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兰(景德镇陶瓷大学,江西 景德镇 333403)
大雅斋位置处于圆明园九州清晏“天地一家春”中,为晚清最后一位实际掌权者慈禧太后的个人画室。咸丰五年(1855年),咸丰皇帝将两面写有“大雅斋”牌匾赐给了当时还是懿嫔的慈禧。慈禧太后将这两面匾额分别挂在“天地一家春”殿内和“平安室”。后来为修复因英法联军烧毁的圆明园,皇帝下旨为慈禧太后量身定制了一批“大雅斋”款识的粉彩瓷器。这批特殊的瓷器制作精良,彩绘风格辨识度极高,器身署有“天地一家春”“大雅斋”与“永庆长春”款识,多用黄、蓝、紫、明黄、松石绿以及浅绿等色彩为打底,绘以花鸟纹样。其本质是在晚清官窑衰弱时期应慈禧太后需求而诞生的一种陶瓷绘画风格。大雅斋实际烧成数量据不同学者研究多有出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大雅斋”“体和殿”“储秀宫”款慈禧太后私人堂名款瓷器中,“大雅斋”款识瓷器是这三款中数量最多的。
粉彩属于釉上彩,创烧于康熙年间,在雍正乾隆年间达到烧造巅峰,能工巧匠画出粉彩的瑰丽炫目。自创烧以来,官窑民窑都有烧造,远销海外,一直是景德镇清代细路瓷的代表。直至清王朝后期,在内忧外患之下,民族手工业受到国内外各种因素的压制,进入了严重的困顿期,国内战乱动荡与欧洲瓷的发展使得景德镇的瓷业版图受到了很大影响,而象征着景德镇陶瓷与皇权息息相关的御窑厂在这段时间里表现出了一个民族手工业在时代洪流下的起起伏伏。慈禧个人使用的陶瓷,从同治十三年(1874年)开始传办到光绪二年(1876年),统共烧造了4 299件,并被解运至京(装294桶)①。“大雅斋”款瓷器在画面上具有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这与慈禧太后作为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性统治者的美术修养与审美特点息息相关。作为晚清为统治者大批量烧造的传办瓷器场所,景德镇御窑厂对其是十分重视的,也是如今人们研究晚清官窑瓷器不能忽视的一部分。光绪年间,虽国家政治形势不容乐观,但景德镇瓷业与官窑仍振作了起来,不管是民窑或是官窑,相较于前面同治、咸丰两朝其产量与创新水平都有了较大提升。这段时间也被后来的研究者称为瓷业中的“光绪中兴”。
咸丰元年(1851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从历史宏观角度上来看,这是一场农民反抗封建压迫的革命运动,但在当时而言,太平天国运动对景德镇瓷器生产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在景德镇被占领期间,太平军未与本镇人民成水火之势,反而相处融洽,至今景德镇在中秋时节不仅会赏月吃月饼,还有一项“烧太平窑”祈福的习俗。太平窑以渣饼做窑体,呈圆筒式空心,中间点燃窑火烧制瓷器,但比起烧窑作用,“太平窑”更多的一种象征意是来年窑火鼎盛,日子红红火火。但现实是在被占领期间,象征着景德镇陶瓷巅峰的御窑厂被毁坏,乃至同治三年(1864年)十二月,宫廷为烧造同治大婚瓷派遣官员来景德镇勘察,予以朝廷的回复中写道:“查勘厂署原有房屋一百余间,向系工匠做造瓷坯、住值之所,现在仅存基址,工匠栖身无所。”②同治四年(1865年),瓷器厂开始慢慢恢复生产,同治八年(1869年),第一批大婚瓷烧成运京,不过经瓷库官员会同造办处官员核查“均烧造粗糙,不堪应用,着传知该九江关都督景福照数赔补”,第二批在同治十年(1871年)烧制完成。
奚文骏先生与杨鸥先生主编的《御堂佳器:晚清宫廷帝后用瓷》中曾提到两批收用入宫的瓷器在釉面、图案描绘及款识书写等方面均存在较大差异②,优劣之分主要在于第一批的陶瓷釉层稀薄且返铅现象严重。瓷器的返铅现象一般有两种原因:一是原料中的铁铅含量高,在烧成后不久瓷器便会出现返铅现象。二是在时间长河中,因釉面氧化使得矿物元素析出导致返铅。二者原因不同,需仔细分辨。粉彩中所需用到的“玻璃白”是一种含铅化合物,所以粉彩是陶瓷中返铅概率较高的品种。但抛开各类原因,同治大婚瓷距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虽无刚烧成时期瓷器状态的记录作为参考,从时间跨度来说也符合返铅氧化条件,但将同治八年与同治十年的大婚瓷作对比,两者在釉药方面的工艺悬殊无疑是非常巨大的,但仅仅过了两年第二批产品质量的提升不得不让人感叹御窑厂的恢复能力。笔者认为这主要还是有赖于皇权与御窑厂的内外呼应。
景德镇陶瓷生产长久以来都是分工明确,相互合作。但在以皇权旨意为基本动力的御窑厂,许多纹样或器型其实是有单独画样提供的。早在元代,特殊纹样便是由专门的机构下达样制,再由瓷工制作。刘新园先生就曾在《元青花特异纹饰和将作院所属浮梁磁局与画局》中提到将作院下属机构设有一职能特殊的画局。《元史》卷三十八记曰:“画局,秩从八品、掌描造诸色样制。至元十五年置,大使一人。”④由宫廷下达画样到了清代也一直延用。今故宫博物院便藏有“大雅斋”款烧造图样。这样一来,即使御窑厂建筑遭受毁坏,宫廷相关部门也会留有部分资料与画样,因此陶瓷纹样的绘画恢复起来并无多大问题。导致同治大婚瓷第一批中出现问题,主要还是出在釉与窑炉上。从咸丰五年到为同治烧造大婚瓷之前,御窑厂因被毁而彻底停产,工匠迫不得已回到原籍,更多人则是进入了景德镇民窑作坊,凭自己的技能维持生计,其中从停产到复工的时间跨度有十多年,在这段时间里一些技法的流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要在短时间恢复原有的烧造水平极其困难,所以才造成了同治大婚瓷第一批瓷器烧造完成后不堪入用的情况。
图一 清 光绪 粉彩荷花鸳鸯纹碗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款识:“大雅斋”“永庆长春”
从发展的视角来看,陶瓷在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成为中华文化中非常独特的一部分。文化的发展也造就了人们对陶瓷审美的变化,其中国家统治者的审美趣味对民间陶瓷的影响尤为深远。宋徽宗赵佶所著《大观茶论》中就毫不掩饰地写出了自己对建窑黑盏的喜爱:“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燠发茶采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宽,底深则茶宜立而易于取乳,宽则运筅旋彻不碍击拂,然须度茶之多少。用盏之大小,盏高茶少则掩弊茶色,茶多盏小则受汤不尽。盏惟热则茶发立耐久。”这一段话确立了建盏在茶与瓷文化中的地位高度,即便到了现代也影响着一代代人对建盏的认知与关注⑤。不得不承认古代统治者对于陶瓷审美及发展的特殊影响。
中国自先秦时期开始实行中央集权制度,历朝历代统治者都在为加强自己手中的专制权而努力。从明代统治者废除了延续千年的宰相制度到清代统治者建立了军机处,中央集权制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也正是明代统治者在景德镇历代制瓷的基础上置办了只为皇家服务的“御器厂”,以皇帝的喜好为基本原则烧造瓷器。到了清代,顺治皇帝承继明代“御器厂”样制,开始下旨陆续为其烧制用瓷,但因当时国家的经济政治形势等原因也时停时烧,更多的是采用“官搭民烧”的方式烧造宫廷用瓷,但烧成的瓷器也常常因此达不到顺治皇帝的标准。直到康熙年间国家局势稳定,国家经济实力富强,统治者便调动全国资源,倾其国力带动一整条产业线为统治者个人打造符合其审美情趣的产品。如清代烧造的瓷胎画珐琅技术,其在中国出现的时期为清代康熙年间,由欧洲使者献上。这种风格新颖而色彩瑰丽,迅速将康熙的目光牢牢抓住,遂他下旨要求试制珐琅。最开始制作的是铜胎画珐琅,后来引进欧洲珐琅技术才让瓷胎画珐琅的技术得以成熟。其成品绚丽夺目,是景德镇彩瓷品类中开出的又一朵繁花。直到乾隆后期,因国家经济衰退,国库内帑的入不敷出无法再支撑统治者去追求曾经所费高昂的喜好,宫中的珐琅生产部门不得不关闭,也导致了瓷胎画珐琅的停烧与衰落。
图二 清 光绪 粉彩江山万代纹碗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款识:六字双行楷书款“大清光绪年制”
图三 清 “大雅斋”款陶瓷图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粉彩也称“洋彩”,它的兴起与珐琅彩亦有相似之处,唐英所著《陶成纪事》中载:“洋彩器皿,本朝新仿西洋珐琅画法,圆琢白器,五彩绘画,摹仿西洋,顾曰洋彩。人物、山水、花卉、翎毛无不精细入神,所用颜料与珐琅色同。”⑥说明粉彩工艺产生的原因同皇室与欧洲密不可分。“洋彩”大放异彩的同时也为民窑工匠们所吸收,促进了清代景德镇陶瓷彩瓷技艺的发展。当中国整体陷入战火、天灾、政局不稳等内外交困的危机时,为统治者服务的御窑厂,其衰落不可避免,景德镇的民窑业发展也受到了非常大的影响。当战火蔓延到了景德镇,本地人引以为傲的御窑厂被付之一炬后,对景德镇制瓷业的信心想必也是一击重创。直到为了烧制同治大婚瓷,重修御窑厂后才又开启了御窑中兴的步伐。经过了两次大婚瓷的“复习”,同治十三年(1874年)朝廷又开始传办一系列“大雅斋”款瓷器,主要是日用陈设瓷。
统治者的喜好对一种物品的产业链有着直接影响。一是加强本地手工业的自信心,二是资源分配倾向于产地。三是具有名人效应加强产品卖点。
官窑与民窑虽然自古以来界限分明,但“官搭民烧”的情况并不罕有,技术需要交流学习,大雅斋的烧制在那个瓷业凋敝的时期,促进了粉彩焕发新生。
注释
①张小锐:《官样御瓷》,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第42页。
②铁源,李国荣:《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三十四,中国画报出版社,2008年第345-346页。③奚文骏,杨鸥:《御堂佳器晚清宫廷帝后用瓷》,故宫出版社,2022年第103页。
④刘新园:《元青花特异纹饰和将作院所属浮梁磁局与画局》,《景德镇陶瓷学院学报》,1982年第1期第13-24页。
⑤(宋)赵佶:《大观茶论》,1107年。
⑥(清)唐英:《陶成纪事》,17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