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哈艺术，从沙漠中突围

楼学

卡塔爾的沙漠（卡塔尔旅游局供图）

新近落幕的世界杯，为卡塔尔带来前所未有的关注度。作为这个海湾国家的首都，多哈素以天然气财富闻名于世。

但正如斥巨资举办这场世界杯所显示的努力一样，在那些传统的标签以外，多哈正在寻找能源之外可持续发展的可能性。

在我抵达卡塔尔旅行的那一年，这个国家正在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外交危机。2017年，当时阿拉伯半岛上几乎所有国家（除了阿曼）都指责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与伊朗保持着密切关系，纷纷与之断交。一时之间，卡塔尔似乎成为半岛“孤儿”。

在断交之初，沙特关闭了与卡塔尔之间的边境，使这个小小的半岛国家成为一座“孤岛”。由于国境狭小，除了石油与天然气外，卡塔尔的各项物资本就十分仰赖外部供给，边境关闭后一度只能依赖与伊朗之间的海上航运来保障基本供给。

因此，这场外交危机很快在国内掀起了居民抢购物资的浪潮。与此同时，由于卡塔尔举足轻重的能源地位，外交危机也在国际市场激起波澜，国际油价飙升，金融市场的避险情绪剧增。

然而，这样的一个“小国”，何以在国际上获得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以至于中东各国要以断交为要挟呢？

这场外交危机，自有其地缘政治的背景。在中东，卡塔尔是一支新兴的“异势力”。与沙特、阿联酋这些国家相比，卡塔尔拥有不可忽略的国际媒体喉舌—半岛电视台。它不仅是阿拉伯世界第一个24小时播送新闻的电视台，也是一个敢于针砭各国时弊的媒体。其对于阿拉伯各国王室、宗教的评论，无疑总在触碰国际政治中最敏感的神经。

而在“9·11事件”后，本·拉丹的录像声明多次在半岛电视台首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塔利班在多哈设有办公室，这也成为各国与卡塔尔发生龃龉的一大根源。

更为神奇的是，卡塔尔境内坐落着大型美军基地，同时也和隔海相望的伊朗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这个地狭人少的国家，试图与不同政治力量都维系不错的关系。

也许在中东，卡塔尔已经见证过太多依赖能源迅速崛起却最终迷失方向的案例，从1990年代以来，卡塔尔几乎保持着持续的“能源焦虑”。他们深知，能源是一种财富，但绝非取之不竭，过度依赖这一“天赋”很可能会变为一种诅咒。

卡塔尔境内坐落着大型美军基地，同时也和隔海相望的伊朗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中东最杰出的博物馆之一，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

殷鉴未远的是，1950年代的荷兰就曾发现过大规模的天然气田，出口自然资源带来丰厚的财富，社会福利大大改善，但同时汇率及人工成本上升，转而伤害本国的制造业。“荷兰病”成为一个专有的经济学名词，卡塔尔无法在这样的规律中例外。

因此，卡塔尔在“2030年愿景”中，也在寻找自己的“改革开放”之路。

“经济多元化”与“可持续发展”之类的政经议题，其实与抵达这个国家的许多旅行者密切相关。

在卡塔尔开放对中国的免签后，许多旅行者都把多哈当成重要的国际中转枢纽。年轻的卡塔尔航空于1993年成立，凭借其出众的服务跻身全球最佳航空公司之列。

想要在半岛同质化的能源经济模式中突围并不容易，相似的处境与发展目标导致了激烈的竞争。因海湾地区处于亚非欧中心地带的地理优势，航空业自然成为许多国家不谋而合的新机遇。卡塔尔航空与阿联酋航空、阿提哈德航空并称为中东三大“土豪”航司，在如此紧凑的区域内诞生三家大型航司，便不得不通过提升服务硬件、扩大航线网络来增强国际竞争力。

多哈滨海大道

在我飞往多哈的卡航旅程中，坐在我身旁的两位同胞，一位是前往西非的工程师，一位是前往欧洲的留学生，而我则是前往土耳其的旅行者，卡航将不同需求的旅客都集中到多哈中转。

在这趟飞行中，即便是经济舱也提供了丰富的菜单与酒单，而这毕竟是一个伊斯兰国家的航空公司。联想到世界杯期间因禁酒而登上国际新闻的卡塔尔，大概就能窥见其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点的努力。

卡塔尔航空与阿联酋航空、阿提哈德航空并称为中东三大“土豪”航司。

在当时，三大航还为中转旅客提供免费的酒店住宿和城市旅行—中东地区的三大名城，都希望借由国际中转将自己发展为重要的旅行目的地。在对旅行者的争夺上，迪拜侧重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之最，从帆船酒店、棕榈岛到哈利法塔无不显示着超越想象力的奢华决心。但阿布扎比和多哈作为两个国家的首都，却另辟文化艺术的“战场”，开启了一场为全球艺术爱好者瞩目的“博物馆竞赛”。

2008年开放的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至今仍是中东最杰出的博物馆之一，卡塔尔人请来华裔建筑师贝聿铭，从此改写了多哈的海岸线。不过，与务实且动作迅速的卡塔尔人相比，尽管阿布扎比很早就请到了同样著名的让·努维尔和弗兰克·盖里来分别设计阿布扎比卢浮宫与阿布扎比古根海姆博物馆，但直到多哈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落成开放9年之后，卢浮宫才姗姗来迟，在阿布扎比的海岸线上揭开面纱，而古根海姆仍旧遥遥无期。

当阿布扎比在寻求引进世界上最著名的博物馆品牌时，多哈仍然坚持了属于自己的传统价值。让·努维尔的另一件作品卡塔尔国家博物馆，已经如同沙漠玫瑰般在多哈盛放，而博物馆的核心竟是一座20世纪初期的旧阿米里宫。这是现代卡塔尔创始人之子的昔日宫殿，从破败不堪到整饬一新，重新被树立为国家的象征。

来到多哈，如果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无疑就是伊斯兰艺术博物馆。

卡塔尔王室经历了将近10年的遴选，最终决定邀请贝聿铭前来设计一座伊斯兰世界最杰出的艺术馆，这一举动本身就与“平衡传统与现代”的国家愿景相呼应。贝聿铭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尤为擅长在传统文化的土壤中培育现代之花。

在最初，卡塔尔允许贝聿铭在多哈日益繁荣的滨海大道上随意选址，最终确定了博物馆半在海中、半在岸上的位置，以规避城内大型建筑对博物馆的环境影响。为了保护博物馆不受海浪侵蚀，卡塔尔又在外面填海修建了一个环形的半岛。

这处向海中伸展出的人工岛，也给博物馆带来了极佳的视野。从这里向北望去，现代新城的市中心勾勒出跌宕起伏的天际线。而在此岸，博物馆邻近瓦其夫市场这样传统的旅游目的地，旅行者可以在这里与卡塔尔传统的生活方式相遇，也与后建成的国家博物馆共同组成了多哈引以为傲的传统文化中心。

为了设计这座博物馆，贝聿铭开始了一段漫长的伊斯兰世界旅行。我们可以从建筑的许多细节中，寻找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杰出原型，这无疑也显示着卡塔尔在文化战略上的野心与远见。

入馆处笔直的、层层跌落的水景，令人联想起印度泰姬陵优雅的中轴线；极富几何美感与光影变化的屋顶造型，与埃及图伦清真寺产生遥远而美妙的共振；在室内中庭，我抬头望见在奥斯曼时代随处可见的环形灯带，以及流行于波斯地域的钟乳石檐口……

在收藏上，博物馆囊括了来自亚非欧各地的伊斯兰艺术品，尽可能涵盖了伊斯兰艺术广阔的时空序列。但令人动容的是，作为博物馆真实地理背景的中东地区，却一直是世界闻名的“火药桶”。漫长的战乱与动荡，对这一区域的文化传统带来了充满血腥的破坏。伊斯兰艺术博物馆举办的诸多临时展览，正是对这一不幸现状的审视与呼吁，阿富汗、叙利亚、伊拉克……来自这些战乱国家的宝贵艺术品，都曾在多哈的海岸线上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片刻宁静。

就在今年，博物馆为世界杯翻修后重新开幕，推出的第一个展览就是来自中东邻居的“Baghdad：Eye’s Delight”。正如建筑中融合的世界各地的元素那样，在建成十余年后，伊斯兰艺术博物馆仍然延续了这种呼吁包容、平衡传统与现代的文化精神。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