评点趣向等方面存在何种区别,但总体上未超出上自姚铉《唐文粹》、近迄程敏政《皇明文衡》所确立的编选法式。《明文霱》则在继承前例的基础上,有所创新。选家努力突破存文、明道等断代古文选本的编选陈式,更加关注古文自怡怡人的审美特性,不仅收入文人之文,更将视阈投诸山林之间,开始选入山人之文,尤其是体式短小、标举性灵的小品文;从评点而看,相较于对文章技法之讲授、文意之阐发,选家更加青睐对文章审美价值、文学特质之揭橥。

古文编选既有其自身规律,更关涉一时之社会风气与文化思潮。晚明以前,士风归淳,学风向实,士人选家选辑本朝古文选本大多以为国朝存文、宣扬文教为出发点,崇尚文章的政教价值,倾向于选录能体现时代风气的文章,故台阁作家的作品大量入选;万历以降,随着文学权利的下移,一些选家开始留意选收兼具思想性、文学性为一体的明文作品,强调为国选文与为文选文并举。小品是明代文学的创制,晚明小品兴盛,小品选辑同样成为一时风尚,如郑元勋《媚幽阁文娱》、陈天定《慧眼山房原本古今文小品》、何伟然等《皇明十六名家小品》、黄嘉惠《苏黄风流小品》、卫泳《古文小品冰雪携》、沈佳胤《翰海》、华国才《文瑑清娱》等等,皆成一时大观。刘士鏻本人即选辑有《文致》这样一部小品选本,是辑以“致”为旨归,选收历代美文,追求文之韵致,堪称晚明小品的佳选。立志选辑一代之文、发扬文道之盛的明人古文选本,在晚明以抒发性灵、发扬古文审美价值的小品审美思潮的鼓荡下,也出现了小品化倾向。刘士鏻编选的《明文霱》即一显例。《明文霱》的选编深刻体现出文化思潮影响下古文编选活动的新变,对研究明代古文选本及文学思潮均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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