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达
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是欧洲著名的作者型导演。在并不算长的创作生涯中,他为我们留下了一连串经典的影片序列。自由、平等、博爱是法国的国训,作为一位出生于波兰,活跃于法国电影界的导演,他在电影《三色:红、白、蓝》重新用现代人的视角审视了这三个古老的信条。
作为欧洲电影的最后一位“大师”,他的影片“既有伯格曼影片的诗情,又有希区柯克的叙事技巧”。作为在威尼斯电影节、戛纳电影节大放异彩的影史名篇,《三色》介入现实,反思当代人的精神道德困境。作为以颜色命名的电影,《三色》不但有着深刻的哲学内涵,还有着十分精妙的色彩运用。[1]这些色彩运用不但在视觉上极富美感,而且构成了影片中重要的叙事元素和意义元素。
海洋文化,是西方文明中的重要文化基因。蓝色是大海的颜色,是清新空气和新世界的自由的象征。而“自由”与“束缚”,往往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蓝色》中,蓝色的意向往往伴随着记忆之潮的奔涌,记忆海洋的环绕。人则成为被这海洋环绕、欲求自由解脱而不可得的孤岛。
影片伊始,一块蓝色的糖纸在清冷的晨光中打颤,似乎暗示着生命在命运之流中的脆薄。接下来,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女主人公朱莉的丈夫和孩子的生命。作为这场车祸中唯一的幸存者,朱莉经历了巨大的创痛,同时也获得了许多人难以得到的自由。她继承了巨额财产,不再有家庭的羁绊,可以随时自由地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但前提是必须挣脱过去的束缚。
朱莉回到了自己和丈夫曾居住的卧室。在这里,基耶斯洛夫斯基第一次在影像中大量地运用蓝色元素。被涂成蓝色的墙壁、蓝色的窗帘、蓝色的流苏将整个画面空间填满。这是一间封存着朱莉与家人的记忆的储藏室,也是将她束缚在回忆之中的囚室。大量的蓝色营造出一种落寞、冷清的孤独感。朱莉被大片的蓝色笼罩、裹挟,有一种无处逃避的无助感。朱莉从悬挂的蓝色流苏中扯下一束,作为最终的记忆留念,然后,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将房子卖掉,将钱打入死者账户,以示和过去的诀别。
蓝色是整部影片中重要的视觉编码,伴随着女主人公的情绪起落反复出现,强化着“自由-束缚”这一主题。当朱莉在电视上看到丈夫的葬礼的时候,满室的蓝光将她裹挟在悲伤中;当朱莉离群索居住进公寓的时候,蓝色的糖果寄寓着对逝去的女儿的无尽哀思;当朱莉独自把玩着从流苏上摘下来的蓝色石头的时候,映照在脸上的蓝色光斑提醒观众她仍然是曾经住在蓝色房间里的女主人。
在朱莉游泳的段落中,这一视觉通过密集的应用最大程度地渲染了情绪。游泳池的水是一片饱和度极高的蓝色,并且向周围折射着幽幽的蓝光。在朱莉与车祸现场的一个目击者见面聊天之后,影片中最为浓烈的一次记忆之潮向朱莉袭来。回到家以后,朱莉纵身跳入游泳池。在电影画面中,纯度极高的大片蓝色将她裹挟起来,她在这片明澈的蓝色中游泳,像是溺水的海员挣扎着想游出无尽的大洋。最终,朱莉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任由这片蓝色将她包裹、任由挥之不去的记忆之海将她吞没[2](图1)。
图1 《蓝色》朱莉将身体浸泡在游泳池中
影片前半段,蓝色元素的应用是一个叠加的状态,直至达到一个峰值;而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蓝色元素的运用渐渐变少,意味着回忆的浪潮渐渐褪去。朱莉无意之间发现,丈夫的一份遗作乐谱与某一个女人有关,在她的追查之下,她发现这个女人是丈夫的秘密情人,并已经怀上了他的遗腹子。朱莉问这个女人,他爱你吗?并自顾自地回答,他一定是爱你的。至此,朱莉用记忆构建起来的囚笼渐渐出现了一条裂缝,以至于渐渐崩塌。所谓完美的家庭原来是自己在想象和记忆中构建起来的茧房。朱莉将十字架送给了这个女人,这意味着和这个素昧平生的“情敌”的和解,也是和自己的记忆海洋的和解。在影片的结尾,朱莉和丈夫生前的助理做爱,这时的影像的色调已经不再由蓝色主导,而是由柔和的白色主导。这一次做爱并不是自我放逐式的、对于过于记忆的刻意的逃离;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对于新生活的接纳。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蓝色视觉编码像海潮一样涨退,随着回忆涨潮,随着遗忘退潮。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影片中探讨了一个永恒的主题:自由是否可能?也许只有从乌有乡来的人,可以完全没有过去的包袱,完全斩断生命历史的对他的羁绊。而对于现实中的大部分而言,自由就像海洋的那片蓝色,它给了我们“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承诺,却无时无刻不将我们牢牢地包裹在其中。
对画家或做图者而言,白色是纯净的底色,是绘制的世界诞生之前的画布的颜色。在这纯白的底色上做加法,涂抹各种颜色,就会创造出色彩斑斓的世界,而大千世界中孕育着不平等。如果在色彩斑斓的世界图景中做减法,除去种种附加的颜色、符号,只留下一个个最基本的个体,这些个体才有可能实现平等。
在三色的寓意中,白色代表平等。影片《白色》的故事开始于色彩斑斓的巴黎。波兰人卡罗尔在这里经历了一段不平等的婚姻。他和妻子真心相爱,却因为丧失了性功能而无法满足妻子对他的欲求。在妻子眼中,爱应当是相互需求、相互满足、有条件的。因此,爱是不平等的。就这样,卡罗尔被净身出户,只能躲进巴黎地铁,靠卖艺赚取一点小钱,像幽灵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地铁站游荡。
卡罗尔遇到了波兰老乡米克拉伊,这两个身处异国的人立刻因为对方是波兰人而建立了平等的友谊。一无所有的卡罗尔躲进米克拉伊的皮箱里,像货物一样被运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波兰。
《白色》中波兰部分的影像开始大量地运用白色元素。首先是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从箱子里爬出来的卡罗尔遭遇了偷箱子的小偷,为了守护自己仅有的两欧元而与他们大打出手。在这片苍茫素净的白色中,卡罗尔曾经有的身份,对于婚姻的执着,都被迫回归到了零点。回到波兰以后,卡罗尔才渐渐地重新体味平等。他在凛冽洁白的大雪中打着哆嗦敲开了自己兄弟家的门,兄弟、朋友重新平等地接纳了他。回到波兰后的米克拉伊无法面对人世的种种不公,竟然雇佣卡罗尔结束他的生命。在空旷的地铁站,卡罗尔向他开了空枪。在法语中,表示空枪的单词为blаnс,与白色为同一单词。而这一次blаnс给了米克拉伊生命清零的机会,让他得以卸下生命的重负,重新选择热爱生命(图2)。
图2 《白色》卡罗尔和米克拉依愉快地追逐
影片最饶有趣味的一处色彩运用,是卡罗尔和米克拉伊在一大片白色的冰原上快乐地滑雪的场景。卡罗尔和重新获得生活的希望的米克拉伊像孩子一样快乐地滑雪、追逐,最终气喘吁吁地靠在一起。在这片纯白的雪地上,两个人分享着同样的快乐,同样的对于生命的热爱,似乎实现了在生命面前的平等。
然而,婚姻失败的困扰始终伴随着卡罗尔。在一个寂寞的深夜,卡罗尔吻了一个纯白大理石的女子头像。这个纯白的头像被抽离了颜色和身份,仅仅作为一个投射爱欲的客体。卡罗尔始终无法对失败的婚姻释之于怀。
在偶然的机缘之下,卡罗尔通过房产投机的生意成了一个富翁。他安排了自己的“假死”,并把巨额遗产留给了前妻,想以此来试探前妻是否真的对自己怀有深情。在自己的葬礼上,他用望远镜窥见了前妻为自己的逝去而流泪,从而确认了前妻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这天晚上,他像幽灵一样与前妻幽会,并且神奇地恢复了性能力,满足了前妻对他的欲求。就在两人看似可以破镜重圆的时候,卡罗尔又适时地离开了前妻,完成了一次“平等”的报复。当前妻因为涉嫌“谋杀”自己而遭到逮捕的时候,卡罗尔来到关押她的窗下,看着她用手语告诉自己,愿意和他在未来重新开始。爱的天平重新倾斜了,而卡罗尔已是满眼泪水。
在接下来的一个场景中,基耶斯洛夫斯基运用了一个大闪回镜头,这个镜头中运用了白光、彩色的婚纱和飞舞的白鸽等元素。这纯白无瑕的场景是两人爱情的开始,同时也是结束(卡罗尔在结婚之后就丧失了性能力)。由冰天雪地构成的白色画面是色彩上的减法,而这一幅由白光主导的画面则是色彩上的加法。白光是所有波长的色光的集合。因此,富有宗教意味的白光能给人一种包容一切的圣洁之感。在这个两人共同回忆的神圣瞬间,他们之间的爱是真挚的、纯粹的,因此而短暂地实现了平等。令人叹息的是,平等只能在剥离一切和包容一切这两种极端的状态下才有机会短暂地实现。
作为一个来自波兰,在法国拍摄电影的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面临着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在法国拍片的他必须要满足法国电影界对他的诉求,波兰电影接受法国资本的注入,也不是没有条件的。在理想的状态中,共同创造艺术的双方应当平等地合作,而在现实当中,这种理想的状态却往往难以达成。基耶斯洛夫斯基在《白色》中对于平等的探索,未尝不是对现实的一种影射。
红色是一种色温较高的颜色。色温是色觉与温度连结产生的一种色彩感受现象。红、橙、黄等颜色的波长与太阳、火光反射的波长相似,因此被称为暖色[3]。在三色当中,红色象征博爱。红色能让人联想起太阳,温暖炽热、普照万物;又能够令人联想起鲜血,带有一种明显的侵略性和强烈的情绪表达。在影片《红色》中,基耶斯洛夫斯基巧妙地运用了这种一体两面的气质,完成了对于“博爱”,这个明显带有乌托邦气质的主题的探讨(图3)。
图3 《红色》瓦伦汀娜在红色绸缎前
法国国歌《马赛曲》激励着法国人民在法国大革命中提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而马赛曲中有着“将血染的旗帜扬起”“用敌人的鲜血灌溉农田”这样充满杀伐之气的句子。一个人人相爱、充满慈悲和柔情的世界,是人类的共同理想。而这样的世界如何成为现实,在通往博爱的道路上,人们准备付出怎样的代价、又该如何面对失望?高明度、高纯度的鲜亮红色充斥在影片女主人公瓦伦汀娜的生命中。她的房间里有红色的墙面、红色的被子,她的窗外有红色的汽车和红色的电话亭。这些朝阳一般的颜色佐证着她的性格:纯真热情,充满爱意。作为一个大学生兼职模特,她为某口香糖品牌拍摄了广告片,在照片中,她置身于一大片飘扬着的红色绸缎中。她的生命鲜亮、热烈而纯粹。这样一个姑娘因为一次交通意外与一位退休的老法官不期而遇。她在开车时不小心撞到了一只怀孕的狗,天然的同情心让她必须承担起对于这只狗的责任,于是她按照狗牌上的地址找到了原主人家。与瓦伦汀娜的爱心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位原主人,也就是老法官对于世上的一切事物持一种冷漠而疏离的态度,他表示自己不想要这只狗,也不关心狗之后会怎样。在无意闯进老法官家里之后,瓦伦汀娜竟然发现老法官一直在监听自己的邻居。
老法官家里的布置同样是红色元素。只不过他家里的红色纯度很低,混进了大量灰色的暗红色。如果说瓦伦汀娜的世界中的红色代表着纯粹的博爱,那么老法官的家里的红色则代表着深沉而又审慎、混进了大量的岁月尘埃的博爱。后来在谈话中,瓦伦汀娜了解到,其实老法官一直在思考博爱适用的界限。老法官在年轻时曾经被另一个男人偷走了爱人。而在一次案件当中,老法官要审判他的这个情敌,他尽量秉持着公正之心,宣判了这个男人无罪。然而后来他得知,这个男人事实上是有罪的。那么自己的博爱之心是否恰当地用在了合适的地方呢?那个案件以后,老法官申请了退休,并且开始在家里窃听邻居们的童话。他发现道貌岸然的人的面具之下可能藏污纳垢,而不讨人喜欢的人可能也有着令人同情的难言之隐。在整个监听的过程当中,他并没有愧疚之心。
最后,可能是受到瓦伦汀娜明朗的性格的感化,老法官选择了向媒体“自首”。他对瓦伦汀娜说,你不会被审判,法律不收留天真无邪之人。经历了一生对于“不忍之心”的漫长思考之后,老法官认同了天正无邪的瓦伦汀娜。在这一次交心的谈话中,老法官对瓦伦汀娜说,再等等,待会美丽的光线会照进来。随着窗外的光线照进来,老法官藏在黑暗中的脸庞渐渐明朗起来,屋子里暗红的色调也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两个人相互敬酒,实现了关系上的和解,也实现了对于“博爱”这一主题的见解上的和解。
影片再一次出现大量的红色元素,是在老法官主动去瓦伦汀娜所在的剧院找她的时候。剧院的舞台、椅子和墙壁都是大片的鲜亮的红色,这是老法官首次从阴郁、昏暗的色彩空间转入明亮鲜艳的色彩空间,这象征着老法官晚年对于“博爱”的理解中的灰色成分被扬弃了。
影片的结尾,瓦伦汀娜乘船去英国旅行。重拾爱心的老法官的收养了那条被他遗弃的狗,并和瓦伦汀娜约定,等她回来就送她一只新生的小狗。而天有不测风云,瓦伦汀娜乘坐的渡轮遭遇了风暴。老法官关切地看着新闻报道,在银幕中,包括瓦伦汀娜在内的《蓝色》《白色》《红色》的主人公们全部获救。
三部曲的结尾传递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希望:我们所钟爱的自由、平等、博爱可能会遇到风暴,甚至掉进海里,但是只要人类还需要它们,它们就能够被一一打捞起来。
在三部电影中,都出现了一位身形佝偻、年老力衰的老妇人。她试图将一个废弃的瓶子扔进垃圾桶,但这一简单的动作对她而言无比的艰难。老妇人如同一枚图钉,把三部电影钉在一起。在一次采访中,曾有人问基耶斯洛夫斯基,设置这样一位看似与剧情无关的人物,意义何在。基耶斯洛夫斯基回答,我想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这里有一位年老体弱的老妇人,她需要被人帮助。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关注深切地关注着当代人的精神和道德状况。蓝色、白色、红色所代表的自由、平等、博爱等人类的美好价值都曾在电影主人公的生命中一度陷入危机。悲情主义构成了三部影片的基调。这些色彩元素的运用常常作为对其自身寓意的否定。观众们曾一度担心主人公们将在命运的考验面前如何选择,但最后,朱莉获得了重生的自由;卡罗尔赢得了前妻的爱;瓦伦汀娜坚定了博爱的精神。三色对于自由、平等、博爱的象征又回归了原始的意义。随着主角们依次获得拯救,三种颜色也重新变得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