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疫情“援助包机”腐败案背后

曹然

（资料图片）范平明（左）、武德儋。

当地时间2023年1月5日下午，越南国会特别会议通过决议，罢免范平明的常务副总理职务和武德儋的副总理职务，提名自然资源和环境部长陈红河、海防市委书记陈流光接任副总理。此前，在2022年12月30日的越共中央临时会议上，63岁的范平明辞去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和中央委员职务，59岁的武德儋亦辞任中央委员。更早之前，范平明、武德儋的助理也已被警方带走。

越南官方媒体《青年报》指出，越共中央办公厅的公告没有具体说明范平明和武德儋辞职的原因，但这一人事变动“可能与所管理和负责的部门的腐败有关”。报道随后提到，2022年以来发生了轰动越南国内外的防疫腐败大案：核酸试剂腐败案和援助包机腐败案，前者发生在武德儋担任国家新冠疫情防控指导委员会主任任内，后者则涉及范平明分管的外交部。

在范平明、武德儋被罢免前，两起腐败案已牵涉三位越共中央委员：卫生部长阮青龙和河内市长朱玉英2022年6月被捕并被开除党籍，外交部长裴青山及整个外交部党组12月受到纪律处分。

“这份（被处分）名单真的很震撼！就在人民最害怕、最担心生死之际，被告们却如此冷漠地迅速组织起来牟取暴利。”越南官方媒体《青年报》评论道，“原本的好政策被贪官玷污了。”

2023年1月3日，越南公安部办公室主任苏恩苏中将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将力争于1月内结束核酸试剂案和援助包机案的调查，“被告人数有可能继续增加”。截至当日，已有141人因涉两案遭到起诉，警方追缴查封涉案资产超1.67万亿越盾（约合人民币4.9亿元）。

2023年新年之际，阮富仲接受越通社采访时，提及核酸试剂案、援助包机案等“重大特大案件”。他说，这些工作“非常困难、复杂和敏感”，但得到了公众的支持。阮富仲还反驳了有关处理违法干部是“内斗”“派系之争”的说法。

起初，“援助包机”是一个模范的抗疫故事：全球新冠疫情暴发后不久，越南政府就组织多部门协调安排航线和隔离措施，指定企业和航空公司承运包机，通过两年规划近2000架次“援助包机”，将来自6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20多万越南公民接回国内。直到2022年1月“援助包机”腐败案被揭开之初，越南外交部发言人仍表示，这是越南正确的人道主义政策，“世界上只有很少的国家做到这一点”。

在此过程中，不少搭乘“援助包机”的民众抱怨他们付出的机票价格超出平日的三四倍以上，后续隔离费用也比预想的更多。但运营“援助包机”的航空公司强调，他们并不看重利润，高票价是疫情背景下多方成本的总和。外交部官员则提醒民众“不要通过任何形式的中介”，直接乘坐政府安排的“援助包机”是最经济可靠的方式。

然而，越南政府很早就发现有官员利用“援助包机”牟利。一起在2022年12月刚提起公诉的案件显示，早在2020年12月5日，越南海关缉私人员在金兰国际机场对一架来自俄罗斯的“援助包机”客机进行例行检查时，在货舱中发现700多瓶高档洋酒和400多箱电子烟。调查人员介入后发现，这些总价值超过90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264万元）的走私商品，是以数十件“托运行李”的名义分配在三名越南驻俄罗斯大使馆工作人员的名下。越南海关总署表示，有充分理由认定有外交部工作人员利用“援助”在俄越南公民回国之便，非法大量走私商品。

对“援助包机”的大规模官方调查在2021年底到2022年初开始。彼时，越南刚刚调整防疫政策，转向“与病毒共存”，并向国际开放。大规模核酸检测、大规模“援助包机”成为历史，随即又引发震惊朝野的两大反腐败案调查。2022年1月，与越南核酸试剂腐败案调查同期，越南外交部领事司司长阮氏香兰及其副手成为因涉及“援助包机”腐败被捕的第一批政府官员。此后，多家航空服务公司、旅行社、投资咨询公司的高管接受调查。7月，公安部移民局多位负责官员被捕，“援助包机”腐败案的完整链条逐渐被揭开。

最初，“援助包机”腐败案的关注度不如核酸试剂腐败案。后者源自一家小型生物科技公司通过行贿垄断获得官方许可的核酸购买市场，以抬高购买价格牟取暴利。该案已导致两名越共中央委员落马，40多位各省市疾控中心主要负责人被捕。一些分析曾认为，核酸试剂腐败案主要涉及科技部、卫生部及各省疾控中心，是少数部门官员利用紧急状况下被赋予的特殊权力牟利。而“援助包机”由越南外交部、公安部、卫生部、交通部、国防部等多个部门及各地方政府协调完成，很难出现“全链条腐败”。

然而，歷时约10个月，官方调查的结果同样让人震惊。截至2022年12月底，因在处理“援助包机”事务期间涉嫌受贿、滥用职权等罪名被逮捕的官员达30余人。这其中包括该行动的“中枢指挥”部门外交部的副部长苏英勇，以及外交部原副部长、侨务事务负责人、2018年到2022年任越南驻日本大使的武鸿南。

被捕的官员，还包括外交部领事司、公安部移民局、交通部民航总局的相关负责人。他们决定了哪些企业有权参与到“援助包机”的运作中。涉嫌向他们行贿的旅行社和航空服务公司高管，也涉嫌向越南驻俄罗斯、日本、马来西亚、安哥拉等国使领馆的基层外交领事官员行贿。

在2022年6月底的新闻发布会上，侦查人员表示，初步调查结果表明，从安排“援助包机”到设定“天价机票”、垄断越南公民“回家路”，这些被告获得了“数百亿越南盾和数十万美元”的利益。

当海外越南公民付出高额机票费用回到国内后，等待他们的还有另一条腐败链。2022年10月以来，越南政府已要求包括河内在内的多个省市政府，向“援助包机”腐败案的侦查人员提供入境越南公民隔离地点的选择和定价流程文件，提交所有参与选址、审查、签批工作的官员的名单。官方媒体《青年报》指出，这意味着调查的扩大化阶段。12月22日，警方将河内人民委员会副主席（副市长）朱春栋带走。在“援助包机”腐败案发生时，朱春栋是河内新冠防疫指导委员会主任。

越南媒体报道称，目前的调查显示，搭乘“援助包机”回国的越南公民在手续、机票、隔离上的花费是正常费用的5到8倍。越南公安部表示，扣除运营费用，腐败案的获利者每完成一次“援助包机”飞行，就能收获超过十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30万元），现有被告在整起事件中的获利估计将高达数万亿越南盾。可以对比的是，越南核酸试剂腐败案涉及交易金额4万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11亿元），已确认的行贿受贿金额为8000亿越南盾（约合人民币2.3亿元），被媒体称为“越南司法史上从未有过的巨额回扣”。

2022年9月27日，越南常务副总理助理阮光灵被警方带走。11月30日，武德儋副总理助理阮文郑也被宣布拘留。据官方通报，两人的罪名分别是“在援助包机案中受贿”和“在核酸腐败案中滥用职权”。

在越南政坛，仅有政治局、书记处成员及国家副主席、政府副总理、国会副主席等领导人配备助理，由资深官员担任，主要辅助领导人的政务活动及政策制定、落实。武德儋本人就曾担任已故总理武文杰的助理。曾多次为越南各级政府提供顾问意见的国际越南事务专家、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荣休教授凯雷·赛耶指出，在身边官员和下属部门犯下如此严重错误的背景下，“如果主管领导人个人从中受益，他将受到纪律处分；如果是不知道或不作为，他也必须为此担责。”

范平明和武德儋的任期原本应到2026年。范平明1959年出生，父亲是曾任越南副总理兼外交部长的阮基石。2011年起，范平明担任外长、副总理兼外长达十年之久，直到2021年4月转任常务副总理。他曾于上世纪90年代初到美国留学并取得硕士学位。有西方媒体评论道，“能在联合国大会上直接用英语发言，能灵活地对西方传递信息，范平明做到了”。

范平明被视为实践“平衡外交”战略的关键人物。越南前总理阮晋勇2013年提出的“和五个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都建立起战略伙伴关系”的目标，在范平明的外长任内基本实现。

比范平明年轻4岁的武德儋，同样是一位专家型官员。他曾留学比利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在越南社会科学院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长期担任分管国际关系、东盟等事务的中层官员，之后历经省委书记、部长职位锻炼，2013年起担任政府副总理。武德儋通晓英语和法语，但他在国际上享有知名度，还是在2020年全球新冠疫情暴发之后。

作为分管医疗、科技等领域的副总理，武德儋出任越南国家新冠疫情防控指导委员会主任，被称为越南疫情防控的“灵魂人物”。不论是最初以“严防死守”和大规模核酸检测保证了疫情动态清零、经济持续增长，还是在2021年德尔塔病毒传播后调整防疫思路、转向逐步放开，越南防疫工作都得到了国际社会高度评价。

2023年1月5日，越南国会特别会议以476票同意、5票反对、3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解除范平明、武德儋职务的决议。《日本经济新闻》评论称，范平明这样层级的干部被罢免“是极不寻常的”。

越共中央不设政治局常委，本届18位政治局委员2021年1月由越共十三届一中全会选出，范平明排名第七，仅次于最高领导层“四驾马车”及越共中央组织部长张氏梅、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武文赏。在越南政府四位副总理中，范平明排名第一。

新南威爾士大学研究员阮海洪说，越共中央自1994年“开始从决策层面重视反腐败斗争”，但2013年之前罕有高级官员因经济问题落马。阮富仲成为越共中央总书记后，于2013年兼任越共中央反腐败反消极指导委员会主任，就此开启以“熔炉”（Dot Lo）为名的反腐运动。

2016年与范平明共同进入上一届越共中央政治局的专家型官员中，就有多人因涉经济问题结束政治生涯。其中，胡志明市委书记丁罗升2017年因在越南油气集团任内的腐败问题被免职，后被判处13年有期徒刑，成为越南统一以来“落马”的最高级别官员，也是“熔炉”运动启动至今唯一一位正式因腐败被捕判刑的政治局委员。

此外，十二届政治局委员、越共中央经济部部长阮文平在2021年的十三大前夕被越共中央监察委员会以“在央行行长任上渎职”为由处分，未满60岁即行退休，无缘新一届政治局。根据官方媒体《青年报》的统计，越共十三届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组建以来，反腐力度超过十二届，仅2022年就有三名中央委员因涉防疫腐败案件被开除党籍，追平十二届中央委员被开除党籍总数的纪录。该报道进一步指出，近两年来中央人事变动的一个新特征是，除了开除党籍，“有中央委员纷纷辞职”。

在范平明、武德儋辞去党内职务之前，胡志明市原市长阮清风等三名中央委员已在2022年10月的中央会议上辞职。在此之前，三人均遭不同程度的纪律处分。越南《青年报》称，“如果他们不辞职，也会被免去职务”。

就在范平明、武德儋正式辞去党内职务的前一天，越共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武文赏再次公开强调了干部辞职问题。他说，要坚持干部工作“有进有出，有上有下”，要制造压力，让那些“不能胜任，威望降低”的干部在任内辞职。在1月3日的国会特别会议记者会上，国会高级官员阮氏青在回答有关罢免范平明的问题时再次重申了该政策，并表示国会代表们要“将人员更换视为正常的事情”。

核酸试剂腐败案和“援助包机”腐败案被先后揭开，越南官方媒体《少年报》评论称，人们之前对这些防疫行动的印象多美好，现在就有多心痛。

阮海洪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从腐败的形式上看，越南防疫腐败案件不仅牵涉到多名部长、涉案数额空前，更涉及多个部门、遍布多省，形成腐败链。“与以往的腐败窝案不同的是，这一次官员们不仅滥用自身职权，更滥用国家的紧急防疫政策，”他说，“这警示我们，在紧急状态下，由于难以及时得到适当的控制，腐败往往会系统地、大范围地发生。”

一些分析因而将越南防疫腐败案件称为“国家腐败”。“我能理解他们的逻辑，范围上这算得上‘全国性腐败’，但我认为在性质上并不是‘国家腐败’。”阮海洪说，“越南领导层不会容忍这种模式发生，但这确实展现出：未来腐败问题可能更加复杂、发生更加隐秘、更难被揭露。”

凯雷·赛耶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面对严峻的反腐形势，越南领导层在打击腐败的程序上也有颇多创新之处。

2021年12月20日，在核酸试剂腐败案被初步揭开后，阮富仲强调，公安力量需积极、主动、大力和有效参加打击消极腐败现象工作。值得注意的是，2021年9月，领导公安工作的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潘廷镯进入越共中央反腐败反消极工作指导委员会领导班子，担任常务副主任。此后，越南警方一直主导对核酸试剂腐败案和“援助包机”腐败案的调查。

值得注意的是，对涉案高层官员的处分都没有等到越共中央全体会议召开就已经宣布。卫生部长阮青龙、河内市长朱玉英是在临时中央会议上被开除党籍。而在2022年12月27日的政治局和书记处会议上，外交部原副部长、原驻日本大使武鸿南被开除党籍；越南前驻印度大使、驻马来西亚大使、驻日本大阪总领事和驻福冈总领事等外交领事官员，也受到从开除党籍到训诫的不同程度处分。最后，范平明和武德儋也是在越共中央特别会议和国会特别会议上结束了政治生涯。

赛耶指出，过去的反腐运动中，开除高级官员党籍的决定往往集中等到越共中央召开全会时做出。越南公安部战略研究所原所长黎文强少将也对媒体解读称，通过临时中央会议开除中央委员的党籍，在越共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是“前所未有的迅速、有力和果断的行动”。

不过，黎文强指出，“当犯罪分子出现时，我们打击得很激烈。但对于如何限制腐败产生，我们做得还不足。加强预防才能根本地、长期地解决腐败问题，因此必须立刻改进预防腐败工作，让其和打击、处理已发现的腐败一样严厉。”塞耶则认为，当发现有政府官员利用应急防疫的空间谋取个人利益而无视公众健康，反腐可以让社会重拾对政府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