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静波
我今夏在淞沪抗战纪念馆认识的那些勇士,他们召唤出我在莫斯科卫国战争纪念馆所沐浴的肃穆和悲悯;配得上他们赋予命运的意义,配得上我们对生活的谨慎展望;配得上那个感情奔涌的词:风华绝代。
我在许多地方听人用这个词赞美上海,在那些场所——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远离我的生活的奢侈、时髦和矫饰,这个词令我亳无感触甚至引起感官的、负面的反应。但是,多么奇妙,我在一种残酷的历史记忆中认同了这个词;随之,所有宏大和微小的事物、面貌、声音全然向我汇聚。①
——孙甘露《属性》
真正风华绝代的上海已久违了,自上世纪末的怀旧风潮兴起,“上海”便与钻戒、赌场、风月情事等紧密捆绑,在各色印刷物上铺天盖地地袭来,将“风华绝代”与“上海”两个词一并弄脏。乍看之下,《千里江山图》似乎并非典型意义上“孙甘露序列”中的小说,有别于往日语言倾泻时对“故事”的悬置,它在叙事推进的过程中显出清晰线路,亦令形容词、名词、动词均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孙甘露曾自道,“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说,语言问题都是第一性的”②,“文学写作要找到那种真正能够将文学语言的能量充分释放出来的途径”③,若说其《访问梦境》、《信使之函》等往日作品尚是绝佳标本,在《千里江山图》中,其中语言问题似已不再如许显明,它并未在明面上挑战常规,相反蛰伏于叙事的外衣之下。然而总的来说,《千里江山图》似仍内蕴一种对语言的刷洗与朗现——真正的上海语言不会在静默中自行现身,它总需要话语来使之展露。当某种陈套而虚浮的“上海话语”已坐大成势,似正逐步坐落成仅此一家的“上海语言”,以金玉其外的表面,覆盖了上海扎实的语音、语汇与语法,那真正风华绝代的——或者至少是“除此以外”的上海话语,就需要在“那层污秽的意思之外”,“挣扎着优雅地浮现出来”④,令其语言的本质得以显露。
《千里江山图》的语言风格,秉承了孙甘露一贯的优雅。仅与孙甘露早年作品相比对,其“优雅”似尚不易察觉,但若与其他谍战小说相较,便极为显眼。无论陈述、对话抑或行动,《千里江山图》中最为“不雅”之处,无非就是特务易君年对着凌汶笑骂“小宝这只小流氓”⑤。吴四宝在历史上真有其人,亦确是沪上颇享大名的流氓,然而,前缀“这只”似已在提示读者,或能推想易君年此言用的是上海话声口,而以沪语笑斥凌汶的楼下租户吴四宝——这位对邻居挺客气的“流氓”——时,便与普通话大为不同,在其语意中并无强烈贬意,甚至还略带亲昵。换言之,沪语口语的“流氓”,已消解了普通话书面语中“流氓”的常规属性,为之置换出“通而不同”的另一种语言意蕴。此外,崔文泰感慨“五条大黄鱼,乖乖不得了。一定是个大任务。我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⑥亦颇显鄙俗,然而读者所体味到的,主要是崔氏透过此语扑面而来的俗陋气质,其用语本身无伤文本“大雅”。仅此两处,却似已是《千里江山图》的“不雅”底线,其用语之精洁,与其他谍战小说对读时更可见一斑。
麦家在《解密》中极言黎黎侄女儿的天才情状,“她通常能以你吐一口痰的速度心算出两组四位数的乘除数”⑦,而《风声》里的吴志国被冤作共党,对着李宁玉“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⑧此种言谈,在《千里江山图》中从未出现,对峙的国共双方似均带浓厚书卷气,即便并非大学教授如叶启年,左翼女作家如凌汶,余人谈吐亦堪称文雅。这似乎可说是由孙甘露一贯的“语言能量”所赋予,他为这群谍战精英所创设的仍是自己熟悉的语言环境,尽管文本中接踵而至的名词与动词,似已以其光秃秃的“裸身”,剥除了早年先锋作品中大量形容词的那“一件件华美的衣服”⑨,却未失其不落俗套的雅致。
事实上,其“雅致”或正在于倚仗呈其“赤裸”,方得不落前人陈词格套的泥淖。属于上海的形容词早已多得泛滥,《千里江山图》中的上海叙述,分毫未见如“鳞次栉比、灯红酒绿、红男绿女、衣香鬓影……”等种种“套话”,这些形容上海的“常规”词句或许原本尚属典雅,然而在过分的铺堆之下已成“大俗”,甚至比“吐一口痰”、“你放屁”还要俗鄙。曹小磊曾评论道,在孙甘露的表述之中,其人笔下的“任何事物都会赢得一组新的邻里关系”⑩,如欲使上海从这些从陈词的泥淖中脱身而出,单凭发明另一套形容语句似已不足匹敌,唯有事物本身——光裸而未经种种修辞涂抹的龙华、四马路、马立斯新村;以及动作本身——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奔跑、撞开房门、冲到后窗、划破喉咙,才能为上海赢得一种崭新的词与物的关系,拭去诸多因用滥了的“形容”堆叠,是以已显晦暗污秽的“摩登”表面。在《千里江山图》中,诸种名物与动作高速率的推进,仿佛起到一种清洁剂般的效果,使附着于“上海”的陈言得到彻头彻尾的刷洗。
然而倚仗动作的连续推进,在叙事节奏上的“快马加鞭”,并不意味着读者的阅读速率便会随之提升。没有人能够以迅猛的速度从孙甘露营造的种种文本迷宫中走出,无论这一“迷宫”的运作本身是谍战般争分夺秒还是梦境般慵懒缓慢。在孙甘露早年的《访问梦境》、《信使之函》中,“形象和场景发生崩溃”,故事的线条亦被阻断,然而即便是纯粹享用修辞与语言美感的读者,亦无法以“加速”的方式阅读它们,阅读时势必会受到不断的滞阻。周介人认为孙甘露的《访问梦境》是“闪电式的走笔与频繁的转换角度”,缺乏对形象全神贯注的停顿,汪民安则评孙甘露是“汉语中的陌生人”,其文本中“到处都是语词的滞留”,或许正是以在形象上的缺乏停顿为牺牲,方才取得了语词充分滞留的效果,在其中达成了对读者的阅读惯性、心理预设的惯性以及语言搭配惯性的三重挫败。丰收神的表兄“出类拔萃”,然而由此可见一斑的是这个家族的“藏污纳垢”,表兄从来未有过失,可依据其家族古训,这便是“罪孽深重”。当文本中的话语一句句流淌而出,紧随其后的“每一句”几乎都出人意表,没有一句能够和读者早先已然形成的、程式化了的阅读心理预期对得上号。到了《千里江山图》中,虽已毋需再反复琢磨这些捉摸不透的语意——事实上它们背后似亦根本并无能揣摩至“透”的真正所指,但如此在语言上不断“推翻逻辑”的逻辑,似已预示了《千里江山图》中的“谍战”精髓,谍战与推理所需要的,可不就是不断地打破预测,以及给予读者一阵阵程度不一的“出乎意料之外”。如此与已成桎梏的陈套及惯性作对,既是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之延续,亦是“谍战”类型的使命,甚至可说是一切严肃写作者的义务——尽管它们在起初并非刻意为“对抗”而生,更多地是一种自我表达,用孙甘露在访谈节目上的话讲,“这不是我刻意要和他们不一样,而是我确实和他们不一样”,但或许很难否认这些先在的“陈套”亦会成为一种敦促自我表达的契机,毕竟在孙甘露对那些“摩登上海”的“怀旧情结”持续地进行评述之时,读者总能感受到其优雅语调下所裹藏的烦厌情绪。当此类情绪不断累积,另一种不断酝酿着的“风骨上海”之表达便要冲决而出,甚至为使其风骨屹立且筋骨毕现,干脆径直抛弃了已被堆叠过多的形容词的浮肉之冗赘。在此意义上,《千里江山图》与其说是与1980年代曲高和寡的“先锋”产生断裂,不如说是在另一层面与之接续,它仍在挑战常规叙事,仍在进行对感性世界忠实翻译的尝试,永不屈服于渐趋腐朽的种种往日陈词。
如此“连续”,在语词表面亦清晰可见,在《千里江山图》中,不少与孙甘露往日文字之间存在明显的“游戏式的微小的嫁接”,并且很难“合乎作者心意”地“为读者所忽略”。在黄平的访谈中,孙甘露曾提及当时查过历史上的《申报》广告,确实有一个歌剧团在卡尔登戏院上映电影,但《千里江山图》内特意将剧目换成了《图兰朵》,“戏院门旁,那幅表现主义风格的巨大招贴画上有中意两种文字:在图兰朵的家乡,刽子手永远忙碌”,此句在《千里江山图》内有意味深长的映射,同时与孙甘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呼吸》形成呼应:
直到有一天中午,尹芒刚放上普契尼的《图兰多特》转了没几圈,合唱队在序幕中才唱了句“在图兰多特的故乡,刽子手永远繁忙。”那该死的唱针就在锃亮的唱片表面狠狠地刻了一道印子,他俩这才永远停止了唱机的工作。
《千里江山图》中,正要与陈千里接头的特务易君年,一语双关地自己道出这部意大利歌剧“说的可是中国故事”,而这位手上沾染了不少血迹的刽子手,亦在最后被陈千里“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喉结部位”,从此永远了结了他的特务生涯。前人创作的诗歌、音乐等等,有不少在《千里江山图》中承担了拓展与丰厚文意的功用,如那句为《千里江山图》文末的那篇《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龙华牺牲烈士的遗物)》作结,来自普希金的诗句“幸福迷人的星辰”,亦已不是第一次出没于孙甘露的文本。就在上海,离普希金铜像不远处的一家酒吧(当在汾阳路岳阳路附近),孙甘露就曾在某个夜晚,“在它的窗前不合时宜地想起过普希金的诗句:幸福迷人的星辰”。而《此地是他乡》中秦咏对女友小小“怜爱之情油然而生”的时刻,亦瞬间回荡起“普希金的诗句,来吧!(幸福迷人的星辰)”。如果说此信是“关于这部书的一封信”,那尾声处这“幸福迷人的星辰”,就与一句孙甘露曾引用过的西谚“书有其自己的命运。它终将被融入无数的书籍之中,或是湮没不见,或是在某处星辰般闪烁”达成了互文,成为作者对这部书籍的命运之期许,亦依凭其三十年来长情的“连缀式”引用(《此地是他乡》最早发表于1994年),反复回荡于孙甘露不同作品的一个个角落,与其手创的书籍之“星群”取得了交相辉映的效果。
如果回到《千里江山图》“本文”去刻意坐实这封信的署名,那最有可能的,也许是此信由陈千元深情地写给了其爱人董慧文。陈千元的工作就是在国际通讯社里“给通讯社编译电讯”,“莫尔斯电码”以及“密写的方式”最为他所熟悉;而以手书信笺与俄文诗歌向爱人传情,一语双关地指涉爱情的坚贞与革命同志顽强的斗争,正是其亲哥哥陈千里开创的“家族传统”;他爱听的那些“植物的故事”,亦正适于由在明惠小学教书,曾与他并肩走过千爱路而抵达公园的爱人董慧文讲述。这些细节在这封信中,就犹如一把把契诃夫的“第一幕挂在墙上的枪”,终于在末尾一声声隐然打响。事实上,《千里江山图》中隐含的“语言包袱”亦远不止于此,除英勇牺牲的革命党人有所担纲以外,即便是那些极易被轻视的、用以在紧锣密鼓的谍战中稍作“透气”的角色,亦有其在语言上的独到担当。
陶小姐是一位非常有意思的女性,《千里江山图》刻画了大量富于男子气概的精英人物群像,而这位俗气的陶小姐几乎游离于叙事主线之外,却得作者厚费了不少笔墨——作为宋先生的情妇,她与共产党和国民党双方均有所接触,然而对于“现场”究竟正在发生什么,却又均是不明所以。可她得到了一份以其为章节(第三章)命名的“殊荣”,并且在龙华看守所的牢房、天津路中汇信托银行与虹口公园中三次出现。这位女士随时随地都在对着小施、足球队员等男子卖弄风情,然而也未必有惹出一场真正风流艳事的胆量与意愿,只是充分发扬自己到处“flirt”的天性——这个英文里的词用以形容这位洋场小姐,倒是比所有的中文词汇都要再恰当不过。
对于“千里江山图”的整场行动,陶小姐毫不要紧,而对《千里江山图》来说,陶小姐却又似有些不可或缺。无数个环节一步步紧扣,谍战的叙事既稠且密,是陶小姐的突现与打岔令叙事的“张弛”得到了略略的“弛”之平复;叶桃、凌汶与董慧文这三位共产党的女烈士均有良好的知识背景,分别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受过高等教育,是写小说的“左翼”女作家,又或是在学校里教书育人。相形之下,对着作家凌汶卖弄地说自己“曾和徐枕亚跳过舞”的陶小姐,无疑在形象的对比层面,也做出了一些对革命女性“相形见绌”的贡献;此外最重要的,或许是从陶小姐这里,散发出了非常浓郁的、甚是集中的“上海声口”。
沪语似乎是一种颇为柔媚的、运用范围几乎被完全局限在“日常”的语言,很难想象在革命行动的布阵或是陈述之中,在同志们讨论严肃问题的时候,会大量使用上海话的“声口”。除了卫达夫的那句“煨灶猫”——为借其形象表现的生动,且此言亦可用国语道出——这些革命者全部使用的都是普通话。然而,在陶小姐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说话中,尤其在甫出场时能够读出其“声口”的几度折转,内里沪腔逐步浓重,亦能从中推断凌汶、董慧文二人的反应,看出其“建立信任”的效果是怎样得以达成。
牢房里,陶小姐对初见的凌汶劈头便来一句“真是个美人坯子”,这一定是用国语说的,上海话里没有“美人坯子”这种讲法,且陶小姐亦尚不知凌、董二人能否听懂沪语。接着陶小姐开始自顾自说个不停,说到“厌气得要死”以形容自己被关久后的憋闷,显然已渐渐转换出一种“沪调”,“厌气”在国语里并不存在,而“总算有人来了,我在这里好几个月了,厌气得要死”这一整句话,既可完全用上海话来说,亦可用国语夹杂着几个方言用词道出。陶小姐说着说着,显得愈发热情,张罗着讲起要给凌汶和董慧文泡麦乳精——她也许用的已是纯粹的沪语,或者至少也是由“厌气”所暗示了的两种腔调掺杂的“上海国语”,譬如麦乳精这三个字,其上海话的声口对于陶小姐的这种自顾自的热络再适合不过。沪语的一切词在说出时,发音都较为短促且不必费力,说“麦”字嘴巴不必张大变圆而只是嘴唇一碰,“乳”字只需齿间轻擦而将“精”字一带而过,这种声口似乎是特别地宜于陶小姐噼里啪啦竹筒倒豆一般地倾泻自己那些日常的、毫无深度可言的琐碎话语,并且可以想见,凌汶和董慧文对她的话一定给出了反应,尽管在文中分毫未提——
如果凌、董二人丝毫不为所动,尽管许久没见人的陶小姐或许也会有不停“说话”的热情,但一定不会有这种腔调上的改变,她一定从凌汶或是董慧文的某种“反应”——即便没有接话或是肢体表示,至少也是望向她的眼神发生改变——之中,读出对方至少能听懂自己先是采用国语进行试探,再慢慢掺入沪调的一串串话语。这显然也从侧面表现出了凌汶、董慧文的经验不丰,“经验丰富的同志,进了敌人的监狱通常比较沉默”,而凌汶她们显然被陶小姐表现出来的一种热情而无头脑的“美人大姐”的面目——叽叽喳喳的日常话语轰炸、自以为是的卖弄讨好、分享瓜子花生麦乳精的热心殷勤等给拉近了心理距离,甚至对之建立起了一种人和人之间初步的本能信任,在情非得已想要传出情报的时候选择了对之相信。
陶小姐在《千里江山图》中,几乎从头至尾没有变化,没有头脑但心肠也不算坏,在银行搭搭小施,在公园搭搭球员。而凌汶却一步步成长,在银行取金条时,她已能很好地令突然出现的陶小姐“为我所用”,遇事显得冷静而灵活。尽管在广州为易君年所杀,但这只是她成长的时间尚还不够——她对易君年的分析几乎都是对的,而易君年所表现出来的对她的认知却几乎均有偏差,如若不是二人在“经验”上的差距过远,凌汶未必便会轻易折损性命,甚至有可能识破并全身而退地揭露老易的真实面目。
易君年评价凌汶有“很好的直觉”,此言虽对,但或许并未抓住要点。凌汶很少说话,当她将自己的种种判断告知“上级”易君年时,看似是出于“直觉”,然而实则源自她精微而独到的心理分析。通过《千里江山图》中对凌汶心理活动的大段叙述,可以见出她非常擅长从别人极其细微的举动中去揣摩性情,并且分析依据此人性格而言,其行动是否表现得有所反常,再一次次修正自己对旁人性格及其行动合理程度的判断。她将易君年与龙冬比对,一次次地见出易君年的“烦躁不安”、“态度似乎不那么真实”与“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沉稳老练”,她对易君年的这些看法全都是正确的,甚至她单凭自己的分析和努力,就已在一步步接近易君年的皮下那“卢忠德”的真实面目——事实上她最终业已看清,惜乎因情势格禁,老易求取情报心切,是以终于殒命。而易君年对凌汶的认识却总是存在偏差,他虽与凌汶长期相处且对之心怀好感,却从来都未能深入地了解凌汶,只简单地将她的优秀素质归功于“直觉”,亦从来不察这位女作家干练的一面。正应了二人抽中的那句签词,“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拟王轩”,这位代号“西施”的特务易君年,虽已比国民党内宣称的“代西施”宝货崔文泰胜出几筹,可莫说因其心中并无共产主义,看似和龙冬、陈千里虽像,实则只是东施效颦,而在其效仿王轩“题浣纱石诗,感西施见形,与欢会”的过程中,亦只能落得郭素一般“屡题诗于石,寂尔无人”的下场,他从来不能真正撼动凌汶的内心——因为缺乏那陈千里与叶桃之间,陈千元与董慧文之间,亦是龙冬与凌汶之间,由涅克拉索夫的诗歌般联结起来的理想与精魂的相通。将此签中语典置于《千里江山图》中,似有三重“东施效颦”的指涉:在国民党内,“代西施”崔文泰对特务“西施”易君年的东施效颦;国共双方之间,代号“西施”的特务易君年与龙冬、易君年的面上相似而精魂不似,因胸中并无共产主义,是以终为东施效颦;在男女关系上,易君年虽在谍战之余,心怀能与龙冬一般,令凌汶“有感”、“与欢会”的企望,然而终究只能“寂尔无人”,东施效颦地去求取佳人“西施”(凌汶),并不能有何收获。
罗敏:对您而言,城市与女性之间,存在着何种关联?
孙甘露:他们是一体的,尤其对上海这样一个城市。
——孙甘露《我更关注反转过来的形象》
上世纪末90年代的上海,似乎同样对“30年代”进行了一场大型的“东施效颦式”的精神狂欢,且持续至今仍未休止。真实的上海原有多个侧面,它既可以被表现为涂脂抹粉而乐于随处抛洒风情的陶小姐,亦可以被表现作身为二房东但坚持不肯涨价,甘愿从事地下工作,心思缜密且样貌美丽的“左翼”女作家凌汶。一个立体而极其复杂的上海,原本可以容纳她们种种面目的并行不悖,但也许很难容忍陶小姐式的叽叽喳喳,全方位地盖过凌汶式的静水流深,仿佛已在宣布前者竟能压过后者,一跃而成上海对外招摇的精魂。
遗憾的是,那个被千禧年前的怀旧风潮不断召返的“30年代”上海模样,仿佛在精神层面正是被塑造成了徒具陶小姐的风韵而全无凌汶的神采,甚至在过滤与择选中直接剥除了“凌汶”所能够表征的成分及深度,这简直是上海及其迷人女性全方位的“人间失格”,徒有赘肉而筋骨全无。孙甘露曾多次表达对此种“上海”的排斥:
如今上海的一切,都可以找到一个准确的烂词来表述。要不就是,什么事一经表述,那个用来表述的词立刻就烂掉,从词汇表里掉下来。
当艺术界和知识界的一部分人开始将目光投向“旧上海”时,人们关注的焦点不是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所形成的错综格局与弥漫影响。……从已有的作品来看,作为幻想和借题发挥的产物,加上电影固有的属性,我们得到的是一些精致的浮雕,而那个深处的灵魂——已逝的和将至末至的,并未被有意无意地触及相反,它可能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甚至是一个无始无终的惟一的上海,它的末来似乎是不必加以操心的。这种浮世情怀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它们的梦一般的奢华和易逝。……在某种意义上,今日被反复提及的上海,仿佛是张爱玲式的,实际上,那个真正的命名者是夏志清。这个美国式的发现,与上海有过的殖民地历史倒也相映成趣。
此种排斥,与其说是对张爱玲所塑造的那种“上海”的排斥,不如说是对已层层过滤和择选的——由怀旧风潮所选取的由夏志清所发掘的“张爱玲式的”——“上海”一家独大的排斥。张爱玲的作品本身并非丝毫不带上海的尘世烟火气,相反若注意到其《中国的日夜》等散文,内里实有种种对普通市民生活的描摹,或并不乏“四处散逸的乡音”与“尘世浊重的气息”。而到了夏志清所瞩目的张爱玲处,原本的“张爱玲”其实已被拎出几个侧面加以放大,夏氏关注的是除《秧歌》、《赤地之恋》等反共作品之外,“张爱玲喜欢描写旧时上流阶级的没落”。如果说这位美国学者抹有不少殖民者傲慢色彩的分析,尚还不失其“深刻的片面”与学理意味,那到了被怀旧风潮所择选的,被再一次过滤后的“夏志清挖掘的张爱玲”式的上海,则已完全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以偏概全。那些“张爱玲热”中的热心读者,盲目崇尚、崇拜、憧憬着的是曹七巧的翠玉镯子(但对于将其“一推推到腋下”背后触目惊心的代价浑然不解);是王佳芝看中的光彩夺目的钻戒(对此中交织的暧昧、复杂与危险亦茫然不觉);是白流苏终于再嫁给有不少产业的范柳原的“惊人成就”(对内中弥散的凄凉、怅惘与“只求其次”一无所感)。从对此类“上海”的盲目跟风之中,实在看不出这些追随者有任何独立的分辨能力,以致连“精致的浮雕”甚至都不能得到精致的领略——至少在其浮皮潦草的摄取之中,并未被摄取到那些精致的部分,如果说读者只体味到内里上海的珠光宝气而不知背后沉重,并且这份珠光宝气能够被置换到任何一座城市来营造普适的幻梦,那根本就是以不知所谓的媚俗,替代上海涂抹脂粉的“摩登”方式,造成了对“上海精魂”的纯粹殖民,难免会激起作家为之“恢复主权”的意欲。
在孙甘露之前的作品《天净沙》、《忆秦娥》中,就已有了对萦绕于心的旧上海的书写,“苏是上海女性的象征,因被理想化了,所以在现实中不会存在,但在小说中却有隐喻和转化的作用”。苏“气质中有一种香甜的东西,一经与优雅遇合在一起,便散发一种罕见的柔和动人之感”,“她并不显示,但总是完全呈现出来”,“她已将恰如其分视作是一种享受而非责任”。以往种种铺天盖地的上海话语,正因失却“恰如其分”,而显得虚幻、悬浮与矫揉造作。通过孙甘露以其作品序列营造的种种图景,能够得到另外一重重对上海模糊的感性认知,即便我们始终不能知道上海究竟是什么(它太过复杂,任何坐实了的定义都将有失偏颇),但至少我们会从中知道上海应该并不只是什么——它不应该只是“摩登”、“魔都”那样几乎“非人间”的东西,有多少人正在此扎扎实实地行动、交谈与生活,充斥在地面上的是“四处散逸的乡音”与“尘世浊重的气息”,而不只有没完没了的珠光宝气。或许这一整部《千里江山图》,正是重塑了另一份与“上海摩登”截然有别的“上海风骨”,以对形容词的剥离,恢复了其间语言真正的优雅;在喋喋不休的上海声口之下,令其迷人的静水流深之处“挣扎着浮现”;以在上海活动着、革命着的人物群像,令千篇一律醉生梦死的“摩登”表面相形见绌黯然隐退。“到死未消兰气息,他乡宜护玉精神”,或许陈千里、凌汶这些反叛的“少共”在此表现出的那份对青春、理想与信念的坚守,才是种种“上海特色”之下的真正底色,倚其方使之不再悬空为一个幻想的庸俗浮梦。
❶ 孙甘露:《属性》,《上海流水》,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74页。
❷ 孙甘露、外滩画报:《文化总是如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孙甘露等:《被折叠的时间:对话录》,文汇出版社,2009年,第85页。
❸ 孙甘露、杨扬:《文学探索:比缓慢更缓慢的工作》,孙甘露等:《被折叠的时间:对话录》,文汇出版社,2009年,第74页。
❹ 孙甘露:《小半生》,《比缓慢更缓慢》,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128页。
❺ 孙甘露:《千里江山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第80页。
❻ 孙甘露:《千里江山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第165页。
❼ 麦家:《解密》,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7页。
❽ 麦家:《风声》,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2页。
❾ 汪民安:《孙甘露:汉语中的陌生人(代序)》,孙甘露等:《被折叠的时间:对话录》,文汇出版社,2009年,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