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勇
男,土家族,湖南省龙山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或许,只有一些红岩溪的老人还记得,记得那暮鸦。红岩溪是湘西酉水河支流上一个古老的小镇,下游就是洗车河、苗儿滩、隆头、里耶。小镇在山崖之下,千百户人家沿河而居,土家吊脚楼密密匝匝,映河照水。暮鸦在悬崖之上,窠巢筑在古木洞穴枝丫之中,山风烈烈,岿然不动。
黄昏时分,小镇上炊烟袅袅,“转来——吃饭——”的唤声,此起彼伏,或悠扬,或高亢。街上的人们没有上桌吃饭的习惯,大人小孩装饭夹菜后就出门转街,三五成群地扎堆吃饭,边吃边讲,相好的还相互赶饭赶菜。于是,一餐饭吃下来,那家吃的啥饭菜,出了啥事情,清场很很。就在人们牵线线吃夜饭的时候,悬崖上的暮鸦也牵线线飞出来,在天空上巡游,从容而悠闲。它们始终保持在一个平面高度,没有任何鸟一飞冲天或盘旋而下。每群鸟有一只头鸟领航,飞来飞去,队形不变。倦鸟回林,栖者飞起,像模特大赛,一场接着一场,太阳的余晖映着鸟们黑色的晚礼服,华丽而吉瑞。
红河之恋
红河水是我的母亲河,她用丰腴美丽的臂弯揽着小镇。小镇有四个河码头,连接着古街和河滩,码头随着酉水河航运的衰退而空留其名。每个码头之间相隔三五百米。人们习惯把第三个码头以上叫上街,以下叫下街。上街最大的家族姓卢,下街最大的家族姓黄。街上另有张、彭、杨、侯、文、周、翟几个族姓。我们姓尚的,只有三家,其中有一个孤老,是旧时教私塾的老先生,算来是我的爷爷辈。靠近河湾的人家,往往是前门临街开店,后有高墙临河,吊角楼掩映在麻柳树绿阴里。清晨,河面上飘着轻纱般的雾罩,四个码头上担水的人不断线,上下码头的梯步湿漉漉的。每家每户都有一口大缸,能盛三五担水,河水清冽甘甜,全镇没有也不需要打一口井。那时也没有自来水和洗衣机,生活废水几乎没有下河的可能。女人们洗衣洗头几乎都用茶枯饼、菜枯饼,先在家里用少量的水洗头道,再用脚盆端到大河里肆意地捶捣、清洗。红河水走着优美弧线,一个深潭紧连着一片浅滩。在河滩上扎堆洗衣服的媳妇,头上都戴着青丝帕,嘴巴“叽叽喳喳”,手里的棒槌“乒乒乓乓”,不知怎的,却是很少砸碎衣扣,不一会儿成堆衣裤就捶清洗净了。要是谁独寻一个僻静处洗衣裳,捣衣声有一声没一声的,多半是和公婆或丈夫拌嘴怄气了。衣服不多,却洗得很久,是洗衣,也是洗心事,只把那红红的眼睛洗得跟河水一般清亮。
红岩溪的河滩是未名的,潭却是有姓的。从上至下,依次是彭家潭、卢家潭、谢家潭和龙潭。每个潭都是后生家(男人)的天地,赤条条上阵,全然不顾路上往来的女客家。“大河的卵,无人管”是酉水流域传了千年的民俗。后来,小镇上的女人们不干了,她们赶走了最上游彭家潭的男客家,建立了自己的“游泳根据地”。她们穿着花花绿绿内衣游泳,嬉笑着,打闹着,潋滟的波光里荡漾着几分野性、几分神秘、几分诱惑。
在彭家潭河面上有一座简易小木桥,是把两根木檩用铁爪钉抓牢做成的。因为刚涨大水,河水有些发黄,桥面离水很近。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独自走在小桥上,发黄的头发在河风中颤抖。他刚和小伙伴闹了别扭,受了委屈,他要到河西去,去找山坡上栽红薯的母亲。夕阳西下,红岩五中的放学铃响了,有师生端着饭碗来到河边。孩子走到河中央时,一个趔趄,被河水带走了……孩子被师生俩救起来时,竟然没有呛着一口水,脚上的马口靴还在,头顶上那几根黄毛都是干的。这个孩子就是我。闻讯赶来的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跪倒在河边,感谢救人的师生,感谢这条河流的温情和恩典。
也许我的前世就是红河里的一条鱼,还没到发蒙的年龄,我就学会狗刨、蛙泳、蝶泳、翻天泳,一个猛子能在河两岸潜个来回。一次,为了找回被河水冲走的一只凉鞋,我从彭家潭潜水搜寻,一直找到龙潭,天黑了一阵才回家。鞋子到底没找到,眼睛红得像灯笼泡。十岁那年,红河发大水,淹没了河心中间所有的洲坝和岛礁,河水涨齐了五中的操场,洪流涌进古街道。我牵着一头老水牛过田坎时,田坎坍塌了,连牛带人一齐冲到了洪流中。岸上,深谙水性的大人们顿足大呼;水中我紧紧地抓住牛绳,它是生产队的农家宝呀。昔日一个个平静的潭口已然激流似箭,两岸茂密的草木已倒伏变色。我错过了一次次弃牛自逃的机会,带老牛绕过暗礁,把握上岸的机会。直到被激流带到龙潭上的大坝前,老牛爆发了惊人的求生力量,在一声长啸中,把我带上了岸。我是一丝不挂,老牛身上多处皮破肉穿。我明白了,这条河流,扎着我的根,系着我的魂,是连通着儿女血脉的母亲脐带。
小镇大集
红岩溪是一个相对热闹的繁华集市,周边有四十八个村寨,号称四十八湖。街上居民大多数都是从“湖”里迁入的。老街上几乎没有独立成栋的房子,家家都是一层板壁之隔,典型的隔壁有耳。街道呈“凹”字型,两边是街沿,用青石条镶边,有屋檐遮盖,无惧风雨,赶场日多为商家占据。主人家开有商铺,立在屋内售货,开张时下掉铺板,累成一摞,打烊时装上铺板,严丝合缝。铺板上书有大小写的数字序号。顾客在街中心上下流动,每逢年关集日,常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乡里上街赶场的人,上场在街上亲友家的街沿上售卖自家的农产品,下场用换来的钱购买日用品。由于供销社、旅社、收购站都集中在下街,下街更显拥挤和繁华。
红岩溪最出名的美食是豆腐和油粑粑。红河水做出来的豆腐又白又嫩,爽口美味,声名远播。家里但凡來了客人,称不起肉没关系,豆腐是一定要打几条的,油锅里煎个半边黄,再煮上半锅合渣,佐以葱蒜,就算得上高酒大席了。全街有十多家豆腐店,数卷巴先龙家生意最好。他家住在下第二个码头的街口,一口石磨不分昼夜地转着,一勺勺黄豆从磨眼里喂进去,豆浆从磨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几口锅灶里热气腾腾,做豆腐的师傅摇着纱布摇架,看不清真面目。煮好的豆浆下了石膏水,就装进大木环缸里,盖上盖子,三五分钟后,浑浊的豆浆变得水清明白,成了豆腐脑儿,融融洞洞,用小瓷碗盛上,放些许红糖,养胃润肺,是老人家和小孩的滋养佳品。最后是压箱,用瓢瓜将豆花舀进豆腐箱,包上纱滤,盖上箱盖,压上光滑的红河石,待上一个时辰,就大功告成了。做豆腐箱模最初是二十五坨的,随着物价看涨,相继变成了三十六坨、四十九坨、六十四坨、八十一坨,最后变成了一百坨。价格倒是没变,一角钱一坨;要是以物易物,一斤黄豆换六坨豆腐。先龙家的豆腐不要出门,顾客自己上门来买,常常供不应求。其他的豆腐店需要伙计吆喝着,背着背笼、推着板车去卖。红岩汽车站旁边有一个油粑粑店,执勺的是一只眼的老人,是个教书的老先生,遭遇不幸,被人打瞎了。他炸出来的油粑粑外焦里嫩、香酥诱人,刚出锅时鼓得老高而不破口,实为一绝。其他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有油粑粑摊,到了集日,油粑粑塞断街。有米粉炸的、薯粉炸的、苕片炸的,有肉馅的、酸菜馅的、豆腐馅的……乡里人上街,油粑粑该歪(土家方言:遭殃)。散集的时候,赶场的四十八湖乡里人自己吃美了,还给家里的老人孩子带上一包油粑粑,多是用绿色的油桐叶包着,若隐若现,放在背篓的最上层,一路馋坏了多少孩子。于是,每个村口闪动着一双双期盼、望归的眼睛。
街头是一家铁匠铺,铺子里永远是黑色的煤渣和灰白的煤灰,铁匠脸似乎永远挂着黝黑的锅烟墨。小徒弟把风箱拉得呼呼响,老师傅把赤红的钢铁捶打得火星四溅,“哧”的一声,炽热的铁器淬火成型。家家户户的刀具、锄头都是在此打造和修理的。最好看的还是铁匠师傅用沙模浇铸锅碗瓢盆炊具和犁耙等农具,沙模造型各有奥妙,沙粒黄白细腻,铁水荡漾灼目。浇铸工作就像玩魔法,一瓢铁水浇下去,想要的家什就铸出来,用砂纸一擦,就变得锃光闪亮。下街有一个缝纫店,那会儿叫机器铺。店里有十来个工作人员,剪裁的两个师傅一个姓黄,一个姓蒋;做打工大多数是他们的妻女,也有几个穿着光鲜、模样周正的年轻女孩当学徒。机器铺里的机器成天“嗒嗒嗒”轻响,来顾客了,打比子量尺寸是师傅的事,徒弟们伏在缝纫机上忙碌,头也不敢多抬。要是有父母把小孩子带进了机器铺给做了衣裤,其他的孩子,也包括其兄弟姐妹都会羡慕嫉妒恨,做了衣服的孩子做梦都盼着取衣服的日子早点到来。记得有一次,我小弟新做了两件围兜,兴奋极了。他穿上一件红围兜,跑到邻居小伙伴家问,谢军,你认不认得我?接着,又换上一件黄围兜,跑去又问,谢军,你认不认得我?换完了,兴犹未尽,又把头上的帽子翻过来,最后又问了一次。
老街名典
红岩溪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家家相连,如蜂房水涡,前后有眼,隔壁有耳。一不小心,就会家丑外泄,绰号加身。下街有个姓黄的人家,养了五个孩子,家口重,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却又特别爱面子。家里没好菜,吃干酸菜的日子多,吃饭的时候见孩子端着碗往外跑,就跺脚大骂:鬼崽崽,一端碗就往外跑,献宝呀。有一天,家里终于打了一场“牙祭”,饭桌上见了荤。孩子们坐在桌边一阵猛干,僧多粥少,都不出去。黄老儿生气了,把孩子们统统赶了出去。自己挑了几片肉,搭在饭碗上,却不急于动筷子,挨家挨户地串门,假装找孩子回家吃饭,离开别人家的时候,都要重重地叹息:这肉太伤人,吃不下去!本来演得很好的独角戏,竟被邻居看破,给传了出去。街上有一名姓翟的干部,夫人强悍,有惧内之嫌。夫人早卧,该公夜深不眠,洗衣拖地不休,夫人数次催促无效,大怒:妈了个×,你是不是尽搞花架子!此话不知被谁人听了去,第二天,该公头上多了一个绰号:花架子。街上人把做事不牢、爱捅娄子的舒大叫作“沙鼎罐”;把脾气暴躁,心里藏不住事,嘴里包不住话的田二叫作“大炮客”;把遇人满脸笑,暗地里使棒子,一肚子坏水的张家佬叫作“阴师傅”……
小镇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我们小孩子都能叫出小镇几千人的姓名,熟悉街道巷里的每个典故。至今不能忘怀那几个小镇“名人”。第一当数洪禄,他是小镇第一“追星人”。时值在五中读高中,他看了电影《天仙配》后,身为剧情打动,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见了班上心仪的女同学就呼“娘——子——”;看见枝头或地上有鸟,就像董永挥手呼唤“雄鸳鸯,雄鸳鸯,你飞呀”。也许他太压抑了,需要宣泄,被老师同学视为异类。《刘三姐》上映了,一时轰动,万人空巷。无论在哪村哪寨放映,洪禄都要跟着电影队去,百看不厌。据说,有一次去晚了,《刘三姐》已经放映完毕了,他抱着挂银幕的树兜痛哭流涕:“刘三姐,我来迟了,对不起你呀……”后来电影《小花》上映了,洪禄看过几场后离家出走了,说是寻找小花的扮演者陈冲去了。几年后回到小镇,洪禄已是大背头牛仔裤了,学做生意了,人也变得正常了。小镇依旧接纳了他,也接纳了赶转转场卖搭搭包的生意人,还有一些远方客,我们叫他们邵东客、浙江佬。小镇有投军尚武的风气,“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军属牌足以光耀门楣。每年征兵时,适龄小伙子踊跃报名,叫考兵。有人考起了,家人高兴,邻里也沾光,说起话来底气十足。街上有个小伙,叫田伢儿,斜肩,同边手,却一心想当兵。他连续考了几届兵,头一关就刷下来了。年龄过了,还不死心。接兵的解放军来了,他天天跟在后面,想拉关系,走“后门”当兵,终未遂愿。后来,接兵的解放军走了,田伢儿卖掉街边的祖业,跟在新兵的后面,一直到炮火连天的中越边境上。第二年,他回到小镇上,房子没了,身上穿着一套退伍绿军装,整天在街上走“一二一”。街上还有一个矮子婶,大家都这么叫她。她出身不好,天生是个侏儒,没人娶,成了老姑娘。她走路很是吃力,要撑着一个小板凳,一步一移。我们小孩子总爱悄悄地跟在她后面,想跟她比高。这一企图被她发现了,难免要挨骂。可是我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泡的酸藠头是老街一绝。一个玻璃明水坛,上面扣覆着盖子,覆口有隔离水,藠头泡在淡红的辣椒酸水里,晶莹剔透,一分钱一颗,吃起来爽口开胃。有时候,我们小伙伴到矮子婶那里买藠头,她看到我们人多钱少,她会送上一些,让每个孩子都吃上藠头。她那口明水坛里,泡着她酸楚的人生,也泡着她勤劳、美丽、坚强的心灵。
流年家事
性格决定命运,我们家的变故是由父亲的性格造成的。父亲是家里的独子,却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街上邻居王老四人高马大,酗酒发飙,殴打妻女,呼天抢地之声传来。是父亲站出来收服了他,王家妻女感激涕零。父亲上城,在班车上抓了一个正在行窃熟人的小偷,盗窃团伙转而围攻父亲,被窃的熟人保持沉默,只有年幼的哥哥给父亲帮忙,父亲毫不畏惧,用一支钢钎,将七八个盗窃成员赶下了车。回来,母亲说他,哪里听得进去!
直到遇到市管会吃了老辣子亏,父亲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事情得从父亲卖屋和买屋说起。红岩转运站修一栋砖木结构的房子,需要木材,看中了我家老宅子,說好了价格两千一百元,父亲用一千四百元从乡下买了一栋同样大小的木房,运到了五中对面的新屋场。转运站直接要了父亲从乡下买回来的木材,把老宅子换回了我们,他们也省得去拆。正是皆大欢喜的时候,市管会李胖子把父亲找了去,说父亲的行为是“投机倒把”违法行为,要没收非法所得。买卖自由,天经地义,父亲岂肯罢休,忘了“民不和官斗”的古训,被市管会关了“黑屋”。母亲每天含着泪去给父亲送饭,给李胖子讲好话。后来,父亲被挂上“投机倒把”的牌子游街,站在古戏台上示众。那时,我刚好读小学二年级,班上大点的同学拿这个说事,我大声地叫喊他们父母的大名报复,心里特解气。再后来,父亲放回来了,市管会李胖子组织民工来“兑现”,在新屋场拆掉了我们刚竖起来的老屋,仅留下一间房让全家八口人“躲露水”。至今我还记得一扇扇屋架倒下去夹杂着瓦片“刺啦啦”的响声。自此,苦难的童年生活开始了,我们四兄弟和六旬的公公挤在一张床上,通宵谁都不许动弹;姐姐睡在天楼顶上,夜晚铺盖上凝结着露水。为了帮助我们重建家园,亲友们大老远地割来了茅草,饭也不吃一口就走了,父亲和老家的兄弟们一起踩青山,锯木解料,披星戴月,把房子再竖起来。为了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公公他带着年仅十四岁的大哥到几十里外的煤矿去挑煤。后来,土地下放,家里条件正在一步步变好。公公是使牛的好手,八二年的初夏,他为邻居家帮工耕田,饱饱地喝了最后一顿酒,在微笑和鼾声中逝去了。他好酒了一辈子,勤劳了一辈子,最后倒在了邻居家半斤医用酒精勾兑的幸福里。好生难忘呀,公公冒雨耕作后,我用铜钱蘸着桐油为他刮出的痧斑,他那用力过度像蚯蚓爬行静脉曲张的小腿。
我的个性死倔,在离开家乡之前打了两场恶架,堪称完胜。卢江和卢先礼是小镇上的两个“小霸王”。一色的个头高大,皮肤黝黑,动辄伤人。那是一年夏天,我用蜘蛛网做了粘蝉杆,独自捕蝉捕蜻蜓。“小霸王”卢江走过来,满怀恶意,要我交出“猎物”,我顺从地把蜻蜓和蝉虫交给了他。就在他不劳而获,得意洋洋,行将离去的时候,我用粘蝉杆狠狠地抽向了他,直打得他跪地求饶方休,还回了“猎物”,我也因此一战成名。和卢先礼的“战争”是因为我哥。我哥比我大五岁,是个心善的人。那天,我正在上街铁匠铺看师傅铸锅。听说哥被卢先礼给打了,嘴里流了好多血。我一阵风跑到第二个下河码头的卢家豆腐坊前,看到了趾高气扬的卢先礼和垂头丧气的哥。二话没说,我手一扬,“啪”的一声,一个青青的油桐苞打在卢先礼脸上,又准又狠,当即嘴角就流血了。他先是被打蒙了,回过神就扑上来和我肉搏,坐在地上的哥怕我吃亏,连忙抱住了卢先礼的双腿,把他摔了一个“大马趴”。“打虎亲兄弟”,卢先礼被我兄弟俩打跑了。从此,我的少年时期没有“战事”。八三年,我幸运地考上了师范,端上整个家族第一份“铁饭碗”,我离开了家乡。八六年,我又回到了家乡,执教桑梓,不遗余力。九五年,我进了县城,先后供职于几个县直党政机关,除了过年,很少回老家了。通讯和交通条件已今非昔比,在县城里有了自己的房,自己的车,相处十年了,我却叫不出邻居的名字,尽管我们常常隔着不锈钢防盗窗相互凝望。
细说根盘
红岩溪人结亲交友最爱讲根盘。所谓根盘,就是一个家族或家庭生理遗传方面的特点,当然最主要是指上辈对下辈在性格、传统、家风、职业、生活习惯方面的传染和影响。根盘的力量是强大而顽固的。你看,街上卢氏六兄弟,个头都不高,个个走路外“八字”;黄老儿个子矮小,几个兒子生得牛高马大,都挺着南瓜似的大肚腩,大人们说是随了他舅,根盘外承。龙潭坎上的龙屠夫,力大无穷,儿子龙清泉,成了奥运会举重世界冠军。黄师傅的几个儿女继续裁衣缝纫;彭师傅的儿子继续刻字雕章配钥匙,只是把传统的工艺换成了电脑;张岩匠的儿子现在给人打墓;卢家的豆腐做成了老字号。这是子承父业,有职业根盘。上街卢老屠夫生食猪胆,性情暴戾,嗜酒家暴,天不延年;其子卢二、卢三凶猛骁勇,性情至刚至强,成年后相继服毒自尽。下街理发师九师傅,年轻的时候不落轿(方言,不守规矩、不懂事的意思),生下个儿子是个飞天蜈蚣,是个打架惹事大王,人称“铁脑壳”,人见人怕;其女嫁到第三个码头边卢家,因为两个碗,用菜刀砍杀了婆母,毒杀了自己和腹中的婴儿。由此,老辈人常常感叹,“好猫管三寨,好媳妇管三代”,“讨坏一代亲,害坏三代人”,“讨女先看娘”,说的就是根盘的重要性。
小镇上的人认为孝顺是有根盘的,一代做给一代看。忤逆不孝是一口天大的“黑锅”,谁犯了,是要遭雷打的。街上有一个教书的肖老师,每年自己生日的那天,都早早地起床,先把家里的水缸挑满,再给母亲打一碗荷包蛋,恭送到母亲床头,说自己的生日是母亲的苦难日。小镇人认为勤劳是有根盘的,彭家潭坎上的彭明武家,媳妇个头小,孩子也都是“地萝卜”。全家人干活下地一点也不含糊,从不分天晴下雨、过年过节。他们是单家独存,室内室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鸡鸭成群,翠竹绕院,瓜果飘香。他们的大儿子人称“彭大苕”,干起活来像个铁人,一天给地里送肥能挑一百多担,一路小跑,只见脚板翻飞,黝黑的肩膀滴雨不沾。小镇人认为读书是有根盘的,对诗书礼仪之家格外敬重。下街黄老先生家,几个儿子都没读什么书,大儿子菜农,二儿子裁缝,三儿子木匠,淡没了书卷气。国家恢复高考后,孙子辈中,大学中专考了一大堆,还出了两个清华生。就连做官,街上人都认为是有根盘的。我有一个隔房的大公公,旧时代国民党员,在旧社会是个大角色,常常骑大马佩短枪带队伍。解放后他混进一所大学教书,被揪了出来劳改,后来修公路炸残了腿,才得以回家。我记忆中的大公公,他跛着脚,给人家修理手电筒、伞具、轮胎等,没事的时候戴着老花镜,找些碎报纸片看。他的儿子是个聋哑人,学了理发手艺;儿媳妇也是聋哑人,整天跟人比比划划。说也奇了,我哑叔不仅会写字认字,还是一个包打听,什么国际新闻、小道消息都是经他手势发布的。虽然父母残疾,可他们的孩子却生得高大俊秀,耳聪目明。父母弱势,小时候他们倍受街上孩子的欺凌,只能忍气吞声,在苦风凄雨中茁壮成长。我的兄弟远道三十岁出头就到外县当了县长。按街上人的话说,又出了一个“大角色”,这是隔代根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