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智库对技术民族主义问题的研究*

2023-02-07 01:18程志波李龙
智库理论与实践 2023年5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智库科技

■ 程志波 李龙

中国矿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徐州 221116

1 前言

科技发展与政治事件的关系是科技与社会研究的重要内容。随着科技与社会关系的深入发展,科技活动的社会相关性越来越突显,当前美西方技术民族主义兴起就是典型一例。“技术民族主义”(techno-nationalism)概念最早由美国加州大学教授罗伯特·莱克(Robert Reich)[1]于1987 年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发表的《技术民族主义的兴起》(The rise of techno-nationalism)中提出,莱克将其界定为力图“把技术知识留在原地”的思想和行动。此后,学界对技术民族主义日趋关注,对其内涵的探究不断细化与分化。例如,意大利学者桑德罗·蒙特雷索(Sandro Montresor)[2]着重辨析了技术民族主义范畴中的技术民族性(techno-nationality)与技术国家主义(techno-statism)。孙海泳[3]依据动机、目标、方式与国际影响差异,将技术民族主义细分为防御性技术民族主义和进攻性技术民族主义。本文认为,要从技术民族主义的本质与影响为出发点来整体把握技术民族主义的内涵,将其视为与“技术全球主义”相对应的、以维护本民族或本国家(地区)利益为目的、背离技术全球化发展趋势与国际合作共赢发展道路的技术壁垒主义。遏制和打压其他民族、国家(地区)科技发展的技术霸权主义是技术民族主义最典型的极端化表现。

技术民族主义何以在美西方国家借势而起,通过深入研究发现,智库的推波助澜是重要原因之一。在美国现行政治体制下,智库对社会舆论与国家政策具有重要影响力,被称为除立法、行政、司法与媒体之外的“第五种权力”。作为重要的权力中心,智库在利益集团的支持下,以“客观理性的学术研究”之名,行“操弄议题、引导舆论、推波助澜”之实。“冷战”结束后,美国先后兴起的若干次技术民族主义事件,其中皆可窥见智库推波助澜的“魅影”。智库在技术民族主义兴起中发挥了何种作用?智库为何以及如何发挥作用?本文拟对这些问题进行初步梳理和学理探讨,以期为人们更具体地理解与把握当前科技与社会关系的新特点提供参考。

2 智库煽动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历史进程

自20 世纪80 年代至今,美国先后经历了4次技术民族主义事件,在每次事件背后均可见到智库在其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2.1 第一次事件:美国阻挠富士通收购仙童半导体公司

20 世纪80 年代,日本经济、技术空前发展,工业实力迅速腾飞,其在半导体、汽车制造等多个领域呈现赶超美国的态势。美国智库借此态势在国内大肆鼓吹日本科技威胁论,挑动媒体渲染反日情绪,煽动技术民族主义。在智库的煽动下,美国社会反日情绪高涨,各种印制“抵制日货”“第二个珍珠港”等字样的标识风靡全国,“痛击日本”“痛击日本帮”甚至成为1987 年美国媒体的关键词。美国政府对日本态度强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打压日本。美国阻挠日本电子公司富士通(Fujitsu)收购仙童半导体公司就是这一时期智库煽动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代表性事件。

创立于1957 年的美国仙童半导体公司,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半导体生产企业。自1965 年起,仙童半导体公司开始走下坡路。与此同时,日本半导体产业迅速崛起。1985 年,日本超越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半导体生产国。为进一步扩展产业与市场版图,1986 年10 月,富士通宣布将收购仙童半导体公司。其实,早在此收购案公开之前,有些精英分子已经开始关注此事。被称为“美国硅谷之父”的仙童半导体公司创始人罗伯特·诺伊斯(Robert Noyce)联合其他企业成立了美国半导体行业协会(Semiconductor Industry Association),其在各大媒体论坛不断发文造势,鼓吹日本科技威胁论,煽动技术民族主义情绪。1985 年,美国半导体行业协会发布了一项报告,把威胁上升到美国国家安全层面,并指出“日本半导体对美国高科技产业、防卫产业的根基构成安全保障方面的威胁”[4]。该报告宛若一颗重磅舆论“炸弹”,旋即在美国引起巨大社会反响。基于维护技术霸权的现实考虑以及社会舆论压力,美国政府改变先前不干预的态度,开始设法阻碍此次收购案。最终,富士通公司以美国“不断升温的政治争议”为由,决定放弃收购仙童半导体公司。

在此背景下,莱克教授发表了《技术民族主义的兴起》,以此批评美国的技术民族主义政策。美国以国家安全为由,冲破自由市场竞争的信条,把经贸问题变为政治问题,打开了技术民族主义的“潘多拉魔盒”,而美国智库及其精英无疑是“制造”魔盒并引导美国政府打开魔盒的“魔法师”。

2.2 第二次事件:美国打压中国WAPI 标准

“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美国技术民族主义便不时借势而起、兴风作浪。与第一次不同,第二次美国技术民族主义事件主要聚焦于打压迅猛发展的中国通讯技术,其核心为打压中国无线局域网标准。

为了解决通信安全问题,2003 年5 月,中国发布了无线局域网国家标准GB15629.11/1102-2003(简称WAPI)。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主权国家,中国完全可以自行制定具有法律效力的强制性行业标准。然而,WAPI 发布不久,美国全美亚洲研究所(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发布了《中国入世后的技术政策:标准、软件及技术民族主义 实 质 之 变 化》(China’s Pos-WTO Technology Policy: Standards, Software, an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Techno-Nationalism)的智库报告。该报告通过对中国推行WAPI 等案例的分析,指责中国正利用全球化推行“新技术民族主义”(neo-techno-nationalism)[5]。2004 年6 月,美国国会美中经济与安全评估委员会也发布了2004 年年度报告,煽动“中国威胁论”,提出中国日益强大的技术实力严重损害美国国家安全。此外,有些美国知识精英也积极呼应NBR 的报告,极力鼓吹WAPI 对美国国家安全和科技竞争力的“威胁”。这些报告与文章在美国国内造成了极大影响,与美国政府相互呼应、混淆视听,为美国采取技术霸权主义政策提供舆论和理论支持。美国政府采纳了智库的激进观点,举国家之力对WAPI 进行强力打压,甚至阻碍中方WAPI 技术专家参加2004 年11 月在美国奥兰多市召开的SC6 全会和工作组会议,使中方代表团被迫将有关工作推迟至次年召开的德国法兰克福会议,最终因美国采取非正当手段影响投票结果,中国WAPI 得票负于存在诸多严重问题的美国标准802.11i。

2.3 第三次事件:特朗普政府打压华为

2017 年前后,随着中国经济与科技的快速进步以及中美差距的逐步缩小,技术民族主义在美国再次泛起,美国压制中国科技发展恶行频发,其典型表现是美国特朗普政府通过投资限制、进出口贸易政策限制,电信设备授权与技术交易限制、司法干预与限制等多方维度,以损人不利己的态度和方式对中国高科技公司进行全面打压。

在特朗普政府极端技术民族主义政策的背后,曾在特朗普竞选团队及白宫担任要职、在哈德逊研究所(Hudson Institute)开展研讨交流的彼得·纳瓦罗(Peter Navarro)和应对中国当前危险委员会(committee on the present danger: China)的重要成员斯蒂芬·班农(Steve Bannon)等发挥了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作用。2006 年,纳瓦罗在出版的《即将到来的中国战争》(The Coming China War)中鼓吹中国威胁论[6],其中的偏激观点迎合和助推了美国民众面对中国快速崛起而产生的焦虑心态,深刻影响了特朗普的思想观点,成为特朗普最喜欢的20 本图书之一。2011 年,纳瓦罗在出版的《致命中国》(Death by China)中再次不惜用臆断的案例和偏激的观点指责中国诸多“不公平”做法。2014 年,纳瓦罗出版了《卧虎》(Counching Tiger),提出采取非和平方案遏制中国的崛起,维持美国全球霸权。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纳瓦罗被任命为美国白宫贸易顾问,其极端技术民族主义思想更直接地影响美国政府的科技与贸易政策制定。其大肆污蔑中国高科技公司,称华为手机可能会被用于“监视我们的公民或政府”,鼓吹中国通过设法获取西方的技术来“偷走日本、美国和欧洲的未来”[7]。除纳瓦罗外,班农在煽动起美国第三波技术民族主义事件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曾担任美国保守派媒体布赖特巴特新闻网执行主席的班农持民粹主义和种族主义立场,在他的带领下,布赖特巴特新闻网成了美国“另类右翼运动”的龙头媒体,其公开反对多元文化,主张白人至上主义,这为技术民族主义提供了思想依据与舆论支持。

2.4 第四次事件:拜登政府推行《芯片与科学法案》

拜登当选美国总统后,技术民族主义在美国依旧阴云不散,其典型表现是2022 年8 月美国会通过的2022 年《芯片与科学法案》(CHIPS and Science Act of 2022)(简称《芯片法案》)。该法案表面似乎要超越特朗普政府推行的极端技术民族主义,但实质上是“换汤不换药”,只是变得更具隐蔽性与欺骗性。例如,在《芯片法案》中设置了“毒丸条款”,狭隘地谋求“研发本土化、投资本土化、生产本土化”,贯穿其中的核心理念仍然是追求“美国优先”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技术民族主义理念。智库的推波助澜对《芯片法案》等政策措施的出台起到重要推动作用。新闻调查网站“为了公众”(ProPublica)的数据显示,曾经雇佣游说公司对《芯片法案》进行游说的机构有63 个之多,总游说资金达到26.7 亿美元[8],其中不乏诸如美国以色列公共事务委员会(American Israel Public Affairs Committee)等知名智库。与此同时,有些美国商界与学界精英也不断发表支持《芯片法案》的观点,煽动技术民族主义。例如,英特尔公司首席执行官帕特·基尔辛格(Pat Gelsinger)敦促美国政府投入更多资金恢复芯片制造业,认为这既关乎经济学,也关乎国家安全[9]。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中美竞争问题专家肯尼迪(Scott Kennedy)表示,《芯片法案》的通过是美国经济政策的一个“分水岭”,政府支持加强产业竞争力的做法比过去更加必要和正常[10]。《芯片法案》的制定与通过过程表明,在有些智库的鼓吹与煽动下,技术民族主义正成为美国政府及社会的一个共识,将对美国及世界科技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总之,冷战结束后,虽然美国兴起的4 次技术民族主义事件的背景与特点各有不同,但均能看到智库发挥了重要作用,其扮演着思想“启蒙者”与“传教士”角色。智库常常走在社会大众之前,对技术、民族以及技术与民族之间的作用关系构建起一个“想象的”联系,将其逻辑化、理论化、体系化,并通过一系列运作转介给民众和政府,使其认同和秉承这种想象,进而使技术民族主义成为一种不容批判与质疑的“政治正确”。在技术民族主义的裹挟下,技术的社会身份(谁的技术)超越技术性能与市场价值,成为评价技术“好坏”的主要标准。

3 智库煽动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双重动因

在美国,智库为何要煽动技术民族主义?其主要原因包括条件性因素与内驱性因素两个方面。前者是外因,后者是内因。

3.1 条件性因素

3.1.1 美国长期自我圣化与霸权主义交织的心理惯

性 长期以来,美国人对自己国家和历史有着神话般的解读,其自诩美国为“山巅之城”和“引领人类文明前进的灯塔”,美国人是“上帝真正的选民”。特别是经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综合国力跃居世界第一,在苏联解体后,美国更是成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强大的综合国力和科技实力激发和催生了美国人强烈的民族认同感与民族优越感,认为美国人“作为全人类的代表站在历史发展的最前列”[11],其中当然也包括科技在内。相应地,任何挑战美国科技领先地位的企图或行动,在美国人看来都是“有悖历史的”,对挑战者的“惩罚”和“打压”也固然是“正义的”,并且这种正义从区分敌友开始[12]。这种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政治传统渗入科技领域,就是先把所有可能威胁到美国科技霸权地位的主体都界定为“他者”,把“他者”界定为“邪恶力量”或“敌人”,再设法把“他者”打倒,从而维护美国在科技领域的霸权地位,使历史“回归其自己认为的正常轨道”。

3.1.2 美国科技优势地位受到挑战的态势日趋凸显

随着其他国家科技的快速进步,特别是中国科技的迅猛发展,美国科技领先地位受到挑战。2018年,英国《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杂志以《问鼎科技领域之战》为题,从多个方面比较分析了中美科技竞争的态势与中国科技发展的优势,其认为中美之间的技术差距越来越小,有些领域被中国超越,如今世界科技领域的格局已经不是“美国动脑、中国出力”了[13]。2022 年10 月,美国政府发布《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宣称,中国是唯一既有意愿也有能力重塑国际秩序的对手[14]。这意味着美国自我圣化与霸权主义交织的心理惯性与当前科技地位不断受到挑战的现实之间存在矛盾,致使美国社会产生焦虑与恐慌情绪,以至对以中国为代表的“挑战者”——尽管中国只是要做好自己而非有意挑战别人——产生忿恨与敌意。这为智库鼓吹并促使美国政府和民众接受技术民族主义提供了心理基础。

3.2 内驱性因素

3.2.1 提升自身影响力的需要 智库的生命和价值在于其思想观点被政府、民众采纳。为了提升自身影响力,政府的现实需求与民众的关注焦点成为智库观点的风向标。美国著名智库哈德逊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美国卫生部前副部长特维·特洛伊(Tevi Troy)指出:“随着它们变得更加政治化,智库——特别是那些在过去十年左右建立的、更注重宣传的新机构——有可能变得更加保守、含金量更低。我们在政治上噪音太多、创见太少。这些机构只是美国政治腔调的复读机,而不是提供政策分析和知识创新的发动机。”[15]如前文所述,美国自我圣化与霸权主义交织的心理惯性与当前科技优势地位不断受到挑战的现实形势之间的矛盾,致使美国政府、民众之中弥漫着技术民族主义倾向。智库作为生产思想的专业机构,能够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倾向,并能够预判出这种倾向的燃点与爆发后的影响力。为了抓住社会关注热点,激发政府、民众思想共鸣,美国智库乐于顺势而为鼓吹技术民族主义思想,充当这一思潮兴起的点火人与吹鼓手。此外,美国禁止智库这类非营利性组织直接影响立法与行政活动。对此,智库会产生一个心理预判,“谋其上、得其中,谋其中、得其下”,欲将自己的思想观点被政府充分采纳,就要将自己的观点宣扬地更加极端化与夸张化,夸大美国面临的科技威胁以及别国的敌意,以此来刺激政府及民众神经,煽动技术民族主义思潮。

3.2.2 维护特定利益的需要 虽然智库是非营利机构,但是雄厚的资金支持是智库得以生存发展的前提和基础。在美国,私人和企业募捐是许多智库的重要资金来源。虽然为了保障智库独立性,规定募捐者一旦出资,就失去了这部分资金的所有权与支配权,智库可以完全独立、自主地支配资金。为了持续稳定地获得募捐者资金支持,智库在开展研究时不得不考虑募捐者的关注点与利益诉求。《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2014—2017 年的一系列调查显示,智库的商业模式已令人不安地变成了一种渠道和影响力销售业务。对于有些人来说,重点不再是产生新想法或为审议过程提供信息,而是推销那些促进资助者利益的想法[16]。特别是在当前美国智库数量不断增加,智库之间募集资金的竞争日趋激烈,难度愈来愈大的情势下,强化对出资人利益的“关照”,同出资人维持良好关系对智库募资非常重要。对于受到科技领域企业集团、个人捐赠的智库来说,倾向性地提出保护本国科技企业、打压竞争国科技发展的技术民族主义论断就不足为奇了。

4 美国智库煽动技术民族主义的内在机理

通过对美国智库及其精英煽动的4 次技术民族主义事件的历史进行考察可以发现,美国智库在煽动技术民族主义思潮时,会经历议题选择和理论研究两个关键环节。

4.1 智库议题选择的两种途径

议题选择在智库煽动技术民族主义过程中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美国智库主要通过以下两种途径提出与技术民族主义相关的议题。一是智库学者自行选题。主要是智库中少数思想比较敏锐的精英受其观察或接触的某一现象或观点的触发而形成初步观点,然后组织研究团队或个人展开相关研究。例如,曾在哈德逊研究所开展研讨交流的纳瓦罗,早在1989 年加州大学尔湾分校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时,发现商学院的学生正面临失业的困境,促使其将研究重心从能源问题转移到国际贸易领域,并且其偏执地认为“中美贸易规则的不对称性”是造成美国对中国贸易逆差不断扩大的关键原因[17]。该观点成为纳瓦罗后续研究的总基调,并与特朗普的观点高度契合,成为特朗普政府推行技术民族主义政策的理论依据。二是智库学者直接受委托进行研究。美国政府机构、企业、个人等根据自身需求,确立研究题目后,委托智库围绕确立的特定问题开展具体研究,形成相应结论与建议,以“第三方”的名义来论证美国政府或企业推行技术民族主义政策与行为的合理性,或者批评和抹黑其他国家的技术政策。例如,美国全美亚洲研究所推出的政策研究报告《中国入世后的技术政策:标准、软件及技术民族主义实质之变化》中,试图抹黑中国科技政策,维护美国科技霸权。在议题选定后,进入相对独立的研究阶段。智库会充分发挥其人才与信息等优势,进行详细论证,探寻问题产生的深层次原因及解决问题的路径,并撰写和发表研究报告。

4.2 影响议题研究的四种因素

虽然美国智库在研究时会经历一系列严谨、规范的研究程序以保证其研究过程及成果的独立性与专业性,但智库不仅在议题选择层面受到提升自身影响力与维护特定集团利益的影响,而且在研究过程中还会受到认知因素的影响与限制,使其对研究素材的解读具有技术民族主义的底色,而不能全面、客观地反映现实情况。这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晕轮效应。在进行议题研究时,坚持极端民族主义观点的美国智库精英往往会因对认知对象某个特点和品质的认知而掩盖对其他特点和品质的正确认识。具体到科技领域,持有民族主义立场的智库精英往往依据其想象性地对“自我”与“他者”的区分,给认知对象打上“他者”的标签,并认为“他者”是不可靠和怀有敌意的,并把“他者”的身份与“敌意”扩大化,认为认知对象的所有观念、政策和行为均会显在或潜在地伤害“自我”的安全和利益。这样做的结果,往往会以自我反馈的方式不断激发和强化其技术民族主义观点。其中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纳瓦罗从对中美贸易的某些个别现象的片面认识出发,发表“反华三部曲”,纳瓦罗的极端技术民族主义思想不断自我强化,曲解中国科技政策和科技行为,并煽动或呼应特朗普政府的极端技术民族主义政策。

二是诱发定势。在政策研究中,人们总是根据接收信息之际自己关注的对象来解读信息。如果其认为其他行为体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关注和信息,那么这种解读取向就会得以加强;如果信息发送者与信息接收者有着不同的背景,那么就会出现错误知觉[18]。美国智库容易因诱发定势作用而高估美国对他国的影响力以及美国遭受他国影响的程度。譬如,美国在推出某项科技政策后,持技术民族主义立场的智库精英则倾向于把他国随后推出的科技政策视为对美国科技政策的针对性回应,而不管他国科技政策的推出与美国科技政策是否有事实上的因果关系。如果美国科技发展势头良好,那么美国智库会倾向将其归功于美国科技政策的合理有效;如果美国科技发展受挫,那么持技术民族主义立场的智库精英不会轻易质疑本国科技发展机制本身是否健康,而是倾向将其归咎于他国的蓄意破坏。一个典型的案例便是谷歌前任总裁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领导的智库“中国战略组”(China Strategy Group)炮制的报告《非对称竞争:应对中国科技竞争的战略》(Asymmetric Competition:A Strategy for China&Technology)。该报告将中国科技领域高速发展、赶超美国的原因无端地归结于商业间谍活动、非法监控、公私产权不分等,宣称中国的科技发展将被用于针对美国的武器,将导致“技术威权主义”和“损害人权”[19]。技术民族主义者认为自己总是对的,而他者总是不怀好意的,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推卸责任”是技术民族主义智库精英看待技术问题的一个重要特点。

三是惯性思维。认知个体从国际关系史的重大事件中获取的东西是决定技术民族主义者认识的重要因素,而这种认识又将对其所接收的信息的解读产生影响[18]。然而,事物总是在不断发展变化,如果用一种固化的眼光来看待事物,那么就不能正确认识和评价“自我”与“他者”。持有技术民族主义观点的美国智库学者往往基于美国在特定阶段科技领先的现实,片面夸大和神圣化美国科技领先的辉煌历史与未来,认为美国科技领先世界是其独特的历史与文化使然,把美国在特定阶段取得科技领先地位神圣化为永远领先,而任何尝试超越或挑战这种领先地位的企图不仅是“必然要失败的”,而且是“充满敌意的”,是应当被“彻底击垮”的。这同样也是根据对美国实现其科技霸权历史经验的固化认识而做出的主观断定。同时,持有技术民族主义观点的美国智库学者也会基于对其“对手”历史的片面且固化的认知来看待和评价“对手”的作为。例如,美国全美亚洲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入世后的技术政策:标准、软件及技术民族主义实质之变化》报告,根据美国与日本技术贸易争端的历史经验,把中国推行WAPI 的政策称为“新技术民族主义”,虽然该报告分析了“新”在哪里,但其观察和分析问题的理论基底仍然是“技术民族主义”。

四是强敌臆想。在分析和处理国际间科技竞争及相关事务时:一方面,美国政府及智库为了最大限度地调集国内资源来争夺和维护其世界霸权,将竞争对手对自己国家造成的侵害或威胁夸张化,鼓吹民族主义;另一方面,基于对未知事物的不可掌控性而造成的恐惧心理,美国政府及智库会过高地估计或预判缺乏足够了解的竞争对手对本国产生的威胁[20]。美国智库在强敌臆想作用下,将中国科技企业视作中国政府政治战略体系的重要构成部分,许多科技、经济、贸易问题均被美国智库视作政治问题与战略问题。例如,2015 年,对华政策辩论中,大多数美国智库学者认为,中国并没有向美国预期的方向发展,而且正在改写国际规则,对美国的核心利益构成挑战[21]。又如,2020 年3 月,美国智库哈德森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兼亚太安全部主席帕特里克·克罗宁(Patrick Cronin)发表的《不要误会,中国确实想统治太平洋》(Make No Mistake,China Really Does Want to Dominate the Pacific)中,将中国的发展进步夸张化与歪曲化,并诬作“技术民族主义”,指责中国对美发起“全面竞争”,严重威胁美国全球霸主地位[22]。无论中国持有何种态度、做出何种决策,美国政府与智库都会认为有可能影响到美国的科技领先地位,将中国视为挑战美国霸权地位的威胁者。

5 结语

技术民主主义兴起是多种影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智库的技术民族主义观点能否最终引起美国技术民族主义兴起以及引发什么样的技术民族主义,既与智库本身提出的技术民族主义观点所具有的属性相关,又受到政府及民众的偏好、对智库的信任度、其他思想观念的影响力、当前国内外局势等多种作用因素的影响。此外,虽然有些智库对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兴起发挥了煽风点火作用,但并非所有的智库都支持和煽动技术民族主义,有些智库秉持客观理性与务实主义的态度,对技术民族主义进行了坚决批判,例如“技术民族主义”概念的提出者之一莱克严厉批评了美国在美日贸易争端中奉行的技术民族主义政策。在特朗普政府掀起技术民族主义浪潮、极力打压中国高科技公司时,有些智库也发出了理性的批判声音。

本文研究的目的在于揭示智库在煽动美国技术民族主义中的作用及机制,进而寻找有效预防与应对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方法与策略。通过上文分析,可以得到以下建议。

(1)要增强我国智库回击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作用发挥。科技及科技政策、科技观念具有高度的专业依赖性,美国智库将这种高度的专业依赖性作为资本来煽动技术民族主义。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充分发挥我国智库的专业化力量,加强我国智库回击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有效性。要全面推进我国智库内涵式建设的提档升级,充分运用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技术、新手段来优化研究方法、拓展研究能力,以提高政策咨询研究的效率和水平,为我国政府应对美国技术民族主义提供更具精准性、更富操作性的策略参考。

(2)要以中国式科技现代化道路来破解美国技术民族主义侵袭。美国具有自我圣化与霸权主义交织的心理惯性,这种心理惯性与美国科技优势地位受到挑战的态势产生矛盾,这是美国技术民族主义不断滋生的条件性因素。当前,中国科技发展愈发迅猛,对美国科技地位构成的威胁愈发严重,美国针对中国的技术民族主义只会愈来愈浓,打压我国科技的力度只会愈来愈重。要坚持独立自主的科技发展方针,深入改善科技发展生态体系,深入激发科技发展内生动力,全面摆脱技术依赖,以科技领域内涵式发展破解“卡脖子”问题,将科技发展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时,要积极强化人类命运共同体观念在技术领域的实践,大力加强科技领域的国际交流与多元化合作,以积极顺应和全力推进技术全球化大局大势来瓦解美国技术民族主义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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