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凯
江南的十月里这样的天气并不多见,阳光晃得行人睁不开眼。就在这好阳光里,我得知一位曾经光顾过我书店的怪人昨天离开了人世。
记得他经常穿着一件灰白的衬衫在店门口徘徊,身材瘦小,头发油扑扑,脸上毫无气色可言。只是,他的眼里始终闪着深邃的光。他在书店里是最不受人喜欢的那一类,与满柜素洁、令人喜欢的书相比,他像是纸篓里面用皱的废纸。
一天下午,他走进了我的书店,在书架前踯躅,随后不少顾客都从这个书架移到另一边去了。我打了个哈欠,不得不去接待这位购书者。
“你好,需要什么?”
他迅速将手缩了回去,搓着手。
“我先看看,谢谢。”声音沙哑。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从一个书架踱到另一个书架,一手紧紧攥着皱得像蚯蚓的衣兜。
无奈之下,我耸了耸肩,拦在他的面前。
“你要什么书?我去帮你找。”
他退了一步,抬起脸看了看我,黑脸上憋了个笑容。
“那您帮我找找一本叫《城堡》的书,可以吗?”
我揣着疑心到了一个落灰的箱子前,箱子里是一些冷僻的、几乎无人问津的书。寻找这本书并不容易,但因为担心他趁我找书的时候顺手带别的书出店,这费工夫的事我完成得很快。
“谢谢,谢谢,前面两家书店都没有寻到。”
他反复躬身,摊开紧攥的手,数出三张十元来,交给我时,那轻薄的三张纸币已经汗湿了一半。我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将钱放到了抽屉的角落。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接触。
在与街道上其他商贩的交流中,我知道这人是附近工厂里拧螺丝的工人,隔几天就在附近几条街道上转悠,每每在旁边的饭店要打烊的时候,他会来买走最后的几个便宜的馒头。我的顾客从来都是衣冠楚楚,不曾见过这种怪人。三十元,已经相当于四份快餐或十五袋泡面,日落时分,甚至可以买走四十个馒头。
过了月余,在中秋节前后的一个黄昏,店门口一只猫头鹰从树梢起飞,不知去向何方。我正要拉下卷帘门,地面却有一个阴影拖到了门口。
“您还记得我吗?”
他的两腿纺锤一般立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盒,眼睛却越发有神了。
“记得,书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将手搭在门上,心里想着那三张泛黑、散发着汗味的票子还在抽屉角落里,看来应该物归原主了。
“不不不,我是想请您看看,这几册书是否能够当些钱。这个请求可能有些冒昧……”
“你要卖书?”
“典当书,只要能换几个饭钱就行了,待我过几天发了工钱我会来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用抽屉角落中的三张十元收了四本书。去接他手里的纸盒时,他右手却紧紧攥着,嘴唇嚅动了几下开了口。
“请您不要将这几本书卖掉,我会来赎回的。”
他抖着手,将钞票放进口袋里收好。
我随手将这几本书丢进先前的箱子里,那本《城堡》又回到了它最初的位置,即使他之后没有来赎,也不会有人买。
一日,我与旁边的饭店老板闲聊,忽然说到这位顾客,说起他还有几本典当的书好久没有来赎。饭店老板只是笑。
“怎么来?他打工的厂已经倒闭了,没有工资……哪里有钱来赎?”
“后来呢?”
“谁晓得呢,要么回乡了,要么换了地方吧……”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今天听到他的死讯。
这天夜里,没有星星,我打开昏黄的灯,拿起那本《城堡》,翻开一看,第一段就是: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翻着翻着,纺锤一样的双腿又在我眼前晃动起来了。
—— 鉴赏空间 ——
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一位热爱阅读的工人却被人们看作怪人,最终在世人的冷漠和疏远里离开了人世。文章从书店老板的视角来叙写,把“怪人”的窘迫、“我”对他的猜忌以及人们对他的嫌恶、冷漠,真实而细致地表现了出来。一如《孔乙己》从一个小伙计的视角来叙写,道尽了孔乙己的窘迫、“我”对他的嫌恶以及众人对他的冷漠和嘲弄。同学们在阅读时,可以把“怪人”的遭遇和孔乙己的遭遇进行比较,尝试寻找造成他们悲剧命运的原因。
—— 读有所思 ——
同为读书人,文中的“怪人”和孔乙己有什么异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