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的二十年

2023-01-20 11:50许青山
北京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京剧

许青山

推开老温家门的一刹那,我有点茫然。

老温和我不在一个区县,认识很多年,去他家是第一次。

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家或是北欧极简:纯白的家具,地板、桌面、衣柜光洁得仿佛能照出人影;或是中式古典:一水的明式家具,祥云堆叠的装饰。

实际上他的家跟普通人家一样,干净整洁规矩。错位的是我。预期与现实产生了偏差。

推开门,右手墙上是宜家的收纳洞洞板,挂着零散物品;左手是纯白铁艺收纳置物架,置物架的每一排都放着两个透明塑料收纳盒——有的半空,有的全满——显然每个收纳盒固定盛放某一类物品。从客厅抬眼望去,大幅的半落地玻璃窗,宽飘窗,上面放着半米高的白瓷毛主席像摆件,窗台最左边是一个微型缝纫机。客厅被右侧通往卧室的过道自然分成两个区域,靠门的一边是餐厅区,白墙对着左侧的玻璃餐桌,桌上只有一套景德镇青花茶具。靠窗的一边是客厅区,右侧是深胡桃色雕花罗汉床,左侧半墙开放式深胡桃色书柜。书柜的每一层都满满当当地放着两排书,内侧的书竖放,外侧的书横放,最大程度用足空间,同时确保让人看清每本书书脊上的书名。很多书都很旧,书皮发黄。并且每层书柜放置不同类型的书,京剧、乐谱、古典文学、现代文学等等各有区域。书柜中间镂空处嵌入一台电视,盖着白色绣花罩布,书柜上有一套小巧的泥塑样板戏人物、两盏样式不同的铁路信号灯、一张他的照片、一张他父母的合影。

房间中西古今合璧,却毫无违和感,如同今日的北京城,舒展襟怀,包容新旧,却自有性格:穿高跟鞋西服套装的职场精英与着旗袍盘头发的温婉美女,彼此漠然地擦肩而过;销售百货杂物的邻家小商店、旧式经营的古玩店与炫彩转灯的发型设计室、客人寥寥无几盈利吓人的整形美容医院,在同一条街上各自为生。

其实老温的家也宛如他这个人,热爱京剧和传统文学,并没有影响他成为成功的连锁企业运营经理人,两种不同的灵魂在他的身体里和谐共生,根据环境,随时进行无缝切换。

他的家唯一符合我的想象之处,是近乎洁癖的干净。每本书、每样物品看似随意,实则安放妥帖,木纹地板纤尘不染,厨房的墙壁和厨具洁净发亮,玻璃上没有一丁点污渍、一丝手印,澄净透明,阳光照进,光线里竟没有灰尘跃动。

我在他的书柜前浏览,想寻找他曾夸耀的全套样板戏演出总谱,却没有发现,想必珍若拱璧,久已深藏。最打眼处,却是12册一套的《红楼梦》,边缘磨损严重,留下主人常阅的痕迹。书已快翻烂,封皮依然干净素雅,却仿佛并不怎样珍惜,两三本随便摊在书柜上。

我拿起柜子上摆放的照片。这是老温的戏曲艺术照,应是几年前照的,比现在瘦,更显帅气,反串花旦,浓眉如黛,红唇皓齿,目光深邃清亮,皮肤白皙得像花旦的长水袖。

“京剧里的衣服真逗,那么长的袖子多碍事啊。”我窃笑。

“这叫水袖,用处大了,京剧里要专门练水袖功,通过抖袖、翻袖、掷袖这些动作,传递人物的感情。搭配动作特别好看。”他从卧室里拿出一件特殊的白色衣服,衣服很短,仅盖住肩膀,袖子很长,每只袖子大约一米五六。他将这件奇怪的衣服穿在身上,唱“我只得放大胆四处找寻”,然后身体下蹲再站起,双脚前后变换位置,双手大开大合,伴随水袖舞动。这一刻,水袖就是薛湘灵焦急跃动的一颗心。

“好!”身边懂京剧的朋友鼓掌喝好,问:“你天天在练吗?”

“练啊!不练怎么行?我特地做这件水袖,就是为了练功用。”

“你做的?”我惊讶他竟然能够熟练应用缝纫机。我印象里,这种物件在家庭生活中消失已久。

“当然,缝纫机好用。”

我拉过白绸长袖,看见针脚平直细密。

老温是我朋友的朋友,结识于一次饭局。满桌人我只跟他不熟,貌似他也只对我陌生。那天因为加班去得晚,我到的时候,他正在唱京剧。《红灯记》听了个尾音,然后开始《盗御马》《贵妃醉酒》……曲调婉转,仿佛要把嗓子拗断,却每个字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在鼓掌、叫好、打拍子。

酒至微醺,正是开怀之时。

他唱得高兴,离开座位连唱带演,口中行腔,身上的每个动作却都干净利落。我不懂京剧,只约略知道京剧有“四功五法”之说,即“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我囫囵猜着唱词,多少理解了剧情,顿时觉得小伙子老帅了。

我悄悄问朋友:“头回在酒桌上听唱京剧的,你们真会玩。”

喝了酒,自然而然调高了音量,背后的议论被老温听了去。他哂笑:“这可不能叫玩。京剧就是几百年前的流行音乐,不过,你信不信,等现在很多流行歌曲都没人知道的时候,京剧依然还能留下去,没别的,这里面有中国的文化烙印。”

后来,我跟他熟悉了,他告诉我,他喜欢京剧始于初中,偶然听了场《红灯记》,然后狂迷上了样板戏,为了凑齐所有样板戏的京剧总谱,老温一次次去潘家园淘书,几年间,居然真的凑齐了。

再后来,他开始痴迷京剧,沉浸其中,废寝忘食,有点“疯魔”的劲儿。

那天吃完饭,大家去唱歌,他邀请我一起去,說让我听听他一个人用京剧碾压一桌人的流行歌曲:“每回他们都不服,这次你当个裁判。”

我推说有事,他很遗憾,约定下次。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五音不全,一首不会唱,搅局第一名,只要开口必清场,效果绝佳。自己根本听不出来音准,更不懂京剧,谈何裁判?我更加不会告诉他,他这种人,正是我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京剧是以声音为招牌的曲种,有个好嗓子是老天爷赏饭,但我没有想到喜欢京剧的老温,阅读量也是惊人。

夏末的一天,我去找朋友,让他帮我指点一篇练笔的小说,偏巧老温也在。

朋友在电脑上逐段给我点评,老温拿着一本文学期刊过来,对我说:“你这小说太散,而且,里面的人物,有的出现一次,就跟故事没关系了,你的目的是什么?小说里的人物都应该有用,可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但是首先还是要让人物发挥作用。好比京剧《锁麟囊》,梅香起调和作用,一问一答,就把所有人都串了起来……”

我震惊他一个不写小说的人,竟然看得这样明白。朋友说:“你不要小瞧他,他不仅读得多,而且读得深、读得透。一般人《红楼梦》读三遍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老温从头到尾读了不下三十遍,而且是随处拿起一部分就读,这样的断续读法,算下来至少又将全书读了几十遍。你现在随便从书中拿出一句来问他,他就能把这一句前前后后的事儿给你讲得透透的。”

朋友告诉我,老温初中参加校园文艺演出,凭借一曲《红灯记》选段获了奖,奖品是一套《红楼梦》。他将这套新书拆开分册,手工装订成12个薄本,随机抽着读,揣摩前后段落。

我肃然起敬。我读书慢,既缺乏耐心,更缺乏这种敬畏心。那天朋友向我推荐了三本书,建议阅读借鉴。

一个星期后,老温发信息问我那三本书是否读完了。我说没有,那么厚怎么可能那么快读完。又过一星期,他又催我,我说刚刚读完了一本。

“我上个星期已经读完了,两本一般,不再翻了,一本比较好,已经看了第二遍。我原本觉得你的写作风格与另两本书很像,想等你读完这三本再推荐给你。没想到你还没读完。你既然想要写作,就应该多读书啊。”我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苦口婆心和恨铁不成钢。

我内心苦啊,读书,是个持续的工程,如同盖楼,地基打得深,在最初会耗工时,但是后期却能支撑起风雨如磐的高楼大厦。最初地基打得浅,只能盖平房,如果盖到半截不甘心,想盖高楼,只能先回头来下笨功夫把地基夯实。

我告诉他:“读书如同唱京剧,唱念做打不是一天练就。你从少年练起,有童子功,我却要从常识开始学起,哪有那么快。”

他哈哈大笑,然后,继续盯我的读书进度,交流读书心得,但是在读书的时间上不那么逼迫了。

我觉得老温真是聪明,任何新鲜的事物在他那里,都能快速掌握,点一下就透。我不知道这份聪明是来自上天馈赠,从一出生就写在基因里,还是源于后天的锻炼,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朋友的公司年底要开年会,准备排练节目,请老温帮忙。他有如大将,排兵布阵,气定神闲,应付自如。舞台、音响、道具、杂务,每项工作都安排了专人负责,清晰明了,公正均匀。全场节目一气贯通,不论是评书、相声、小品、歌曲,他都能在彩排时发现表演的问题,并进行指点,偏偏还让人心服口服。

年会上,他组织排演京剧《锁麟囊》,临时演员里只有一个人会唱几句戏里的唱词,这几句唱词仅仅是薛湘灵怜贫惜弱时的独白。于是老温加入一个旁白演员,介绍故事前因后果,引出春秋亭这部分,改编成混搭情景剧,会唱京剧的演员演薛湘灵唱京剧,让一个会唱歌的演员用《太阳当空照》的调子唱赵守贞的唱词,其他人都是普通话道白。这样的混搭节目,居然赢得了好几次掌声。

年会完美,上下皆大欢喜。我赞美他是全才,他告诉我艺术原本就是一通百通。

他也带我们去他的朋友圈子,参加票友聚会。票友们泰半每周固定一天聚会,轮流请客,都是些不太贵的苍蝇小馆。大家提前到场,互相鼓励也互提意见,高兴的时候,他会拉胡琴伴奏。我偷偷问:“京剧的头面多漂亮,你们为什么不扮上?”他语气淡得听不出一丝感情:“没场地、太麻烦。”

喝酒吃饭,酒到半酣,哪位高兴站起来唱两句,大家掌声未落,又有人站起来,新的一轮票戏开始了。

大家唱的时候,老温一边打着拍子哼着调,一边跟我说:“让你闺女跟我学京剧吧,把京剧学透了,想学其他各门艺术都能快速入门。”

“拉倒吧,她嗓子像我,天生的五音不全。你还是赶紧指导指导她说段评书吧,好参加五月鲜花艺术节。”

指导孩子评书,他先布置任务,让孩子练习“贯口”,把嘴皮子练出来;背熟段子,然后再辅导表情和动作。

一周后的周末,他现场指导:

“这段评书中可以再加上这段贯口,绝对出彩,我先给你来一遍。”

“不能用朗诵腔啊!‘啊,生活多么美好,啊,我爱这清晨的朝陽’,你听听是不是太夸张了?”

“这句咬字不清楚,跟着我念……”

“这个动作不对,手挡脸了。你是表演者,你得时刻让观众看见你的脸。”

“这个动作脚底下不能动,把根扎稳了。”

……

问题就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这个问题按下去,那个问题跳出来。我觉得他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他依然不急不躁。我却忍不住,说:“孩子朗诵腔根深蒂固,你的常识对她来说是全新的知识。咱们就让孩子只单纯背诵,不加动作,然后你讲评书的基本规矩,反而会快一点。”

他忽然落寞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自觉又犯了话多的毛病。我赶紧组织饭局弥合,偷偷告诉我们共同的朋友,饭桌上一定要说到我这个人大大咧咧、说话云山雾罩、没边没沿的特点,不要让老温多心。

饭桌上,没等我拐弯抹角地道歉,他却说我的话很对,让他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曾经托关系找一位京剧名家指教,结果人家根本不指导我。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名家小家子气,怕我偷了师,现在才知道,我是外行,人家根本没法子指导我。我唱戏的来派,看着有点意思,实际上只是皮毛,从根子上就不对,底子轻浮。人家的基本功是童子功,是多少年下苦功夫,一步步砸实的。”

我劝慰他不要气馁,他也有多年练习的功底,又肯吃苦,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先清空,重头来就可以了。

他说,不行啊,这一行跟其他行不一样的。学的本事已经长在肉里头了,对的对着长,错的错着长,对错搅和在一起,就拆不开了。

我又说,我觉得你比真正专业的京剧演员都牛,他们唱老生的只会唱老生,唱花旦的只会唱花旦,你却文武男女各种角色都能拿起来。

他苦笑着说,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京剧专业,一入行就是一辈子,人只能专于一个行当,甚至一生只能专心演绎一个人物,所以人家才能把人物演活了,我终归是票友。什么都能行,就说明我是门外头的。

同桌有喜欢京剧的新朋友,以为京剧是共同的话题,便提起特别喜欢王佩瑜。他却吐槽王佩瑜那算什么京剧?真正的京剧名角应该是固守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能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王佩瑜宣传京剧,让大家能听懂京剧,让大家了解京剧,然后才能让京剧重新活过来、火起来啊?”

他什么也没说,眼眶有点红。

“咱们喝酒!”

那一晚上,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大雪飘》:“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始终不肯换曲目。

我猛然转头,看窗外灯火璀璨,照亮了路上的大雪纷飞,像是专门布了个舞台的场景。我看着看着,飘舞的雪花,仿佛飞进了眼里,糊成一片。

后来,他公司不忙的时候,常来找我们聚。

他工作忙的时候忙死,人家996,他007,但是他不忙的时候也能闲死,因为他经常“炒”老板,认为有的老板外行管内行,有的甚至不明白自己企业发展方向到底是什么。

“明显的运营漏洞,一次次提策划方案就是不听,照他们那么胡指挥,别说发展,不倒闭就不错了。我是专业做运营策划的,不能任凭企业按照错的路子走,所以只能我走。”

我劝他:“你多跟领导沟通几次,有的时候,人就是爱钻牛角尖,多解释几次,人家没准就明白了。”

他说:“他当领导的,要我教他?”

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老温认准了每个人都应该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别人没义务去帮忙。

流行歌曲变化快,可以几个月就换一种流行风格,然而京剧的节奏慢,一个京剧演员选了行当,基本上一辈子都没法子改变了。一个喜欢京剧的人,应该沉稳。他“炒”老板这事儿,不该是他的风格。

他太骄傲,就像京剧,华丽地站在舞台上,就是帝王将相。

他太桀骜,就像京剧,孤独地站在舞台上,也要坚守底线。

一个男人心中有一股气,有时候是好事,可以叫骨气,让人昂着头向前走。有时候反而是坏事,成了赌气,会错判形势错失机遇。

这个有傲气又爱赌气的男人,曾经也是个有傲气又爱赌气的男孩。他读初中时,成绩排名靠前,父母双职工,经济上不犯愁,应该考高中、上大学,可是他一心一意要在初中报戏曲学校,母亲不同意,理由是“50块报名费太贵,要是考不上呢?”

他赌气不学了,以第一名的高分考入广西的职业学校学技工。等他过了叛逆期,才明白父母当初想要培养个大学生的用心。但是那一代父母教育的通病就是简单粗暴,板着面孔说规矩。孩子却如同想要挣脱束缚的蒲公英,撑起小伞就会飞走。结果飞向远方,落地后,长出来的依然是蒲公英。老温在不知不觉间,成为父母当年的样子,强调规矩,不愿解释,不肯妥协。

我问:“没读大学,也没学京剧,你后悔吗?如果重新来过,你是否妥协?”

他沉默,长久的沉默,没給我答案。

谈话不欢而散。我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之后很久没有联系。那次他把自己打开得太多,就像被冒犯的小刺猬,把刺竖了起来。

我偶尔想起他,几次拿出电话,却没有拨出。我知道只能等,等他自己翻篇儿。

我们再次见面,已是一年后。

他告诉我前段时间很忙,现在彻底不上班,重新开始,他写了个关于京剧的故事:“写热爱京剧的人,这是个长篇小说,我已经完成初稿,正在修改。”

我为他欢喜,又觉得心疼,他走了这么远,绕了一个圈,依然在京剧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二十年前,他如果一路前行,将会走向怎样的未来?也许,正是走在另一条路上的二十年,丰富了他的阅历,历练了不同的人生。好在即使面对空山幽谷,他一直没有停止呼喊,层层的声浪终在没有预料的时刻,传递了回响。

“我们现在从热爱出发,在新的起点上开始奋斗,把丢掉的二十年找回来。”我喝高了,继续嘴欠。

他愣了一下,微笑,笑容平和,然后高举酒杯:“好,以后一起努力。”

人活一辈子,应该有所爱,也应该为了所爱而坚持,即使再苦再累,也会化作最知时节的甘霖浇灌内心的枯涸,哪怕失败,也是虽败犹荣,至少,回首来路,可以望见那个目光清澈心怀希望的少年,坦然举杯,敬曾经的过往:“还好,我未曾辜负。”

责任编辑 侯 磊

猜你喜欢
京剧
现代京剧《冰道》
我和康爷爷学京剧
京剧表演开始了
看大戏
——京剧
关于京剧穿越历史传唱不息的思考
我的京剧之路
创办少儿京剧班
她眼里只有京剧一件事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论京剧表演新流派的创立
京剧中的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