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儿时最喜欢的童话叫《魔橱》,两个小孩钻进衣橱,穿上大人的衣服好奇地往里走,“渐渐地,手边不再是柔软的毛绒大衣,变成了硬邦邦的灌木丛”,一个由狮子统领的纳尼亚王国展开在眼前,像极了每次从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推开剧场之门,中古、工业革命或者未来空间的气味扑面而来;也像面对空白的文档敲下一段文字,一个陌生的新世界慢慢长出来。
一、第一扇门:新闻的缝隙
18岁以前我在沈阳。先民依沈水而居(现名浑河),冬天我常到结冰的河面上看凿冰洞捉鱼的人。2008年我来南京大学求学,进入戏剧影视艺术系。本硕7年,除了南京,我到上海、北京、天津看来自世界各地的演出,广泛多元的议题大开眼界;2010年和2014年,两次去台湾做交换生,港台小剧场自由蓬勃。直到2015年做职业编剧之前,我以为会成为记者,倾听和讲述别人真实的故事。大量阅读新闻报道后,我发现:人物专访里前后矛盾的表达;同一事件里人与人对细节描述的差异和背后微妙的关系网;网络时代真相揭示以后对当事人和报道人的反噬、波澜不断。有些部分隐秘地击中我们,与自身紧密相连。那些尴尬、恐惧、焦虑、狂喜的情感体验,那些百感交集的瞬间,会裂开一道门,门里散发出危险而诱人的光,我们在剧场里寻觅和再次体验它。
我最初的创作源于新闻。话剧《青红不解皂白》来源于微博上墓园搬迁的新闻和同一页面的房地产广告,我把它们关联成一个交换和抢夺墓地的荒诞喜剧。2016—2017年,我参加了英国皇家宫廷剧院的国际编剧工作坊,其创作方法便是找到当下社会最迫切的议题做种子,以一系列的训练发展剧本,并以平等科学的方式给彼此建议。在其中我写作了话剧《放狐归山》,来自一条东北皮草工厂狐狸逃跑、沿街乞讨的专题报道,从那背后一窥东北小城中人的命运。工作坊汇聚了16位同龄编剧,我和其中几位成了好友,作品写出来第一时间给彼此阅读,以提问的方式给予对方建议和陪伴。
2020年,新冠大流行深刻影响着传统行业,荒诞进入日常。某动物园直播自救,各大媒体报道和网友五花八门的弹幕吸引了我。一个“动物绑架人”的创意渐成话剧《诺亚动物园》雏形,动物园和纸媒命运的交叉,当事人、媒体、网友和动物多个视角讲述,在报道、评论、转发、打赏、曲解的过程中,人人推波助澜、人人难逃洪水。
二、第二扇门:寓言,一把钥匙
寓言是人类最原始的讲述方式之一,代表一个族群的集体想象。那些最吸引我的文学和舞台作品,都是寓言。寓言像一把可以开多扇门的钥匙。2017年我对自身职业产生了难言的困惑。适逢南京深秋,满街民国建筑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一把钥匙从墙上走下来。我开始写一部寓言剧《捉影》:古代南洋某岛国,岛民以捕捉影子献给国王来保全性命。一个皮影戏艺人误闯“影子国”,无意间发现了国王的秘密;他跟盲眼皇后之间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情感互动……后来艺人当了国王,却再也无法进入皮影戏的世界了。影子的创意天然带来皮影跨界合作。该剧让我入选上海国际艺术“扶青计划”委约艺术家,身体力行地操作了整部戏的排演落地。在全剧高潮运用了“人偶同台”,主角皮影戏艺人以头戴虎冠,同时表演龙形手偶的方式,演绎一段“龙和虎”的生命寓言。人影、皮影、戏曲演员、话剧演员、偶戏在舞台上复调构成了“影子国”海外奇谈。
2022年我接到一个委约,以小剧场京剧做图兰朵传说。这个寓言的暗黑气质诱惑着我。然而一个拥有众多版本的经典作品,为什么要在当下做改编?面对年轻观众,必须追求现代性——挖掘人性。人离不开“身体”这个介质。我想起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捷克导演史云梅耶。他用木偶、黏土、水果蔬菜、家具、垃圾甚至真人,打碎、重组、交织,表现我们当代人的异化、沟通的困难。那种难言的感受撞击到我,让我打开一扇新的门——身体的重组和重塑。我们的眼、耳、口是否可能各行其是,与我们的“心”截然相反?这一创意成了京剧《图兰朵·心》中“眼”“耳”“口”三个角色,展开京剧唱念做打,成为我们当下人看待图兰朵传说的眼睛。2022-2023年,我们经历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世界也经历着战争和分离,这部作品因其“爱”的主题而寻得当下意义——爱能弥合仇恨,也能唤起重建生活的希望。
三、第三扇门:废墟与我
喜欢带着相机进出不同空间,我成了废墟爱好者。旧工厂、破庙、20世纪的影视基地、正在工作的佛雕工厂、收集遗弃神像的公路转角、主人下南洋树木占领卧室的“树屋”——世界神秘、不可知的一部分吸引着我去发现。
近现代南京曾云集首都大戏院、新都大戏院、大华大戏院等几大影剧院。放映机轮转、四下黑暗,松软暗红的座椅,三教九流汇聚,这里会发生什么隐秘的故事?我据此写作话剧《影剧院之夜》,一场审讯悄然展开,女解说员以讲解电影,周旋两个审讯员。一直关注“讲故事者”这一母题,其能量借此放大,也是写作者小小的野心。
前几年在辽宁省博物馆看到《瑞鹤图》的真迹,立于屋檐睥睨一切的两只白鹤牢牢抓住了我。除了清癯的宋徽宗,这宫中还会有什么人?在一个折叠的非历史空间里,来自金国的梁上君子,潜入宫中企图盗走徽宗心头白鹤,二人隔窗对话,惺惺相惜,盗鹤任务却难以完成……一只鹤的流转在辽宋金历史之间搭建有趣的联系,这便是我写作昆曲《瑞鹤何处》最初的空间想象。
最近迷上了用Midjourney做虚拟场景。AI根据我的描述和关键词生成我剧中的场景图,常有出其不意的细节,反过来启发我写作。在短视频像糖果一样诱人的当下,剧场更像一种仪式。若能给在场观众带来几片超越日常的瞬间,多年后还能记起,就感觉很值得。
四、第四扇门:人的解析
为舞台演出写作,最吸引我的元素是“人”。人是个变量,无论是前期采访调研还是排演中与导演、演员和设计团队合作,我总是最关心对面的人,在谈到什么话题时最得意,什么是他回避躲闪的,什么时刻我们彼此停顿沉默,又是什么时候我们忽然找到了共鸣。
这两年我非常热衷剧本直接与人沟通的活动——读剧会。它以演员的声音造型、极简的舞台布置和声音设计,将剧本呈现出来。曾经多位出品方、专家老师、资深观众读剧,收获意见不断完善文本。做过《青红不解皂白》《捉影》《天使不在家》《诺亚动物园》《影剧院之夜》等多个戏的剧本朗读后,对比后来的演出版本,我渐渐意识到,读剧本身就是一种表演形式,是“文學剧场”,或者说,文本直接与观众发生联系,观众也在影响着文本往后的形态。近期,我参与了旅德剧作家程月旻中英德三语跨文化主题话剧《顿悟》的读剧工作坊,作为戏剧构作,从第三方视角看她的文本并提出在地化建议。她带着素人演员分享个人跨文化经历,并融入剧本的讨论和朗读最终呈现中。我看到,文本本身是有节奏的,有想象空间的,这与后来舞台具象的呈现非常不一样。目前对于读剧我仍处于初级探索阶段,有待操盘更多的读剧活动、接受观众反馈予以验证。
我的剧本大半为小剧场创作。这可能来源于我在南京大学学习期间大量观摩黑匣子演出。那种近距离、观演互动密切、主题当代、形式多元的作品正是我追求的。剧场里灯光直射观众席、简陋的积木舞台散发出的油漆味道吸引着我。拿到一份有趣的素材,我开始构思时最先想到的,依然是小剧场呈现。
实际上,在江苏创作剧场文学非常幸运。我所在的南京市艺术创作研究院,得到了充分的创作空间和支持。罗周院长带领的省戏剧文学创作院,搭建专业平台、每年提供多样化的编剧培养项目,给我们年轻编剧“充电”,如昆曲编剧人才培养、小剧场编剧人才培养等优质培训。更为重要的,我在江苏收获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创作常常是孤独的,就像自己设计一个游戏世界,所有的人物都是NPC,我在里面盖楼、打怪、种植花花草草、涉过江河湖泊。而几十天大家同吃同住同研讨,分享彼此的虚构世界,交流在剧目排演中遇到的方方面面困难和对策,彼此已然是战友。
2019年我参加了日本佐藤信工作坊,几位亚洲剧场大师分别带领我们进行能剧、现代舞、当代剧场、空间探索、影像创作等不同方面的训练,希望我们采撷自己需要的部分,分组创作最终的舞台呈现。那是我第一次走上舞台,也明白了与人合作的重要性。就像佐藤信所说,“要展现你自己,但不要障碍到别人,建立Network(创作网络)”。我期待着以剧本为界面,不断遇到合作者同行,头脑风暴、彼此激荡,未来做更多“共写计划”和剧场尝试。
随着不断社会化,曾经“魔橱”的门渐渐与白墙模糊一片,光滑的墙面再难寻门。然而附耳听去,喧嚣沸腾人声、风声、波涛、鸟兽虫鸣由远及近,未知的世界依然诱人。我在墙上画一道门,动身穿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