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恒大梦醒时分

张子渊

2022赛季，韦世豪留队但独木难支。

联赛中0比1输给梅州客家，宣告了广州队的降级，这个结局颇值得玩味。把广州队送入中甲的是同省被称为足球之乡的梅州队，打入决定生死一球的杨一虎正是13年前广州恒大的一员，那时他还是国青队小将，在恒大入主并投入巨额资金招揽强援的背景下黯然离队。

2010年，恒大集团入主中甲广州广汽俱乐部时，球队里还有吴坪枫、李建华、冯俊彦等南粤足球代表。尽管南派足球已经不像八九十年代那样辉煌，但这些粤籍球员仍是广州队的中坚力量。杨一虎刚从国青队集训归来，他和李智超被看成广州足球未来几年的希望。

然而，广州足球真正的希望其实是河南商人许家印。因为恒大此前投资过排球并取得成功，所以，很多广州球迷憧憬着许家印的操作。

接手球队不久，恒大集团就签下了在欧洲踢球的郑智和孙祥，还拿下了在上海申花郁郁不得志的郜林。当时的广州队因为假球案件被处罚降级，还保留着中超时的人马，加上三位国家队球员先后加盟，一年后重回中超轻而易举。

但冲超显然不是许家印的目标，不然他也不会在球队身处中甲时就花350万美元从巴西收购穆里奇。2008年的中超足球先生马丁内斯转会费才65万美元。恒大一出手，就把中国足球的外援身价提高了5倍。

当然，还有内援的引进。2011年恒大如愿升入中超后，直接从亚洲杯赛场上把国家队队员冯潇霆、杨昊、姜宁和张琳芃接到了俱乐部。这些人的转会费和年薪具体是多少，没有确切的说法，属于足球圈的秘密。但当时有传闻说，杨昊之所以在最后时刻“变节”离开土生土长的北京国安，是因为恒大开出的年薪无法拒绝。而张琳芃一个人的转会费，足够让徐根宝的上海东亚在中甲存活一年。有了穆里奇、克莱奥等身价上百万欧元的外援，再加上一大批国家队队员，恒大又升级了主教练，请来2009年率领国安争冠却壮志未酬的李章洙。

当大牌外援、大牌教练和国家队队员都备齐后，恒大在中超开赛前又投下一枚“炸弹”。许家印亲口发话，2011赛季中超，恒大的单场赢球奖金为500万元人民币。足球圈一片哗然。恒大在中超首战的对手是大连实德，老板徐明自然不甘示弱，也用500万元赢球奖回击。但没落的大连实德无法抗衡广州恒大，徐明的500万元显然是发不出去的。这一年，刚升入顶级联赛的广州恒大就获得了中超冠军。

2012年，广州恒大卫冕，夺冠历程比较顺利，阵容也在悄然升级。从身价百万欧元的穆里奇到千万欧元的孔卡，恒大把外援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另一方面，受到北京国安请来帕切科后场面和成绩双赢的启发，恒大耗费巨资请来有欧冠和世界杯双冠加身的里皮。

到2013年，广州恒大的阵容相比两三年前实现全方位升级。杨昊、姜宁等球员已经不符合恒大的要求，黄博文、赵旭日、郑龙、曾诚、于汉超、李学鹏这批球员先后被恒大招致麾下。有里皮，有前场的外援三叉戟，有中国队的主力框架，恒大拿下了亚冠冠军。

此后，靠着这种惯性和模式，不断更换大牌外教、大牌外援和当红的国家队队员，广州恒大继续在中超称王，并在2015年又一次拿下亚冠冠军。

2019年是广州恒大最后一次联賽夺冠。球队在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凭借经验反超了联赛开局十连胜的北京国安。从2011年到2019年的9年间，广州恒大仅在2018年错失了一次联赛冠军。然而，球队的危机在2018年之前就已显现出来。

球队投入越多，成绩越好，但亏损也越多。投资足球十年来，广州恒大俱乐部的亏损每年都达到10亿元。从恒大方面的年报来看，俱乐部每年的收入主要来自广告、球票和球员转会，但都不足1亿元。其中，广告收入的主要来源是恒大集团自己，例如球队的胸前广告，除了启辰等少数品牌外，更多还是恒大集团自己的产品。

其实，从球衣广告上就能看出，恒大集团从2013年开始尝试转轨。那一年，球队的胸前出现了“恒大冰泉”的广告，后来还有“恒大粮油”和“恒驰汽车”。众所周知，恒大集团是一家房地产企业，房企不卖房却转而卖副食和汽车，归根结底在于房地产企业这些年来出现了生存危机。

在房地产业有政策扶持的时期，许家印疯狂拿地、疯狂建设、疯狂开盘的方式可以让资金流运转通畅。但是，当房地产政策收紧时，同样的做法就隐藏着很大的危机。恒大集团在后来的布局中，无论矿泉水、粮油还是汽车，都出现了类似的问题。

保利尼奥与塔利斯卡。

在足球方面，恒大的快速投入、快速更新收获了快速出成绩的结果。足球登上亚洲之巅可能给了恒大集团某些心理暗示，认为之前的方式是可行的。与此同时，足球场上的恒大越来越嚣张，公开宣称“恒大不给的谁也别想拿”，还拿着空白支票去中小俱乐部挖球员，甚至宁可违约也要拿下赞助商的广告。

中国富有的老板不只一个，没人想让许家印专美于前。尤其是在房地产圈里，大家都不想输给恒大。于是，富力来了，投资广州同城的球队；华夏幸福来了，请来佩莱格里尼和拉维奇等知名外教外援；地产足球老手王健林也回来了，直接赞助中国各级国家队。最后，在“军备竞赛”的过程中，外援外教的身价越来越高，球员的工资越来越高，俱乐部的压力越来越大。在压力的传导下，连北京国安这样的老牌央企俱乐部都已无力跟上，只能通过股权转让的方式解决资金问题，接手的也是一家房地产企业。

有人可能羡慕恒大投资足球后产生的巨大广告效应，这一点毋庸置疑。尤其是两次拿到亚冠冠军后，“恒大”两个字会出现在第二天全国所有的媒体头版，出现在亚洲和世界的新闻头条。但这样的广告效应有时效性，恒大的广告效应在初夺亚冠时就已饱和，2015年再次夺得亚冠时，亚洲足坛早就知道有一个“恒大”了。

成绩无法换来经济效益，中超没有任何一家俱乐部能够收支平衡，更不要说盈利。像恒大这种体量的俱乐部，支持他们成绩的唯一方式就是母公司每年不断输血注资。足球俱乐部像一只贪婪的水蛭，吮吸着投资者的血。

从恒大进入足坛，到“地产足球联赛”的出现，当多数俱乐部出自同一行业的时候，整个中超的危机也就无可避免。房地产的衰落，让广州富力、河北华夏幸福、河南建业乃至上海申花和北京国安都陷入了困境。

恒大手里囤积了相当多的优秀球员，就算是出现资金问题，靠出售球员也能够渡过难关，欧洲很多俱乐部都是这么做的。但中超的问题在于大家来自同一行业，都是母公司给俱乐部输血的同一模式，当所有俱乐部都没钱的时候，恒大手里那些球员就不再是资产，而是累赘。

在“金元联赛”时期，因恒大而起的“军备竞赛”导致球员的身价虚高。中国球员的工资待遇与亚洲近邻日本和韩国球员对比，性价比相差5-10倍。即便“金元联赛”时期已过去，中国足协狠打高薪，但球员的工资合同无法说改就改，要经历好几年的消化过程。可是，各家俱乐部已经没有消化的时间。

本土球员工资待遇虚高，压垮了俱乐部。然而，俱乐部也很无奈。恒大打破足协的限薪令，开出超高工资，如果各俱乐部不匹配，还怎么竞争？高工资影响了中国球员留洋的积极性，恒大崛起就是从挖留洋球员开始。郑智、孙祥、冯潇霆、黄博文，当时重要的留洋球员里，除了邵佳一落叶归根回到北京国安外，其他人都被恒大招去。

留洋球员回国赚大钱，本土球员也没有了出国的动力。以他们的水平在欧洲踢球，收入可能要下滑好几倍，还要面临残酷的竞争。很多球员都说：“吃青春饭，趁着这几年行情好，多赚点。”留洋球员几乎绝迹后，中国足球离世界足球的主流越来越远，退步也越来越明显。

当王健林决定斥巨资赞助中国各级国字号队伍时，恒大也开始了“报国之路”。房地产是一个对国家政策和政府机构依附性很强的产业，提前摸准政策的脉，就可能抢占先机；谁跟政府部门关系更好，谁就可能拿到更好的资源。所以，恒大开始了“为国养士”。

恒大“贡献”出了主教练里皮。在恒大和许家印牵头下，里皮执教中国国家队。里皮确实能够让中国足球看到那么一点点希望，比如带领中国队在世预赛上战胜了苦主韩国。但是，中国足球之落后，不是靠一个世界级教练就能解决的。况且，里皮执教国家队的相当一部分收入来自恒大，难免让其他俱乐部有“瓜田李下”之感。

执教国家队期间，里皮和很多人都奇怪，球员在俱乐部发挥很好，为什么到国家队踢不出水平？除了心理问题之外，外援的存在成了变量。在俱乐部，当中国球员不知道怎么处理球时，把球传给外援是最简单也最正确的方式。外援的水平越来越高，中国球员对外援的依赖性也越高。这些球员到了国家队，失去可以依赖的“拐杖”，也丧失了独立掌控比赛的能力。这是盲目引进大牌外援后造成的恶果。

急功近利的氛围下，有关方面试图借助恒大的力量，让几位在中超效力的巴西外援转换国籍，代表中国队参赛，由此解决中国球员没有“拐杖”的问题。然而，归化球员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恒大运作的几位非血缘归化球员。他们拿到高昂的薪酬后，竞技状态却与前几年大相径庭。阿洛伊西奥和埃尔克森的体重一直控制不住，高拉特和费尔南多始终被伤病困扰。结果，几名巴西外援并没有为中国队做出什么贡献，高拉特和费尔南多甚至没有登场。

归化球员的出现不仅在网络上引起了巨大争议，在国家队内部也造成了不小矛盾，比如不服从管理，质疑训练内容，形成小团体。在世预赛的关键时刻，阿洛伊西奥还不断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发声，抱怨自己得到的机会太少。

从引领风潮让联赛进入“金元时期”，到负债累累导致广州队降级，恒大集团投资足球13年，没有给中国足球留下正能量吗？

事物都有两面性。有人认为，恒大组建的超大规模足校是留给中国足球的遗产。不过，从球员培养数量来看，恒大足校不能算成功。不然，以足校学员为班底搭配几名国家队队员的阵容不至于降级。

恒大留给中国足球的财富就是理念。首先是“永远领先一步”的眼光，其次是高水平的管理。

2010年，恒大在中国足球的低谷中“抄底”上位，许家印是有眼光的。恒大率先引入高水平外援，这种操作证明了一分钱一分货的本质。恒大早期引进外援的性价比很高，比很多球队“水货换水货”的不断折腾要强得多。在内援方面，恒大将目标放在国家队主力的身上，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而后，恒大请来了世界顶级名帅，里皮和斯科拉里为球队带来了丰富的足球理念和资源。

在投資足球的前三年里，恒大的每一步都走在了中超各队前面，未雨绸缪。也正因为如此，恒大才有着超强的掌控力。

另一方面，恒大对球队的管理水平处在中超顶端。恒大入主广州队以后，一直委派集团高管出任俱乐部总经理，从来没有选择足球圈内人士。这些人在足球方面属于外行，但他们的文化素养、目光眼界、办事效率远强于圈内人士。比如，恒大鲜少引进30岁以上的球员，引进的国家队队员呈年轻化趋势，以此来完成球队的规划建设。此外，恒大将一套创业公司的奖惩条例带入足球俱乐部，虽然过于机械，但还是见到了效果。

中国足球的整体水平偏低，这个“整体”不仅是球员，也包括教练员、裁判员和管理人员。恒大的做法表明，高水平管理人员和高水平教练员对提高球队成绩至关重要。长久以来，中国足球因为形象不佳，难以招揽优秀的管理人才；在充斥狭隘观念的中国足坛，圈内人把握着大多数资源，圈外优秀管理人才无施展空间。恒大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很简单──砸钱。许家印疯狂砸钱，砸出了刘永灼等管理人才在球队内部的威信。

恒大投资足球13年，给中国足坛留下了很多值得反思的经验和教训。在投资的前两年，恒大确实给中国足球带来了一股新风，但这种蓬勃的生命力没有得到较好的引导和规划，变得狂躁起来。其中有恒大自身过于“霸道”的问题，也有各投资商东施效颦后的自酿苦果。对中国足球来说，恒大这13年好像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