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山矶独白

2023-02-05 12:37陈七一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羊山浮梁大桥

陈七一

我叫羊山矶。

当年大禹疏导漾水、汉水、沧浪水,以及沱水、醴水,在九江与彭蠡泽之水会合,一路向东奔流入海之时,我就巍然屹立在这里。

这里,在大禹时代谓作江或中江,今人谓之长江,外国人称之扬子江。确切、细致一点,这里是长江中下游之皖江,我所在的这一段,人们称之为鹊江。

浩浩大江奔流到此,江山并胜,大江为我所阻挠转向北,海潮遇我回头不再溯流。东岸有我,披戴赤霞,西边洲渚,蒹葭苍苍。倘遇疾风骤雨,倒海翻江,白浪如山,至若一望晴空,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岁月不居,斗转星移,我居东岸,岿然不动。曩日,水路繁盛,我曾与燕子矶、采石矶和城陵矶齐名。

迁客骚人如李白、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杨万里者流,或心旷神怡,或穷困失意,自我身旁而过者,指不胜屈。其中或系舟于我脚下,或登临我身上,生发吟哦之兴者,亦是不胜枚举。

我之临水面,鬼斧巉岩,如生根的定海神针一般,沉稳、坚硬,虽被湍急的江流千百年撞击着而不着一丝痕迹。我之体上,青山妩媚而外,还是登高望远的绝佳之地,乃先后筑关帝庙、红庙,营不波亭,造羊山塔于我脊背之上。

羊山一塔,青砖青石筑就,上下七级,高十余米,塔顶六边形大挑角,上覆青灰筒瓦。底层四边敞开,每层均有门和石级,游人拾级而上,可眺望长江。日出时分,江花胜火,渔帆点点,塔影横江,是为胜景。塔周,嘉树美箭环列,幽静堪比钴姆,文人雅士,纷至沓来,瞻顾之情,吟诗作赋而后已。

上游去我五里,乃古镇大通,旧称澜溪街。澜溪风光凡八景,“羊山塔影”其一矣。当水路蓬勃之时,下江香客朝觐九华山者,于我这里弃舟登岸,我就成为他们礼佛的第一站,“羊山塔影”因此被绘入《东南第一山九华天台胜境全图》。

江右与我遥相呼应的是一个称作六百丈地方。六百丈,是一个具体的长度,但不是横江塔影的长度,而是我脚下江面的宽度。这个宽度源自南唐,池阳人樊若水量江于此,广六百丈,遂名。

樊若水祖父曾做过金坛令,其父做过汉阳、石台令,因之置家于池州。若水尝举进士不第,适逢李家朝廷岌岌可危,便起了北归之心。若水乃扮渔翁,钓于池阳以下采石以上江上数月,暗以丝绳度量江之广狭。北宋开宝三年,赴京都上书,详报所量江面宽度,并献浮梁渡江之策。

及至开宝七年,宋太祖毅然宣谕出征南唐。八年,大将曹彬伐江南,若水为向导,用若水本谋,于我脚下架浮梁以渡雄师,六百丈长不差尺寸。

乃大破南唐水军于铜陵,既而克芜湖、当涂等重鎮,歼南唐军两万,夺占了采石要隘。直至金陵平,南唐灭。樊若水后来官至给事中,卸职于四川转运使,其厥后身名不卒,多有诟病者,唯有浮梁济师一事,成就了他中国历史上第一座长江浮桥发明者之美誉。

明万历年间,出生官宦世家的佘翘已过不惑之年,屡试不第的他,对仕途心灰意冷,对尘世渐生厌恶,欲求赤松子于世外。佘翘最终并没有辞家远去,他置一画舫,取名为浮斋,效仿起康乐公来,把一腔情怀单寄于江南的明山秀水。

万历三十五年初夏,佘翘将其“浮斋”系定在鹊江柳荫浦中,躲进澜溪老街的阁楼之上,掩扃读史。

窗外绿荫渐浓,间或有鸟鸣从远处飘过来,甚至日影渐移,他全然不知。一日,读到《宋史·樊叔清传》时,得知樊叔清(即樊若水)乃本郡与大通一河之隔的贵池人,不禁为其奇闻逸事所感动,樊叔清的怀才不遇的情节似乎触到他的痛处,创作灵感由此而生。

而在当时,因为官方很少宣传樊叔清的事迹,以致本乡本土的没有几个知道家乡还出现过樊叔清这个人,这就更加激起佘翘的创作冲动。

他要以樊叔清量江献策的故事为题材,创作戏曲剧本。这便是《量江记》的肇始。

《量江记》于第二年孟春便在池阳九峰楼成书付梓。其影响让佘翘始料不及。时戏曲评论家吕天成在其著作《曲品》中称:“量江记全守韵律,词调俱工,一胜百矣。”冯梦龙称《量江记》为罕见珍本,能与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并立。

自明末清初搬上舞台,久演不衰,很受欢迎。

《量江记》的广为流传,使得我与六百丈被载入史册,也使得樊若水量江建浮梁以度宋师的故事世代传颂。

桥梁学权威茅以升教授在其名著《中国桥梁史》中指出:这是我国在长江干流上建造的第一座正规军用浮桥,在我国桥梁史上竖立了一块重要的里程碑。

逝者如斯夫,川流不息。历史像我脚下滚滚奔逝的长江之水一样,不断为人民赓续着。自公元975年浮梁济师,再过97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四军的渡江侦察英雄们循着樊若水当年渡江的足迹,在漆黑的深夜,顶着初春料峭的江风,投入冰冷扎骨湍急的江流,从我身旁泅渡到六百丈。

只不过,这回侦察英雄送到江北渡江战役指挥部的不是江面的宽度,而是国民党部队沿江军事力量以及火力布置图。4月20日,第二十四军七十师、七十一师在接到渡江命令后,夜八时开始登船,十时,先头部队在我下游二十公里的胥坝文兴强行登陆,随后渡过夹江,攻占太平街、汀家洲,次日八时许,七十师顺利占领铜陵县城。

这是渡江战役发起后,人民解放军解放江南的第一座城市。

我身旁的两次渡江,两个王朝的覆灭,如此相似的两段历史,似乎蕴藏着一点什么东西?这种东西应该是一种内质上相同而绝非形式上的巧合。

我知道,千秋胜迹总苍茫。渔樵识太古,青史应青山。水路的逐渐式微,我也随之被掩映在蓊郁的绿林之中,默守在鹊江边。羊山古塔已经连它的影子一起湮没在汩汩的江水中,当年的不波亭连同亭中览胜、赋诗、作画的墨客骚人一起走下矶头,单把那份闲情逸致的雅兴留在后人的想象中。还有《量江记》那高亢嘹亮的青阳腔也已经成了遥远的传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有道是人间正道是沧桑,而我命中注定将成为历史无限性的见证者。我身后的青山与脚下的江水,合体之象,隐喻着不变与万变之道。

就在樊若水量江千年后,1995年12月,经过四年的紧张有序的施工,铜陵长江公路大桥,气势如虹地飞架在当年量江处,天堑变通途。这座预应力混凝土双塔扇面斜拉之设计的长江公路大桥,结构合理,造型新颖,气势雄伟,巍然壮观。

当年,为此类结构桥中世界居三,亚洲之最,成为八百里皖江第一桥。

这无论走水路还是走旱路,你看那两座宏伟的塔形桥墩,以及悬挂其上的一条条银光闪闪的斜拉索,已然成为古铜都的新地标。

它的横空出世,让我既感到骄傲,又有些许的失落。骄傲的是,大桥的南桥头堡就落在我的右肩上,这是我从未拥有过的一种荣光。失落的是,大桥的如虹气势,使得昔日的羊山塔影多少有点相形见绌。

不可否认,樊若水和佘翘两人一个量江,一个书写量江故事,曾为成就古铜都人大道通天的心理期盼奠定了历史基础。可是,当年樊若水毕竟只是量得江面的宽度,止步于“浮梁南渡”,而把“六百丈”的宽度扔在江北,仅仅成就了一个地名,这一扔就是千年。他们哪里曾想这六百丈,在他们那个朝代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堑,今天已然成为一条通途。这也许是历史的必然。

然而,不是欣逢盛世,没有古铜都人敢为人先的精神追求,这种必然或将遥遥无期。

让樊若水和佘翘不敢想的是,长江公路大桥通车仅仅二十六年,去其上游七百余米处,我的左肩上,人称铜陵三桥的G3长江公铁大桥,又一次破土动工。

这更是我的自豪与荣耀,我的左肩将扛起四、五、六号三个承上启下的桥墩计三百余根桩基,我的身躯将因之与大桥形成血肉相连密不可分的关系。

数千年来,我哪里见过这种景象?江中水流不舍昼夜,施工现场,机声隆隆,人声鼎沸,建设者焚膏继晷。承台开挖,渣土外运,钢护筒拔除,边坡防护等多项作业全面开花。

再过三年,一座长度为六个“六百丈”“一跨過江、两层、四铁、六车”的大桥,即将成为一道新的靓丽的风景。

那时,随着这项安徽省重大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的建成,古铜都人大道通天的梦想不仅得以进一步实现,其内涵与外延也将得以进一步拓展。

打造合铜发展带,全面推进皖南国际文化旅游示范区建设,加快实现区域经济协调发展,加强长三角互联互通,构建现代化综合交通运输体系,所有这些深藏在古铜都人们内心最强烈的渴望,魂牵梦萦的一片痴心,随着天堑变坦途,必将如愿以偿。

清同治四年,水师提督彭玉麟巡视水师至大通,士绅毕子卿陪同彭提督游览我处。二人登羊山古塔极目远眺,一脉大江携无尽风光,奔来眼底。

彭提督慨然吟道:“故乡无此好湖山”——这是苏轼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中的句子,毕子卿以“圣代即今多雨露”联之,毕子卿借用的是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中的诗句。

提督乃重新修葺不波亭,大通名绅毕竹波书二人联句于其上。

倘若彭、毕二位今时再来拜谒我,面对江上百舸争流,桥上车水马龙,脚下热火朝天的壮阔图画,恐怕连苏东坡和高适的诗句再也无法状写二人慨然或欣然了。

原载于《安徽文学》2022年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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