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远
伊兹拉岛的沙滩
“别去圣托里尼岛了。你要是第一次体验希腊海岛,伊兹拉岛最合适。”德国朋友从小就在地中海东岸游历,她指着地图上那个几乎看不到的小点对我说。
伊兹拉岛离希腊首都雅典不远,跟那广袤爱琴海上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相比,简直像是池塘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浮萍。
翻开一些外国著名作家撰写的希腊游记,克里特岛、纳克索斯岛、莱斯沃斯岛、科孚岛等岛屿都赫赫有名,在这些世界著名的岛屿面前,伊兹拉顶多就是雅典人周末出海度假的地方级旅游点。把伊兹拉岛作为希腊海岛首游,我心有不甘。
可是一打开旅店预订软件,对比一下克里特岛和伊兹拉岛的房价,我还是向现实低头。到后来我才知道,在1960年代,也有一个年轻人被这里的物价吸引,一住就是8年。这个年轻人就是现代民谣乐坛的元老级人物—莱昂纳德·科恩。
从雅典的比雷埃夫斯港坐渡轮出发,只要两小时左右就来到了伊兹拉岛。这是一个半月形的港口,连片的白色房子围着海边组成了一个小镇,远处是几座山峰,顶上有个希腊东正教修道院的建筑轮廓。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一座座白色的房子被阳光照射得非常耀眼;海港小镇的中央,是一座教堂的钟楼;背山面海的港口小镇,就是伊兹拉岛的生活中心。
港口的一排石路上摆满了咖啡桌,尽管这里不是希腊最负盛名的海岛,却依然游客如鲫。根据旅游手册的介绍,这个岛的主干道上没有任何机动交通工具,要运输大件行李的话,只能靠驴子。
我订的旅馆就在这些白色房子形成的阡陌小巷里,混乱而不规则如同迷宫一般。在一个当地大叔的带路下,我拖着行李箱穿过好几条巷子才来到旅馆。说是“旅馆”,其实是一个当地女人用自家院子改造的民宿。碧空下的白墙和红瓦,还有本地岛民最喜欢栽种的红色三角梅,组成了院子独特的色调。
我的房间原来应该是一个渔民的房舍,陈设非常有希腊风格,四面白墙,中间是一张大床,对着街的那面墙有一个涂了橄榄颜色的狭长木窗户。海岸小镇的街上除了驴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外,几乎很少有其他声响。
在1960年一个阴暗寒冷的早晨,当时还是默默无闻的科恩来到伦敦一间银行,他发现银行经理的肤色黝黑。对方告诉他,在远离寒冷潮湿英国的爱琴海,有一个充满阳光但没什么游客的小岛,那就是伊兹拉岛。
缺钱的科恩没多久便带着一个背囊来到伊兹拉岛,并且以1200美元的价格买下了一座古旧民房。这座伊兹拉岛上的房子,便成为了20岁出头的科恩的一片小天地。科恩在这里一住就是7年,到他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艺术家。在他写给母亲的信中,科恩形容在伊兹拉岛买房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决定”。即使是在日后走红欧美的日子里,科恩依然不时回到伊兹拉岛短居,直到他在2016年离世。
在一张流传下来的黑白照片里,年轻的科恩坐在一个四面白墙的小房间里,角落摆了一张书桌,墙上挂了两把吉他。这座房子日久失修,在当时还没有自来水和供电;电话等现代通信设备也是科恩离开后很久才出现的新事物。
爱琴海的海水不但看起来浓郁深沉,含盐度也非常高。
1960年代的伊兹拉岛跟西方世界相比,落后了几乎一个世纪。依靠葡萄和橄榄种植以及打鱼的岛民,不知道电视和广播为何物。他们虔诚保守,在一年300多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天空下,维系着祖先延续数个世纪的生活方式。
年轻的科恩,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現在许多摇滚和民谣“老炮儿”喜欢谈及科恩“老男人低沉嗓音的沧桑感”,仿佛这个“老男人”年轻时经历了许多人生的起起落落和烽火岁月。
实际上,科恩在人生的青春阶段,是在希腊的海岛上过着日复一日的隐士生活,打理和翻修自己买下的人生第一栋房子。如今,年老的村民依然记得,当时的科恩在家门前小广场的一口井里打水扛回家的画面。
典型的希腊海岛色:蓝天、白墙和三角梅
我来到民宿后,女主人打开了一张伊兹拉地图,给我看了一下整个海岛的布局。狭长的海岛,以面北的小镇为中心,活动范围向两边延伸。在这里,可以徒步爬山,也可以在海边游泳。
我从海港小镇出发,沿着一条石路往郊野走去,除了游人之外,就只有骑着驴子的岛民擦身而过。路的一旁是山,另外一旁是海。在山的那一边,有一片片岛民开发栽种的葡萄庄园;在路的另外一边,是蔚蓝色的大海。爱琴海和蓝天的颜色极其吻合,蓝得深沉,蓝得有种抑郁的味道。
伊兹拉岛海港小镇
据记载,欧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蓝色”这个词语,古希腊人形容海和天的颜色是“黑色”。也有其他的作家把爱琴海的海水颜色形容为“浓郁的葡萄酒”那样的颜色。
其实,爱琴海的海水不但看起来浓郁深沉,含盐度也非常高。我从一个沙滩上跳进水里,游了几圈,腋窝的皮肤就在盐的刺激下出现刺痛感。浓盐度产生的浮力也让人感到在海水里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托住。
我想起了那几张传世数千年的克里特岛壁画:一名男子站在岸边,拿着一串钓上来的鱼;一名男子从悬崖跳进海水里;海豚和海洋生物在蓝色波涛里跳出水面。想到几经辗转,我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千百年前古希腊人畅游过的那片海水,皮肤感受到了地中海太阳的灼热和海水的盐碱刺痛,也算是值得了。
回到岸上继续走,这条一直通往岛屿最西端的路径,风景实在美丽。这条石路曲曲折折,在希腊人的庭院之间穿行。视觉上的意外惊喜,通常在转角位置就能遇到:白色的墙和里面伸出来的三角梅枝叶,还有石台阶之间偶尔出现的无花果树,在炙热的阳光下显出绿意。
科恩打开职业生涯局面靠的不是自己的音乐表演,而是他出版过的文学作品。
最终,在路的尽头,我走到了海边一座微小的希腊正教教堂前。这座有着蓝色圆顶和白墙的小教堂,跟那些圣托里尼岛的旅游海报不是一模一样吗?不少人不惜重金跟其他游客挤在一起,为的就是在这样一座蓝色圆顶教堂前打卡,而我此时此刻却能独享几乎相同的景物。
来到这里,我终于理解德国朋友当初推荐伊兹拉岛的初衷:一个典型希腊海岛该有的东西,伊兹拉都有。
伊兹拉岛海滨小径
在科恩去世后,他的YouTube账号发布了一段名为《Moving On》的音乐视频,视频配上了科恩在伊兹拉岛故居和沿海石头路的画面。这条我重复走了三趟的海滨道路,必定在科恩的人生里打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岛屿上,科恩在蔚蓝大海和白墙的纯净世界里打开了自己的灵魂窗口,找到了自己的艺术语言。在日后的樂评人看来,科恩先是一个文学家,再是一个音乐人。
在回到加拿大后,科恩打开职业生涯局面靠的不是自己的音乐表演,而是他出版过的文学作品。一些音乐经纪人看到科恩的年龄和长相,嫌他年纪过大,已经不是能够靠俊美长相吸引年轻听众的“摇钱树”了。不过,在长期以来自贬为“文化沙漠”的加拿大,科恩的文字为几乎空白的加拿大文坛打开了局面。
从希腊回来后,科恩出版的小说《美丽的失败者》为1960年代加拿大文坛吹来一股清风,是当时少见的先锋作品。
在日后的访谈中,科恩多次提到自己在伊兹拉岛的生活让他的内心世界更加宁静和质朴,他在岛上遇到的女友—一位来自北欧的金发女郎,让他对爱情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在物质匮乏的岛上,俩人长达7年的相依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在1985年科恩创作的一首诗歌里,他用“温情的日子”来形容他在希腊海岛上的日子:“我在旧日子里的所爱,我并未遗忘。”
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希腊海岛上获得了不同的收获。伊兹拉岛是我第一个踏访的希腊海岛,它犹如一杯后劲十足的希腊苦艾酒,喝的时候能够有感官上的畅快,喝完之后才有独特的余韵要慢慢品味。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