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页纸的告别

2023-01-20 11:50麦子
北京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废物女儿母亲

麦子

“真想写点什么,家族的点点滴滴。不是不想去写,是没有确确实实的证据。写家里的东西一定要真实,有姓有名,出生年月日,還要知道他干过什么,要想知道这个,必须有一个真正知道我们家族历史的人。这个人找不到,什么也写不了。”

这是弥留之际的父亲写的。

他患病后,为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假装对家族的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送了他一本崭新的日记本,嘱咐他写写家族的故事。或许是没心情,或许是没精力,也或许是没体力了,他只写了三页。

近一年的时间,父亲一定把他这一生反复拿出来咀嚼过,才写了这三页不足千字的告别信!与我们告别,与这个世界告别,跟这一世的他自己告别。

这三页纸的告别,让我们对弥留之际的他更多了一份疼惜和留恋。

开篇这一段,是写给我看的。好像我拜托了他一件事,他没有完成好,特意解释。在结尾,他像是知道我看不得错别字的强迫症,没忘记加一句话:“提笔忘字,可能会有很多错字和别字,勿见笑。”

“勿见笑”?事到如今,我又怎会笑得出来。

据母亲说,他发病后期脑子和眼神不怎么好用,手眼配合更是受限。

有次,他想要为手机充电,充电器插头离墙上的插座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但他就是看不见,更别说插进去。母亲见他无数次重复动作,疑惑地问他,你是咋了,再往里点啊。

父亲瞬间崩溃,平生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我看不见了,我可能真的不行了,我怕是等不到囡囡高考了。

囡囡是我的女儿,正处于高三最后的冲刺阶段。看她考上理想的大学,是他一直坚持活下去的执念。

上次他从北京离开,女儿跟他约好,姥爷,一定要坚持,等我的好消息。他笑着诺诺答应,像她小时一样,与她拉钩,定下君子之约。

显然,弥留之际的父亲在“熬”。生如焚炉,人似柴薪,身染重病的父亲,就像一块倔强的木柴,为看到外孙女梦想照进现实,挺着一身硬骨头,不肯轻易变成灰烬。

在那样的情况下,既要琢磨用语,又要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字,还要避开母亲,藏到一个大家平时不会注意的地方,想必他一定费了不少气力。

十个月前,父亲被确诊鳞状细胞癌晚期。在医院,他发现异样后,逼问医生,他还能活多久?被告知,最多三个月;他逼着我们,给他办理出院手续;回家后,他嘱母亲不许告知左邻右舍,只是每天优哉游哉地打麻将,乐呵呵地陪母亲遛弯。他日渐消瘦,别人问起,只说胃口不好。赶上疫情开始前的好日子,还特别到我家小住了数日。

那段时间,大概是我和他相处最融洽的时候。以前,他是残暴无能的君王,我是揭竿而起的叛军;如今,我们是心无裂隙的亲密父女。

或许是知道去日不多,父亲表现得极其温顺,我要他怎样,他便怎样配合,就好像,他看完了命运写好的剧本,知道属于他的那部剧即将落幕,而我的还需要继续,他开始尽力配合我,演好我需要的角色。

白天我和先生去上班,晚上,我们带他俩外出吃饭,回家一起看电影,一起喝茶,一起怀旧。这期间,我常常拽着他自拍,要是以前,父亲会一脸嫌弃地走开。而那些天,无论什么时候我举起手机说,爸,来,笑一个。他一定笑眯眯急吼吼将脸凑近镜头,嘴角上扬,慈爱地看着手机屏里的我,虽然有时明显看出来很勉强。我假装看不出来,反正他也不会气恼,我要多留一些合影,以弥补多年来他始终不爱照相的遗憾。

无论我何时问他,身体感觉如何,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放心吧,爸没事。

他每天看起来都很快活,看他喜欢的电视剧,没事就在屋内转来转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像是要把这个家刻在眼里,高兴起来还会哼唱老歌,似乎那个叫作癌症的病魔从来就没来过,也好像他从来就没把它放进眼里。

遇到住校的女儿周末回家,他更是开心,吃饭时都不舍得离开视线,那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是她,一点点擦亮了他身上所有慈爱的光。对那个从小就柔软可人的小生命,他给予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温柔,似乎是要弥补之前父亲角色的缺失。她已然十八岁了,他还不离嘴地叫着她襁褓之中的小名,极尽溺爱语气。

父亲在那段时光的超然和淡定,我在那三页纸里找到了答案:

“从查出我得了这个病,我的心一下就放了下来。以前我活着就是为了看住我的孩子们和我爱人。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对他们要求非常严格。现在,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心情开朗。至于我的爱人,有三个女儿在,我非常放心。”

“很多事,都是我的错,细节不能说,过去的事说它干吗?知道错了,也晚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不是即将走进生命的尽头,恐怕父亲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确诊后,父亲安静得就像病魔手里攥紧的一粒砂砾,因为放弃挣扎,不手术、不化疗,以最坦然的姿态,向死而生,意外活过了医生预估的“三个月”期限。

多出来的这些时光,就好像生命账户里凭空多了一笔巨款,我们既欣喜若狂,又小心翼翼,唯恐走漏了风声,惹来死神的讨要。

四月底,母亲给我打电话,说他病危,已经不认得人,我立刻安顿女儿,安排工作,着手回家的准备。

我出生,他欢天喜地迎我;他走,无论如何我也要送他一程。

风尘仆仆赶到家,我被眼前的父亲吓到了。他已瘦成皮包骨头,比视频里更黑更瘦。我怔怔地看着,忘了叫他,忘了放下行李,悲伤的浪潮刹那间席卷了我。

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早就剃光的头顶冒出了新一茬的花白发根。因为瘦,脸上的骨架格外突兀起来,左眼边那颗黑痣异常刺眼,两只耳朵的耳垂缩了回去,浑身上下的皮肤发黑发硬,上面还有皮肤溃烂愈合后留下的各种硬痂。与病魔的这一场仗,父亲打得并不轻松。

看见我回来,母亲有些激动,你爸知道你要回来,昨天开始好好吃饭,这不,中午刚喝完一碗粥。

听到母亲的话,父亲似乎一下清醒了。他望向我,牽起嘴角笑了,我强忍着眼泪大叫,爸!他高兴地应我,哎。我又叫,他又耐心地应我,如此反复,不厌不烦,就好像,我是他刚刚会叫人的孩子,而他是充满惊喜的年轻父亲。

母亲说这是回光返照,然而,在科学上,回光返照只有几个小时时间,事实证明,看到我回来,父亲重又提起精神,打响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战斗。

离女儿高考只有一个月,离他兑现与女儿的诺言也一步之遥。

但谁也不知道,这一步,他走得有多艰难。

“想想过去我有很多自责,对我的两个弟弟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对我们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关爱,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对于一生心高气傲的他,写出这样的话委实不易。不知道他暗夜里迟疑犹豫了多少次,才鼓足了勇气,在我们面前这样袒露自己。

他本有个哥哥,因病早夭。他出生后,被父母及祖父辈更紧张地呵护疼爱,取名“拴紧”,意思是拴紧了,别再被死神拽走。

在少年时期,健康地活着就是他最大的任务。等有了两个弟弟,他想当然地行使着做兄长的权利,两个弟弟稍有不听话,便被拳脚伺候。三弟因为逃学,被他追了三条街,打断了一根拇指粗的棍子。他的父亲去世后,他仍旧在生活的黑洞里混沌度日,只与烟酒耳鬓厮磨,对寡母幼弟,没有尽到长兄应有的照顾责任。

患病后,他仿佛参透了生活的意义,与两个弟弟走动密切,对子侄也爱护有加。发现日记本的那天晚上,他的两个弟弟按时来探望他。他见到后,支撑着坐了起来,说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见两人都猜不出来,父亲竟有些急了,瞪着眼睛,望着他俩,同时猛地伸出手掌,下一秒好像就要打人的样子。

那是他发脾气时的样子,我们都见惯了。过去曾厌烦无比,那一刻却觉得特别欣慰。还能打人,看来还有力气,同时也都宽容地笑起来。在病魔面前,血脉相连让我们轻易就选择了原谅。

随后,他不耐烦地朝两个弟弟挥手,连续说了两次,都走,都走。

像是胡话,也像是气话。

我在家几天,猜到他可能是饿了,问他,爸是不是饿了?他点点头。我赶紧忙活为他冲蛋白粉。怕烫到他,我把沏好的蛋白粉分成了两个半碗。看见只有半碗,他有些不满,竟自顾自地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去接水,要装满那只碗。我见状赶紧端了另外半碗,他接过来,准确无误地将手中那碗倒了进去,两个半碗合成了一碗,满满当当。他这才回到床边坐下,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

那些天,他像是一闭眼就要跟死神搏斗,强悍的意志力让他挣扎着不肯就范,一睁眼就要强迫自己喝下汤汤水水聊以续命,躺下闭眼,继续投入战斗。

照顾他躺下,我拿出了有他笔迹的日记本。他的弟弟们,两个年过花甲的人,眼神都不好使了,使劲儿凑近日记本里那三页纸,仔细辨认那些既认真又潦草的字,边看,边抹起了眼泪。看毕,再望望病床上昏昏沉沉的他,挥挥手,笑着说,啥也不说了,都过去了,你是哥,我们是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家里我是老大,从记事起,就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家从来不管事,这些家庭琐事对我来说就是一道难题。头疼,头疼也得过。结婚生子,过小时从来没有经过的生活。该怎么办,无从下手,难。难,也得过,就从柴米油盐做起。这不是我做的事儿,我老婆做,什么都是她做。我在这方面就是废物一个,可难为她了。”

母亲并不是温柔的人,也为将逝丈夫的“看见”落下泪来。她无限温柔地看着父亲,仿佛他依旧是当年唇红齿白让她心动的少年郎。

结婚近五十年,家里家外,都是母亲踩着风火轮拳打脚踢一一摆平。父亲根本不懂婚姻为何物,便糊涂成婚。为承担家庭重任,刚开始他还意气风发,跑生意,做买卖,终究因书生意气,又眼高手低,亏得血本无归。生活逼迫之下,他索性做起甩手掌柜,将肩上所扛重任一并卸给妻子,有烟有酒,便做潇洒神仙,妻女们如何生活,他从未上心。

如今想来,他并非不上心,只是无能为力,一头躲避到烟酒的世界,不肯面对自己的失意失败。

我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回家后,替代母亲照护告别信里自称“废物”的父亲。连续一个星期,他都坚持一天四顿流食,每次都狼吞虎咽,仿佛故意吃给我看,让我放心。

一天早晨,看到新买来的胡辣汤,父亲的眼睛发亮,双手端起来,也不要勺子,吸溜着喝了起来。中间,我逗他,爸,给我留一口尝尝呗。他不理,还把碗转到另外一边,继续喝,像个护食的孩子。

几分钟的工夫,他竟喝光了。看到碗底还有些残渣,要用手里的纸巾划拉。母亲见状,赶紧把勺子递过去,他仿佛不会用一样,迟疑着不肯接。我接过勺子,抢过碗,将最后一点汤底刮到勺子里,喂到他嘴边,他竟也听话顺从张嘴吃下。

看到他吃得如此专注和稀罕,我突然鼻子发酸——这一生,我们谁不是从“废物”开始,再到“废物”结束。即便这样,“废物”这个词也是好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回到家喊一声“爸”,能有个声音回应我;即便是“废物”,是护食的“废物”,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家从来不管事”的废物,只要他在,我就还是个父母双全的孩子。

我知道他油灯将尽,担心他的每顿饭都可能是最后一顿。听过太多的民间传说,我不想让他成了饿死鬼,一定确保他能吃饱。但我不敢说出来,我是母亲和两个妹妹的主心骨,不能说丧气的话。想到这里,我故意高兴起来,对着她们说,你们看,他这么能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们三人听了,也便高兴起来,我们都假装看不到他的病态。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父亲精神极好,一脸满足,躺下去却不肯闭眼。我们一起跟他回忆过去。我从时光的长河中挑挑拣拣,小心剔去那些阴暗的、黑色的记忆,留下那些温暖的、闪光的片段:过年时他和母亲一起为我们熬鱼汤、炸丸子;我贪吃他买来的橘子,手成了黄色;二妹贪吃他买的西瓜,吃坏了肚子;小妹生下被送了人,他知道后辗转追回。

想到,他不过也是被生活逼着长大的孩子,在我们面前,要佯装成大人模样,我有些心疼地说,爸,这些年,您辛苦了。

父亲咧了一下嘴,慢慢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挥手,有气无力地说,出去吧。

他仿佛困极,眼睛再也睁不动了。

谁也不知道,弥留之际的父亲在想什么。

他再也不用去解生活这道难题了。剩下的所有难题,交给了我们。

“经过各方检查,确定了我的命运。我不吃惊,可吓坏了我的家人,伤心、害怕、绝望,我只好给他们打气、壮胆、安抚,使她们对我有信心,不能气馁。”

这是三页纸的最后一段,他一直在给自己打气。我想,他一定还想写,只是后来,他实在写不动了,就好像,他的力气只够从记忆的汪洋大海里,打捞出这三页纸上的这些字。

那天半夜,父亲说浑身发冷,母亲爬起来帮他盖了两床被子。

一大早,父亲发起了高烧,39度5,腿脚冰凉,上身却热得发烫。

我找来退烧贴贴在他额头,他乖巧地不作声,任由我贴。一个小时后,父亲竟退了烧,再次挺了过来,且颤巍巍撑着手坐了起来。

我特别想说,爸,如果太难受,就放心走吧。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虽然有些不清醒,父亲仍旧保持着父亲的尊严,大小便不让女儿们插手,只让母亲参与。

看他起来,二妹猜到他要如厕,便跑过去想要帮手。被父亲发觉,怒斥,且不断大声叫着母亲的名字。抓住纸在床上等,坚持到二妹走出房间,母亲进屋,关上门,才肯解决。

在家里的几天,我不停地接电话,有时是单位,有時是正备战高考的女儿。父亲听着皱眉,仿佛有些着急,看到我,他挂在嘴边最多的是,走。

那晚,他又一次抬手轰我,你走吧。

我笑着戏谑,我可不敢走,万一你有个好歹,亲戚们不会放过我。

他歪嘴笑,然后咬字清楚地说,谁敢!

我笑,到时候,你走了,你还管得了他们?

他饶有意味地一笑,神情笃定地说,管得了!

我笑着笑着,眼睛湿了,此时此刻,他还当他是我的保护神。

回程那晚,我一夜无眠。一早起来,看父亲睡得安稳,身子有序起伏。我越过母亲,依偎在他身边,长久地看着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再一次红了眼睛。疫情难测,千里之远,谁知道,再见,他是一抔黄土,还是一张照片。

或许感受到了我的眼光,他竟慢慢睁开了眼,望着我,手慢慢挪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笑着唤他,爸。

他虚弱地回应我,嗯。

我说,我今天就要走了。

他含糊不清地说,有囡囡,你走吧,你走吧。

我笑着对着他说,不着急,下午才走。答应我,等着我们。囡囡高考完,我们立刻就回来。

他嘴有些歪,勉强浮起笑意,仿佛我说中了他的心事,轻声说,好。

然后,抽回手,又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我内心一痛,明知道他正处于弥留之际,日子不多,我却不能安心留下来陪他。千里之外,我还有一个家,有正备战高考的女儿,有在疫情之中需要保护的一百多位老人,有诸多需要安排处理的工作,我不能再多逗留。

过去我少年意气,一心只想远离战火纷乱的家,远离脾气暴躁的他。这些年,见惯人情冷暖,再回头看这个冷面热心的人,才意识到父母无过。只是,彼时他们也无人教导,如何为人父母,又缺乏沟通,才导致父女之间如同楚河汉界,势不两立。但他给出的那颗心,始终滚烫而炙热。只是在生死一线,那份心意才清晰可见。

那三页纸的告别,是他拼尽全力,给我们的最后的爱。

母亲知我心意,拉过我的手对我说,你爸每天吃这么多,也是为了等囡囡高考,你放心回家吧,你爸还能坚持,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说完,母亲轻唤父亲的名字,你说是吧。

父亲笑着睁开眼,看着我,点头,手又摸索着找到我的手,使劲儿握了握,像是给我肯定,又仿佛赦我无罪。

十五天之后,父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前一晚,我梦到父亲去了天上。山顶炫目的阳光倾泻而下,父亲穿着寻常衣服,沐浴在五彩的光里,正躬身,一步步沿着天阶往上走。我在山下,大声呼喊他,他停下,回头,朝我笑,慈爱地笑。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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