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

2023-01-20 11:50余耕
北京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妙音婆婆奶奶

尚在垂髫之年,桂仙就迷上了五音戏。

一个暮春时节的傍晚,桂仙爹抱着桂仙走进家门。放下桂仙后,他把头上的高筒帽和胸前挂的“反动派”牌子摘下来,立在供龛下面,供龛上的神像早就换成主席像,是博山窑烧制出来的白瓷。往日,桂仙会戴上爹的高筒帽玩耍一会儿,并学着爹的樣子,背着手、低着头,一副老老实实认罪的样子。这天晚上,桂仙顾不上玩高筒帽,因为有剧团来村里演出。桂仙跟她爹一样,都是戏迷。一家人胡乱嚼两口玉米馍馍,桂仙爹抱起桂仙、喊上桂仙娘,直奔村场院的戏台。白日里,桂仙爹在戏台上挨批斗,台下的桂仙“嘿嘿嘿”地笑出声来。桂仙的二哥不让桂仙笑,说咱爹挨批斗呢。桂仙听后,愈发笑得前仰后合,她觉得爹头上戴着长长高筒帽的样子很滑稽。

黑夜里,桂仙骑在爹脖颈子上看五音戏、看样板戏,看到抽泣落泪。爹对桂仙说,娃儿不哭,台上演戏都是假的。桂仙闻听后,越发哭出声响来。桂仙爹想不明白,六岁的闺女能看懂戏,为什么看不懂他在戏台上挨批斗?桂仙爹叫戴秉德,祖上曾经是戴家村的名门望族,他的曾爷爷还做过冀州县令。戴秉德像桂仙这般大的时候,常跟私塾里的同窗炫耀说:

“我大伯手下的兵,比十个戴家村的人加起来还多,他跺一跺脚,整个济南府都晃悠。”

戴秉德还说:

“民国十七年蝗灾,若不是我大伯拨下粮食,淄川人全都得饿死。”

有同窗立刻反驳,说道:

“民国十七年的蝗灾,是四仙奶奶舍生取义,屈尊嫁给你大伯做妾,为淄川百姓换来粮食,你家大伯为官不仁。”

后来,戴秉德的大伯带着家眷跑去了台湾,据说跑的时候只带了正房和六个子女,把四房小妾和戴家村的族亲全都扔下。

自此之后,戴秉德再也不提大伯如何如何。戴秉德不提,别人开始提他大伯。接着,戴秉德的族室宗亲被戴上高筒帽、挂上黑牌子,接受戴家村人的批斗。批斗过程中,戴秉德方才清晰大伯压根儿不带兵,大伯是监察厅厅长。这些年来,戴秉德不仅在台上骂戴厅长,在心里也一样恨得牙根痒。批斗旷日持久,直到桂仙上街玩耍时,开始有人管她叫反动派崽子。

桂仙其实分不清戏里剧外,因为晚上演戏的时候,她经常看到白天狠呆呆批斗爹的人从身边走过,还管她爹叫四哥,有的叫四叔。不管是叫四哥还是叫四叔的人,脸上全都挂着笑脸,跟白天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这些人白天管她爹不叫四哥,也不叫四叔,而是叫国民党反动派。戏台下的桂仙爹,也不似白日里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与叫他四哥和四叔的人笑嘻嘻打招呼。在桂仙的眼里,台上台下都是剧,白天黑夜都是戏,她不需要区分,只要跟着戏里哭和笑就可以了。

桂仙喜欢五音戏更多一些,因为五音戏里的人穿花花绿绿的戏服,而样板戏里的人穿的都是破烂衣服,跟戴家村的人无二。在桂仙眼里,花花绿绿的戏服是有魔力的,那些被裹在戏服里的人跟戴家村的人不一样,他们的眼睛更大,皮肤也更白,声调也更好听。

岁数稍大一些,桂仙开始自己看戏,不仅在戴家村看戏,还跑到邻村去看。桂仙爹老了,不再出村看戏。不出村看戏还有一个原因,没有桂仙爹喜欢的样板戏,只剩下桂仙喜好的五音戏。桂仙爹说,他小时候的五音戏好听,有名角尚四仙压台。桂仙问爹,尚四仙怎么不唱五音戏了?桂仙爹叹了口气,说红颜薄命,四仙奶奶走得太早了……

桂仙的个头蹿高了不少,比同龄的男孩子都要高,她几乎是一夜之间长高了,长成了少女。桂仙不光是个头像男人,长相上也没有女人味儿,虽说有一双大眼睛,可是在高颧骨、高眉骨和高鼻梁衬托下,再加上两片厚嘴唇,活脱脱一个北方爷们儿。别看桂仙长得像个爷们儿,桂仙爹还是把她当闺女看。他不放心女儿一个人跑到外村看戏,就让二哥陪着桂仙。桂仙的大哥是个闷葫芦,整日里箍着嘴不舍得说话,把话全都攒着给了二哥。二哥能说会道,还粗通戏文,凡是看过的戏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戏台上的幕帘拉开后,二哥就给桂仙说戏,说角色、说唱腔、说故事。

桂仙问二哥,尚四仙后来怎么不唱戏了?

二哥很是神秘,他小声对桂仙说:

“好像在你出生那年闹灾荒,听说那一年四仙奶奶被剧团开除了,皮村一户人家娶了她,当天晚上就把人煮着吃掉了。”

桂仙打一激灵,对二哥说:

“骗人!人怎么能吃呢?你亲眼看到了吗?”

二哥说:

“我听大人说的,还说皮村那家人被一个地滚雷寻到家里,把一家六口全都劈死了。”

有一回,市五音戏剧团到皮村镇演出,为了占到戏台前排的好位置,太阳还没落山,二哥就带着她到了皮村镇。去得太早,正赶上剧团的演员在戏台上吃晚饭,台子下已经围观了不少戏迷,都在看演员们吃博山菜。戏台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和六口装道具的木箱子,普通演员都围坐在木箱子上吃饭,剧团的团长副团长和台柱子玉妙音坐在八仙桌上吃饭。

二哥用手指着八仙桌,对桂仙说:

“玉妙音坐正位,团长和副团长坐偏位,坐下位的是咱皮村镇的书记和皮村的书记。”

戴桂仙应该没有听进去二哥的话,她跟周围的戏迷一样,眼睛盯在博山菜上,并跟着演员们入口的菜一起吞咽口水。

二哥接着说:

“玉妙音是尚四仙唯一的徒弟,她得了四仙奶奶的真传。”

台下看不见八仙桌和木箱上摆的菜,只能看到八仙桌比木箱上的盘碗多。虽说看不见盘碗里的菜,但是演员们用筷子把菜夹起来的时候,台下的戏迷们看得清清楚楚。副团长夹起一个豆腐箱子的时候,旁边有个叼旱烟杆的戏迷嘴里发出馋羡的“啧啧”声,笑道:

“副团长吃四个豆腐箱子了,把玉妙音的那份也吃了。”

另一个上岁数的戏迷说:

“玉妙音不吃豆腐箱子,她吃酥锅。”

叼旱烟杆的戏迷摇摇头,说道:

“怎么会有人不吃豆腐箱子,咋想的呢?”

上岁数的老戏迷说:

“成名成角儿的人,跟泥腿子能一样吗?”

桂仙毕竟是个孩子,她不光吞咽口水,还跟着玉妙音一起張嘴、闭嘴、咀嚼,再吞咽。二哥从缅裆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白面馍馍,递给戴桂仙,让她压一压肚子里的馋虫。桂仙算是戴家村里少有的娇贵孩子,不过也就是隔三岔五能吃个白面馍馍。至于博山菜,除非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一回,但是也吃不全,最多吃上博山酥锅、博山炸肉、博山烩菜、琉璃地瓜、八宝饭、炸春卷。

就着戏台上的豆腐箱子和博山炸肉,戴桂仙吃掉一整个馍馍。好在口水分泌旺盛,干硬的馍馍也没能噎住桂仙。令她想不透的是,玉妙音为什么不吃豆腐箱子,神仙都忍不住那玩意儿的香馋啊。

玉妙音放下筷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着嘴唇。而后,在把白色手绢装回裤兜的同时,掏出一个黄色烟盒,并从中抽出一支香烟。坐在下位的皮村书记,赶忙欠身划着火柴,给玉妙音点上烟。玉妙音微微抬了抬屁股,伸出两只纤细干枯的白手护住皮村书记的火柴,一股白烟便从四只手中间弥漫飞扬开来。瞬间工夫,戴桂仙就能闻到一股烟草的香味儿。台下的戏迷们纷纷耸动鼻翼,铆足劲儿把香烟味儿吸进肺里,因为这是从玉妙音嘴里吐出来的香烟味道。站在上风口的戏迷们情不自禁地移动脚步,挤到戏台的下风口,都想沾一沾玉妙音的嘴巴里吐出来的香味儿。有人情不自禁跟着点上香烟,劣质烟草味儿飞起来的时候,周遭的人向他投去厌恶的目光,那人知趣地掐灭烟头,把剩下的半截香烟夹到耳朵上。

二哥狠狠地吸足一口气,半晌才吐出来,她对桂仙说:

“玉妙音抽的是凤凰烟,只有凤凰烟才这么香。”

桂仙眼巴巴地望着玉妙音,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看着她跷起二郎腿抽烟、吐烟的样子,觉得她像仙女一样优美。

半晌后,桂仙悠悠地说道:

“真好!”

二哥说:

“你喜欢五音戏,干脆拜玉妙音为师吧,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多恣啊。”

桂仙终于扭头,瞪大眼睛问二哥:

“玉妙音真的会收我当徒弟?”

二哥说:

“你得当面问她,还得叫她师傅,看她答不答应。”

桂仙当真上了戏台,正赶上玉妙音在台子边上下腿劈叉做热身。桂仙轻挪脚步,怯怯地走到玉妙音背后,鼓足全身气力,说道:

“师傅……你收我做徒弟吧,俺想唱五音戏。”

玉妙音收腿立身,转回头来,看到站在背后的桂仙。她上下打量着桂仙,过了片刻后,悠悠地说道:

“不要从别人的背后跟人打招呼,不体面。”

桂仙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俺知道了,师傅。”

玉妙音伸出她白皙干枯的手,做了一个戏台上的兰花指手势,说道:

“且慢,不要叫我师傅,我是不会收你做徒弟的。”

桂仙脸色涨红地愣在当场,嗫嚅道:

“为什么……不收我当徒弟?”

玉妙音背对着桂仙,接着抻筋压腿,说道:

“姑娘,不是我不收你,是祖师爷不赏你这口饭。”

桂仙有些好奇,嘴巴也干脆利落起来:

“祖师爷是谁?为什么不赏俺饭吃?你的十几出戏,俺都能唱下来,唱全本。”

玉妙音冷冷一笑:

“不是开口唱的事儿,你这副长相和身板,任何戏妆戏服都遮不住丑。”

桂仙年龄虽小,也能听明白玉妙音言语里的分量,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就在此时,有人捧过来戏装,玉妙音双手往背后一耷拉,五彩戏装便罩上身。玉妙音瞬间炫丽起来,她的周边淡淡地晕出光环,光环的外圈隐隐地散发出刺眼的光线。在从那一刻开始,桂仙觉得玉妙音越来越耀眼,而她却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可以从戏台的木板缝隙里钻进去。就在她即将陷落进木板缝隙里的时候,有人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生生地把她从木板缝隙里拉了上去。桂仙看了一眼拉她手臂的人,发现是二哥。二哥没有松开手,拉着她走下戏台,背后传来玉妙音的声音:

“喜欢唱五音戏挺好,当个自娱自乐的业余爱好吧,哪天派上用场,也是没准的事儿。”

皮村名字叫村,其实是一个镇。皮村镇不大,燃一炷香的工夫,便可绕镇子走一圈。皮村镇小,因为它原本是一个村子,镇政府落户在皮村,才改成皮村镇。如此说来,皮村镇还是一个村。

不知道何时起,一些南方人来到皮村镇。这些人大都是两口子,甚至还带着小孩,他们在镇上租下临街的房子,卖一些皮村镇人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电子手表、蛤蟆镜、录音带、港衫。南方人把自己的小卖店里装扮得花里胡哨,录音机里播放着售卖的录音带,全都是一些好听的流行歌曲,南方人说香港和台湾都听这样的音乐。

皮村往北十里地路程,越过盘山,便是戴家村,也就是戴桂仙的村子。桂仙初中毕业后,在皮村镇一家食品厂做临时工,一干就是七年。在第七个年头,桂仙跟食品厂的货车司机阚国良确定了恋爱关系。国良比桂仙大六岁,身高比桂仙矮半个头。与桂仙脸上的棱角分明相比,国良的脸显得又扁又平,若是把两个人的脸比作建筑物,桂仙是一座塔,国良则是一栋平房。撮合两个人谈恋爱的是车间主任,主任对桂仙说,皮村镇会开车的司机总共不到十个人,国良家在镇上还有一栋临街的二进院,就算是大六岁,你也不吃亏。主任回过头对国良说,皮村镇比桂仙高的女人不超过五个,正好改良你们阚家的遗传基因,娶个比你小六岁的小媳妇儿,算你占了大便宜。桂仙和国良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虽说彼此感觉不算太中意,可毕竟都觉得占了便宜,也就半推半就结婚了。结婚那天,天降大雨,国良亲自开着大头车去戴家村接亲。桂仙娘家送亲的人有十几口子,只能在后车厢里淋雨。等大头车开回皮村镇的时候,送亲的娘家人全都成了落汤鸡。看着这幅光景,国良妈心里犯嘀咕:结婚下大雨,新媳妇不是个善茬。

阚家确有一个临街的二进院,前后总共有六间。结婚后,阚家便分了家,国良的父母住着临街三间房,国良和桂仙住后三间。结婚后,国良在院子西墙上开了一个门,便于后院进出。结婚前夕,桂仙把国良准备“结婚四大件”的手表改成录音机,文艺女青年的本色不改。有了录音机后,桂仙下班后就把录音机打开,一盘接一盘放流行歌曲录音带,一直放到上床睡觉。国良他妈是皮村出名的厉害角色,国良的大哥和嫂子结婚八年没有生育,两口子被国良他妈骂得在皮村抬不起头来。对于桂仙这个新儿媳妇,国良他妈和国良的态度差不多,没有多喜欢也没有多不喜欢。在得知一盘录音带要三块五毛钱后,这个厉害婆婆第一次发威。那天晚上九点多钟,桂仙和国良正准备关掉录音机上床睡觉,婆婆站在院子里大声叫国良。国良慌忙下床,趿拉着拖鞋,拉开房门,问他妈什么事儿。国良妈拉长了脸,粗声粗气地说道:

“花那么多钱买录音带,听那些骚声浪气的调调能当饭吃?”

国良赔着笑脸,对他妈说道:

“年轻人听听流行歌曲,也是正常的娱乐生活嘛。”

国良妈越发提高声调,要让屋里的桂仙听见:

“娱乐有个屌用,能生出孙子来?”

婚后第二年,桂仙怀孕了。怀孕之后,婆婆的脸色和悦了许多,也不再管桂仙听流行歌曲了。这年冬天,刚刚下过头场大雪,婆婆托亲戚从莱芜买来一只整羊,给桂仙滋补身体。公爹亲自操刀下厨房,煮完了焖,焖完了炒,炒完了涮,把一整只羊全喂给了桂仙一个人吃。吃到最后,桂仙闻到羊膻味儿就哇哇吐。吐完之后,桂仙刚刚漱完嘴,婆婆又端上一碗羊汤,叮嘱道,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得把羊汤喝了。

桂仙强忍着恶心和眼泪,对婆婆说:

“加点胡椒面吧,要不真咽不下去了。”

婆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口吻却严厉起来:

“酸儿辣女,不能放胡椒面。”

桂仙说:

“胡椒面不是辣椒面,胡椒面不辣。”

婆婆说:

“胡辣,胡辣,都是辣的,不能吃。”

桂仙终是没有忍住,眼泪滴进羊汤里,最终喝进肚子里。最后一口羊汤还含在口腔里,胃里便一阵翻腾,随即一支汤箭激射到婆婆身上,从胃里射出来的一小片芫荽叶子,完整地挂在婆婆的白色围裙上,桂仙觉得那是她在雪地里吐出的苦胆。

终于熬到分娩,桂仙生下一个女孩。婆婆站在院子里,柴狗大黄摇着尾巴跑过来,用脑袋蹭着婆婆的腿。婆婆一脚踢开大黄,嘴里骂道:

“败家玩意儿!不争气的肚子吃龙肝凤胆都是糟蹋東西,早知道还不如把一整只羊拿来喂狗。”

桂仙听到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公爹正在拉扯婆婆往屋里拖。

孩子生下来三个月,公爹、婆婆、丈夫都懒得给孩子起名字,桂仙只好自己来,她给女儿取名阚竟男。

桂仙在皮村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先是婆婆发难,说桑梓地里长艾蒿,还混吃了一整只莱芜羊。婆婆对桂仙的态度很快影响到街坊四邻,皮村的女人们看见桂仙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意。鄙视桂仙像瘟疫一样,在小小的皮村蔓延开来。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圈子里,当所有人无力向上的时候,比拼的是谁最倒霉。倒霉的人越惨,其他人的幸福感越强。

皮村同一时期结婚的有三户人家,另外两户都生了儿子,唯独阚国良家生的是女儿。走在皮村镇唯一的商业街上,两个生了儿子的女人骄傲得像两个公主,买东西的时候都懒得跟南方人讨价还价。桂仙骨子里是个硬气的女人,不甘心在皮村就此沦落,她决定用子宫改变命运。竟男三岁的时候,桂仙再次怀孕。因为违背计划生育政策,桂仙和国良被镇办食品厂双双开除。关于传宗接代这事儿,大概是公爹胆儿小,反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婆婆却很积极,她坚定支持桂仙生第二胎。婆婆安慰桂仙,说临时工算不了正经工作,实在不行她和公爹搬进后院住,把临街三间房租出去当铺面,把孙子养大成人不算事。

到了年底,即将临盆,桂仙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又生下一个女儿。就连生产前一天晚上,她躺在镇卫生院的床上,又做了一个梦:二哥领着她上了盘山的东来寺,她本来想去拜送子观音,不料遇见一位穿一身白衣的老妇,老妇拦住她,冷冷地说道,命中无子莫强求,强求来的全是愁……

桂仙再次从梦里惊醒,肚子一阵比一阵疼痛难忍,头上脸上手心里全是汗,她甚至还能闻到寺庙里的香火味道。桂仙绝望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念叨,完了,完了!

果然,又是一个女儿。躺在简陋的手术室里,桂仙咬得牙齿“咯吱吱”响,心里明白自己在皮村再无翻身之日。

这一回,桂仙都懒得为孩子起名了,索性就叫二丫。

一家六口人,上有两位老人,下有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桂仙和国良又被食品厂双双开除,阚家成了皮村最可怜的困难户。

公爹和婆婆果真搬到后院住了,六口人挤进三间平房,临街的三间房租赁给一对年轻的温州小夫妻。温州两口子都是裁缝,皮村镇有了第一家会做西装的裁缝店。男裁缝姓姜,皮村人都管他叫小姜,至于名字叫姜什么,没有人在意。小姜管他老婆叫小丽,皮村人也管小姜老婆叫小丽。小姜和小丽租房子的时候,只提出一个要求,要在屋里间隔出一个洗手间。国良问什么是洗手间?小姜笑着说,就是洗澡的地方。

小姜和小丽长得都很白净,皮村人都说他们两口子像兄妹。小姜负责为顾客量身和裁剪,小丽只管缝纫和熨烫。温州小两口性情温和,连说话的声音也很小,缝纫机“嘎达嘎达”响起来的时候,便会淹没两口子说话的声音。

裁缝店的租金不够阚家六口人吃饭,国良不得不另外想办法。国良有了打算,也不会跟桂仙说,而是跟他爹娘商量,他打算借钱买一辆货车,跑长途运输赚钱。自打生下二丫以来,国良对桂仙的态度也急转直下,好几天都不跟桂仙说一句话。至于房事,一两个月才有一两回,行房事的时候,国良也是一声不吭。刚结婚那阵子,只有两口子住后院,国良每次都让桂仙使劲“哼唧”。自打公爹婆婆搬过来同住后,桂仙 “哼唧”超不过两声,国良就会腾出一只手捂住桂仙的嘴巴,生怕被另一间屋子里的爹娘听到。桂仙明白国良的用意之后,每回行房事的时候,故意拔高“哼唧”的声音,她觉得这是反击婆婆唯一的武器。

桂仙记得最近一次房事是一个多月前,那天晚上,是她招惹国良的。国良在被窝里脱秋裤的时候,对她说:

“去把下面洗一洗。”

桂仙哼唧着说:

“等完事儿再洗。”

国良问道:

“为啥?”

桂仙说:

“省水。”

国良把刚脱下的秋裤又穿上,说他今天着凉了,想睡觉。

闲极无聊的时候,国良喜欢待在裁缝店里,看小姜和小丽裁剪衣服。国良也跟小姜和小丽聊天,主要是跟小姜聊,偶尔也会找小丽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国良瞅着屋里用胶合板间隔的洗手间,问小姜,这里面能洗澡吗?小姜说能洗,用洗手盆简单擦洗一下。

小姜说这些话的时候,国良瞥了小丽一眼,看到她脸上泛起红晕,一直红到脖子。

国良东借西凑要买一辆二手货车跑长途运输,最后还差三千多块钱,是小姜和小丽借给他四千块钱。弄完货车的过户手续之后,国良立刻揽活开工了,是从洪山煤矿往青岛发电厂运煤。算上两头装煤卸煤,去一天回一天,跑一趟活儿是两天时间。国良是个勤快人,脑子也够灵活,把煤矿和电厂的关系维护得挺好。国良隔三岔五会给煤矿管事的人送青岛海鲜,也会给电厂管事的人送莱芜羊。两头的关系打点好了,国良的货车装货卸货都不会耽误,每个月的运费也从不拖欠。

跑了一年多大货车运输后,阚家的窘境得到改善。国良粗略算过账,再跑两年大货车,就能把全部欠款还清。国良跑运输赚钱后,没有像其他皮村人那样把钱交给媳妇,而是把钱全都存在存折里,只给桂仙很少的钱,支度家中生活费用。桂仙也曾向国良讨要过存折,国良说他要攒钱还债,等还清债务再说。

皮村镇会开车的人早就超过了二十人,但是能够买上大货车跑运输的,只有阚国良一个人。走在皮村镇商业街上,国良又是一个能够挺直腰板的男人了。

都说是夫贵妻荣,可是桂仙的处境没有太多改善,她仍旧活在皮村妇女鄙视链的底端。向来不认的桂仙也想过很多办法,她甚至主动向四邻示好,把国良从青岛带回来的蛤蜊、蛏子每家分上一碗。吃上青岛海鲜的人们,内心除了感谢国良之外,也开始隐隐地嫉妒国良,对桂仙顶多给个笑脸。回到家中,婆婆若是心情不好,还会被指桑骂槐数落一通,依旧说她是败家娘儿们,拿左邻右舍不相干的人当神一样供着。每次遭到婆婆数落,桂仙就会觉得气短头晕。每当头晕的时候,桂仙的眼睛里就會冒出一群小猴子蹦来跳去,跳得她越发头晕脑涨。桂仙不敢跟婆婆还嘴,有一回她跟婆婆对骂起来,正巧国良回家撞见。国良不问青红皂白,当即把桂仙一脚踢倒在地,随即脱下鞋来,用鞋底子把桂仙的嘴巴抽肿了。肿着嘴巴子的桂仙,两天不敢出门,生怕皮村的女人笑话她。自此之后,桂仙只能由着婆婆恶骂。

放下盛蛤蜊的瓷碗,桂仙回到自己房中,静静地数着眼睛里的小猴子,每一只猴子都有一双闪着金光的眼睛。数着数着,桂仙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戏词:

“孽障!”

正在一旁写作业的竟男被妈妈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问妈妈:

“谁是孽障?”

桂仙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继续用戏词回道:

“浩浩乾坤,奸佞当道,孽障横行……”

在整个皮村,桂仙找不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找不到人倒苦水,有两个好处,一是不会因为闲话生出是非,二是便于桂仙反思。思来想去,桂仙觉得自己受气的原因也有两个,一是人善被人欺,二是丈夫阚国良不肯为自己撑腰。面上不肯撑腰也就罢了,私下里,丈夫对自己也越来越冷淡。结婚十几年来的怨气,像一张彻天彻地的大网,笼罩着孤立无助的桂仙。有些时候,桂仙不得不拿两个女儿撒气,没来由地随手抓过来一个,用笤帚打一顿屁股。二丫生性机灵,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看到妈妈变了脸色,便赶紧凑到爷爷奶奶身边。老大竟男稍显木讷,不仅不知道避让,挨打的时候也不会求饶,只是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问妈妈“为什么打我”。许多年打下来,两个有血缘亲情的女儿跟桂仙也不亲了。不仅不亲,竟男私下对二丫说:

“我们以后考上大学,离开皮村,再也不要见她。”

青岛有一条即墨路,是一个专门批发服装和小商品的集散地,据说那里的东西比南方人在皮村卖得还便宜。于是,皮村的人经常会跟着国良的货车去青岛,到即墨路上买东西。买完东西后,再跟着国良的货车回皮村。喜欢去即墨路买东西的大多是女人,国良的货车每回只能拉两个人,身材瘦小的女人能拉三个,全都挤在副驾驶座位。随着即墨路小商品影响力扩大,国良越发成了皮村的红人,所有女人都想跟他搞好关系,搭上跑青岛的顺风车。

小姜一两个月要回一趟温州,从温州带回最时尚的西装面料,一来一回大概一周时间。有一次,小姜回温州后,小丽提出要跟国良去青岛,因为她听说即墨路进了一批美国的休闲西装,想去买一件回来学习一下国外的裁剪技术。听说小丽要去青岛,桂仙说她也要去,她要去即墨路批发一些西装领带回来卖。国良说车里最多挤下三个人,他早就答应后街的闫芳闫莉姐妹俩,让桂仙等到下一回再去。

第二天上午,桂仙在皮村的商业街上闲逛,她想看看商业街卖西装领带的店铺有几家。事有凑巧,桂仙在刘记烤鸡店外遇见后街的闫莉。桂仙问闫莉,你没有跟你姐去青岛?闫莉撇了撇嘴,说国良原本答应今天带她和姐姐去青岛,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来接。

桂仙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睛里的小猴子翻滚折腾个不停,她心里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凭女人的直觉,桂仙觉得国良喜欢待在裁缝铺子里,目的就是想勾搭小丽。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国良就不怕小姜知道?就算能瞒住小姜,就不怕小丽耍赖不交房租?就算你国良现在能挣钱不把房租看在眼里,难道你就不考虑我戴桂仙的脸面?阚国良能用鞋底子把自己嘴巴抽到肿,他几时考虑过自己的脸面……

桂仙没有忍住,她站在皮村商业街上斥骂了一句戏词:

“孽障!”

闫莉被桂仙吓了一大跳,白了她一眼,转身去买烤鸡了。

小姜回到皮村后,大家的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这期间,桂仙跟着国良去了一趟青岛,她从即墨路批发回来五十条西装领带,放在小姜和小丽的裁缝铺子代卖。两家的买卖放在一起做,桂仙便有了借口,整天泡在裁缝铺子。有时候,碰上小丽出门有事,桂仙就会试探小姜,问他们为什么不要孩子?小姜白净的脸上泛起微红,说他们还年轻,想多赚点钱之后再要孩子。桂仙说没钱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有了孩子才能拴住女人的心。

这句话说完,桂仙发现小姜脸上有些不自然,甚至变成了苦笑。

小姜轻叹一口气,说道:

“顺其自然吧。”

桂仙不是不想把窗户纸捅破,实在是她没有抓到确凿的把柄。那一次,桂仙质问国良,为什么单独带小丽去青岛?国良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他说没有单独带小丽去青岛,还说是洪山矿赵队长的老婆和小姨子要去青岛,他只能扔下闫芳闫莉。桂仙觉得国良在撒谎,因为他是头一天晚上答应闫芳闫莉的,当天晚上不可能知道赵队长的老婆要去青岛。分明是国良在当天晚上得知小丽要去青岛,第二天早晨扔下闫芳闫莉,和小丽单独跑去了青岛。

即便是没有证据,桂仙还是说了,把小丽跟随国良去青岛的事儿告诉了小姜。

小姜听后,眉头紧蹙了片刻,随后笑了笑说:

“真是给大哥添麻烦了。”

这一刻,桂仙明白了,小姜是一个货。

中秋节前夕,小姜又回老家温州了,还是留下小丽一个人。这一回,小丽没说要跟国良去青岛。小姜走后的第二天,桂仙看到裁缝铺上了锁,而国良这一天出车也早,天不亮就出门了。桂仙心里顿时明了:小丽又跟国良去了青岛。桂仙平日里受婆婆的气、受丈夫的气、受皮村女人们的气也就罢了,外地人小丽也要蹬鼻子上脸,让她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桂仙蹬上自行车,一口气骑回娘家戴家村。桂仙的父亲三年前去世了,母亲跟随两个哥哥抚养。桂仙没来得及去大哥家看望母亲,径直奔去二哥家,她要找二哥帮忙去青岛捉奸。

二哥在戴家村摆了一个蔬菜摊,不仅卖菜,还卖猪肉、牛肉、羊肉和鸡蛋。用二哥的话说,他干掉了戴家村五个蔬菜摊,垄断了戴家村的肉菜行当。二哥之所以能做到一家独大,是因为他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可以跑到王村的批发基地拉蔬菜,肉菜价格卖得比同行都便宜。

二哥从小与桂仙交好,听到妹妹诉说妹夫的种种不是,便打定主意要为妹妹出头撑腰。前些年,桂仙哭着回娘家,让二哥看她被国良用鞋底子抽肿的嘴巴。二哥二话没说,从肉案子上抓起一把剔骨刀,开上三轮车就去了皮村。剔骨刀架在国良脖子上,差点把妹夫吓尿裤子。从那之后,国良再也没敢对桂仙用鞋底子。

二哥把菜摊交给二嫂,兄妹二人坐上长途中巴车,直奔青岛而去。桂仙跟着国良来过青岛,住在黑龙江路一家旅馆。当时,桂仙带着酸楚的语调问国良,是不是每次来青岛都住这里?

国良说是的,他说住这个旅馆方便,能停大货车,去即墨路市场坐公交车也方便。

桂仙带着二哥辗转找到黑龙江路那家旅馆,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在后院里看到了国良的拖挂货车。兄妹二人走进旅馆,在一个风琴大小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桂仙问中年女人,阚国良住哪个房间?中年女人用眼角扫了戴氏兄妹一眼,说这事儿不能随便说。二哥从口袋里面摸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放在风琴大小的柜台上,指着桂仙对中年女人说道:

“没啥大事,她是阚国良的老婆,我们来捉奸,把人教训一下,不会出人命的。”

中年女人犹豫了一下,把十块钱捏起来,塞进裤子口袋,对二哥和桂仙说道:

“我弟弟就在派出所,我什么事儿都不怕,你们也不能把事情搞大,房间损毁物品都要按照原价赔偿,你们明白吗?”

桂仙点了点头,二哥说明白。

中年女人说:

“313房间,把头最里面那间房。”

站在313房间门前,戴氏兄妹对望了一眼,二哥便开始举起拳头砸门。

房间里传来一个男声,问道:

“谁?”

二哥在门外高声喊道:

“狗男女快开门,是我,戴桂忠!”

房间里不再有任何动静,二哥砸门的声音更大了。

桂仙在一旁搓着手,喊道:

“狗男女穿上衣服就不認账了,踹开门!”

二哥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右腿踹向房门,“砰”的一声响,313房门被踹开。桂仙抢先冲进房间,屋里只有一张凌乱的双人床,小丽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她白皙的脸上早就失了血色。

此刻,桂仙早就气血翻涌,眼前不停地蹦出那群猴子模样的畜生,她厉声问道:

“孽障,阚国良呢?”

小丽没有说话,只是稍稍扭头看了一眼窗户,窗扇大开。桂仙快步奔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去。一楼的房间里透出一些光亮,借着灯光,桂仙看到楼底下躺着一个人。

竟男考进区里最好的高中,每个星期周末回家一趟。竟男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初中的班主任说她将来肯定会上一所好大学。二丫今年读初中一年级,她在功课方面不如姐姐认真,倒也是班级里前十名的水平。姐妹俩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都属于内向性格的人,尤其是姐姐,可以一天说不上两句话。自从爸爸瘫痪以后,姐姐竟男越发沉默,沉默得像一具行走的蜡像。其实,竟男有一个倾诉对象,她会对着日记本发泄。16岁的竟男在一篇日记里写道:男人和女人为什么非要结婚?不相爱的两个人、只为了搭伙过日子,死乞白赖撮合在一起,不仅是两个人的悲剧,也是一家人的地狱。

竟男从小挨过桂仙很多打骂,在心底里,她是憎恨妈妈的。随着年龄渐大,尤其是爸爸瘫痪在床这三年,她目睹了妈妈的艰难境遇,竟男似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憎恶妈妈了,但也无法亲近她。先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坍塌了,接着是裁缝铺子关门,小姜和小丽离开皮村,维持阚家生存的唯一经济来源也断了。奶奶把奉四仙奶奶的牌位供奉在院子里,她跪在牌位前上香的时候大声祈祷:引雷御火的四仙奶奶,求你降下地滚雷,劈死阚家的克星戴桂仙,俺天天给你上香磕头……

奶奶在四仙奶奶牌位前祈祷的时候,从不避讳妈妈。奶奶几乎每天咒骂妈妈,说是她害的爸爸瘫痪,说她是阚家的克星。起初,妈妈对这件事情不反驳,像以往一样逆来顺受听着。奶奶骂了妈妈整整一年,妈妈开始反击了,她从言语顶撞到跟奶奶对骂,家里每天吵闹得不亦乐乎。从两个女人对骂中,竟男和二丫全都听懂了:爸爸与小丽在青岛鬼混,妈妈带着二舅去捉奸,爸爸从旅馆三楼跳下去摔断脊椎骨,造成高位截瘫……

国良高位截瘫第二年,在二哥的帮衬下,桂仙在皮村也摆了一家蔬菜摊。皮村已经有两家蔬菜摊,人家也有三轮车直接去王村进货,桂仙卖菜卖肉卖鸡蛋没有价格优势。加上皮村人歧视,桂仙的菜摊儿勉强维持一家人吃饭。皮村人买菜会反复挑拣,例如买棵白菜,在其他两家菜摊要剥掉一层白菜叶子,在桂仙的菜摊儿能剥掉两层白菜叶子。那些受过国良恩惠的皮村女人,不仅要剥掉两层白菜叶子,还要甩几句难听的话给桂仙。听了一年指桑骂槐的闲话,桂仙彻底蔫了,她甚至不再与婆婆对骂,任凭婆婆把诅咒她的话说到鼻梁骨上。桂仙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在菜摊上报出什么菜多少钱一斤,她几乎不再说多余的话。桂仙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暗淡到像是一个等待死亡的人。

婆婆和公爹重新搬回临街的三间平房住,后面的三间平房,二丫住一间,桂仙和国良住一间。卧在床上的国良,三年来与桂仙几乎不讲一句正经话。他只要张嘴,肯定是恶毒咒骂桂仙,即便是当着两个女儿的面。都说女儿是爹的小棉袄,可国良对两个女儿也不待见,没瘫痪的时候不待见,瘫痪之后愈发把自己孤立起来。

在这个六口之家里,竟男和二丫不讲话,桂仙也不讲话。国良偶尔讲话,只是对桂仙进行诅咒和谩骂。经常开口讲话的人是婆婆,婆婆张嘴几乎也是骂桂仙的话。阚家的另外一个声音是公爹,公爹会小声劝婆婆:

“别把话说那么绝,她也不容易……”

熬到竟男考上大学后,二丫也考上区里的高中。二丫像姐姐竟男一样憎恶妈妈,她连周末都懒得回家,说是要在学校里复习功课。竟男反倒给二丫写信,劝说二丫要去理解妈妈不易,让她周末回家看看妈妈。二丫给姐姐回信,说等到她考上大学、离开皮村这个鬼地方之后,她才有可能学会理解妈妈。竟男给妹妹回信,写道:我们不原谅她,但可以试着去理解她。家里的经济状况很难供养两个大学生,但是她还在苦苦支撑这个家,她活得很辛苦。还好,等你读大二的时候,我就开始工作赚钱了,我会负担你的学费。

最近半年以来,阚家沉静了。因为公爹病了,婆婆已经无暇祈祷咒骂桂仙。在皮村的这栋二进院里,前后屋里躺倒两个男人,剩下的两个女人全力操持,维护着这个家庭暂时不散架。每过半个月,桂仙要给两个男人全身擦洗一遍。给国良擦洗的时候,国良从来不正眼看桂仙。桂仙已经习惯国良的漠然,她也一样的沉默无语。给公爹擦洗的时候,桂仙只是擦洗四肢和躯干,然后把毛巾冲洗干净递给婆婆,由婆婆来擦洗公爹的私处。整个过程下来,至少持续两个钟头,四个人没有一句言语。

随着公爹病倒这半年,婆婆对桂仙的态度有所缓和。缓和不是表现在言语上,而是体现在两个女人的默契上。每当婆婆给公爹擦洗完私处,婆婆便会把毛巾扔进洗脸盆。背身坐在一旁的桂仙,听见毛巾“吧嗒”落进洗脸盆里,她便站起身来走到公爹的头部位置,婆婆则绕到公爹脚部位置,两个女人不用喊号子,就能一手高一手低扯起床单,把公爹的身体翻转过来。然后,桂仙端起洗脸盆走出屋外,重新换一脸盆清水,给公爹擦洗背面。擦洗公爹背面,由桂仙一个人来做。婆婆坐在一旁仍旧一言不发,直到桂仙擦洗完毕,婆婆才会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很轻,但是肯定会让桂仙听见。在这一声不含丝毫戾气的叹息中,包含着一丝和善,或许还有一点点谢意。如此这般复杂的叹息,婆婆能够准确表达,桂仙也能如数收悉。

阚家消停下来,让四邻八舍都觉得怪异,他们已经习惯了阚家的争吵声。半年工夫便有闲话传出来,都说是阚家闹大仙,是大仙封住了阚家人的嘴巴。

公爹静静地躺着,一直撑到年底,却没有熬过春节,便在沉默中悄然死去。

聽说父亲去世,躺在床上的国良喊了一嗓子,他叫道:

“爸啊,让俺跟着你一起走吧!”

闻知爷爷的死讯,竟男和二丫从学校请假回到皮村。阚家的院子里,用一块油布搭起一座灵棚,干瘪得像一片枯树叶的阚家老爷子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穿着不合体的寿衣。阚家的大儿子和大儿媳过来守灵,他们俩平日里几乎不进阚家大门,单独住在皮村西头。阚家的族亲有人来吊孝,大儿子和大儿媳跪在一旁磕头,陪着族亲干涩地哭号几嗓子。到了晚间,大儿子和大儿媳便回到村西头家中,灵棚里换了桂仙、竟男、二丫和婆婆守灵。守灵期间,香火不能断,一炷香烧完,桂仙就要起身点上另一炷香。

皮村的风俗要在家守灵三天,阚家的大儿子大儿媳负责白天,桂仙、竟男、二丫和婆婆负责晚上。连续熬夜任谁都受不了,第二天到了后半夜,桂仙就让竟男、二丫和婆婆去睡觉,她一个人焚香守灵。到了第三天晚上后半夜,桂仙也已疲乏之极,呆坐在灵棚里,时不时地犯迷糊,她的眼睛里又蹦出那些两眼冒着金光的小猴子。迷迷瞪瞪的桂仙,倚卧在一把竹椅子上睡着了。迷离中,桂仙穿上戏服,听着锣鼓点儿,款步走上戏台。戏台子下面人山人海,她从众多人里面一眼看到了父亲、母亲和二哥。二哥冲着她伸出大拇指,父亲则对着身旁批斗他的人说道:

“我闺女,名角儿,是玉妙音的徒弟,也就是尚四仙的徒孙。”

桂仙舒展水袖,轻迈台步,步子顺畅得像孝妇河的流水,没有丝毫阻滞。桂仙下腰时,瞥了一眼台子侧面的伴奏,拉板胡的竟然是自己的丈夫阚国良,弹琵琶的则是小丽。

桂仙在心里暗骂一声:

“这俩浪货又搞到一起了。”

桂仙起身亮相时,引起台下一片喝彩声。桂仙心里想,自己已经是名扬一方的五音戏名角儿,跟阚国良和小丽这样的小老百姓计较什么,只要把戏唱好了,不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思量到这里,板胡吊起一段散板唱腔,桂仙想也不想,张嘴便唱道:

“俺婆婆不讲理埋下祸根,

孝妇河冲走了公爹土坟……”

桂仙猛一个激灵,从竹椅上站起身来,思量着刚才梦境里的《王二姐哭公爹》,散板腔调儿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一时间,她分辨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来,竟痴愣愣地立在灵棚里一动不动。“俺婆婆不讲理埋下祸根,孝妇河冲走了公爹土坟……”应该是流水板,我刚才怎么把它唱成了散板?桂仙禁不住哼起流水板的《王二姐哭公爹》:

“俺婆婆不讲理埋下祸根……”

婆婆虽在屋里躺着,却尚未入睡,听到灵棚里有人唱五音戏,便起身走出屋来,与正在哼唱“俺婆婆不讲理埋下祸根”的桂仙对上眼神。撞见婆婆后,桂仙一时间僵住了。这一刻,桂仙眼睛里的小猴子又蹦将出来,扰得她有些魂不守舍。

桂仙索性吊起小嗓,一声如裂帛般的高亢激调,接着唱道:

“孝妇河冲走了公爹土坟……”

桂仙被冥灵附体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皮村。先是阚家的左邻右舍四处宣扬,说是阚家出殡前夜,桂仙唱了一整出《王二姐哭公爹》,坐念唱打全套戏码。邻居们言之凿凿,说那个人肯定不是桂仙,因为桂仙不仅不会唱五音戏,她平日里连话都不说的。于是,皮村好事者上溯几代人,翻出一位跟皮村、也跟五音戏有关系的人来,便是被淄川人崇敬有加的四仙奶奶尚四仙。据说,尚四仙是民国年间一位唱五音戏的旦角儿,年少成名,十三岁便声震泉城。后被淄川宋县长赎身,养在深闺待年满十六岁婚配。民国十七年淄川大旱,宋县长去省政府催要救灾粮,监察厅戴厅长以各种理由推托,拒不给淄川发放赈灾粮。数日后,尚四仙得知戴厅长欲纳其为妾,才会给淄川放粮。尚四仙便劝说宋县长以淄川黎民百姓为重,自己甘愿入戴府为妾。自此之后,五音戏在淄川地区盛兴,淄川人每每提及尚四仙,必称四仙奶奶。

四仙奶奶附体桂仙一说传至戴家村,立刻被人对号入座,因为监察厅戴厅长便是戴桂仙他爹戴秉德的大伯。还说桂仙就是四仙奶奶去世那一年生人,年月日时辰都对得上,其中恩怨是非因缘果报也一一吻合,此事一经皮村与戴家村合并演绎,戴桂仙便成了四仙奶奶的代言人。

第一个走进桂仙家求卜的是闫莉。闫莉嫁在本村,她的第一胎生了女孩,于是偷偷怀了二胎。闫莉满心忐忑走进阚家,见到桂仙正坐在院子黄瓜架下愣神,便轻轻叫了一声桂仙。大概是桂仙没有听见,闫莉又叫了一声嫂子。桂仙依旧愣愣地望着一朵黄瓜花,没有丝毫反应。闫莉不得不提高声音,叫道:

“四仙奶奶!”

桂仙被吓了一跳,扭头回望着闫莉,仍是没有作声。

闫莉蹲下身来,极为虔诚地靠在桂仙身边,悄悄说道:

“求求您了,四仙奶奶,看看俺肚子里娃儿,到底是男是女?”

桂仙微微错愕,因为嫁到皮村快二十年了,从未听到有人对她说“求”字。再看半蹲半跪在眼前的闫莉,这个平日里不肯正眼看自己的女人,此刻,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渴望。桂仙把“我哪里知道你生男生女”这句话狠狠地咽回肚子,心中霎时间冒出无数念头。她心里明白,公爹出殡前夜,自己兴许是累糊涂了,才在靈棚里守着公爹的尸首哼唱起《王二姐哭公爹》。正是因为被婆婆撞见,她怕再遭婆婆咒骂,索性破罐子破摔,吊着小嗓唱了全出的《王二姐哭公爹》。说来也怪,那天晚上唱完《王二姐哭公爹》的整场戏码,她整个人几近虚脱,瘫坐在竹椅上,心里却是万分舒畅。

桂仙很享受那种通体舒泰的畅爽感觉,想起来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禁不住打一个冷战,吊起小嗓子唱道:

“观世音降下了善财童子,

从此后绫罗衣沤烂箱底……”

半年后,闫莉生下一个男孩,还主动督促自己男人去交超生罚款。男人一拖再拖,说是想攒钱翻新祖屋。闫莉“呸”了男人满脸,说这辈子有多少钱花多少钱,坐等天上撒银子。闫莉捧着儿子,满眼都是期待神色,像是捧着一只金元宝。当着皮村的女人们,只要说起儿子,闫莉便一脸郑重:

“四仙奶奶不下断言是儿子,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生……四仙奶奶说了,我这个是善财童子,这辈子绫罗绸缎沤烂箱底……”

先是皮村的人来找桂仙问吉凶,接着是戴家村来的人,后来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桂仙。其实,淄川人自古信大仙,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自诩通灵的仙婆神汉。这些仙婆神汉大都不甚敬业,也不用心业务,对前来求卜的人敷衍了事,问有来言,答有去语,不出几日便能识别真伪。桂仙则与众人不同,她的卜辞全都是戏词。别人都是说出来的,唯独桂仙是唱出来的,唱出来的又不是桂仙本人,而是四仙奶奶附体。五音戏戏词半文半土,文的似是而非,土的外人不明就里,模棱两可本就耐人琢磨。如此一经对比,桂仙的通灵术就显得高级多了。因为桂仙的仙术在神秘性上占得了先机,而人们对于“神秘”事情的渴求往往超过“眼见为实”的感受。

桂仙早就不摆蔬菜摊儿了,家里吃的新鲜蔬菜大都是四邻八舍送来的,吃都吃不完。闫莉差不多天天来看桂仙,有时帮着收拾一下快要烂掉的蔬菜,有时帮忙引导前来求教问卜的人。闫莉从皮村大集上买了二十条马扎,逢求卜人多的时候,就把马扎摆到院子里让人排队坐等。有些人甚至是从邻县或济南赶来的,凡是来的人都不会空手,要么带上名茶名烟名酒,要么带着红包。桂仙从不张嘴要钱要物,众人也只是从闫莉嘴里得知桂仙只抽中华烟,而且是软包装的。通过闫莉的嘴,人们还知道了前来求卜的人中不乏大人物,有市长老婆、有副县长,还有家喻户晓的著名演员。

桂仙偶尔出门上街,皮村人都会朝她投来敬畏的眼神,小孩子们甚至会不自觉躲到大人身后。对于满大街敬畏的眼神,桂仙心里很是满足。在一年前,皮村大街上还是这些人,他们给予桂仙的却是鄙夷的眼神。

最为滑稽的一幕出现在皮村商业街,桂仙那天晚饭后散步至街中央,迎面遇见早她一步出门的婆婆。街上的众人看见桂仙走来,下意识往街两边让步,本是出于敬畏心的让路,却把桂仙和婆婆留在商业街中间。这些年来,桂仙早已养成畏惧婆婆的本能,就在桂仙抬脚要给婆婆让路时,却发现婆婆抢先起步,避让至路边。婆婆大概是想掩饰尴尬,直接走进旁边的刘记烤鸡店,可她从来不吃鸡。

从鄙夷到敬畏,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桂仙尚没有做好坦然接受敬畏的心理准备。在以往那些年,桂仙也四处去求卜问道。对于那些状如常人的仙婆神汉,桂仙是不太信任的,因为他们的神秘感不够。所以,从皮村商业街发生婆媳让道之后,桂仙尽量不再上街。不上街不代表不想上街,因为那些充满敬畏的眼神让桂仙很是着迷。

桂仙在摸索中,渐渐领悟到此中门道:与常人拉开距离,刻意制造神秘感。

在制造神秘感的同时,桂仙也在不断加强业务学习,把小时候熟悉的十几出五音戏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默戏。桂仙甚至想起玉妙音当年对她说过的话:

“喜欢唱五音戏挺好,当个自娱自乐的业余爱好吧,哪天派上用场,也是没准的事儿。”

桂仙此时的境遇,竟然是当年的玉妙音一语成谶。在不自觉中,桂仙处处都在揣摩玉妙音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这也是她开始抽烟的原因:微微昂头,深吸进一口烟,然后徐徐地、优雅地吐出去。桂仙觉得,自己有时候是四仙奶奶,但永远是玉妙音。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了凤凰烟,只能拿最贵的中华烟代替。

刚刚开始时,桂仙总是按照戏词找答案。待到能够熟练驾驭算卜现场气氛后,桂仙开始根据来者意愿修改戏词,而且还能够押上原戏词的韵。摸索到这些规律之后,桂仙仿佛递进到另一重境界,觉得自己真的无所不能。桂仙还特意把二进院的三间平房做了装修,全部是中式复古风格。当中的房间封上后窗,挂上老子骑牛出关图,再配上一个紫檀条案,条案上的宣德炉里香火不断。一把超大号太师椅摆在条案前,太师椅两侧放着两个低矮的方凳,供来者暂坐。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色人等送来的锦旗。整座房间里没有一扇窗户,只有昏暗的灯光和隔壁房间里发出的叹息声。叹息声是国良发出来的,他一开始经常砸桂仙的场子,当着问吉凶者的面,破口大骂桂仙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为此,桂仙跟国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长谈一次,两个女儿读书的学费和一老一残两个人的口粮,全靠四仙奶奶恩赐。如果国良继续捣乱,桂仙将不再给他翻身和擦澡,任他把身上皮肤沤烂生蛆。国良权衡利弊之后,果然不再砸场子,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叹息。这声令人捉摸不定的叹息,后来竟成了这个场子里最瘆人的音效。

问卜者恭恭敬敬说出自己的隐忧后,昏暗的屋里陷入一片死寂,甚至听不到桂仙喘气的声音。这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沉寂大概会持续两三分钟,就在问卜者的精神高度紧张之时,不知道从什么方位传来一声叹息,瞬间让人汗毛竖立。这声拿捏恰到好处的叹息声,就像是戏台上的锣鼓点,桂仙轻移莲步、慢抛水袖,面对着人山人海的戏迷唱演起来。这一刻,桂仙放飞了自我。在四仙奶奶“附体”时,桂仙真的能感受到了“异状”。尤其是在吊高音时,会有一阵阵头晕目眩的感觉。在桂仙的认知中,她不知道那是大脑缺氧造成的眩晕,即便是知道,她也更愿意相信这是“通灵”后才有的现象。为了增加通灵的真实感,每次大段唱词后,桂仙都会一副体力透支状匍匐在太师椅上。瘫软的匍匐状,既是大脑缺氧的需要,也是剧情表演的需要。在昏暗的现场气氛里,桂仙小嗓里的高亢裂帛声戛然而止,本就帶着神秘的冲击力。太师椅旁询问吉凶之人,在进入气氛和剧情后,不免会心潮起伏,主动跟着“四仙奶奶”的节奏走。

此刻,闫莉及时上场,蹑手蹑脚走到太师椅旁边,轻轻地碰一碰询问吉凶之人,一声不发地示意他该离开了……

竟男在北大一直读到博士,留京工作后第二年便结婚了,丈夫是法国人,叫保罗,也是北大的外教。结婚前,竟男带着保罗回了一趟淄川,她已经有五年没回老家了。这次回家,竟男没有住在家里,她只是想回家跟父母见一面,通报一下自己要结婚的消息。竟男和保罗回家那天是傍晚,桂仙正在接待最后一位问卜者,闫莉把她和保罗拦在门外,说是要等桂仙人神分离后,才能进去。竟男斜睨一眼闫莉,问现在进去会如何?闫莉非常认真地说,现在进去会搅扰四仙奶奶的真魂,万一走火入魔可就遭殃了。竟男又问道,遭什么殃?闫莉大概从没有碰到这个问题,想了片刻后,说没准会闹出人命来。

听到屋里传来好听的唱调,保罗很是好奇,他问竟男,是谁唱的?竟男脸上露出尴尬神色,说是自己的母亲在给人算卜。

保罗轻声惊呼道:

“你的妈妈是占星师,太了不起了!”

竟男在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没有再理会保罗。

晚上,竟男带着保罗见过父母亲后,就要回酒店。桂仙伸出捏成兰花指的手,拦下竟男,脸上的神情挂着几分不悦。桂仙的不悦是对竟男的不满意,竟男自从考上大学,只回过三次家。

桂仙用兰花指捏出一根软中华香烟,保罗适时地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烟。桂仙微微仰着头,轻轻地吐出一缕烟雾,款款地坐回太师椅。

保罗附在竟男耳边,轻声说道:

“你母亲仪态很优雅。”

竟男小声回道:

“她在演戏。”

桂仙轻咳一声,说道:

“你嫁给白鬼子还是黑鬼子,我不管,也管不着。这些年来,我凭自己能力支撑这个家,把这个家过成了皮村镇人人羡慕的富裕家庭,你们姐儿俩每人一年十几万生活费,应该比你们大学里的教授工资还高吧?常言道,贫寒出孝子,富家多败儿,我们阚家穷过,也富过,可我这俩闺女不是败儿,更不是孝子。竟男,你今天就给我说道说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竟男说:

“我和二丫只想要一个正常家庭,有一双普通的父母,让我们拥有纯粹的亲情,还有一个不提心吊胆的童年。这些都是正常人、普通人应该拥有的东西,我和二丫却没有。”

说完这些话,竟男拉着保罗出了家门。

临出门时,保罗用中文对桂仙说道:

“我不是白鬼子,我是法国人。您唱的曲调很动听,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用如此优美的唱腔占卜的大师,我觉得您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竟男读大三的时候,桂仙开始给人唱戏占卜,家境逐渐好转。自这一年往后,竟男的银行卡上从未缺过钱。当然,竟男从未开口要过钱,这些钱都是桂仙让闫莉按时转账给她的。再后来,二丫也考上济南大学,她学着姐姐的样子,也是极少回家。姐妹俩回家越少,桂仙给她们俩转账的钱越多。逢寒暑假,竟男和二丫宁可相约去外地旅行,也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回家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从小没有建立起来良好的亲子关系,二是觉得妈妈桂仙装神弄鬼丢自己的脸面。

盘山是淄川区打造的旅游重点项目,坍塌后的东来寺重建,寺里重塑了四仙奶奶的金像,香火逐渐兴盛起来。四仙奶奶成全了桂仙,桂仙也让四仙奶奶美名远播。

自从盘山发展旅游以来,皮村镇变得热闹起来,商业街两侧的民房全都变成了商铺。阚家的临街房子再次被租赁出去,而且租赁价格高居商业街榜首,这回做的是火锅店。皮村人都说四仙奶奶是引雷御火的神,租赁她们家的房子开火锅店,肯定是旺中带财。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传言,闫莉才在出租招牌上注明:只能开火锅店。

桂仙的婆婆搬到后院居住,住进了桂仙装修好的二进院。桂仙和国良搬家了,搬进新建二层楼房,这也是皮村最后一批宅基地建房。宅基地本来只批给有儿子的家庭,阚家只有两个女儿,户口又都迁离皮村,是没有资格审批宅基地的。可如今的桂仙早已手眼通天,自打有了四仙奶奶加持,区里市里省里都有人来找她占卜问卦,在小小的皮村批个宅基地又算得了什么。

宅基地批下来后,桂仙找来专业设计师,整座楼房都是围绕着桂仙的道场进行规划。楼下四个大开间,一间厨房加餐厅,一间茶室加书房,一间专供问卜者休息排队,最后一间则是桂仙的道场。楼上全部是卧室,国良有一个朝阳带卫生间的大卧室,雇佣一位保姆二十四小时陪护。闫莉曾经问过桂仙,要不要把国良的卧室安排在道场旁边,她觉得国良叹气声的效果很好。桂仙否定了闫莉的提议,她认为自己的法力又上了一重境界,完全不需要装神弄鬼唬人。大概是因为文化水平有限,桂仙对于自己的道行没有进行清晰定位,不管是儒释道,还是鬼神怪,她都能堆到一起唱,最后却以仙自居。

装修足足用了两年时间,桂仙搬进新楼房第二年,二丫回来了。二丫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二丫在济南不仅找了男朋友,还找了一份物流公司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还不及妈妈给她的生活费高。竟男和二丫自从工作之后,桂仙也就不再给她们俩支付生活费。跟姐姐一样,二丫结婚的时候也没有请爸爸妈妈参加,在济南草草办了一个婚礼,就开始居家过日子了。二丫的丈夫是济南人,年龄比二丫大八岁,在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国企当出纳。儿子出生那年,丈夫失业了,二丫跟当年的妈妈一样,扛起生活的全部重担。当家中最后一笔积蓄被丈夫投进骗子的理财公司后,这个家庭被彻底摧毁了。二丫用将近一个月的薪水支付完房屋的按揭贷款后,便与丈夫离婚了,并得到了儿子的抚养权。

经过半年纠结,二丫说服自己,回到皮村投奔了妈妈。

桂仙痛快地接纳了二丫母子,并给外孙子改名叫文远。五音戏传统曲目《松林会》里的男主叫姜文远,这是桂仙比较喜欢的一出大戏。

回到皮村后,二丫接替了闫莉的角色,开始帮助桂仙打理日常事务。二丫毕竟受过大学教育,回归皮村不久,就对母亲的占卜程序作了一系列改进:先是实行电话预约制度,而且每天只占卜五人,上午三人,下午两人。每逢阴历的初一和十五,道场不接客,二丫和闫莉要陪同桂仙上盘山,去东来寺给四仙奶奶上香。

接下来,二丫要对庭院进行改造,并在电脑上做了效果图。桂仙看完二丫电脑上的效果图后,二话不说便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卡里面有五十万,若是不够花的话再问她要。二丫让闫莉找来包工头,谈妥价钱后就开始施工。先是在庭院里挖了鱼池,建了回廊,回廊尽头的门口两侧塑了两尊神像:雷公和电母。鱼池上修建一座三曲石桥,石头全部采用崂山红石砌成,三曲桥跨过满是锦鲤的鱼池,通过回廊才能进入道场,加强了四仙奶奶的气场感。二丫在庭院左侧建了一座御火亭,御火亭呈八角形,八个亭角上悬挂着八个铜铃,八根立柱上四根腾龙四根飞凤,装饰图案全部采用火云纹,符合传说中四仙奶奶引雷御火的身份。在庭院右侧的太湖石假山后面,二丫设置了一座金光闪闪的还愿箱,供算卜者前来还愿随喜,实现了占卜产业链的二次创收。

二丫回到身边,桂仙也没有让闫莉走人,每个月照常给她发工资,但是只让她跑跑腿、做做饭。桂仙对二丫的改造很是满意,她坐在御火亭里抽烟的时候,觉得整座庭院都闪着金光,四处都涌动翻跳的猴子。二丫领着文远从三曲桥走过来,文远怯怯地叫了一声姥姥,便躲到妈妈身后,外孙子一直很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姥姥。桂仙淡淡一笑,她似乎不太介意外孙子对自己产生畏惧心理,她已经习惯了,她或许希望整个皮村都是畏惧自己的。桂仙又点燃一根香烟,用半文半白近似戏词的口吻,对二丫说道:

“踏踏实实待在皮村,把文远抚养长大,将来考取个功名。等到我老了,开不了口、唱不动戏的时候,把我的衣钵道行传授给你,保你和文远一生荣华富贵。”

二丫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她拉过身后的文远,让他靠近姥姥坐下。

桂仙用兰花指把烟蒂掐灭在煙灰缸里,悠悠吐出一口烟气,觉得自己强大的气场笼罩着整个空间。这一刻,桂仙心思和身体都已飞在空中,俯视着皮村的芸芸众生。

时光荏苒,文远读初中那年,国良去世了。国良送殡仪馆火化那天,桂仙一滴泪都没有落,她觉得哭天抹泪是凡人的事儿。白发人送黑发人,桂仙的婆婆哭到几近断气。缓上气来,婆婆边哭边问道:

“儿啊!你憋屈不?”

阚家的族人把国良抬上殡仪馆的灵车,竟男、二丫和文远随行,桂仙端坐在道场的太师椅上,像道场门口的两尊神像一样纹丝不动。待哭丧声停止、众人散去后,闫莉悄悄闭上阚家的大门,整个世界回复了宁静。道场里香气氤氲,缠柱绕梁,也围裹着桂仙。时值深秋,一阵仓促的北风吹过阚家,御火亭上的铜铃乱作一团,也搅扰了入定的桂仙。桂仙不自觉地叹口气,像极了国良的气息。突然,桂仙挺起萎靡的腰身,启开喉咙,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

“奴家是个啥苦命,一人独自叹呻吟。

二姐思夫泪双流,想起二哥当时走。

他叫奴家绣兜兜……”

爸爸去世后,二丫建议把奶奶接过来一起住,却被桂仙阻止了。

桂仙对二丫说:

“伺候你爸爸的保姆继续雇着,让她去照顾你奶奶,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让你奶奶搬过来同住万万不可,我跟她不是一路人,她冲我的气场。”

二丫原本没有打算接母亲的道行衣钵,她觉得随着社会文明进步,占卜这种迷信活动会失去市场。事实却恰好相反,前来阚家的预约,排期从最初半个月一直到现在一个月,有时甚至能排到两个月后。淄川人都知道,拿到四仙奶奶的占卜预约,比拿到北京协和医院的专家挂号都难。最早的占卜者,大都是来问跟火相关的事儿,例如,娶火命媳妇哪天结婚,博山的瓷窑单日还是双日开窑,发电厂哪天搞奠基仪式……随着桂仙的仙名日隆,前来问吉凶的人已经扩展到了各行各业,求卜之事更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

就在二丫决心接过母亲衣钵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五音不全,把一段《王美蓉观灯》唱得南腔北调。二丫很是纳闷,她说年轻时候在KTV唱流行歌曲还可以,如今怎么反倒是五音不全了。

听说二丫准备传承母亲的衣钵,竟男很是失望,她给二丫发来一条微信:你在开人类文明的倒车,你终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那个人。

二丫给姐姐回复道:那是因为你没有还不起房贷的经历。而且,占卜有一定的科学性,还能帮助人们走出人生困境,也算是渡人渡己。好在像你一样承担人类文明进步的人有很多,也不差我这一个。

竟男回道:这个时代的撕裂感,源自默认自己无底线堕落的同时,又要求别人要像圣贤一样的活着。

二丫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她唱出来的五音戏实在难听,担心会让问卜者笑场。桂仙不死心,她又反复问外孙子文远,要不要得她的真传?

文远噘着嘴,说:

“我不要,老师说四仙奶奶是封建迷信。”

对于自己的道行失去传承这件事,桂仙不是太在意,她觉得这是天意难违。当初,四仙奶奶为什么会选择她,因为她是天选之人。身为凡胎的二丫和文远,又怎能领会其中的奥妙呢。

二丫最近觉得妈妈精神变得越来越恍惚了。起初,二丫以为是妈妈陷入“角色”太深,每天送走最后一位问卜者,妈妈还会说一些不伦不类的疯话,只有睡上一夜之后才能恢复如常。但近些时日,妈妈早间起来便端坐御火亭,两眼望着池中的锦鲤发呆。经二丫再三催促吃早饭,才扭转过头,似乎是对二丫,也像是对空气,吊着小嗓说道:

“躲得过天灾,避不过人祸。要想神不知,除非人莫为……”

二丫无奈,只得跨过三曲桥,进到御火亭来,拉起妈妈去餐厅。二丫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桂仙虽然被女儿拽着走路,走的却是戏台上的云步。

今天是阴历六月初一,桂仙按照惯例要上盘山,去东来寺给四仙奶奶上香。吃罢早餐,二丫伺候着妈妈梳洗更衣,闫莉早就把皮村镇最好的奔驰车叫来,拉上三人前往盘山。从阚家到盘山脚下顶多三里地路程,用皮村镇最好的轿车接送,要的就是这股体面。上得山来,进入东来寺后,寺里的僧人早就把四仙奶奶殿清了场,只供桂仙一人上香。桂仙每个月进东来寺上两次香,寺里不仅要为她清走四仙奶奶殿的香客,还要供奉中午的素餐。东来寺肯这般巴结桂仙,一是碍于她的仙名,二是桂仙舍得随喜,每回上山多则一万,少则七千。

于东来寺内用完素餐,又喝了几杯清茶,桂仙在二丫和闫莉搀扶下,缓缓下了盘山。奔驰车载着三人驶进皮村镇商业街时,被街上蜂拥奔走的人挡住去路。桂仙说还剩几步路到家,走回去吧。三个人下车后,才发现远处一栋房子浓烟滚滚,街上涌动奔走的人们都是去救火或是瞧热闹的。

突然间,二丫惊叫起来:

“是咱家的出租房着火了!”

三个人急匆匆往前一路小跑,挤过人群,看到大火已经烧到火锅店的招牌,噼噼啪啪的焚烧声响分外刺耳。看到桂仙到来,火锅店的老板对桂仙喊道:

“四仙奶奶,你婆婆在后院,没有跑出来呐!”

听到火锅店老板喊四仙奶奶,围观众人的目光离开浓烟烈火,齐刷刷投射到桂仙身上。接着有人叫道:

“四仙奶奶引雷御火,肯定伤不到人命!”

桂仙禁不住浑身打一个激灵,因为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多目光注视过。自打成名以后,桂仙深居简出,除了初一十五上盘山,几乎消失在皮村人的视线里。在记忆里,桂仙觉得只有鼎盛时期的玉妙音才能被如此之多的目光恩宠。

桂仙环转半身,扫遍全皮村殷切的目光。没错!桂仙清晰地看到这些目光不再是曾经的鄙夷,而是真诚的期待,期待着能够引雷御火的四仙奶奶进入火场救出婆婆来。可是……婆婆冲自己的气场,她会不会冲掉四仙奶奶的仙术呢?桂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在心中默念道:既然四仙奶奶拣选了我,凡间的烟火便伤害不到桂仙。默念中,桂仙抬起头望向众人,她心里明白,如果辜负这些期待的目光,桂仙又将成为皮村人鄙夷的桂仙。桂仙如何都不会忘记,她端着饭盆给左邻右舍送蛤蜊,邻里们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对她说谢谢你家国良。那个时候的自己,就算卑微到泔水桶里,人们都不会施舍一个同情的目光。桂仙也想起青岛小旅馆那一幕,如果知道会害得国良半辈子残疾,自己还会去捉奸吗?人这一辈子,没灾没难活下来真不容易啊……想到此处,桂仙不再犹豫,她轻抬云步,往前迈去。

二丫一把抓住桂仙的手,喊道:

“妈,不能进去,火太大了!”

桂仙甩开二丫的手,吊起小嗓冷笑道:

“凡间烟火,能奈我何!”

桂仙又往前迈了数步,顿觉脸上的皮肤生疼难忍,她回头做了一个戏台上的亮相,再次看到皮村人的目光。这些目光已经不仅仅是殷切和期待,还有桂仙一生都想要的敬佩和欣赏。桂仙举起双手,抹了一把滚烫的额头,似乎是正了正凤冠霞帔。一团火迎面扑来,桂仙看到自己的眼睫毛跟着一起燃烧起来,眼中那些闪着金光的小猴子四处乱窜,从眼眶里翻滚出来奔向耀眼的烈火。一股刺骨锥心般的疼痛罩上全身,这一刻,恐惧涌上心头。桂仙咬紧牙关,她不想回头。退回去,她还是桂仙。走进去,她就是四仙奶奶。

突然,一道裂帛之声穿透火焰噼噼啪啪的噪音。桂仙高吊小嗓,唱道:

“历沉浮,光阴几曾眷顾我辈凡人。

经一劫,世间怎会容下忠臣芳魂……”

桂仙抖起双臂,皮村人分明看见她舞动的水袖,颤巍巍,光华华,行云流水般的融入火海……

余耕

責任编辑 张颐雯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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