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木 排
六月里开始放木排了。木把们从长白府出发,驾着铺满江面的木排顺流而下,像祖先骑着巨大的狗鱼那样逐浪。他们并不为征服什么,只想顺着自然的脾性,讨一条生路。大江就是出山的路,生长了上百年的树,活着的时候站在山里听风,伐倒之后把身体交给江水,折在哪个哨口、碎在哪段恶河,都是一棵树的宿命。要是能顺顺当当,过了那一百来个哨口和险滩,完完整整地摆上南海码头,就是一棵树的圆满。
在江上放排,靠的是眼力、力气和运气,可木把头徐老大偏偏是个半瞎,常年戴副小圆墨镜。木把身上凡有残疾,都得问问脚下的江水,江水是软的,可比刀子硬,人就像鱼一样,得拿血肉之躯拼争。山上的树都有长斜歪的,人世的路也不全是直的,身有残疾的人成了能人,“道行”一定不会浅。从二道江到南海的每一道弯,徐老大只听水声就能辨得清清楚楚,拿命和大江搏斗过的人,身上总有种骇人的气质,整个木帮没有不服徐老大的。
再长的路途,总有到达的日期。木排一驶进平静的港口,岸上女人那鲜艳的绸裙就飘过来了。木把们知道,活着是有颜色的,女人就是日子的颜色,不只女人,就连南海都是有颜色的,花花绿绿的船旗随海风飘着,一切都是五彩斑斓的。
把命拴在裤带上的人,放纵时也不要命。木把们把命交给水、交给石头砬子、交给沿途一百六十三道索命的关口,最后再交给南海岸上的享乐。木排到南海的这晚,徐老大放了话,上岸找相好的行,只是不能找江边穿绸裙的女人,撂下这句话他再也不多说了。男人都急着往岸上跑,见了江边穿绸裙的女人,也不管不顾地被牵着去了。
江水出山走水道,孬人挣钱走鬼道。木把们在水上漂了大半年,岸上的人也等了大半年,从木把兜里掏钱,他们自有一套把戏,素玩、花玩,一套活下来,把人榨干了,钱也掏空了,木把们把红指头印按在欠据上了。
这时候木把后悔了,想起过黑石砬子时,江面陡然变窄,等他们绕过险滩来到水稳处时,看到岸边站着穿新布衣的女人,她们鬓上插着花,脸上涂着粉,新衣服上还带着折痕,可是掀开衣大襟,里面的褂子补丁摞着补丁。这些女人像刚经了霜的植物,还剩几分颜色,大都是家里遭了难的良家女人。她们站在岸上朝木把们摆手,木把们眼巴巴地望着,也看不清她们的脸,只是舍不得水天一线之间那一抹颜色。
徐老大知道,这两种女人像两条路,木把们遇上了,就像遇上江上的岔口,可遇到江上的岔口凭一只蒿,而遇到女人的岔口,则凭头一眼的眼缘。不知怎么的,当年他过黑石砬子时,只看了一眼岸上的女人那带着折痕的新布衣就动了心,他仿佛能看得见里面的补丁,看得见女人日子里的苦。他默默地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她的家在远远的山崖,有着黑洞洞的窗口。
故事都像浪木一样沉到水底了。徐老大在江上来来回回漂了一辈子,他已看不清岸上花楼挂的红灯笼,也看不清女人绸裙上牡丹花瓣样的图案。他听那些咿呀做戏的曲子,比不得江上的风,风一吹什么都散了,灯火在江水里碎成浪花,一瓣一瓣抖落。
他不下船,整天坐在船头,滑动手里的两块石头。那是长白山里两块普通的火山石。可哪块石头不是从山崩地裂里来的,拿在手里像握住千万年似的?有个新来的木把叫凤义,他玩了三天就回船了。徐老大问他咋不玩了,他说尝尝滋味就行了,手里的钱是拿命换来的,人不能败祸自己的命。徐老大说他,“江水吞不了你,女人缠不住你,就像我手里这两块石头,扔到水里沉不了底。”
几天之后,木把们回来了,徐老大听脚步声就知道,人回来得不齐。人在水上,路只有一条;离了水,路有千萬条。没回来的人,跑上岸跟人学做买卖去了,或者搭上个女人顺着大海往南去了。凡是回来的,又得拿命在江上搏,换来木头,来年再上岸,跟着绸裙女人走。水里有他们的兄弟,有他们的宿命;岸上有他们的安稳,有他们的陷阱。他们把一条路,从水上走到陆上再走回水上,走成一个圆,终点仍在水上。
他们赶回长白府的路上,青山倒映在平静的江面,船逆着水像卷着一幅画。回来的人,凑不上一个木帮了。放的排一年比一年少,卖了木头分了红,掂掂左手的钱,再掂掂右手的命,叹一声觉得不值。在一个滩口停歇的时候,徐老大放了话,说愿意下船的绝不拦着。过了一夜就有不辞而别的人。徐老大坐在船尾,手里滑着两块火山石,影子孤零零地映在水面。
船又经过黑石砬子了,本来宽敞的江面一下子变窄,波涛汹涌,风大浪急,一个巨浪翻过来,把人和船都埋了进去。等浪头翻下去,船又在水中挺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徐老大没了,船头船尾找个遍,也不见人影,只看见船板上滑动着两块火山石。
凤义捡起那两块火山石,顺着船舷扔到江里,石头在江水里翻了几个滚,又浮上来跟着船漂。这时,岸边一个个穿花布衣的身影向他们招着手,可是船一会儿就把她们掠过去了,连一抹颜色也没有留下。
跑 南 海
他在南海打鱼的时候,大马哈鱼正肥美,它们满满地铺在海底,像扯着一面色彩鲜艳的旗。鱼像听到什么召唤一样,迎着浪头逆水而行,向乌苏里江洄游。打鱼人并不急着下网,他们只等在河口,把白色的渔网撒成半开的花朵,网住的鱼一个人就已经拉不动了。他记得捡鱼的人赶着马车,连草料都不带,马儿吃的是鲜草和大马哈鱼。渔人们从河里捞起鱼,剖开白色的肚腹,拈出红玛瑙样的鱼子吮吸着。产卵后死去的鱼漂满河面,连它们红色的鱼身都是美的。他知道,所有的大马哈鱼攒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才能把它们送回乌苏里江,那里是它们出生的地方。在入海口,鱼群像一块渐渐消融的冰,最终消失在青黑色的江水里。
乌苏里江畔的男人,顺着大马哈鱼的来路,坐一条杨木船去跑南海,那里有肥美的海参和森林一样的海菜。他们把自己“卖”给渔头,预支了银钱交给女人,打着单薄的背包去搏命。他也在一张薄薄的契约上,像他的父亲那样按下半只手掌的印子,把自己交给了大海。
母亲穿着棕色的袍子在江边送他,站成一块风化的石头。从送走父亲的那一年开始,这块“石头”就伫立在江边,十几年的江风吹过,把“石头”吹矮了,终有一天会变成一颗“石子”,等着父亲回来握在手里。
坐上杨木雕下海时,他穿着一件鱼褂子,持一柄钢叉,用来扎水底白沙上黑宝石一样的海参。人们看到他手臂上凸起的石头一样的肌肉,就喊他“石头”。南海上的人,都忘记了本来的名字,看着近旁的物什,随口喊一个人,就当作名号了。他们渔帮里有一个老头,年老打不动鱼了,人家可怜他,让他蹲在杨木雕里绑海菜,一喊他就叫“绑菜”。“绑菜”沉默寡言,好像不会说话一样。不只是“绑菜”,打鱼的人互相也不常说话,他们的话想说给码头上的女人,力气也想使给码头上的女人。
母亲说过,南海码头上的女人,是缠人的绳子,缠住了父亲的腿。有时候母亲又说,是南海的海菜缠住了父亲的腿。他刚一到南海,就急着向人打听父亲,可他又说不清父亲的样子。他用力回想幼年时父亲的样貌,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模糊一团,这时他才发现,父亲就像一幅洇了水的画,色彩和线条全被冲毁了,只剩下一个斑驳的影子。这让他想起那些死去的大马哈鱼,用面目全非的样子,把自己交回故乡。
他向人描述着父亲,酱色的脸庞,山石一样的身体,一顿能喝下一坛烧锅酒,用一只手就能拉上来一网大马哈鱼。他们听了他的话,指着“绑菜”说:“他当年就是那样子啊。”“绑菜”蹲在船头,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木然得像块石头,一双粗黑的大手,加紧绑着海菜,那些海菜长得能绑住这片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绑完。“绑菜”站起身来,弯曲的身体像一只青虾,常年漂在海上的人,骨头都被海里的湿气侵蚀得变了形,不只是“绑菜”,打鱼的人个个都被蚀成了海边的断崖。
没有人见过他的父亲,打鱼人都不打听别人的事,譬如他的家乡、他的女人、他的儿女。他们只说码頭上陪他们喝酒的女人,把她们叫成“谁谁家的”,受了一天的海风,晚上点起火,围着喝酒。
但那些女人里,没听人叫过“‘绑菜家的”。想来,曾经一定有个穿红戴绿的女人,傍着“绑菜”的肩膀,顶着一个“‘绑菜家的”名头。那时的“绑菜”踩着船像踩着一片树叶,吹着哨子,举着手里的鱼叉,有海豚涌过来敲击船帮,引来硕大的海狗,“绑菜”会握紧鱼叉猛刺向海狗,胳膊上凸起的肌肉,像坚硬的石块。
从前,父亲教他唱渔歌调子《跑南海》时就唱过:“东道走来,西道往来,撒大网呀,打好鱼来,大马哈来,叉海参呀,拧海菜。”父亲说,大马哈鱼群里,能游回乌苏里江的都是最勇猛的鱼,千万条鱼里,只有数十条能回去。大马哈鱼能跳过瀑布,跃过桥栏,隔着山海,也能闻到淡水的气味。它们回到出生的那片淡水,在一片沙砾里安静下来,产卵之后慢慢死在那里,像秋天的落叶。他无数次地想,父亲为什么不是最勇猛的大马哈鱼呢?是不是他忘记淡水的气息了?
有一天他路过出海口,看见洄游的大马哈鱼正逆水冲浪,聚成一团,像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嘶鸣。“绑菜”居然没有绑海菜,这是很少见的,他蹲在船头,望着碧青色的海面,突然说了一句:“一条鱼都知道回家。”听他说这话,杨木雕上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望着海上的浪头。谁也不知道,从前和“绑菜”一起打鱼的人都去了哪,他们只知道,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绑菜”。
“石头”踩着杨木雕靠过来,他突然对“绑菜”说了一句:“乌苏里江抚远来过一个林绍春,一顿能喝一坛烧锅酒,一只手能拎上一网大马哈鱼。”
“绑菜”垂着头,并不说话,俯身开始从船帮往上拉海菜,他背朝着“石头”、背朝着出海口、背朝着大马哈鱼群,踩着杨木雕,在灰暗的大海上渐渐飘远了。
作者简介:蒋冬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中国铁路文艺》《作品》《北方文学》《山西文学》《小说林》《青岛文学》《海燕》《百花洲》《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有多篇作品入选年度选本。作品《大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第四届扬辉小小说新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