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
以进化论的眼光看待小说,它可以被当成一个特殊的“物种”。这个比喻不恰当,也并非完全不恰当,我只使用貌似恰当的那一部分。小说穿越语言的丛林进化而来,由部落篝火边零碎的呓语,膨胀到如今大江大海般的规模,其内核与样貌演进之巨,跟猴子变成了人差不多。
所以,小说是有祖宗的。无论其优劣美丑智愚壮弱,必有基因可循。辉煌的小说恍若横空出世,骨子里却是基因搭配和天然调试的结果。丛林险恶,无名之辈尸横遍野。只有搭配适宜、调试均衡的幸存者,才能凭借强大的基因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那些长生不老的小说,是一册又一册语林豪杰的纪念碑。
少年时代常在山间行走,每每在不同的村口撞见神态雷同的傻子,连口涎和鼻涕垂落的长度都类似。我很困惑,他们是亲戚吗?长辈告诉我两个原因:一是有病不治,二是近亲结婚。有病不治可以理解,近亲造爱造出傻子,搞不懂。成年之后在古书里读到:同姓相婚,其生不繁……渐渐懂一些了。其实并不真懂,只是依稀觉得这或许与基因有关罢了。
想当初,第一批四条腿的猴子从树上爬下来,怀着恐惧和饥饿感奔向了远方。留在树上的猴子还是猴子,远行者却变变变,竟然变成了人。直立、工具、火……促成优美变化的条件很多,但是有一个条件至关重要。那些勇敢的公猴子和母猴子不仅开拓了食物的边界,还幸运地融合了新鲜而陌生的基因,将交配的领地无限地扩展了。所谓杂交优势,指的就是这个吧?猴子和猴子的差别,最终转化成了猴子和人的差别,无非是前者死活下不了树,后者死活下了树而已。古今中外的小说,其演化的逻辑也无不如此。我无须举出近便的例子,具备一般阅读经验的人都有能力认定,有些小说仍旧攀在树上自娱自乐,另有一些小说已经斗胆落地并走了出去,且走得很远很远了。
我的本意是,小说需要不断地学习,其本质与虚荣无关。学习是为了生存!知识的远端融合固然有益于智力的繁殖,其根本目的却是为了产出新的生存技能,以适应复杂的环境。我们经常听见有人夸张地哀鸣:小说死了!那么,它是怎么死的呢?语言癌变,病死了?落入人工智能的圈套,被谋杀了?出门迎头碰上飞奔的互联网,给撞死了?或者是自恋过甚发了疯,坠楼上吊抹脖子吞安眠药了?总之,它活不下去了,文绉绉的说法应该是:小说在残酷的信息爆炸的竞争环境中逐渐丧失了生存技能。
但是,小说没死,或许离死还远,活得不痛快却是真的。不过,活得再不痛快也别回到树上去,那会让你更不痛快,而且十二万分的丢人。动物园有前车之鉴。那么怎么办呢?学习!向祖先学习!向近在眼前以及远在天边的聪明的家伙们学习呀!信息爆炸的困境是有限的,因为语言的丛林像宇宙一样漫无边际。在我看来,文字就是麦子、是水、是氧气……小说同志吃喝不愁,离蹬腿儿撒手翻白眼儿还早着呢!加油吧!毫无疑问,石头能削出斧子和镰刀,木头能钻出火来,绳子疙瘩能化为文字,小说也必能长出翅膀在未来的天空翱翔。
但是,结局仍然无法避免:衰老和死亡。这是进化的必备条件,也必定是小说的宿命,更是操弄小说的智力劳动者的宿命。所以,我们寄希望于年轻人以及更年轻的人,寄希望于崭新的光彩夺目的波浪一样不断涌现的智力成果。我们将为此而骄傲。但是,我们不能过度骄傲。我们不能成为智识领域的种族主义者,不可蔑视观念不同、流派不同、水准不同而同在地上行走同在紙上书写的兄弟姐妹们。哪怕有的家伙真的返祖爬回树上去了,也应报以真挚的同情和适度的劝慰。从生物多样性的角度来说,这有利于物种的整体进化,当然也是人间常态和知识界的常识。我重申我的比喻不太恰当,却并非完全不恰当,我只使用也希望他人适用其中稍许恰当的那一部分。
在海量信息的围困之中,静心书写是一种突围,静心阅读也是。本刊的新栏目以“新北京作家群”命名,在这面朴素的旗帜之下,各路勇士们将提供进取心和创造性的证明。我期待文章内外的人彼此坦诚凝视,透过文字领略独孤之笔滴落的心血,以及那些遥远而陌生的目光里流淌的心声。
2022年11月17日午后
匆匆于杭州西溪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