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藿香为例谈外来香药的本土化进程与意义

2023-02-07 22:20:27陈仁寿
中国食品药品监管 2023年11期
关键词:香药药性藿香

陈仁寿

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献研究院

王一竹

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献研究院

中西丝绸之路贸易中的货物,香药占据着主要地位。汉代丝绸之路开通后,西域各国对丝绸青睐有加,纷纷以当地珍稀之物进行交换,这其中就包括香药。藿香是早期传入我国并成功完成本土化的香药中颇具代表意义的一味药物。藿香,始载于汉魏时期的《名医别录》,为唇形科植物广藿香Pogostemon cablin(Blanco)Benth.的干燥 地上部分,2020 年版《中国药典》以“广藿香”之名收载。味辛,性微温,归脾、胃、肺三经,具有芳香化浊、和中止呕、发表解暑的功效,在治疗湿浊中阻、脘痞呕吐、暑湿表证等方面均有应用且疗效颇佳。该药原为外来药,其在古代进入中原地区广泛种植,并转化成临床常用中药,最终进入中医药理论体系,再反过来影响中医药理论的进一步构建的过程,颇具代表意义,值得探讨。

1 藿香的本土化进程

1.1 汉、晋、南北朝时期——引种入药期

在此时期,本草学的发展仍处于萌芽阶段,“本草”一词最早出现在西汉时期,随着《神农本草经》[1]的问世,本草学才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发展。藿香作为一味外来药,其引入、引种需要一定时间。因此,在东汉时期,中原人对于藿香的认知十分有限,典籍记载亦仅限于其产地与大致性状。在东汉杨孚所著的《异物志》[2]中,藿香之名首次出现,“藿香交趾有之”,经考证,交趾即为今越南河内地区;三国时期吴人康泰所著《吴时外国传》[3]记载“都昆在扶南南三千余里,出藿香”,即谓藿香的另一产地都昆,即今之马来西亚、缅甸等国;同时期万震所著的《南州异物志》[4]对藿香的产地、性状、功用均作出了简单描述: “藿香,出典逊国也,属扶南,香形如都梁,可以着衣服中”,都梁为泽兰之别名,扶南即为今之柬埔寨[5],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已经了解藿香可以作为香料熏衣,而此时的达官贵族对香料青睐有加[6],藿香的种植价值得到初步体现,但产地仍是域外。此后,在西晋时期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状》[7]中,对藿香的产地、种植和采收加工便有了详细描述:“藿香,榛生。民自种之,五六月采。曝之,乃芳芬耳。出交趾、武平、兴古、九真。”其中兴古为现今云南、广西境内,藿香在境内被百姓有规模地自发种植。至此,藿香在晋代或晋代之前已经完成了它作为植物的本土化种植,为其入药准备了物质基础。

约成书于汉末的《名医别录》[8]首次收录了藿香的药性及主治:“藿香……微温。悉治风水毒肿……藿香治霍乱、心痛。”南北朝时期的《本草经集注》[9]亦对其作沿袭。值得一提的是,《本草经集注》是对汉晋以来本草文献的梳理与总结,书中对于其他广泛应用于临床的多数本土药物之形态、性味、归经、配伍、主治、鉴别等均作出系统描述,而对于藿香却仅仅描述其药性与功用。而据学者考证,《名医别录》书如其名,是对汉魏名医的临床应用药学论说的记载归纳[10]。据此可知,此时的藿香只是曾用于上述疾病的治疗,其背后尚未有完整的用药理论,亦未有成方应用,此时的藿香并未进入中药体系。

1.2 隋唐时期——初步应用期

在经过三国两晋南北朝的长时间分裂后,隋唐迎来了封建王朝历史上最繁荣兴盛的时期,本草学也随之蓬勃发展。第一部官修本草《新修本草》问世后,我国拥有了第一部国家药典。其以《本草经集注》为依托进一步系统规范地梳理了药物的性味、归经、产地、功效和主治等,且收录了许多此时传入的外来药[10]。与此同时,民间本草学也在发展。一般性本草著作还有唐开元年间陈藏器所著的《本草拾遗》、五代后蜀时期韩保昇所著的《蜀本草》,本草学著作编撰体例以及中药学理论体系在此时初步构建。但在这些主流本草著作中,藿香仍然以“沉香、薰陆香、鸡舌香、藿香、詹糖香、枫香”[11]“六香”合著,并未单列一条,对其药用的系统性认识也未有发展。

但值得注意的是,唐代方书对藿香有了成方记载,这些成方所治疗的疾病与此时期的本草文献中对藿香主治的认识基本相同。在孙思邈所著的《千金要方》[12]中,首次以藿香成方,创立藿香汤“治毒气吐下、腹胀、逆害乳哺”等症,五香汤“治热毒气卒肿,痛结作核,或似痈疖而非使人头痛、寒热气急者,数日不除杀人方”,以及诸多香体熏衣之方。此时期的医家根据此前积累的药用经验,在临床治疗中进行了个性化的应用和发挥,成方的创立使藿香在临床中的应用更加便捷,临床的广泛应用也加深了学者对藿香的功效认识及研究需求。

1.3 宋金元时期——药品转化期

宋代在中国历史上有着一定的特殊性,在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方面有着突出成就和独到建树。在北宋政治制度的改变下,从“熟药所”的创立到“太平惠民局”的修建,再到《太平惠民和剂局方》[13]的问世,徽宗时期,政府认识到医药产业蓬勃发展能够带来的巨大利润和对民生的益处[14],促使宋代成为中医药领域发展的重要时期。

1.3.1 北宋

在本草学领域,北宋拥有三次标志性的本草学发展:第一次是《开宝本草》的编撰,第二次是《嘉祐本草》的编撰,第三次则是以唐慎微所著的《证类本草》的问世为标志。这三部著作问世后,本草学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药物种类得到了扩充,本草典籍的编撰体例愈加完善,对已有药物的了解也愈发丰富[10]。

北宋苏颂所著的《本草图经》[15]首次将藿香单列一条,绘有蒙州藿香图,并纠正其品类“然今南中所有,乃是草类”。藿香的药用价值越来越多地被发现,并将藿香从“木部”移入“草部”,蒙州即今广西蒙山县,明确了藿香当时的主要产地,并有言“藿香……故近世医方治脾胃吐逆,为最要之药”,总结了藿香最关键的功效主治。《证类本草》对此沿袭。在此背景下,此前与本土药物相比较为边缘化的藿香亦得到了发展,这为其更加广泛的临床组方准备了条件。

北宋的方剂学亦有突出成就,在国家统一组织下整理编撰的大型官修方书《太平圣惠方》和《圣济总录》极大地促进了此时方剂学的发展。与此同时,政府还颁布了法定的方剂学专著《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对方剂的标准化、规范化和普及推广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同时,北宋的香药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重视,创制了很多香药方剂。有学者认为,这是由于北宋时期遭遇寒流,气候较此前寒冷,故医家喜用辛温香燥的香药[16]。因此,藿香的成方应用也不似隋唐时期般零星散落,在这些有影响力的大型方书中,均有藿香的广泛应用。经统计,《太平圣惠方》[17]含藿香的方剂共86首,《太平惠民和剂局方》[13]含藿香方剂57 首。这些方剂分别应用于内、外、妇、儿科,藿香在临床中应用的广泛性已不言而喻。以《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为例,藿香被分别应用在具有治疗中风、霍乱吐泻、瘴疟邪气、痈肿疮毒功用的方剂中,该书作为处方用药的准则,对含藿香成方有规模地收录,既推动了其在中医临床中的广泛应用,同时也标志着藿香已经从“熏衣香身之品”转化为了一味“常用中药”。

1.3.2 南宋及金元

从南宋到金元时期战乱不断,给本土文化产生了较大的冲击。在本草学的领域中,扩充药物种类的需求逐渐退场,药理探讨成为一项新兴课题,药物的四气、五味、归经、升降沉浮等理论都在此时得到体系化[10]。如元代李东垣在《珍珠囊补遗药性赋》[18]中以“藿香叶”之名记述曰:“味甘性温无毒,可升可降,阳也。其用有二:开胃口,能进食欲;止霍乱,仍除呕逆。”这是首次对藿香的性味作出完整描述。元代王好古所著的《汤液本草》[19]载:“藿香,气微温,味甘辛。”徐彦纯所著的《本草发挥》[20]亦有言:“藿香……性温味苦,气厚味薄,浮而升,阳也。补肾气,进饮食。去枝茎,用叶。”

1.4 明清及民国时期——广泛应用期

明清时期,已经是我国封建社会的后期,生产水平显著提高,商品经济也有了长足发展。中医药与其他科学技术相同,迎来了人才辈出、著作迭现的时代。在金元时期中医学建立了不同的学术流派后,各种新鲜的学术思想充盈着中医药理论,清代后期鸦片战争后,西学东渐逐步加快,西方的药物学思想逐渐传入,对我国的本草学发展产生了较为深刻的影响,藿香作为主流药物随本草学共同发展。

在明代,藿香的药性理论构建已经基本完成,藿香作为早期传入中原地区的香药代表已经成为临床上不可或缺的中药,进入了影响医家组方用药的时期。《神农本草经疏》[21]有言:“藿香禀清和芬烈之气,故其味辛,其气微温、无毒……入手足太阴,亦入足阳明经……霍乱心腹痛,皆中焦不治之证。脾主中焦,香气先入脾,理脾开胃,正气通畅,则前证自除矣……皆辛温入肺入脾,清上治中之功也。”芳香理脾治法在此已初现端倪,藿香的四气五味及归经等中医药理论也已经完善。值得注意的是,在明代李中梓所著的《本草征要》中有言“味辛,性微温,无毒。入脾,肺二经。解暑辟浊,化湿快膈。温中开胃,行气止呕。禀清和芳郁之气,为脾肺达气要药。若阴虚火旺,胃热作呕,法当戒用。”《本草征要》是李中梓在临床应用中常用高效中药的合编,该书系统梳理了从性味归经到功效主治,再到用药禁忌[10]。这也可以说明,使用藿香的临床医生必须了解的药物属性也已完备。而在《本草蒙筌》[22]中载:“(藿香)市家多掺棉花叶、茄叶假充,不可不细择尔。”首次记载了市面上出现了藿香伪品以次充好,说明此时藿香在临床上的应用可能已经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品种的分类自此出现。

从清代开始,本草文献对藿香的功效等认识多沿袭前人,临床大量应用的需求及新兴品种的产生促使本草学家将对其的研究重点转向其品类辨析上,在《植物名实图考》[23]中载有“藿香”及“野藿香”,在民国时期曹炳章所著的《增订伪药条辨》[24]中有言“伪名次藿香,气味不香,不知何处所产。更有一种洋藿香,性味更别,叶梗皆然,用之无益而有害。按藿香产于岭南交趾为正地道……其他如江浙所产之土藿香,能趁鲜切片,烈日晒干,贮于缸甏,使香气收贮不走,入药效能亦甚强,不亚于广藿香也”,并分别对“次藿香”“洋藿香”“土藿香”“藿香”“广藿香”的性状及药效进行了描述。有学者考证,此前出现的“藿香”均为现今所用之广藿香[25]。藿香品种的区分既间接体现了临床对藿香的需求之广,又为临床用药提供了优劣之标准,即以广藿香为最佳入药品种。

2 以藿香为代表的香药传入意义

藿香等香药的传入及其本土化的成功,不仅是中医药理论对外来医药的简单同化,中医药理论自身亦在这种外来药物的冲击后日臻完善,逐步发展。作为外来药,藿香等香药的传入首先扩充了中药品类,药物品类的扩充是中医药新理论建立的基础,中医药新理论的建立又能使得药物的功用得到进一步的开发。

2.1 对温病学理论体系的发展

许多早期传入并被本土化的以藿香为代表的一类香药,如郁金、麝香、石菖蒲等药物经过医家长时间的应用摸索后,其药性、功效主治在明清时期发展成熟后大量进入温病学家的遣方用药中,深刻影响了温病学的用药思路。如何廉臣在《重订广温热论》[26]中将芳香开窍法专篇详述:“凡能芳香开窍,辛凉透络,强壮心机,兴奋神经等方,皆谓之开透法,惟一则去实透邪,一则补虚提陷为异耳,此为治温热伏邪,内陷神昏,蒙闭厥脱等危症之要法,急救非此不可。”温病学家吴鞠通也在对于温病学的发展有着重大影响的《温病条辨》[27]中将40 余种药归纳为具有芳香特点的药物,建立了以透热、化湿、开窍、定痛、逐秽为主的治法治则[28]。“脾喜燥而恶湿”,藿香等香药禀其辛温香燥之性,善化湿浊,能健运脾胃[29],又可以其芳香之气醒神通窍,为温病学的新治法提供了思路。香药在温病学中的广泛应用,促进了温病学理、法、方、药的发展,其自身也成为温病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2.2 对中药种类及药性学说的丰富

藿香等香药的传入对中药学最显著的影响是扩充了中药的种类,临床上对香药的运用另一个影响则是传统的四气五味无法系统概括和阐释芳香药的药性,产生了新的药性理论,即芳香药性。其下可分为芳香化湿、芳香解表、温中去浊、芳香醒脾等药用功效。《本草衍义》[30]有言:“药有酸、咸、甘、苦、辛五味,寒、热、温、凉四气。今详之:凡称气者,即是香臭之气;其寒、热、温、凉,则是药之性。”随着医家对芳香药的药性特点及治疗机制认识不断加深,逐步形成的芳香药性理论成为中药药性理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既对传统四气五味学说作出了补充发展,也影响了中药学理论体系的构建。

2.3 对用药禁忌思想的补充

藿香等香药在临床上取得颇佳疗效后,宋代对外来香药的重视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较多香药成方在临床开始大规模应用,但仍处于开创期,认识与研究不够完善,便逐渐出现了滥用香药的时弊[6]。以朱丹溪为代表的滋阴派意识到了这一点,撰《局方发挥》,对不适合应用香燥药物的病证、久服香燥药物对人体产生的危害、误服香燥药物导致的变证等方面都进行了详尽的阐述并形成了自己的理论[31],如阴虚火旺体质为避免阴液耗伤,禁用辛温香燥的香药。金元之后的医家更加重视有关用药禁忌的内容,如《神农本草经疏》明确“诸病应忌药”,并专篇详述“诸病应忌药总例”等[32]。此后的用药禁忌理论日臻完善,对保证临床安全合理用药、避免不良反应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3 藿香中药化的启示

通过对上述材料的梳理,可以发现,藿香虽在汉、晋、南北朝时期便有记载,但并未完全转化成中药,直到隋唐开始应用,宋代产生大量成方,到了明清时期才最终完成了其本土化的进程。与其他药物不同的是,以藿香为代表的一类香药自成一派,在扩充中药种类宝库的同时与中医药理论体系互为因果、相互影响后成为主流药物。

这一过程顺利实现的因素有三。①日常应用,功效确切:藿香作为芳香药,在其成为药物之前,就已经作为香料使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均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这为藿香的广泛种植提供了需求。②便于生产,安全有效:在拥有了种植需求后,作为植物的藿香须在本土有适宜的环境种植生长,进入本土后的藿香依次在广西、广东、江浙一带开始有规模的人工种植,这是藿香被应用入药的基础。藿香疗效的确切性,为其在临床上的应用提供了必要条件,而藿香药性的平稳无毒,又为医家用药提供了安全保障,无须特殊炮制及精确把控用量,使藿香得以广泛应用。③确立名方、形成理论:这是外来药本土化的最重要一步。许多临床常用药都是由于名方的确立,拓宽了医家的用药思路。诸多含有藿香的方剂均在临床有显著疗效,以藿香正气散为含藿香的名方代表,藿香正气散至今仍为现代常用方,在现代被制成胶囊、颗粒、水剂等中成药,成为临床不可或缺的用药[33]。而伤寒学派、温病学派等对于藿香及其类似的香药多有发挥,逐渐确立了完善的理法方药诊疗体系。

与藿香相似的外来香药还有许多,如乳香、没药、砂仁、安息香等,它们通过相似的发展路径成为中医临床的常用核心药物,至今仍对中医临床产生着积极广泛的影响。而仍有许多古代本草典籍中的外来药由于毒副作用、功效不明显等种种原因并未完成这一转化,未被成功纳入中医药体系中,如艾纳香、白茅香等,在现代亦有西药作为最大规模的外来药,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应用和量产的步骤,但并未融入中药学的体系之中。分析藿香的历史演变路径,可对此类药物的研究提供思路上的参考。

4 讨论

近代以来,通过西医思维来探究中医的物质内涵或科学内涵呈主流趋势,学者对中药的化学成分、中药对人体组织器官的作用机制的研究取得许多进展。而近年来,已经有学者开始思考运用中医的理论探讨西医的应用,通过了解西药的适应症,尤其药理及不良反应,推导出西药在中医体系中的功效主治以及寒热性质[34]。本文通过总结古代以藿香为代表的外来药的历史演变进程及其对中医药理论体系的影响,展示了传统的中医药理论对外来药物强大的“同化作用”、中医学对外来药物的兼容吸收过程以及中医学在面对外来医药传入带来的冲击时所采取的开放态度和成功经验,为中医学未来的发展提供了可供参考的范例,具有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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