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清
端午节,在家乡的北方小镇被称为五月节。小镇人似乎并不介意它的来历,如果不是通过课本,我长到十几岁,也不知道它与大诗人屈原有什么联系。可是在小镇,不知是经过了历世历代的传袭,还是众多外来人口对各自节日习俗的融合凝练,总之端午节成为小镇一个美好而丰盛的节日。
节日的前夜,是欣喜而忙碌的准备。小镇中,有女孩的家里,会采来凤仙花,捣碎后敷在女孩的指甲上,再用布条包裹。手艺好的姐妹能在第二天早上拥有艳丽的红指甲,而我,多半会染成乌突突的橙色,且手指肚也连带着变了色。可我依然喜爱这个过程,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仍能清楚记得每年为期待指甲变红的那个夜晚。在指甲油没有诞生之前,女人们都是这么染指甲的吧,可为什么一定要在五月节那天,那么有仪式感呢?也许是女人为忙碌的自己添一抹亮色吧!
无论因为什么,年少的我都顾不了那么多,因为还有更令人期待的明天呢。
节日当天的清晨,狂欢时刻到了。天刚放亮,小镇人几乎倾巢而出,比着赛着爬到山顶,要用清晨没有尘埃的高山露水洗脸,还要赶在太阳没出来前采回艾蒿。什么原因?大概就是期待袪病健身,趋蚊逐蝇?这是我后来分析的,当年问过爸爸妈妈,爸爸含糊其辞,妈妈也说不出所以然。最后被问烦了,爸爸就说,肯定是为了皮肤好呗,你看你妈这么白嫩,就是每年这么洗的。我信以为真,每年这一天,都极其认真地用露水洗脸。那插艾蒿呢,又为什么呢?爸爸早早地领着我和哥哥爬上山顶,一边眺望笼罩在晨雾当中的小镇,一边用毛巾沾上露水擦洗脸庞,一边留意哪里有秆壮叶茂的艾蒿,还要不时与熟人打着招呼。如果一时忘情而多耽延了一会儿,眼见远处的山尖上露出鱼肚白,就得飞奔着下山,因为小镇人确信要在太阳出来之前,把艾蒿插到房檐上才算数。
每年这一天正处于山花烂漫的时节,通常我们采了满把仍不忍离去,所以每次都是飞奔着下山的。艾蒿间杂着山花还未插满房檐,太阳已晒上了整个屋顶。进到屋里,母亲一边嗔怪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时辰,一边端上刚刚出锅的个大饱满的红枣粽子,哦,大快朵颐吧!怎么能那么好吃呢?如今吃过好多种口味的粽子,什么蛋黄棕、蜜豆棕、豆沙棕、大肉粽,甚至还有鲍鱼粽,但无论如何,清甜糯香的红枣棕仍是我的最爱。我想我吃的不是粽子,是情怀吧。之后,你以为直到晚上一顿大餐,节日就告结束了吗?不是的。令人神往的下一项,相对于南方的赛龙舟、舞火龙,我们北方的端午要文静许多。
当年,端午还不是法定假日,我们系上自己配的五彩线,戴上外婆做的香荷包,装上还烫手的红皮鸡蛋,一路欢歌地上学去。端午的重头戏马上要上演了!这一活动只要拉开序幕,就要持续一整天,那就是——撞鸡蛋。小心翼翼拿到书桌里的鸡蛋,在下课的十分钟里,成为角斗场的主角。有些同学往往几个回合就只能去吃鸡蛋了,而能完整将鸡蛋带回家的我,常常如凯旋的英雄一般,向爸爸报告我的战况。你以为只是我家母鸡给力,下了特别坚硬的蛋吗?那只是原因之一,还因为父亲多年来教了我好多撞鸡蛋的独家绝技,从握鸡蛋的方式,到撞鸡蛋的力度,比如使劲握住粗的一端,用尖的那端用力撞向对方,十有八九是我获胜……
离开了家乡,那粽叶的香气,凤仙花的汁浆,艾草的苦味,撞鸡蛋的铿锵,都已渐行渐远了。如今为节日而做的准备都是唾手可得——街上随处可见的精致荷包和夸张的五彩线,超市里充斥着的七荤八素花样翻新的粽子,可是这样匆匆买来的端午已没什么可以纪念的细节。细想曾经,多年来,令我一遍遍回味、魂牵的并不只是这些节日的味道和颜色,不断咀嚼的,也许还有那份童年的恣意,和父母年轻时的活力与热情。
小镇的五月节,于我,只能成为历久弥新的回忆。常常在不经意间,翻涌而来,但终究是逝去了。那岁月,那情怀,每一笔虽镌刻烙印般,却又遍寻不见痕迹。那蚀骨般的酸楚,只能梦回,无处消解,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